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形单影只,为祸难逃,似此花衣人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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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道七年,正月初一,寅时末,翁江镇渡口。天未明,寒未去。
八荒阁现掌门册天疆正立于宛略言身侧,负手在背,直望西空,他问道:“司师妹已走了,若现在动身,或还能追得上。”
“你喝酒了?酒气忒重!”宛略言合手轻呵,册天疆无奈,悄往一侧挪了一步,才听宛略言摇头道:“我若想追,她能躲得开?”
册天疆道:“不见得只为躲你,或许她是担心青鸾和莫惊。”
“担心?”宛略言默然,袖了双手,转了视线,活了颈骨,忽叹口气,“你为何会这么想?”
册天疆道:“你与她一同长大,岂会不知她心思?”
“司玖陌和你说话不逾十次,你便知她心思?”宛略言沉沉一阵,想至昨日听茶翁之所言,方问:“茶翁所言,你信?”
“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分别?”册天疆道,整了左臂铁衣,“至如今,司师妹不再挂念你,自有他人任她挂念。”
宛略言转头,一望册天疆,怔了少时,才道:“一别四年,直至半年前大雁山集会,她都未曾与各位同门接触。青鸾莫惊也好,璇玑小拾也罢,这才见过几天?”
册天疆道:“司师妹自记事至出山也仅有夏师叔和你曾与她友好,入江湖独来独往四年,今得几位门中友人,她会珍惜挂念也算人之常情。于司师妹眼里,情比命重,不然她也不会念着那阿毁这许多年。”
宛略言黯叹,远望向西,只道:“怨老在查阿毁身份,除罢你我小拾和司玖陌,可还有人知道阿毁是谁?”不得册天疆回应,宛略言蹙眉,转头正与他四目相对,心中一动,“茶翁?”
“茶翁有听心之技,与司师妹照面之后,阿毁是谁他应能听得清楚明白。”册天疆道,“说那茶翁,你可觉得奇怪?”
宛略言换去方才黯然神色,眉眼严正,说道:“身无内息,也无修为,却耳力通灵,较归雁篱更为精妙,我从未见知有这等奇人于世。”
册天疆道:“确实,然世间既有他一人,也绝非只他一人。他们不说,只怕旁人难以察觉,今后也当更为小心才是。”说罢翘首望天,一支信箭直到身前。
册天疆抬手一握,电光忽闪,信箭碎去,信卷已为他拉开,他道:“我命暮行云与叶隔川前去萍阳,本想看看那玄纹究竟是何文字,却慢了一步。张解道尸身已毁,玄纹的拓本也被旁人盗走,他们已追往左州。”册天疆见宛略言不语,便问,“你有何猜测?”
“没有。”宛略言摇头,“如今各方混乱,狐迹王族、河氏九门,甚至真州十渊寺都有动作,更不说夏侯、乌宛、岐、秦、裔各国潜来的刺客。眼下你我不在萍阳,不见当时事,如何能判?”
册天疆听罢久久不答,待晨光熹微,忽而长叹:“你我皆棋子,终还是只顾得眼前啊。”
宛略言听得“棋子”二字,便又道:“知道阿毁身份的还有一位。”盯向册天疆,“茯师祖。”
…………
初一,申时,广寒岭西北,泾洲城东南,间河驿,引青鸾与莫惊到了此间。驿外石桥,有白梅一树,天色阴阴,春风慢慢。
莫惊双剑倚石,见狼皇蜷成青玉而落入引青鸾掌中,便道:“赶路时狼皇驮着师姐,不赶路时师姐驮着狼皇……我觉着这狼皇妖力不弱呀,又曾在浮君山上修道,却怎地不会说话?”
看狼皇玉青光淡淡,引青鸾答道:“应是会的,只是我也从未听过。”说着又瞧了那青玉,将之坠入腰间丝袋,“狼皇于书中称作玱魁,始见于左方公所著的《方斋述异》,有‘音如玉’之载,想必玱魁一族说话声是好听的。”
莫惊好奇:“左方公?又是哪国人?”
引青鸾道:“一千五百年前的古渊国人,算起来应是真州人。那《方斋述异》本是镌刻于石板竹简之上,今本已是后人翻注所得,记载多是各处山海林荒的灵妖精怪,不过千年至今,不少已成了史话。”
此生遗憾,只因那幻灭于世之灵妖精怪,引青鸾是终不得见了:“幼时我尚不知那玱魁二字何如,见师父将它收回山中,一直唤它大狼。后来大师兄说,学人修道宜有大名唤之,称玱魁太过见外,称大狼太过儿戏,后因他身形如狼且威武健硕,便名之狼皇。而多年后,大师兄想起此事也自懊恼,说这狼皇二字太也俗气。”
引青鸾的大师兄便是叶隔川。
莫惊听罢暗笑:“若不喜欢,改了便好。”只是话才说完,竟想到自己的姓名。“莫”是父姓自不必说,何以定“惊”为名,莫惊幼时也曾追问过师父剑翁,后者却从无明示。此刻尴尬一笑,莫惊换言又另道:“他日我定要寻一只母玱魁收作坐骑,好教狼皇有得话说。”
引青鸾道:“玱魁传世至今已是稀世罕见,若要再寻一只母玱魁,想来不是易事。”说着便见狼皇玉青光又起,丝袋难掩,又道,“它指向此处,许是有事发生。”
莫惊道:“现下已是闻道七年,但今日也没见着什么怪事。”
引青鸾望向那树梅花:“这样不好吗?都落得清闲。”说罢恰见街头,走过一个撑了素伞的女子,伞有落梅几瓣,倒让引青鸾念起了司玖陌。
莫惊见引青鸾气色不佳,想是昨夜脱力未复,今早又一路劳顿之故,催她坐下,顺她视线一望,便问:“在想司师姐?”
引青鸾点头:“若我们慢得一程,兴许在广寒便能与司师姐先行会合了。”
莫惊道:“已在祈坞留了书信,司师姐应能算出我二人的行程。何况司师姐内息厚、修为高,师姐不必多作担心。”
引青鸾却道:“司师姐是刺客,以往行刺暗杀皆以影法隐蔽而一击中的。如今敌手环伺,多已协同应战,司师姐孤身一人,又已在了明处,如何能不担心?”
说至此处,忽地翻了北风,一阵枝摇花颤,那梅花已稀稀飘落。引青鸾心头一颤,但听有路人吟道:“寒风不解意,摇荡落梅花啊。”
引青鸾侧目,原来是个落魄书生,此时听他又对那梅树呢喃道:“人说梅花绝素艳,我言梅花太清高。不与群芳行一道,先行未必命途好!”那书生黯然摇头,感慨一罢,拉紧书箱便快步走了。
引青鸾眉间一皱,立时站了起来,莫惊一诧,反手按了剑柄,便听引青鸾道:“难道司师姐出事了?”
…………
申时,广寒岭。
瞧了天色,将雨未雨,司玖陌撑起纸伞,取道那祈坞客栈。偏生才下渡口,便望见岭上去了两个慈寰殿的人。身影淡淡,远随其后,消片刻,绕过小灵宫便到了那所谓“野烟溪洞”之处。
司玖陌自不知那无用散人杜撰之地名,只看那两个慈寰弟子立在深潭两侧,他们瞧来瞧去也未行事,便又下了岭了。
司玖陌不解,待慈寰弟子走远,也行至深潭一侧,静立少时,悄去内息,此地灵基平稳,虽见留有刀兵痕迹,泥壤之上也见湿糊火灰,但已再探不出何物。
行近祈坞客栈之时,恰飘了小雨。在门外合了纸伞点落水滴,司玖陌才进了门。栈中也无食客,唯有一个花衣掌柜与两个伙计百无聊赖。司玖陌随意寻了处窗边坐下,那掌柜的花衣女子便摇了过来。
见司玖陌清冷满面,似有杀意,那花衣女子也不惧,眉眼含笑,她道:“我这有一封书信,待交与姑娘。”司玖陌盯向花衣女子,后者自怀中抽了一笺信封出来,递放桌面,“今晨有位引姑娘,托我转交此信。”
司玖陌心中有疑,青鸾要传信怎会经由陌路之手?拈起信封,司玖陌道:“怎知是我?”
花衣女子道:“姑娘面貌穿着,与引姑娘相述分毫不差。”此时一顿,“我虽是个荒野客栈的掌柜,却自来仰慕似姑娘这样的江湖人。姑娘姓司,名玖陌,左州神安城幽合巷门下,善影法,懂画境——”忽见司玖陌杀气渐重,花衣女子摇头道,“这是客栈,似姑娘这样名扬宇内的,自在食客闲话之中。”
司玖陌不答,只觉这花衣女子情态和悦,不似敌面。两指轻捻信封,其上果然附有引青鸾的内息,才道:“劳烦,一碗素面。”
花衣女子一笑相应,学着江湖人拱了手,亲自去了后厨。
司玖陌拆了信封,将信笺所载细细看罢,便知了昨夜引青鸾和莫惊于广寒岭上所历之事。心道方才那两个慈寰弟子应便是要前去那野烟溪洞破阵击杀容蓉之人,原来那二人来了便走,是驱魔阵与容蓉已被引青鸾等人先行破杀之故。
信已看罢,只是方才看见那铸剑师轰雷子名号那时,司玖陌只觉曾于何处见过此名,却此时,花衣女子端来了素面,司玖陌即刻便将信笺碾了碎。
花衣女子收了司玖陌的三枚铜板,小声说道:“司姑娘,今早引姑娘走后我还瞧见一人。昨夜听见赤抟子道长说已将那人杀死,不知为何今日又见到了那人。”
“无用散人?”司玖陌惑道。
花衣女子点头称“是”,她道:“那人一身破烂衣服,又满是泥污,受了重伤,脚程快不了,日近未时才走,往西边去的,眼下应快到凌霄坡了。”
司玖陌不答,另问:“你可听过轰雷子?”
花衣女子道:“是听赤抟子道长他们提起过,轰雷子是棠州的一个铸剑师,其他如何,我也不知了。”
司玖陌又问:“理岳翁和苏星客,也同赤抟子、单家兄弟他们南下去了?”
花衣女子道:“先前是,而后又见他二人去而复返,说理岳翁昨夜为左催雨、右催风的水刃打伤,中了水毒和风毒,欲往天关城求医。”
“天关城?”司玖陌质疑,“他会与你明说去向?”
花衣女子道:“他们从我这买了两匹最好的马,是说要到天关城去,可我也没听过天关城有哪位医家擅治水毒和风毒的。”
司玖陌心想,照引青鸾信中所说,左催雨、右催风二人的修为应是平平,毒术应也不甚稀奇,致人中了水毒、风毒,只怕寻常医家也不见得治不好。与广寒岭相近的大城,东有逢湖,西有泾洲,区区水毒、风毒,何以舍近求远而远赴天关?天关城有河氏太真道坐镇,不知理岳翁、苏星客这两个外乡人是何心思。
用完素面,司玖陌便离了客栈。
栈内,花衣女子远望司玖陌疾去的背影,她身侧,那两个伙计凑了过来,一个道:“掌柜的,你说仰慕人家,可今日见了人家,怎都不告诉人家你姓甚名谁?”
花衣女子目送司玖陌身影不见,唉声一阵:“忘了……”
另一个伙计道:“掌柜的,你看那姑娘一路往西,只靠两条腿——”
花衣女子喝道:“那还不去备马!”
…………
申时,间河驿。
北风阵阵,冷窜脊骨,莫惊直让引青鸾莫要多想,眼下当尽快赶往花川,与拾换酒、潜璇玑会面才是。
二人并行到那驿站之外,见已被官府封路,两个柩府司的小役抬了具女尸出来。问了路人,才知是有个大官出言清理门户,当众便掌杀了那人。
那路人小声道:“当众杀人,如今当官的都这般横了?”
引青鸾无奈,只问说:“可知道死的是谁?又是哪个大官杀了他?”
路人道:“死的叫练择梅,那大官腰牌上写了个‘彧’字,听人说,是彧为邀。”
练择梅?彧为邀?引青鸾心中稍安。
引青鸾与莫惊都知这彧为邀是五叶观门人,与五叶观的掌门方知属同辈,他座下徒弟中,孛骊、流炎嵩、牟觊、虢采芣于江湖有名。孛骊与流炎嵩已命丧登萍海湖岸,虢采芣于广寒岭上尸骨无存。
引青鸾与莫惊单知道虢采芣是练择梅所害,后为他二人吓死,却还不知牟觊也已死在越叠山的剑下。彧为邀掌杀练择梅,应是为其徒弟复仇了。
原也无意掺和五叶观的事,引青鸾、莫惊与那路人道了声谢,便绕道离了间河驿。
才出间河驿地界,狼皇玉直透青光,所向官道一方。二人潜行至前,远见官道上,一个背影落魄的中年人,步履缓缓,正向西北。
“杀气。”引青鸾低道,又看他似是五叶观的衣着,猜他便是彧为邀了。
天愈阴沉,彧为邀杀气愈重。引青鸾与莫惊跟得一阵,疏林之中已听窸窣有声,远看去,那离了枝的春叶融入北风,片片翻飞。忽地四面荒郊现了白影浮空,一段一段、一丛一丛。
“妖气!”莫惊道,埋香已出鞘至半,却此际被引青鸾按下,她道:“别妄动。”
引青鸾使莫惊还剑入鞘,与他止了步,又听得顿顿震震,似有人踏地之声夹杂与那窸窣声中,皱眉道:“纸蛇冥虎!”却话音才止,腰间狼皇玉阴阴震震,她又道,“狼皇惧怕五叶禁法——”这次引青鸾还未说完,那彧为邀足步一停,遽然回首,一刹间四野飘来纸片已如翻浪。
引青鸾口中一啧,未再二话,风起足下,身侧杖外火声霍霍,方圆九丈,已成灵火法阵。风丝四散,火线百结,与袭来纸片相触,霎时灰火漫散,灰烟透空。又一刹,引青鸾落杖之下霜风荡去,烟散灰消,四野澄明。
纸片当空,官道之上,那彧为邀双眼如死,面无表情,手里两条灵丝锁链,另一端正锁在他身侧纸蛇与冥虎项上。
引青鸾一瞧见那为彧为邀奴役的妖物,蓦地担心腰间狼皇,忽感他灵基颤动,便低喝了一声“走”,大火向北,不顾南来妖纸,已与莫惊全力奔逃北方。
…………
酉时初,凌霄坡西野。
司玖陌缓下脚步,纸伞微抬,这蒙蒙春雨,直让行路之人身感不适。树荫下,合了纸伞,司玖陌内息一荡,振去伞面水迹,才将之安稳放回背后伞囊。
身形隐去,内息大散。冒雨游移,消了一刻时辰,果见了个重伤之人,破衣裹面,正踽踽蹒跚。此地再无旁人,司玖陌便收了内息,现了身形,雨丝滑下衣裳,心中一叹,便又抽了纸伞撑开。
是纸伞声惊了那重伤之人,他警惕回身,恰见司玖陌那纸伞低遮脸面,他道:“你是何人?”
司玖陌慢抬纸伞,看向那人:“你又是何人?”虽问话如此,却已知他便是无用散人。
无用散人一见司玖陌眉目,徒然一惊:“你是……司……”说罢连步倒退,背倚野树,这忽然间,北风吹过,春雨渐渐停了。
司玖陌纸伞不移,觉这凌霄坡下灵波如涟,只道:“你这幻术,当真无用。”
“你……要杀我?”无用散人道,话声已不似方才。
司玖陌眉头皱起,这话声竟与一位故人相像万分。
无用散人说着便缓缓扯下裹面破衣,脸面竟如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司玖陌一愣,惑而呢喃:“阿毁……”
无用散人一顿,见司玖陌迟疑,便道:“别来无恙?”
司玖陌眼神一冷,飞刀一过,正射无用散人背后野树之上,与他头顶仅距一寸。
无用散人冷汗如雨:“你……终究舍不得杀——”只他话未说完,司玖陌第二柄飞刀,已掠过了他颈边。
无用散人跌坐在地,两眼恐惧,直望伞下司玖陌,脸面逐渐恢复原样。司玖陌这才看清,无用散人满脸丑态,哪里还有半点阿毁的样子?
“轰雷子是谁?”司玖陌问说,话里冷气更胜北风。
无用散人伸手捂住颈前,话声颤颤:“是个铸剑师……棠州人,我没见过他……单刀门的人认识他……”
“单怀正、单德安?”
“对对对,就是他们!”
“你让我找他们?”司玖陌漫道,“那你可以死了。”
“别别别……”
蒙蒙春雨又起,无用散人颈前鲜血已将他衣襟染透。司玖陌走过无用散人身侧,探他气绝,却忽想,他定是以幻术欺瞒引青鸾等人,让赤抟子错以为已杀了他,他可会故技重施?
想至此处,只抬脚点在无用散人右肩,将他尸身踢倒,不多时,草地也已浸透血红。一刹刀光又起,无用散人心口已多了一柄飞刀。
消了一阵,觉这无用散人应已当真无法活转,此刻又想,他逃了便逃了,无非见了再杀一次。微自叹气,司玖陌才转身西去。
行去百丈,春雨渐消,纸伞便可收了。阴云渐透天光,这凌霄坡之西野,已是旷原百里,入眼郁郁葱葱。北方鸟声悦耳,司玖陌举目一望,东北山坡,奇石怪木,着实好看。
若这江湖能归平淡,如这般的春林野山,不失为一处幽居佳境。只是人在江湖,哪有心思游赏景致,这一瞬,竟让司玖陌发了愣。
奈何那一愣之余,司玖陌心弦一震。山坡氤氲入眼,司玖陌已纸伞入囊,手间已换飞刀错落。暗道不妙,方才击杀无用散人,竟错以为附近灵波是无用散人幻术所致,万般自责,不知怎会分了心,此刻近来,竟不觉已在连商画境之中。
司玖陌此刻警惕北望,身影若隐若现,忽见前方有人慢现身形,是个女子,年纪四十岁上,乌发绾髻,仙衣加身,足下似有墨云团团晕染。
司玖陌在连商馆潜伏半年,自然认得此人。此人名为阖绣曲,是缭如晦的师侄,如今连商馆新掌门泛城霜的徒弟,亦是她这一辈连商弟子中,画境之术学得最为炉火纯青之人。
阖绣曲目有怨恨,双足微动,便已遽然飘来。司玖陌一见她袭近,飞刀即去,光影穿身,已遁去身影。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四面各有飞刀欲要阖绣曲之性命。然阖绣曲只坦然接招,足下墨影连连,身法飘逸难循,十指间仙光乱闪,这画境之中留了处处墨色烟云。
阖绣曲防而不攻,此刻忽道:“司玖陌,你杀我师伯,该死!偷学连商秘术,亦该死!眼下你已在我境中,你待如何逃脱?”
司玖陌心中冷哼,都道是我杀了缭如晦,然而深明真相的又有几人?缭如晦并非我杀,连商秘术也并非我偷学,你这罪名如何立得成?倘若缭如晦真是我杀,你这做缭如晦晚辈的,又怎困得住我?司玖陌懒得理会阖绣曲,若要打杀,动手就是,何消废话?
一刹心思急转,司玖陌两手短刃持前,纵身前去,正面对上阖绣曲。阖绣曲撤步,掌间多了一束仙光,横前相搪,听得晕晕两声,巨力一霎便消。
阖绣曲蓦地回身,她早知司玖陌会绕至身后,左掌一挪,直劈司玖陌左腕,右手剑指一点,正在司玖陌左肩。司玖陌错影四方以惑,各处飞刀骤袭。阖绣曲足下墨影震颤,助她身如游蛇退去,她又道:“不说话,怕了?”
司玖陌自不答话,只调平内息稳了心跳,向山坡奔去。阖绣曲眼神急动,这画境在她眼底手间,司玖陌的动向自难逃她双眼,一声冷笑,阖绣曲足踏黑白两色,两手光华耀彩,亦然追向山坡。
片刻,阖绣曲忽顿了步,只因司玖陌行踪已失。冷目环扫,阖绣曲十指慢动,这疏林之中,已墨色渐深,云烟渐浓。冷雨阵阵,冷风唆唆,忽地她身前光影闪动,是司玖陌已挥刃来袭。阖绣曲抬掌,光晕相隔,两面之间,已与司玖陌攻防破挡十余招。
司玖陌两刃双挥,阖绣曲只徒手拆招,前者自忖难敌,后者傲然小觑,招逾百十,司玖陌已知不妙,奈何时时寻不得破绽。此际,司玖陌左刃前出,阖绣曲扣左掌压她肘弯。司玖陌右刃一到,阖绣曲右掌上掐她右腕。
乘势后撤,阖绣曲已化去司玖陌右臂劲力,顺势一按,牵动司玖陌右肩。司玖陌左臂一脱,亦是顺势翻身,左肘挥向阖绣曲脸面,却行至一半,当空顿影,便让阖绣曲向背一掌击了空。
司玖陌伏身叶底,心跳渐缓,影法悄悄,身下人影已渐然成了一双。阖绣曲自不等司玖陌施法,便在司玖陌顿影那一刹,掌间缭乱光华,林中烟云颤动,她纵身一去,已然踏于司玖陌伏身之处。
司玖陌闪避至后,飞刀如雨,可阖绣曲丝毫不惧,四方烟云旋丝,但看烟丝穿破飞刀,飞刀便即转向,生生停在半空。忽听一声震地如雷之巨响,是司玖陌一步踏错,不慎为那烟丝抽中。疏忽天旋地转,司玖陌已向一方坠去。
不消片刻,司玖陌已然横摔野木之上,强忍痛呼,便立时翻身跃起。待她站定,才见这世界已非平常,四方皆换,已是以天地为左右,以东西为上下之貌。
司玖陌抚按左胁,手扶一侧土壤,转眼便瞥见,如今的下方,已是一望无际之荒原。
那墨色烟丝缭绕环合,阖绣曲垂臂飘前,傲然一望,贱道:“你想怎么死?”
司玖陌反手一推身侧土地,跃下野木。阖绣曲眉头一皱,只看司玖陌背后纸伞跃跃欲出,两手一震,天地复位,司玖陌便已重摔在地。
一掌推,一足点,司玖陌跃然站起。阖绣曲那处,以烟丝牵引飞刀,宛如游龙射来。左右皆有烟云相夹,前有阖绣曲牵引飞刀,司玖陌闪避倒退,忽地纸伞一开。
阖绣曲一声断喝,揉身突来,却在烟丝尽绕,飞刀穿身那一刹,司玖陌已化为青烟,消散当空。阖绣曲怒目环视,抬掌震碎一侧巨木,正此刻,天换为地,地转至天,土石草木纷纷坠落干云。
落石之间,有错身青影,阖绣曲直直飘去,又一瞬乾坤颠倒,司玖陌足下失了凭借,只为落石飞刀打得遍体鳞伤。司玖陌那绣梅纸伞已张开至极,便是她遁身入那纸伞之霎,阖绣曲施术借境循之,已与她一同落至梅山南麓阿毁墓前。
梅山南麓,红影一闪,竟是怨老在此,他一看阖绣曲追着司玖陌到了此地,抽身出手,血爪直抓司玖陌咽喉。
当是时,听得一串竹折纸裂之声,阖绣曲暗道不好,却回身欲返之际,掌上一段烟丝向画境另一端穿去。恰听画境那端一声痛呼,那绣梅纸伞粉碎至地,怨老已抓破司玖陌之咽喉。却看司玖陌身影徒化青灰落地,阖绣曲咬牙切齿,知这定是司玖陌用以脱身的障眼影法,仙衣一甩,迁怒于怨老,后者不及闪身,便被她扼紧喉头,她道:“你!”
怨老亦是怒气上头,虽自知吸尽缭如晦怨气便算与连商馆结了仇,但他仍不惧阖绣曲,双爪一扣,重击阖绣曲右腕,迫她松了气力,一瞬红影脱身,才嘶哑道:“老娘们,太易动怒!若非老夫告知于你,你到死也不知道是司玖陌杀了缭如晦!”
阖绣曲甩袖,直将阿毁墓碑击碎,冷笑道:“老不死的蠢鬼,你可想过,司玖陌杀得了我师伯,杀不了我?”
…………
酉时,间河驿西北百里外。
“师姐,那纸蛇冥虎有什么可怕?我二人难道打不过?”莫惊闷闷不乐,技痒之时不得动手,现下只得于路边踢些小石头撒气。
引青鸾道:“纸蛇与冥虎也是始载于《方斋述异》,二妖本生于余吾国,也即今时的棠州,四方游走,居无定所。去年底,大师兄便在棠州滁城一带遇上了它们。
“凡纸蛇出没之地,必有冥虎伴其左右。纸蛇能以爱欲惑人,使人耽于爱欲,以柔化敌。冥虎勇力至刚,且皮糙肉厚,便是师弟的埋香剑或也难以袭伤。纸蛇不畏寒,冥虎不畏火,但若以大火化纸蛇,能助冥虎聚灵升力,若以寒冰破冥虎,则受益便是纸蛇。”
见莫惊讷然,引青鸾又道:“倒不是担心打不过,只是它们凶猛非常,本身修为便不弱,却被彧为邀尽收掌下,那彧为邀的禁法驭力与其修为,便更是难以估量。何况狼皇畏惧禁法,我怕拉不住他。”
莫惊懂了,引青鸾忽又问:“师弟可曾想过,人与妖有何分别?”
莫惊一想,便道:“人有人性,妖有妖性——”说着便见引青鸾眼中似有异光,倏然一惊,“师姐是说,人与妖……都属生灵?”
引青鸾道:“那日师弟问我素鸟可会为五叶禁法操控,我曾说并非不能,只仍须耗费些许年月。然而妖有内息灵台,人亦如是,或许五叶禁法修至化境,以之驭人应也不是难事。”
引青鸾如此推测,直让莫惊不知所言。莫惊想着今日所见,那纸蛇与冥虎囚于彧为邀锁链之下的情状,只觉为禁法役使定然是痛苦万分的。
想了又想,莫惊便道:“若说驭人,那夏侯搜精术,是否也可摄骨中精以驭人呢?”
引青鸾道:“应是可以,应与五叶禁法异曲同工,五叶禁法以灵丝牵透灵台,撼灵基以驭人,然搜精与禁法驭身而不驭心,为驭者苦不堪言。其实,扈乔趋傀魂之术应可摄魂以驭人,长清谷诡毒之术可至毒入肌骨经脉,也应可乱神志以驭人,但无论傀魂之术或是长清诡毒,必使受者性命不复。另外,连商馆的画影幻障致人盲目失心,此一法应身心皆可驭之。各家所长,行止问世,善恶自能判。”
莫惊眼中一亮:“我等自当除恶、扶善!那下回对上他们,该如何策略击杀啊?”
引青鸾无奈:“但愿你我不是孤军奋战。”
…………
戌时,凌霄坡北面,无名野洞。司玖陌蜷缩野洞深处,忽见洞口闪烁一星火光,两眼蒙蒙,竟似乎望见了阿毁,不自觉唤了一声。
来的那人便在听见司玖陌叫唤“阿毁”之时,稍有了一顿。那人将火把置在脚边,牵了两匹骏马进来,又拾起火把,出外寻了木枝木叶,覆在洞口以避挡洞外寒气,后自马匹处取出干粮饮水、棉布兽皮,才向司玖陌这处探来。
待那人靠近,司玖陌方借着火光看清来人脸面,竟是那祈坞客栈的花衣女掌柜,后者道:“司姑娘,我来助你。”
司玖陌两眼微闭,丝毫不欲设防,不知为何,她只觉这花衣女子绝不是敌人。见司玖陌点了头,那花衣女子便寻了几块碎岩,将火把支起,有打点了一处平坦,垫了兽皮,才将司玖陌扶了过去。司玖陌褪去衣裳,花衣女子讶然,火光之下,不知司玖陌身上新伤旧疤可有千百。
雨夜无干柴,此刻只得借那火光替司玖陌清理伤处。司玖陌神志似清未清,话语时断时续,只在指点花衣女子如何动作。花衣女子心细手慢,生怕做了错事情,消了一个时辰方将司玖陌周身伤处清理妥当。
花衣女子扶司玖陌躺下,司玖陌便问:“你如何会在这?”
花衣女子道:“我瞧司姑娘没有坐骑,便来送马,却没想到司姑娘重伤如此。那无用散人会些诡异幻术,能使受术者见到心中所念之人或是所欲之景,但司姑娘心思细密,无用散人的幻术定然是容易破的。能重伤司姑娘的,定不会是那无用散人,可是……是谁伤了司姑娘?”
司玖陌瞧着花衣女子关切双眼,淡道:“阖绣曲,为缭如晦复仇来的。”
说她司玖陌能到这凌霄坡来应是偶然,可阖绣曲已早在此地布下画境,然而这天下旷远广袤,如何能轻易寻得一人?司玖陌如是说与花衣女子,便听花衣女子道:“我猜,她是用了炭甲判星之术。”
司玖陌眉梢轻挑,她能到这凌霄坡,全然是因这花衣女子告知了无用散人的去向,这般说来也不算偶然,心中不免生疑,嘴上却问:“你还知道炭甲判星?”
花衣女子巧笑:“炭甲判星是连商秘术,以炭焚甲而卜问吉凶,以星照水而占判所向。若照以往,连商门下是非性命之忧不用炭甲,非天命之授不用判星。倘若阖绣曲当真是以彼秘术问知司姑娘去向,那她定是与司姑娘不共戴天了……缭如晦,当真是司姑娘杀死的?”
司玖陌道:“不是。”
花衣女子点头道:“所幸,司姑娘已脱离险境,不知司姑娘何以做到?”
司玖陌婉叹,双眼微闭:“我以影法错影入了绣梅画境前往梅山,阖绣曲跟了过去。倘若我未能恰时损毁绣梅纸伞,江湖之中再无司玖陌。”双眼复开,“梅山,轻易去不得了。”
“司姑娘,那阿毁……”花衣女子此语一出,便承了司玖陌清冷一望,“司姑娘莫怕,你知我不会伤你,更不会害你。”
“为何?”司玖陌问道,“为何你能如此?”
“我也不知,我生来便能如此。从不曾有人会将我视作威胁,也从不曾有人能对我生起加害之心。”花衣女子一顿,“司姑娘自棠桥过来,应见过了茶翁前辈,灵耳听心,是茶翁前辈的异术,我能如此,是我的异术。”
司玖陌皱眉:“异术?”
花衣女子道:“异于常术之术,是为异术,异于常人之人,是为异人。除罢茶翁前辈,我还认得四位异人,鹿回松、墨龟、寒蝉与洪雀。”见司玖陌望眼相待,花衣女子续道,“鹿回松,憔州人,善眼观千里,看破古今。墨龟,左州人,善无息若毙,人皆不察。寒蝉,真州人,善语撼神魔,博知众生。洪雀,棠州人,善轻身入云,纵横宇内。我之所知,也仅如此。”
司玖陌心中默念,这四人姓名她从未听过,此时蓦地伸手,捏在花衣女子右腕,一探却心生惋惜,只道:“你灵台有损,不曾修炼术法?”
花衣女子摇头:“我虽是女子,却向往江湖。我不惧刀兵屠戮,不惧厮杀血腥,是以我也曾想求师问道,意欲除恶扬善,可奈何这先天不足使我注定与道法武技无缘,我也注定……是个短寿之人。”
司玖陌叹气一口,忽道:“若你灵台完好,江湖必有你一席之地!你叫什么名字?”
司玖陌说罢那话,花衣女子一怔,眸中竟有泪色。
“如何?”司玖陌惑道。
花衣女子道:“念起……一位故人。”
司玖陌不语,花衣女子道:“我本是叠州人,家人死于瘟疫,辗转到了北州。得遇茶翁前辈,他曾道,我如居在祈坞,定能等来可改变我一生之人。八年前,我等到了那人,是一位……歧路行者。”
花衣女子话声渐微,见司玖陌若有所思,慢道:“那位前辈曾说,我若入江湖,必可是个令人无法怨恨的刺客。”
“刺客?”司玖陌眼望洞顶,忽微微叹气,心中想到阿毁,方道:“那行者为何愿你是个刺客?他是个刺客吗?呵,无情之人才以刺客自诩,可人终非草木,孰能无情?”
花衣女子不再出一言,但听司玖陌呼吸缓缓,时近子时,司玖陌才又道:“闻道元年,师父病重,自知已不长久。遗言道,幽合巷门庭寥落,又皆女子,如遇大事,当与八荒阁册天疆商议而决策定夺。
“闻道三年,四年前,册天疆命拾换酒联络幽合巷,称茯师祖有命,命我刺杀狐迹子期。三月,孝期已满,我便出山。拾换酒传来狐迹子期行程,我则前往梅山相候,伺机袭杀。”
司玖陌长出一气:“阿毁,便是狐迹子期当初见我时,信口说的名字。他曾在连商馆学道,懂得画境,半年相处,我所知的连商画境之术皆是他所授。他那画境,已然刺入我肩骨,便纵绣梅纸伞损毁,也已由不得我摆脱。我放不下他,但我不知,是否我本心。”
花衣女子问说:“司姑娘是在见到无用散人之后,方有此疑惑?”
司玖陌应道:“是。倘若那狐迹子期为求保命而以画影幻障迷惑于我,那他已然功成。那半年我无法下手,只得求助拾换酒,请他……呵,狐迹子期本应是我身为刺客所杀的第一人,却是死于拾换酒的掌下。未能亲手诛杀狐迹子期,宛略言竟以办事不力为由,欲将我逐出师门。当真惭愧!”
“惭愧?”
司玖陌道:“起初千方百计将他杀死,过后费尽心思为他复生,如我这般的,可还能称作刺客?呵……”
…………
初一,亥时末了,昭泾河畔野墟。这处破败客店,位在河阳,曾为昭泾洪水冲垮,冬日风冷,这客店废墟倒给了引青鸾与莫惊一处避风之所。
此间晴夜,也幸轻风向南,闻不见什么水腥味。荒郊所在,唯有引青鸾杖上的火光游离左右。二人于墙角屈膝盘坐,引青鸾如此熄了灵火,未有言语,只自打坐调息。
漠漠到了寅时,一阵夜鸟哀鸣,刺破清净。莫惊提了埋香便跃上墙头,眼望鸟声来处,一望深黑,也见不得何物。
引青鸾醒来,稍作吐纳,抚了狼皇青玉,方道:“野兽相争罢了。”
莫惊低应一声,落了地,古石负于背,扶引青鸾站起,便道:“师姐,是否觉得今年比往年冷了?”
引青鸾答道:“是,朔气越发凶悍,说不定便是‘天下乱’的初兆了。”
二人至河边取水清神,引青鸾便遣了狼皇出来,同骑向西,片刻之后已去了甚远。
待天光渐明,晨鸟也越发嘲哳吵耳,引青鸾翻了地图,便道:“像是进了泾洲辖界,向西不远是茱萸镇,去那处换些饮食,若天气尚好,或许明日便可到花川了。”
…………
闻道七年,正月初二,辰时,凌霄坡无名野洞。
花衣女子梦醒才觉司玖陌已不在洞中,火把已熄灭,洞外天光斜照,见身侧唯留了一柄飞刀,不语不言。
花衣女子拾起飞刀,恍然想起,昨夜司玖陌问了自己名姓,却又忘了告知于她。紧握飞刀向洞外奔去,荒原万里,早已不知司玖陌已到了何地。
花衣女子瞧了瞧原上孤马,黯然收整行囊,幽幽叹了句:“司师姐,望你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