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南边吹来,带着刚解冻的水气。
沿着旧驿道,一匹灰褐色的老马踏进村落,带着尘雪与一袋哗哗响的盐。缰绳握在一个年轻女子手中,她披着褪色披风,背布袋、绑粗靴,一步一步像走过千里的雪。
她就是阿薇拉。
“你要去哪?”有人曾问她。
她只笑着说:“没地方可去,就往人声响的地方凑。”
今天的“人声”,是一口老井边几个晒衣的女人。
她把马拴在枯树下,熟练地卸下麻袋与皮卷,挑了块干净的石板铺货。布匹、盐块、小刀、药油、干肉、碎布——一切都不是精致货色,却都有用。
“换盐的——不收银子,换吃的!”她喊得利索,嗓音清透。
村人先是疑惑,后渐围拢。有人摸刀,有人闻布,也有人只是打量她的脸。
她不避也不笑,只把自己当成货的一部分摆在那里。直到那一声:
“你是一个人吗?”
是个孩子问的。
她咧嘴笑道:“不啊,我还有马,还有手,还有这些布。”
“一个人不怕走西路?”
“怕啊,”她说,“可走多了,也就不怕了。”
这时,有风吹来。她侧头,忽然看见了她。
那是一个银发的女孩,站在晾布绳旁,怀中抱着一摞湿布,暗蓝修道裙整洁无皱。
她没有动,只是静静看着。
她的神情既不像好奇,也不像怀疑——而像在看某种未被教授过的生活方式。
阿薇拉与她目光对上。那一瞬,她有些恍惚。
不是认出什么人,而是脑海某个角落轻微发痛——像儿时梦里见过的什么东西,在这一刻被风唤醒。
她没说话。
她也没上前。
她低头整理盐袋,再抬眼时,那女孩还站在原地,仿佛忘了自己是来晾布的。
那银发在阳光下泛着淡光,比雪亮,比风静。
塞拉没想过,少女可以这样活着。
骑马、走路、叫卖、无惧他人、头发乱、衣摆脏,却像什么都在掌控之中。她仿佛生来就不是谁的附属,而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
她没有想逃开。也没有说话。
只是默默站着,看着这个陌生又不可思议的同龄人。
心里某种细小的情绪,被悄悄点燃。
阿薇拉没打算离开。
她今天还没卖完货。
她拉过一张破毯子,坐在地上,慢慢切干肉,喂了马,又掏出针包,开始缝补一处裂线。
她在这儿坐了一整个午后。
而那个银发的女孩,也在石墙下晾完了布,却时不时望向这边,像是……还想看一眼。
但她终究没有过去。
风铃在阿薇拉布袋边响了一声,铃声被雪地吞没。
那一天没有发生任何事。
可那一刻,春天悄悄开始了。
午后偏西,阳光斜洒进村落的空巷。
阿薇拉坐在井边的石板上,缝补着最后一块破布,身旁布包未收完,剩余的盐块已换来些干菜与粗面。她不急,仍旧慢条斯理。
风从晒布间穿过,吹动她鬓边细发,也吹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她抬头。
是那个银发女孩。
她站在对面,目光专注,却带着某种迟疑,像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还没走啊。”塞拉声音轻,像试图拉近两人距离。
“货还没卖完。”阿薇拉一边缝线,一边说,“马鞍破了,顺便补补。”
“你叫什么名字?
“阿薇拉。”她抬眼,“你呢?”
塞拉张了张口,还未答话,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厉喝:
“你在和她说什么?”
两人同时回头。
那是修道院的老修女,灰白发巾几乎被风掀起,手中握着未放下的祈祷书,神情却如临敌阵。
“站远点,塞拉。”她声音带抖,却强硬得像石头,“你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塞拉一怔,下意识挡在阿薇拉面前:“她是来卖货的……不是坏人。”
“她是草原人。”老修女声音陡高,指着阿薇拉腰间那根用马革缝成的旧鞘,“那是图克孜人的做法。她是他们的余孽,是留在这里的毒根。”
阿薇拉没有说话。
塞拉张了张嘴:“她只是个路过的……”
“你根本不懂!”老修女失控一般打断她,“你没见过那时候!没见过他们点火烧堂,撕圣像,把主教拖在雪地里……”
她的手微微颤抖,眼神里闪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痛,像是被时间深埋、却一朝浮出的旧痕。
阿薇拉终于站起身。
她没辩解,只是低头收拾东西。
“我走。”她淡淡道。
“你最好立刻离开。”老修女咬牙。
“我本来也只打算停一夜。”
她弯腰,整理布料,将没卖完的药油包回皮袋,又把破布绑回马鞍。
整个过程里,她一言不发,动作却极有节奏,没有一点慌乱。
塞拉站在原地,望着她。
她想开口,却说不出什么。
她想上前,却又不敢。
阿薇拉抬头看她一眼,那眼神没有责怪,也没有伤感,只是静静地、好像最后确认一次:“你不说话,就说明你同意她说的。”
塞拉张嘴。
“我不……”
“没关系。”
她翻身上马,披风一摆。
“我不怪你。”
说完,调转马头,风铃在马鞍边响了一声,混着马蹄声飘进远方。
雪地无声,晾布再度摇动。
傍晚,山坡上。
塞拉坐在一块石头上,指尖轻捻一截脱线的布边。
她什么也没做。
只是望着那条小路,像在等某种不再归来的可能。
她想起阿薇拉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怪你。”
那不像原谅。
更像告别。
她第一次觉得,人的出现,不一定会留下什么——但会带走一块心的形状。
她低头,把那截脱线藏进袖口。
风吹过,山野无声。
她心里某个地方,空了一点点。
——像刚刚错过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