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惊棠坠在梦魇里。
一个血人背对着他跪在尸山血海中,身披重甲,浑身浴血,背部胸膛插满了密密麻麻的木剑,头已经耷拉在胸前手却仍持长枪向前。
叶惊棠目眦欲裂,无由来的冲动让他奋力向前,却像被厉鬼缠住手脚,怎么跑也跑不到他的身边。血人像是听到他的呼唤一样缓缓转过了身,胸前一支重箭贯穿护心镜直插胸膛,将军策马图四分五裂,叶惊棠看清的一刹那手脚瞬间冰凉,难以自抑地伏在地上失声痛哭,天地为之一震。
“不……不要,不要!”叶惊棠满头大汗,眼皮下眼珠晃得急切,却始终挣不开梦魇。
梦里的场景又变了。
黑沉的战场成了血海,残肢遍地,战死的将军成了白骨,手中的长枪已然发锈,胸前的护心镜却亮地出奇,叶惊棠一身青白锦袍端坐其中,一行血泪仿佛要流尽全身的精血一样汩汩流下,腰部以下黑影缠绕,鬼神哀鸣!
马车一刻不敢停歇,车内的小公子始终昏睡不醒,小石头站在旁边指着军医的鼻子骂:“怎么回事!已经第五日了!你不是说这药只会让人睡三天吗!”
军医大汗淋漓,跪在地上抖成了筛子,颤颤低着头回话:“这……是药三分毒,这位小公子本就高烧不退身体虚弱,宴双将军执意如此,唯有此药能让小公子昏睡不醒,下官也是听命行事啊……公子如今深陷梦魇难以清醒,五日水米未进,再拖下去恐有性名之忧,快快找一客栈为小公子施针方为上策啊!”
“八十里外便是襄州彩云郡,天黑前肯定能到。”小石头眼光一暗,一把长枪横在军医的脖子上,冰冷的利刃紧紧贴着皮肉,“这位公子的命就是你的命,若是公子有碍,你便提头来见,你的一家老小可还在锦城等着你呢!”
军医屏紧了呼吸,控制不住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连忙叩首,“下官定竭尽全力。”
小石头沉默地守在旁边,大腿微微发抖,幸好有宽大的衣服遮挡不露痕迹,不由在心中默念,“老天啊,开开眼吧!。”
“下官已施针于涌泉、百会、十宣三穴,可暂止公子惊厥之症,若两个时辰内公子不醒,下官无能为力啊,听闻彩云城怀素大师乃回春圣手,大师若肯出手,公子还有一线生机!”军医来不及擦拭额头上的冷汗,跪在地上匍匐不敢起身。
小石头心急如焚,恨不得缩地成寸,只是一点昏睡药,怎会如此!
叶惊棠面色愈来愈苍白,生机不断流逝,眼角甚至流出一行血泪,小石头手忙脚乱地擦拭,眼框有些湿润,“可一定要挺住啊!不然……他和宴双岂不是亲手害死了三弟……”
叶惊棠梦中的场景不断幻化。
血海褪去,地狱演变成了一个草屋学堂——是他幼时的学堂。穿着麻布衣服的小团子们排排坐,聚精会神地听师父讲君子九思三戒。前面粉雕玉琢的奶团子转过头,却只有一双空洞流血的眼睛,后面的孩童们五官变得越来越模糊,瞬间茅草飞溅,血色蔓延,叶惊棠又回到了累累白骨的地狱中,耳朵嘴唇开始渗血,黑雾已经爬上了胸膛!
“快!快去找怀素大师!”小石头把叶惊棠抱进奚记客栈里,把楼梯踩得震天响,军医跟在身后唯唯诺诺点头称是。
楼下小二看见有伤者连忙跟上,再仔细一看竟然是自己家少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可担待不起,忙催人去请大夫。
怀素大师久居普光寺,为人诊治只化斋不收钱,一把白须一件袈裟,称得上一句仙风道骨。
客栈食客议论纷纷,一头戴蓑笠全身黑衣的男子却将目光探究地投到楼上。
此刻闭目凝神为叶惊棠把脉,枯瘦的手一只还转着佛珠。半晌后才开口说道:“此非风寒所致,亦非昏睡药物所致,老衲以为,这位公子不是生病而是中毒啊!这毒老衲闻所未闻,请恕老衲医术不精。”怀素大师双手合十。
毒?!怎么会有毒?!
小石头立马转头恶狠狠盯着抓药的军医,一脚将跪地的军医踹翻在地,“若是公子死了,你就是全家给公子陪葬也不够你赔的,来人,给我绑起来等候发落!”
小石头立刻命人全城张贴告示,站在食客中大声说道:“凡有能救我家公子者,赏银五百两,伏请各位父老乡亲出手相助,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五百两!食客中顿时爆发惊呼,普通人家一年开销不过十两,五百两简直是天文数字!
那黑衣人拦住要贴告示的小厮走上前,身形高大压的人喘不过气,“哦?当真有五百两?”
小石头抬头直视那黑子人,“千真万确。”
黑衣人忽然笑了,露出两排洁白锃亮的牙齿,“你说五百两就五百两?你怎么证明你真有五百两?”
小石头被压得咽了口唾沫,这人也忒高了点。
小石头拼命地想啊想,跑上楼从叶惊棠腰间摘下一块玉佩,举在手上喊,“这位可瞧好了,这块玉有价无市,若有医术精湛者能为我家公子诊治,这块玉就是定金!”
那玉方方正正通体白润,上雕一朵栩栩如生的并蒂海棠,下方云燕文作装饰,背面刻有一个“奚”字。小石头举起时手忙脚乱竟将背面示众,众人看见“奚”字立刻迎上来,“这可是江南奚家的玉佩,这位公子什么来头?传闻拿着这玉能买奚家一个承诺,敢问高台是还是不是?”
小石头一下慌了神,没想到叶惊棠来头这么大,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性命,于是定定心神喊道:“是!这位公子乃是我们少爷挚友,经怀素大师诊治公子中了毒,如有能解毒者,我们少爷必定信守承诺!”
那黑衣人一把夺下小石头手中的玉佩,“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且来试上一试。”
那黑衣人到了屋内摘下蓑笠,竟也是个头点朱砂的光头和尚和尚,怀素见了他面色煞白,手指着他像是气极,半晌说出一句,“离经叛道!”
小石头却管不了黑衣人和怀素的是是非非了,眼下惊棠危在旦夕,他在这彩云郡连路都不认识,就算这黑衣人是个杀人放火的通缉犯,他也只能认了。
小石头立马恭恭敬敬的请黑衣人上前诊治,袖口里却藏着一把短匕,若是这黑衣人敢暗下杀手,他便就地了结了他。
黑衣人点燃一根蜡烛,从怀中掏出一卷银针,先封住叶惊棠周身大穴,而后屏气凝神全身走穴,银针没入血肉迅速变为黑色,又被黑衣人立刻拔起换下一处穴位,走过的地方带出一汩汩黑血。
蜡烛快要燃尽之时,叶惊棠全身颤抖,遭受不可承受的痛苦一样抖动,胸膛四肢像在挣脱锁链一样青筋骤起,胸膛起伏猛地喷出一口淋漓鲜血。
叶惊棠刚刚转醒,斜倚在榻上就着小石头递来的茶润喉,黑衣人正坐在旁边对着光仔细瞅那块玉佩,怀素大师早在黑衣和尚施诊后便拂袖离去。
惊棠小口小口抿着茶,苍白的脸上回复了一点血色,便开口说道:“惑心真是名不虚传,侵人心智乱人心魄,形似风寒杀人于无形,小生今日算是领教了,还得谢过戒青大师救命之恩。”
小石头拍拍脑门,“你认识?”
戒青双手合十接过话茬,“去年叶公子行商途径此地,曾对贫僧有一饭之恩,今日能为叶公子略尽微薄之力,善哉善哉。”
小石头站起来挺着浑圆的脑袋凑近戒青,“你长得也不像和尚啊?一不穿禅衣,二不戒荤,你这身上还有酒气,头上却点着朱砂,倒是个怪和尚。”
“贫僧去年犯戒被逐出师门,心中愤懑,自此便立志要当个酒肉和尚,正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之意。”戒青提起往事,却丝毫不见痛苦反而面带笑意解释。
小石头恭恭敬敬地一抱拳,他自小最敬佩的就是这种处变不惊身怀绝技的人,戒青言语不俗,更何况刚才露了一手好医术,小石头心中当下对他油然而生一种敬畏,如此才华心性却被逐出师门,必定是那师门的错,那军医刚刚吹了一路的怀素大师本事也不怎么样啊。
小石头心有戚戚,立马感同身受道,“大丈夫不拘小节,大师身怀如此绝技,英雄何愁无前路,不若随我回锦城参军,凭大师的医术定能有一席之地。”
叶惊棠虚弱地开口:“五百两诊金稍后便会送到草庐,至于二哥当众允诺的玉佩与报酬,还需明日才能送到您府上了,日后大师有任何请求皆可开口,我奚家定鼎力相助。”
旁边的小石头一口茶喷在了戒青锃亮的脑壳上,“诊金五百两?!”
戒青矜持地点点头。
叶惊棠开口解释:“二哥有所不知,戒青大师所施针法名为“鬼门针”,意为从鬼门关中抢生路,每施一次损耗的都是自身寿数,因此想要请戒青大师施针,需备诊金五百两。”
“那…那要是拿不出五百两呢?”小石头惊诧道。
“那便要看缘法了。”戒青笑眯眯地回答,“比如叶公子,贫僧与其便颇有缘法。”
戒青话音一转,颇有遗憾道,“不过此次贫僧是为报恩,便不能收叶公子的诊金与那报酬了,此番也算因果圆满,至于玉佩,贫僧现刚好有一事相求。”
叶惊棠抬眼看着他,“请讲。”
戒青依然笑着,“叶施主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
第二日叶惊棠说该启程了,小石头心虚地说:“这要去哪呀,不再养两天病吗?”
宴双千叮咛万嘱咐,要他跟着叶惊棠,务必要把叶惊棠送回江南淮州,这连边州还没出,叶惊棠要是犟起来非要回锦城,他可咋办啊。
叶惊棠抬头望向远方,那是锦城的方向,那里有冬日飞雪,有夏日烈阳,有最辽阔的马场与土地,也有一隅小院,一树桂花。
那里有他从九岁便心悦的人,也有让他心碎不已的人。
奈何天不遂人愿,有情人难成眷属。
惊棠沉默地看着锦城,仿佛过了一千年那么远,仰着头给人一种要落泪的错觉,哑声道:“回淮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