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大得像是要撕开地平线。
早春的草原尚未褪去雪衣,泥水混着残冰,蹄印深陷,马车在这片临时驿站前陷了三次才勉强停下。营地周围竖起粗木板墙,草绳拴着牲口,帐篷旁的烟火将雪面熏出黑斑。
“该死的图克孜佬!”
“人全跑了,连封口信都不丢下一张!”
驿站外,有人正用马鞭狠抽车轮,骂声随风散入空旷雪原。
布兰达蹲在车边,手中账册被甩在马座上,封皮上粘着一块干血。他的披风被尘雪裹成杂色,盔甲早褪,只剩一把未锈的短剑挂在腰侧。
他今年五十有七,眉骨沉而锋利,胡茬密如霜草,像是雪地里长出来的老狼。
“粮道是前月被烧的,南部河渡失联六天,港口的封条被自己人拆了。”他冷声道,“这群草原狗崽不是撤,是被拔了缰绳自己跑了。”
“连‘税吏’都不演了,看来草原深处出了事。”他说完,抬头望向北边那道沉雾缠绕的山线。
“队长。”副手上前,“要不要……暂时撤?”
布兰达没有回头,只从嘴角吐出一个字:“撤?”
副手顿了顿:“诺夫哥罗德……或者东边新市集,听说有贵族在收马。”
“他们收马,是为了补给图克孜,还是备战我们?”布兰达低声,“你能分清吗?”
那人语塞。
布兰达扯过水袋灌了一口,递过去时,副手犹豫地接过,只听他又说了一句:
“我们不是帝国的人,也不是草原的人。我们现在……只是靠盐和马维生的野狗。”
一旁,阿薇拉蹲在马蹄边,正检查第四匹受伤马的蹄钉。她袖口挽至肘上,双膝压在泥地中,手里握着一块粗布,一边擦拭铁蹄,一边冷不丁吐出一句:
“你说得好听,我们明明连狗都不如。”
布兰达回头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这姑娘十八岁了,脾气像钉子,骨头比马脖子还硬。她是他带大的,但没人敢说她是“布兰达家的姑娘”——草原上没有那种名册。
她手上沾了泥,也沾了血。她会修马鞍、熬皮革、锻马刀、也能徒手扛一袋盐石。最重要的是,她从来不问“我们属于谁”。
“干肉快吃完了。”她说着,从马袋里扯出一小块,硬得像石头。用刀割下一角塞进嘴里,又就着马奶酒咕咚几口咽下去,像吃惯了焦炭的人。
“慢点吃。”布兰达皱眉,“那是三天的份。”
“你前天不也灌了两袋酒?”她挑眉。
“我是指挥你的人。”
“你是喝得比马多的人。”
两人对视一秒,几乎同时笑出声来。
他们从不叫彼此父女,也从不需要确认关系。他们共享的是一段不被写下的生活:边境、盐路、马声与风雪中烤干的沉默。
布兰达起身,望向西南方向。风雪稀薄处,地平线如一条苍老的脊骨,静静伏在那里。
“他们不是战败。”他忽然低声说。
“图克孜?”
“嗯。”他瞇起眼睛,“传得快的人说,草原深处有夜火,有部族披白裘的人被扶进了主帐。那些旧的贺礼又开始流动了。”
“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他打断她,“但别把‘撤军’当和平。”
阿薇拉咀嚼动作顿了顿,许久后才低声道:
“那……王女,是不是真的?”
这句话落下后,风忽然停了一息,仿佛草原也听见了。
布兰达没有回头。他只是拍了拍她肩膀。
“修好车,别让人偷了咱的盐。”
他说完便走远,披风随风扬起,那柄旧剑在腰侧轻晃,像是始终未曾锈蚀的记忆。
阿薇拉看着他背影,良久没有动作。
她轻轻咬下一口干肉,喃喃道:
“我记得她小时候的眼睛……像雪天里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