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宴双醉酒醒来之时,竟全无往日宿醉后的头痛欲裂之感,看来昨夜的桂花酿真是好酒,心里暗叹叶惊棠真不愧是有钱的少爷,连桂花酿也这么不同寻常。
然后一转眼就看到他刚刚念叨过的叶惊棠,正站在他的床边看账本,旁边还凌乱着放了一卷画像。
……
宴双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正巧这时叶惊棠看着他轻笑:“原来哥哥对我是这种心思啊,不知道宴双哥哥知不知道我的心思呢?”
宴双:“……”
宴双当然是知道的,从叶惊棠上次醉酒两人就已经心照不宣,这些日子只是在尽力粉饰太平罢了。
可叶惊棠显然不甘心止步于此,这段日子里明里暗里地暗示,宴双始终装作听不懂,如今加上画像,这对叶惊棠更是火上浇油,他从未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不理解明明相爱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今日就要把事情彻底挑明了摊开了,要把模糊的东西变得清晰可辨,明摆着就是要宴双做选择。
爱他或者抛弃他。
叶惊棠太年轻了,尽管他现在掌管着奚家四分之一的财富,尽管他经商有道少年英才,能让奚记在短短半年内在北州十六城扎下根,可他毕竟只有十五岁。
从小锦衣玉食的富贵少爷叶惊棠,从小在泥潭里打滚为自己挣前途的宴双,这让他们怎么相爱呢,凭着幼时偶然几年的同窗情谊吗,这份爱也太单薄了。
宴双注视着他,眼里有着叶惊棠看不懂的哀伤,让人心慌。
叶惊棠俨然一幅主人的态度,已经准备拿着衣服给宴双更衣,宴双尴尬地杵在原地。他附在宴双耳边,像勾魂的狐狸,轻声呢喃:“哥哥不知羞,竟然私藏我的画像,不过哥哥既然如此喜欢我,我就勉为其难接受哥哥的情意。”
宴双:……我有要你接受吗。
宴双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呆呆地被服侍着打扮,半晌憋出一句:“惊棠……”
还没说什么就被打断了。
叶惊棠目光可怜,眼眸瞬间蒙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像快哭了一样,“你不喜欢我吗宴双哥哥,既然喜欢我,为什么要在乎这些,既然两情相悦,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窗外刚升起的朝阳照耀到檐下,透过窗户散落在宴双的床上,花瓣一样散开,秋桂的香气一路弥漫到房间里,蹭着两个人的心口。
空气沉静,只有叶惊棠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
好像过了一生那么远,宴双声音沙哑,喉咙艰难地上下滚动,正好小石头在门外喊,“走不走啊宴双,去军营了!”宴双猛然惊醒一样慌乱把叶惊棠的手从衣服上拿开,夺门而去。
“我先去军营!”
叶惊棠站在卧室里,刚刚还隐约泛着泪光的眼睛目光不明。
一路风驰电掣。
宴双拿出师父给的信件,师父嘱咐一定要第二日才能拆开,他特意留在了今天。
明明是大晴天,宴双在阳光下却冷得像置身冰窖。
“冬日之时,战乱或起,望君一月之内携淮安……”
明光将军不在,他就是锦城的将军,世上哪有将军临阵脱逃的道理?
可惊棠只是一个从江南来行商的小少爷,他不应该留在这里。
有了感情,便有了羁绊,有了牵挂,便离不开锦城了,人走了,心也会留在这里。
死老天啊,作践人。
宴双在锦城里沿着街道一路走一路看,刚刚建好的商铺前人来人往,茶肆里叫卖声不绝于耳,护城河桥头还有卖花娘子,互市里长相奇特红头发的蛮人和卖菜的大娘正在谈价还价,破了几十年的城门刚刚在明光将军和他的主持下修好……
这世上为什么要有战争呢?和平是世间最易碎最纯净的琉璃,这么美好却也这么易碎,铁蹄一踏,那些安宁的日子就变成了泡影,再也找不见踪迹。
宴双一路仿若无人地走到了军营,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有八百里加急的急报。
终于来了。
明光将军急信,正面朱批“八百里加急”,上盖星火印。
“今据密探飞报,蛮子聚兵二万有余,皆披重甲携战马,恐战乱将起。然我军城垣七处破损,暗河壅塞,幸而辎重富余,尚可一战,伏乞筹备粮草,修城调兵,有备无患。
万急!万急!”
宴双在大账内神色晦暗不明,城垣去年大修,朝廷不给银子,锦城上上下下勒紧了裤腰带,明光将军将自己的军饷全捐了出去,连宴双的舅母都在家里织布换钱,哪里来的七处破损。况且锦城的辎重军费一直都在贴补后方十五城,边州十六城的军饷早已成了一笔糊涂账,今年秋收尚未入库,粮草怎么可能充足。
可师父也说边境恐有战乱……
宴双遣退众人,点了一根蜡烛,对着烛光细细摸索,果不其然,这纸有两层!宴双小心翼翼掀开,只见第二页赫然有着棕丝笔写就的字迹!
“蛮子聚兵,辎重被截粮道已断,锦城内恐有反贼,一月内必将生乱,务必严控税粮,即日起关闭互市,盘查往来人口,必要时可见机行事,吾已调兵遣将,奈何阻力重重,援兵迟则元日,若有战,请务必坚守到底,望尔勿忘当年攻守之战。切记!切记!”
一声惊雷炸响,刚刚还晴空万里的天上忽然没了太阳,狂风卷着暴雨轰然而下,带着土腥气的水汽冲开营帐,门帘荡开,电闪雷鸣间露出一双亮而沉的眼睛。
山雨欲来风满楼。
“燕兵何在!”宴双站在五千铁甲前怒喝,暴雨浇透了士兵的铠甲,打湿的旌旗紧紧贴着桅杆,重甲的脚步声和着雨声的鼓点,重重地敲打在每个人心上。
巡城。
重甲疾行,长枪敲在地上成了另一种雨声,雷声化在了锦城的大街小巷,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偶有小儿啼哭,像是被捂住喉咙一样声音很快弱下去,天地间只有雷雨倾盆黑云压城。
一扇纸窗打开,娇嫩的落花随着骤雨飘入屋内,落在青白底祥云纹的锦服上无力滑落。叶惊棠临窗而立,皱眉看着雨越下越大,大风吹鼓了他的大袖,黑云翻墨拔山摧风。
林姨在堂屋内踱步哄着小宝儿,小宝儿受了惊趴在娘亲的怀里抽噎,林姨眉间发愁,盯着窗外的雷雨叹气,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宝儿他爹在哪里。
重甲声越来越近,地面跟着颤动,庭院中的桂花不禁敲打,缀满了花朵的枝桠不堪重负,啪一声落在地上,黄色的花蕊跌进泥土,叶惊棠心中的不安随着雨打花枝越来越浓越来越沉。
风雨灌入大门,堂屋内回荡着林姨的声音,“诶呀你这孩子,戴上雨笠再走啊,别再着凉了……”人却已经走远了。
马蹄踏碎雨声,泥土四处飞溅,叶惊棠越是看到重甲就越是心惊,焦灼不安被重甲摩擦的声音不断放大,衣衫早已湿透,暴雨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睁不开眼,秾丽的眉眼模糊在大雨中,双腿紧紧夹着马腹疾驰,骏马却已经不能再快了。
马过锦城直抵军营,叶惊棠在大雨里翻身下马,在军营门口淋着暴雨求见宴双。
宴双稳居营帐之内,小石头正和他一起用攻守图推演战机。听见士兵禀报,宴双拿图的手指微微颤了颤,半晌后回了一句,“不见,让他回去。”小石头盯着宴双的脸色叹了口气拿着把伞出去了。
宴双心中脑子乱做一团,毛线团一样打结在一起,手里拿着兵棋木然地坐在空无一人的帐内一动不动,眼角落下一滴清泪,转眼间便消失不见了。
“回去吧,宴双不肯见你。”小石头冒着大雨,倾斜着伞给叶惊棠挡雨,眼睛被大雨打得睁不开,声音也被大雨放大了,“你们俩的事儿我多少也能猜出来一点,宴双未必对你无意,可多事之秋儿女情长总比不过家国大义,你在这里等他却不肯见你,你向来聪慧,怎么偏偏遇上宴双想不通这个理。”
叶惊棠倔强地等在门外,白色的袍子上沾满了泥土,雨水落在睫毛上顺着眼眶流下淹没了他的泪水,他不管不顾在军营外站成了一尊雕塑。
宴双站在帐外看着叶惊棠的身影,心中闷痛不已,像被划了一道大口子,鲜血淋漓深可见骨,小石头劝不动叶惊棠,回来劝宴双,“你这又是何苦呢,非要给自己找罪受,这仗还没打起来,人倒要先倒下了,这是干什么啊!”宴双置若罔闻,小石头心里难受恼火,把伞摔在地上,“行啊,淋雨我陪你们一起淋,外面巡城的士兵想打伞还没有,你们在这里糟践自己……”
从黄昏到夜晚再到天蒙蒙亮,雨渐渐停了,那个人还是没有来。
叶惊棠好像再也不是贵不可言有人疼有人宠的小少爷了,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刹那,他想,“他一定要问宴双要个说法。”
可他没有等到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