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暮夏深夜奔马喝酒后,宴双便被连夜召回了军中,第二日便启程去押送一批辎重。
叶惊棠总觉得哥哥此番在躲他,从他回到锦城,宴双即使军务再忙,也不会夜不归宿,以往这种押送辎重的活都是底下人去做的,若是重要一点,便会交给小石头,怎么小石头还留在锦城,哥哥反而出去了。
不对劲不对劲,十二分的不对劲。
难道是他醉酒后说了什么吗?哥哥莫不是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那哥哥这般……
叶惊棠从未设想过哥哥会不喜欢他,宴双若不喜欢他,何必分别三年间每月鸿雁传情,又何必在他回来后带他游山玩水、月下谈情,时时刻刻嘘寒问暖。
从前的好作不了假,可若是,哥哥对所有的兄弟都是如此一视同仁呢?
一想到这儿,心里便如同针扎一样,满腔的情思发酵一样酸酸胀胀堵在喉间。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哥哥是走了,可这锦城不是还留了一个。
惊棠当即决定去试试小石头的口风,特地拎了上好的梨花白在军营门口截住小石头。
小石头看见叶惊棠转身就跑,活像老鼠见了猫,叶惊棠一看这个反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宴双和小石头之间必有秘密,立刻一个利落的空翻拦在他面前,手搭在他肩膀上暗暗使力,“二哥你跑什么,咱们兄弟俩好好叙叙旧呀,几日不见怎么还生分了呢?”
小石头感觉惊棠快把他肩膀掐碎了,心想,废话,这我还不跑,等你审我啊,面上却谄媚着推辞,“哎呦,是惊棠弟弟啊,今日不巧不能一起吃酒了,改日,改日二哥请你上那醉仙楼好好吃一顿。”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就现在。”叶惊棠一字一顿地定定说道,说完就让小五小六负责“护送”二哥,“务必”好好地把小石头引到醉仙楼去。
小石头欲哭无泪,宴双啊宴双,这可不是我不帮你,奈何天公不做美啊,他这么多天第一回出军营就被逮到了,这下可要瞒不住了。
小五小六看着瘦瘦小小其貌不扬,竟然能一人架一边就这么硬生生地把小石头抬离了地面,小石头像被钢筋缠住一样挣脱不得,一路把小石头拖到了醉仙楼。
叶惊棠气定神闲地坐在天字房上座,手里拿着账本正在算账,面前摆了一桌子好酒好菜,琥珀东坡肉色泽金黄外皮酥脆,金丝缠玉鸡油亮滋润鲜香肥美,翡翠芙蓉糕晶莹剔透甜而不腻……都是醉仙楼最贵的菜。
两边还站了两个粉妆玉琢的侍女,肤色细白娇艳动人,青缎掐花的罗裙勾勒出盈盈一握的水腰,月白色蝴蝶纹素纱松松地罩在外层,欲语还休地露出胸前大片春光,芊芊玉手丰润白皙,却正干着侍酒布菜的粗活,见小五小六拿着一个彪形大汉进来,便静静停下手中事宜退到叶惊棠身后,成了一动不动光彩照人的摆件。
小石头看着这明晃晃的鸿门宴,讪讪一笑。
叶惊棠摆摆手放下账本,似笑非笑地说:”坐啊二哥,这可都是为你准备的,上次宴双看着,咱们喝的不够尽兴,今日宴双不在,咱们可得敞开了喝。”
身后小五小六像门神一样杵着拦住去路,小石头只能往前坐下。
眼前珍馐美味勾的人垂涎欲滴,小石头咽咽口水,料想叶惊棠再怎么样也不能给他下毒,这么好的菜不吃白不吃,反正叶惊棠请客,干脆拿起筷子开始大快朵颐,吃地满嘴油光。
叶惊棠看着小石头眼神一动,身后的两名美貌侍女便莲步轻移,娉婷袅娜地扶着酒杯,娇滴滴地把酒杯往小石头嘴边送,“公子慢点,让奴婢服饰您尝尝这梨花白滋味如何。”
叶惊棠适时开口,“这是母亲给我带的两名侍女,左边的是红拂,右边的是红玉,都是脾性好样貌好不可多得的美人,二哥觉得如何?”
小石头正狼吞虎咽,看见美酒立刻接下痛饮,一放酒杯又看见还有两位娇弱的姑娘在身边站着没吃上饭,老脸一红,当即热心招呼小二,声音响亮,“小二!快添两副碗筷,怪我老眼昏花行事鲁莽,一时没看见还有二位姑娘,唐突了姑娘,请姑娘恕罪,在下自罚三杯。”
……
二位姑娘心中讶异,对视一眼便相继开口准备继续劝酒。
叶惊棠心里默念:对牛弹琴。
温香软玉在前,只顾着吃。
看小石头也不像是沾染女色的样子,他想哪里去了,于是摆摆手就让侍女退下,准备撬话,势必要让他把话吐的干干净净。
惊棠先一番长篇大论的客套话,从小时候学堂听学三人嬉闹说到邻居大娘前天跑丢了一只母鸡,见小石头无所察觉便状似不经意提起宴双如今公事繁忙。
小石头本来云里雾里跟着哈哈大笑,一听到宴双的名字,灵台瞬间清明,警惕起来,终于反应过来前几日认的这个便宜弟弟并不像宴双说的那样单纯可怜,反而相当有一番心机,用宴双的话形容就是“话有机锋,心机深沉”! 宴双走得匆忙,并没交代清楚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只说让他务必保密,不能让叶惊棠知道。
“只是不知,宴双哥哥军务如此繁忙,何时能给我们找一个美丽嫂嫂回来。”看着小石头有所机警,叶惊棠只能挑了一个比较安全的话题。
叶惊棠心说,“看着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原来也没有那么蠢。”
“不远啦!大哥有一幅画像,偷偷藏着谁也不让看,还专门去珍宝阁买了一个檀木盒子装起来,我上次看见一个青色衣角就被宴双抢走了,若不是心上人哪能这么小气!我看我们马上就能喝喜酒喽!”说到宴双的心上人,小石头顿时两眼放光,好像他自己要成亲了一样。
姑娘?!
心上人?!
画像?!
叶惊棠顿时浑身冰冷,心沉到了谷底,宛如烈日晴空里一盆冰水从头浇到尾,又天降巨石将他砸了个稀巴烂,剩下的一点残肢碎屑被一场海啸卷进茫茫大海不见踪迹。
怪不得宴双哥哥对他唯恐避之不及,原来是心中已经另有所爱。
是他…误会了宴双……
叶惊棠失魂落魄,对套话也没了兴致,酒一杯一杯接连不断地往胃里送,仿佛只要喝醉就可以什么不记得,宴双就还没有什么心上人,就可以继续心无芥蒂地和宴双称兄道弟……
……
竖日醒来时,却不是在醉仙楼而是在熟悉的小院床榻上,身旁小几上放着一碗醒酒汤,冒着温热的水气。
宿醉后头痛欲裂,眼睛像进了沙子一样磨的人睁不开,叶惊棠挣扎着起身又卒然倒下,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默默流泪,枕头也跟着洇水。
这算什么呢?
一声不吭地走,又一声不吭地回来。
不是有了心上人了吗,还把他带回来做什么?
仅仅是师父家的小弟弟吗?
既做不了心心相印的神仙眷侣,又不甘心从此爱怨分明各走两边。
叶惊棠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才好。
宴双推门而入,看见叶惊棠一张小脸上梨花带雨,心里某一处地方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柔软地,缓慢地塌陷下去,惊棠的泪水顺着他身体里的每一条血管流经四肢百骸,最终在喉咙汇聚出一句,“惊棠,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不哭不哭,都是我的错。”俯身轻抚着惊棠的后颈,温柔轻拍着后背抚慰。
叶惊棠终于忍不住了,紧紧抓住宴双,泣不成声地回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以后再也不许离开我,再也不能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
如果能一直待在宴双哥哥身边,他愿意永远不越雷池一步,哪怕宴双只把他当弟弟,谁让他一看见宴双,脑子里就什么都没有了呢,谁让他小小年纪就沾染情爱呢,他想,他认了。
宴双心如刀割,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吗,让你最心疼的惊棠为了你伤心买醉,明知少年赤子之心,也要毫不留情地捅上一刀。
宴双一只手握成拳,等着叶惊棠来立下承诺,“君子一诺,千金不换。我宴双今后绝不会不告而别,绝不再让你掉一滴眼泪。”说要将拳头往叶惊棠那边又举了举,一个等待已久的拳头碰了上来。
明明不愿比翼双飞,却要像情郎一样立下海誓山盟。
这算什么呢?
假若真有神明,我愿意承担世上一切苦厄,把我的那一份顺遂欢悦送给惊棠,保他从此无忧。宴双默默祈祷,若真如此,那他心甘情愿守着一张画像爱欲焚身不得所爱,长久相伴已是侥幸,哪敢奢求更多呢。
惊棠的眼泪将他的理智彻底淹没,他妥协了。
那么滚烫的泪水,快要将人淹没的泪水,他不愿再看到惊棠落泪了。
哪怕将来惊棠不要他,觉得他烦了,他也心甘情愿。
没人知道此时的诺言算什么,也没人知道将来他会违背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