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双用嘴解开手上黏腻的布条,拿着水壶冲手上的血,血把肉和布条粘在一起,十指连心,每撕一下都是钻心的疼,宴双却像麻木了一样感受不到,平静地处理手上的伤,再敷上药缠好新的布条。肩背因为长时间负甲早已经血肉模糊,腰腹背部四肢全都是肿胀一片,有的已经化了脓,却根本来不及处理。
身后一群跟他一样浑身浴血的士兵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昏睡,打仗太过消耗精力,士兵早已经撑不住了。
自开战日起,蛮子像疯了一样源源不断地攻城,没日没夜地打,甚至拒绝谈判,而燕军的求援至今没有任何回音。
打起仗来的损耗相当惊人,锦城这么多年攒下来的辎重已经被连着半个月的战斗消耗了大半,而半月来,燕军被迫防守,一次胜利都没有过。
宴双长吐出一口气,再这样下去,锦城全城非被困死不可。
锦城是大燕边境第一道防线,绝不能破!
半月来整个锦城的百姓被统一迁移到锦城最后方仓库,随时做好撤退的准备,城中屋舍空巷堆上干柴稻草,淋上火油,若是最后实在守不住锦城,便只能依照明光将军的吩咐,坚壁清野,绝不能让敌人越过去。
宴双亲手给他的桂花小院落的锁,心里都在滴血,他十八年的人生全部寄托在这一处小院,他的来路与归处,马上就要付之一炬了。
宴双本来准备把林姨和小宝随着宴双一起送出城,可第二日城中便流言四起,林姨听了拍着桌子骂他,死活不走,可他能怎么办?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将军,最多有一点小聪明,一个没有真正见过血气和战场的将军,怎么和一个国家的精锐抗衡呢?况且援兵迟迟未到,明光将军逾期不归,这已经不是一场普通的战争了,林姨小宝是他仅有的一点私心与牵挂,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吗?
他做不到,可他也没有办法,他只能尽力守住这座城。
百姓安置在最后方的仓库处,大家自发承担了炊事班的重任,宴双点了一队重兵轮流守夜,这种时候,人心若乱了才是真的败了。
深夜轮到宴双守城,宴双靠在门外咬着饼,慢慢地视线黑了下去,饼掉在了地上,睡着了。
饼是百姓送的,百姓在门内屋檐上挂了灯笼,将仓库擦擦洗洗,贴了窗花,灰尘遍布破败不堪的仓库竟然也像模像样有点家的味道了。
宴双守着他第二个家,嗅着一点几不可闻的烙饼香气,在初冬的寒风中得了一场美梦。
美梦倏然而逝。
警笛声又响了起来,这意味着蛮子又来进犯了。
宴双立刻惊醒,即刻拿上枪骑马赶去坐阵,他骑在马上一往无前地厮杀,长枪划过敌人的咽喉,温热的血喷溅在他的铠甲上,声音像是惊棠走那天的大雨一样敲打着他的心神。
鲜血蒙上了他的双眼,双眼血红一片,脖颈上青筋暴起,宴双几乎杀红了眼,心中杀意凛然,长枪大开大合,大喘着气把长□□向敌人,几乎要穿透敌人的铠甲,煞气几乎要化做实质,整个人宛如一尊杀神,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锦城的护卫军终于迎来了开战以来的第一场平局。
宴双已经记不清战斗什么时候结束的了,只记得最后回到军营端水的时候手不小心脱力砸碎了一个碗。
晚上林姨放心不下过来给他送饭,摸着他的脸手一寸一寸摸着他的身体看有没有受伤,皱着眉头掉眼泪,“这仗可什么时候能打完啊,我的小双受这么大的苦,狗蛮子不要脸,都是些没心肝的狗娘养的,怎么就舍得把孩子送上战场了……”
宴双宽慰着舅母,“血都是别人的,我没受伤。”
小宝儿踉踉跄跄地乖乖跟着母亲,抓着母亲的衣袖不吵不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空灵澄澈,不谙世事。
宴双蹲下去看着小宝儿,细细理了理小宝胸前挂在衣服里的玉佩,细细地叮嘱他,“要是以后大家都往外跑的时候,你找不到娘了,你就拿好这块玉佩,谁也不要给看,拿着玉找你叶哥哥的店,你还记不记得店叫什么名字,写给哥哥看看。”
小宝儿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奚”字,“哥哥放心,宝儿记住了。”
“嗯,宝儿真乖。”宴双眼酸涩,睁大眼睛站起来,再开口已经看不出一点异样,送走舅母幼侄又变回了那个冷静的将军。
到了第二天,宴双收到一封军报,却是从昨夜战场上将军遗体上搜出来的,对方赫然对他们的情况了如指掌,并且觉得他们这些虾兵蟹将不足为惧,这才派了一个废物来指挥,没想到虾兵蟹将死到临头也有能抓伤人的本事。
宴双沉思,决定下个饵试试这个藏在浑水里的鱼。
边州十六城的燕军虽然都听宴双号令,但私下里大抵分为三支,一是由明光将军亲手提拔培养,三教九流不拘一格,宴双也属于这一部分,私心里不相信他们会做出这种事;二是由京城直接指派,被明光将军打散编入军队,这些人出身京城名门,有虚职但无实权,虽然对明光将军多有不满,心里到底还是向着明光将军的;三则是锦城的“关系户”,锦城县令上到七十的外爷下到远房亲戚家的小儿子,全在军里吃空饷,这些人狐假虎威惯了,仗着一点力气就敢在锦城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若是锦城的人出了问题,直接砍了便是,可若是京城的人出了问题,那锦城,便真的守不住了。
宴双长叹一声,认命一般趴在了桌子上,把脸藏在臂弯里,肩胛骨几不可见地颤动,像是蝴蝶濒死时拼命煽动的翅膀,没持续多久便坐了起来,眼眶泛红但面容坚毅,又成了八方不动的将军。
大敌当前,锦城数万人命背负在他的身上,压得他不敢哭,不敢崩溃,千斤的担子他也得顶上去,还得顶得像羽毛一样轻。
宴双提笔写了三份军令发了下去,等着第二天的结果。
明光将军在时,教他如何处理军务,如何打点辎重,如何排兵布阵,将军营中一切美好与温暖摊在他面前,像对待世界上第一滴朝露一样对待他,将一切黑暗掩在铠甲外避免伤到他哪怕一点儿,宴双如今被迫将头露出铠甲,世间的风霜雨雪一下子劈头盖脸砸了上来,几乎要压得人不能呼吸,可他无处可避,他宁愿在战场上筋疲力尽也不愿意在军营里面对幽微叵测的人心。
他真的很想明光和老师。
无论是锦城中的谁背叛,对他而言都像是失去手足,即使是狐假虎威的麻子,他们也喝过同一瓶酒,在同一片蓝天下跑过马。
今天注定是难眠的一晚。
黎明破晓,曙光将现时,信兵来报。
宴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还是被军报吓了一跳,整个人几乎呆住了。
可惜将军是不被允许呆住的,他只能直面残酷的现实。
三队人马,两队有异,意味着锦城中除了明光将军亲自招进来的人,剩余两队已经被彻底反水了,只要敌人想,随时都能打下锦城。
可是为什么蛮子拖到现在还不动手呢?等什么呢?
宴双展开当年那张锦城的攻守图,仿佛又回到那个晚上,明光将军势如破竹,犹如探囊取物般长驱直入,让人毫无还手之力,宴双被迫节节败退,最终只能烧城坚壁清野,和明光同归于尽。
相比起明光,北蛮像是调戏孩童一样,虽然时时进攻,却没有要更进一步的意思,像是蚕食一样要慢慢地将锦城绞杀,为什么呢?
宴双瞪大了眼睛,锦城到底有什么值得北蛮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呢?
“在战场上,不顺才是正常的,打仗打得太顺的时候你就该死了。”明光将军的话一遍遍回想在耳边。
北蛮这么不想跟锦城鱼死网破,那么锦城绝对有值得北蛮这么做的价值。
宴双琢磨不透,但宴双知道一个道理,“打仗,一定不能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对方越是不想让你鱼死网破,那你就越得反其道而行之。
不管北蛮抱的什么想法,锦城是他的家,他绝不会让北蛮踏过锦城,哪怕他自己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也不会给蛮子留下一粒米,这是对锦城前辈的侮辱。
但紧接着便有吹起了警笛声,不停地敲打着宴双
“糟了,我打草惊蛇了!”宴双本能地想到这一层。
这次显然没有之前幸运了。
北蛮拿出了他们的投石机,一次次往锦城中投,势必要把锦城凿出一个洞,好让他们钻进去烧杀淫掠。
宴双看着他们狰狞不堪却又好像面无表情的脸,心中诡异地冒出一个想法,这次和之前不一样了。
这种想法没有理由,但给人的感觉如此强烈,连马匹都躁动起来,前蹄踏来踏去焦躁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