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巍庭的目光转向窗外。
春雨已停。
藏书阁半掩的雕花窗外是一片雨后带露的清新。
经历风雨后的美人蕉,在郁郁葱葱的竹林衬托下,越发显得鲜艳欲滴,婀娜多姿。
那一年,他还是一个10岁的少年。
姜皇后新丧,当时还是太子的他,地位岌岌可危。
那时候的姜家远没有现在手眼通天的势力。
他年幼失怙,孤身一人位居东宫,周围群狼环伺。
唯一可以依靠的舅舅,时任御史中丞的姜显豫,也因为是外臣,不能时常来宫中探望。
那年的春季,他突然生了一场大病。那病来的毫无预兆。
他整整在床榻上昏迷了三个月,药石无效,宫内御医皆束手无策。
钦天监占星卜卦曰:太子命星晦暗,盖因紫气不足,无帝微之命数却位居东宫。
就差明晃晃地说,太子没有做储君的命,就是因为在错误的位置,承受不住帝王之气,才会有今日的重病之灾。
此卦一出,朝臣皆议论纷纷。
很快要求另立储君的奏折如雪片一样纷至沓来。
终于在那年春末夏初的时候,他搬出了东宫,授封烈王,赐烈王府。
但因病体孱弱,暂居宫中医治修养,待病愈后再行出宫入府。
说来也怪,他搬出东宫后不久,病情竟真的慢慢好转。
渐渐的不再昏迷不醒,每天可以靠在床头看会儿书,甚至可以去花园里走上一阵。
倒还真应了钦天监的卦象。
几乎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开始相信,他正是因为没有太子的命格却位居东宫,才招致的疾病。
但他的舅舅姜显豫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却怒火冲天,大骂钦天监与朝臣沆瀣一气,不过是想动摇姜家根基。连他的病,怕都是有心之人的故意算计,只是手法极其隐蔽,无迹可寻罢了。
沈巍庭对舅舅的话半信半疑。
宫廷诡谲,多的是暗地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即使是骨肉至亲,也难免互相利用,互生猜忌。
母后临终前对他交待的话里有一句便是:莫要亲信任何人。
当时舅舅和族人都陪在屋内,母后这话是招了他附耳细语的。
话里“莫要亲信”的人里包含哪些人,意思不言自明。
而母后的另一句话便是:我只望你平安喜乐,所求皆如愿,若能做一世闲散王爷,自是更好。
闲散王爷么?或许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倒是如了他和母后的愿。
所幸在那年夏天过到一半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然大好。
除了每日可以在宫内溜达散步,偶尔他也会去藏书阁翻阅书籍,补一补因为卧病在床耽误下来的功课。
某一天,他就坐在藏书阁靠窗的位置翻看一册诗经注集。
正看到一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尚未来得及看注解,就听见窗外传来一阵颇有节奏感的打鼾声。
沈巍庭抬眼看看日头,正是日上三竿。
宫内不论皇子或是宫人均在四更之前便起床漱洗用饭,这是哪个宫的大胆宫人,竟然这个点了还敢在此偷懒瞌睡?
沈巍庭踮起脚尖,探身向外看去。
藏书阁的窗棱很高,他的身量还未抽条,即使踮起脚,肩膀也只堪堪高出窗棱几寸而已。
不过这个高度,足够他看清窗外打着小鼾的那个人。
那人躺在一片青青的草地上,头上是一株美人蕉,摇曳多姿的翠绿掌叶恰好为他遮住灼热的日头。
那人身量修长,骨肉均亭。
一袭白衣胜雪,只在腰间束了一个黑色镶银边的腰封,显得肩宽腰窄,身姿风流。
他的面容很年轻,即使在一片阴影的遮掩下,那斜飞入鬓的长眉,高耸挺直的鼻梁和颜色淡粉的薄唇,依然让人见之忘俗,心生赞叹。
沈巍庭看见他的那刻就知道他必不是宫人。但他这么年轻,又身着便装,应该也不是朝臣。
那么,他究竟是什么人?又为何躺在草地上小憩?
沈巍庭扒在窗棱上看着那人,那人睡的香甜,他也看得认真。
盛夏虽然炎热,但这天却清风徐来,一扫酷暑的闷燥,反倒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沈巍庭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盯着一个陌生的人看,尤其这人还在毫无知觉地睡觉。
他只是觉得这一瞬间,看着那人安睡的脸庞,他的心很静,风很清。
仿佛自己不是置身于一个处处充斥着阴谋诡斗的宫廷,而只是在一处寻常人家的书房里,望着窗外睡在花下的漂亮的少年。
沈巍庭看着,看着,不由得自己也生出了些困意,上下眼皮正要打架,一只蝴蝶悄悄落在了美人蕉下少年的鼻子上。
蝴蝶扇动翅膀,少年的鼻头很快耸动起来,然后阿嚏一声,少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响亮到把沈巍庭的困意都惊走了七八分。
少年揉了揉鼻子,睁开眼睛,从地上一跃而起。
正好对上沈巍庭睁得大大的眼睛。
沈巍庭还没从那个响亮的喷嚏里回神,便撞进了白衣少年那一双清透秀美的,像是映着春水的琉璃一样的眼眸。
“那个……”白衣少年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我是不是打扰你看书了?”
少年的目光扫了一眼他握在手中的经注。
沈巍庭当即把手里的书扔回案台。
“不,我没看书。”
确实没看进去多少,基本都在看他。
白衣少年点点头:“哦,那就好。我以为这个时候应该没什么人来藏书阁,所以才躲在这里睡觉,不曾想却惊扰了烈王殿下。”
说到最后,少年低头告手,行了一礼。
沈巍庭吃了一惊:“你认识我?”
“以前远远地望见过几次。”少年答。
沈巍庭立即明白少年说的以前,是他还是太子的时候。
那时候他经常随着父皇出席一些重要场合,朝臣或朝臣亲眷见过他是很正常的事。
“那,你是谁?”
沈巍庭揣测了一番对方的身份,基本能猜的**不离十,但他还是希望少年亲口确认。
“末将是今年新晋的武将,姓白,名羽,字风临。”
果然是白老将军的独子——白羽,白风临。
那个在传闻里,姿容无双,小小年纪便武艺超群,军中鲜少有人能与之一战的白家的武学天才。
沈巍庭以前总以为传闻总是会有夸大的成分,但是见到白羽,他觉得,至少传闻里对他相貌的形容还是中肯的。
毕竟,能让一个皇子扒着窗棱看了许久的少年,容色必定非常人所能及。
不过……
“武将不是应该在军营,为何你会来这宫闱之中?”
沈巍庭有些疑惑。
他不问还好,一问,白羽似乎有点委屈的样子。
“末将原本是在军营。但近来陛下的一个武术陪练染疾告假,陛下特意点了末将来宫中暂代陪练一职。”
哦……
沈巍庭在心里道,这么说,这段时间应该能经常见到他。
原先的武术陪练若是能长期病休就好了。
或者,干脆因病请辞。
沈巍庭摸着下巴思衬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
“白校尉!白校尉!”
沈巍庭还想问他为什么来这里睡觉,远处的宫道上,太监薛城急匆匆的跑来,一路跑,一路大呼小叫,像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白羽一听见薛城的声音就露出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迅速一矮身躲入一片花叶繁茂之处,隐去身形。
见沈巍庭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白羽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边,小声道:“殿下,江湖救急,别说见过我,末将拜谢!”
沈巍庭盯着他鬓角处蹭上的一片瑰丽的花瓣,点了点头。
于是薛城跑至此处的时候,只看见沈巍庭一人。
这时的薛城还是原太监总管的干儿子,年轻的脸上仍带了几分稚气的模样。
薛城赶紧给沈巍庭见礼,嘴里急道:“殿下,您可见到白校尉了?哦,就是一个长的很俊的武将,大概这么高,穿一身白衣。”
薛城很是费力地笔划了一番。
然而沈巍庭毫不犹豫地摇头。
“没有。”
薛城相当困惑。
“不应该啊,刚才我远远的像是看见了他的,应该就在这附近啊。”
“我一直在这里,没看见任何人经过。”
沈巍庭一本正经地,编着瞎话。
薛城顿感失望,垂头丧气地又行了一礼,准备再去别的地方找找。
可就在这时,不争气的某人竟然在花丛里动了一下。还不只是动,甚至自己慌里慌张地冲出来,嘴里还喊着“妈呀,蜘蛛!我最怕蜘蛛了!”
薛城闻声转身,正好和某人撞个正着!
“你可让我好找!”薛城五指一收,牢牢揪住对方的袖子:“皇上习武找陪练呢,快跟咱家走!”
白羽一捂额头,脑袋后仰,哭丧着脸道:“薛公公,陛下也不是一个陪练,干嘛非得拉我去,你随便找一个就是了!”
薛城转头就给他射过去一个眼刀子:“你以为我想满皇宫地找你啊,要不是陛下特意点了你的名,我犯得着受这个罪么我!”
白羽欲哭无泪,一边被薛城拖着走,一边絮絮叨叨:“薛公公,你说陛下为什么老点我的名啊,其实我武功也就那样,经验也远不如其他陪练前辈丰富啊。”
薛城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他一眼。
心想你自己长什么样自己不知道啊。谁挑东西不得挑个卖相好的,同理,挑人,也得挑个好看的才赏心悦目不是。
不过,白羽让他满头大汗地找了这么久,他心里不爽,决定故意吓他一下。
“白校尉,陛下点你,自然是因为,喜、欢、美、人。”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
嘴角忍不住扬起邪恶的笑。
白羽鹜地瞪大眼,只觉一滴冷汗从额角缓缓滑落。
沈巍庭趴在窗棱上,听得此言,脚一歪,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