五日后,沈巍庭目送白羽从宫门离开。
他站在宫门里,白羽站在宫门外,中间是即将合上的朱红宫门。
白羽转身对他挥一挥手,笑道:“殿下快回去吧,都已经过去五天,我爹肯定已经消气不会打我了。明早我就回来!”
明早就回来。
沈巍庭在心里默念。
“明天我在藏书阁等你!”
白羽的背影逐渐远去,沈巍庭对着他的背影不轻不重叫了一声。
刚好能让他听见。
白羽没有回头,背对着他,扬起手挥了挥。
第二日,天际刚刚泛白,沈巍庭就睁开了眼睛。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四书五经挨个翻了个遍,但是心里还是不安生。
总是想着,必须要见到白羽全须全尾的样子,才能真正放下心来。
他想,毕竟是亲骨肉,白将军,应该不会打他吧?
可是——
万一打了怎么办?
万一打疼了怎么办?
万一打伤了怎么办?
沈巍庭越想越担心,担心真的看到一个鼻青脸肿,满是伤痕的白羽。
想到白羽可能会受伤,可能会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喊疼,可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个人蜷着满是伤痕的身体睡觉。
他就难受地整颗心都要揪起来,恨不得自己去代他承受那些伤痛。
这一日的上午,他都在坐立不安中渡过,脑子里嗡嗡的,连太傅今日讲的是《中庸》还是《大学》都不知道。
好容易挨到下学,他第一个冲出上书房(上书房:皇子上课的地方),把太傅吓了一跳,新太子和其他皇子也面面相觑。
他飞快地奔向藏书阁,路上的宫人和景物都从他眼前快速滑过。
他坐在藏书阁靠窗的位置,手里随意拿起一本书,端起架子,像是在认真看书。
但其实他连书上的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甚至手中究竟是什么书也无心去管。
他等了很久。
从日上三竿,到太阳西斜。
再到太阳彻底落山,宫门落锁。
白羽一直都没有来。
掌灯时分,伺候他的宫人终于忍不住,提了一盏宫灯来寻他。
“殿下,该回宫了。”
宫人弯下腰提醒他。
沈巍庭面无表情,顿了好一会儿,慢慢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已经一片漆黑,能听见清脆的蛙叫虫鸣。
“派去询问薛公公的人回来了吗?”
沈巍庭看着漆黑的窗外,问道。
“回殿下的话,派去的人回是回了,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提着灯的宫人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一眼,沈巍庭虽然脸色泛白,但看上去并没有太多情绪。
宫人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薛公公说,白校尉从今日起就不再进宫了。”
沈巍庭不自觉地攥紧手中的书。
“为什么?”
宫人又瞄了沈巍庭一眼,抿了抿唇答道:“因为北域战事吃紧,陛下令白校尉的父亲——白将军,三日之内出发驰援北域。而白校尉将与其父一同奔赴沙场。”
“你说什么?!”
一声雷霆暴喝,雷一样在宫人头顶炸开。
宫人被吓地跌坐在地上。
却不敢相信方才那一声怒喝,竟然来自于平日里对任何事都淡漠冷静的烈王殿下。
他还没缓过神来,沈巍庭猛地推开桌案,带倒一大片笔墨纸砚。
沈巍庭看也没看一眼,站起身就向门外冲。
宫人赶紧爬起来,提起宫灯追赶。
“殿下,您要去哪儿?……慢一点,小心摔着!”
沈巍庭充耳不闻地在宫道上狂奔。
他上午跑向藏书阁的时候,脚步有多轻快,现在就有多沉重。
心和身体都像被人灌了铅。
满心希望地等着见到那个人,却等来了那人出征的消息。
出征啊!
他想到这个词就想到自己在诗书里读到的“古来征战几人还”的词句。
虽然白羽是白老将军的独子,应该会得到比较好的照料和保护,可是,沙场刀枪无眼,真正到了你死我活拼杀的时候,谁能保证他不受伤?谁能保证他每时每刻都是安全的?
他突然就想起母后薨逝的时候。
母后身为一国之后,父皇发妻,身后还有整个姜家。
可是她却那么年轻就离开了,仅仅因为一个小小的伤寒。
很可笑。
他在身边都护不了母后,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后日渐衰弱,直至油尽灯枯。
而白羽,要去与他相距万里的北域,据说那里常年冰封,严寒到每年都有成百上千的流民和牲畜被活活冻死。
遑论他们还要去作战。
北域沙场面对的是大焱国最强大的敌人——北熵冰川铁骑!
北熵冰川铁骑号称无敌之军,在北域冰川纵横二十年,从无败绩。
也因为此,大焱国北线战事一直都极为紧张。
虽然北域将士向来铮铮铁骨,寸土不让,但每次正面遭遇冰川铁骑都是一场灾难。
与他们厮杀的大焱将士几乎没有一个全身而退。哪怕缺胳膊断腿,只要还能侥幸留条命,都算是福大命大。
白将军虽然英勇无匹,但他更擅长山川战役,以前也是一直镇守南方川泽之地。
现在突然调他去北域的冰天雪地,不说战术和战事上缺乏经验,就是这天气和地域也足够让他伤透脑筋的!
在这种状况下,如果他们与冰川铁骑正面交锋,那将是怎样的情景?
沈巍庭不敢想象。
如果白羽真的去了北域,或许,这辈子他们都见不到了!
有一瞬间,他的心里跳出过这样的想法。
心脏钝痛。
他已经失去了母后,难道现在还要失去心里最重视的那个人吗?
不!他不愿!
他本已经什么都没有,对一切都失去兴趣与期待。
但是白羽的出现,突然在他眼前燃起了一簇火苗。这簇火苗给了他温暖,让他看见了希望。
他好不容易,快要抓住这簇火苗了,怎么可以让他离开?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他去他不知道的地方,静静熄灭?
他第一次横冲直撞,不顾皇极殿前众多宫人侍卫的阻拦,凭着一股隐忍了太久的怨愤,一路冲进了皇帝的寝宫。
“儿臣叩见父皇!”
他嘭的一声跪在皇榻前。
惊得正在宠幸嫔妃的九五至尊慌忙爬起来穿衣,满面羞红的嫔妃也裸着肩膀躲进锦被里。
“放肆!”皇帝气地从帐子里砸出一样东西。
那东西落在沈巍庭面前,碎裂成一块块。
原来是个琉璃盏。
沈巍庭面上突的泛出一丝冷笑。
不过下一瞬他便收起笑容,趴伏下去,口中大声道:“儿臣请父皇收回成命!”
皇帝怔愣片刻。
“成命?你说的是哪道成命?若是太子位分之事,早已时过境迁……”
“儿臣说的不是此事。”
沈巍庭打断他的父皇,抬起头,目光看似幽深冷静,眸子里却有两团火在烧。
“儿臣恳请父皇收回让白将军率军奔赴北域的命令!”
“你简直是无法无天!”
沈巍庭此话一出,皇帝更是怒不可遏:“你眼里还有没有朕?有没有朝纲?你已经不是太子了,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来干预朝政,置喙朕下的军令?”
沈巍庭俯下头,额头直接碰在地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儿臣自知僭越,但白将军素来擅长南方川泽之战,麾下兵士也多习惯南方湿润温暖气候。若是由他率军去北域,仅是气候与地域这两项,就将严重损兵折将。若是再与最擅冰川作战的北熵铁骑正面交锋,怕是不仅无法解北域之困,反而将白白折损我大焱数十万将士!”
“在你眼里,我大焱将士就这么不堪一击?”
皇帝扣好里衣,猛地甩开帘帐走出来。
双眼怒视跪在地上的儿子。
沈巍庭没有答话,也没有退缩。
皇帝往前逼近一步:“在你眼里,朕还不如你一个黄口小儿?你都能想到的事情,你觉得朕会想不到?”
沈巍庭盯着地面的双眼忽的睁大。
如果想到了,还下如此命令,那是……
“你虽然知道白将军素来擅长川泽之战,但你可知他祖籍何处?又可知白羽去世的母亲是哪里人?”
皇帝突然一连抛出两个诘问。
沈巍庭顿住。
这两个诘问,他一个都答不上来。
朝中大臣的身世资料须待太子成年之后才被允许参阅,所以尚未及冠且已非太子的他,自然无缘得知。
而白羽母亲早年故去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只是,谁会与自己心悦之人谈对方的伤心事?
这种事,他避之唯恐不及,又如何会主动询问?
他垂着头摇了摇。
皇帝的脚又逼近几步,堪堪停在他的眼前。
似乎下一秒就要把他踹翻,但沈巍庭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对方动作。
皇帝蹲下来,捏住他的下巴,抬起。
“朕来告诉你,骠骑大将军白简珅,祖籍北域涉雪县。而他的儿子白风临的母亲,也正是北域人。白风临的母亲之所以早逝,正是因为生下他后回家省亲,路遇北熵骑兵,被侮辱致死!”
沈巍庭听着皇帝的话,手指紧紧抠住地上的白玉砖石。
“可以说,白家与北熵铁骑有不共戴天之仇。而且以白简珅对北域的熟悉程度,你觉得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吗?”
皇帝话落。
沈巍庭几乎要把手指抠出血来。
白羽竟然有这样的身世!
他知道自己母亲的事吗?
如果知道。
那只怕,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够阻止他奔赴北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