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摧断山石破春晓,一视人命菅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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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川一带多水,水道错综,为水泊之貌,又因此间百姓崇仰花神,故名此地为花川。
闻道七年,正月初五,卯时,天色迷蒙。花川县东南郊,黄粱坞外随处泥泞非常,只因初四整日暴雨,直至今早寅时末方才止息。
倏忽,从先礼自半空重坠至地,不及翻身,四方金线穿缚,又直将他抽扯立起。他已气息羸弱,两手之外和足履之下虽有卦阵忽明忽暗却已无力反抗。
百里秋渊缓缓行来,至从先礼面前与他对面,直问:“你如何知道茯氏姓浮丘?”
从先礼嘴角淌血,颤口微声:“胡诌的……”
百里秋渊却不信,问说:“从家这祈灵卦阵能算前尘后事,传闻也是神乎其神,倒也说得上一籍秘术。然你无子无徒,不曾畏惧秘术失传?”
百里秋渊这一句杀意满满,岂料从先礼丝毫不惧:“畏惧?卦辞‘迷津相,赤环水’,今日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既已知命数如是、天意如是,我等凡夫俗子又岂会畏惧?岂敢畏惧?”
百里秋渊口中一啧,从先礼只昂首就死。此刻听得一声闷响,又有人自半空坠至泊岸。
从先礼转眼一瞧,那人已体无完肤,脸面却依稀能辨出人是岑滔。余光里瞥见鹄伯赏斜倚野树,许幻清的幻影浮动他身后,从先礼绝望一叹。叹罢又见另一侧,毕时迎为淬愚炽踢落在地,七窍流血,似已不省人事。
从先礼喉中愤愤,目中精光直射百里秋渊双眼,他道:“慈寰殿多行不义,必——”然而百里秋渊已不等他多嘴,金线缭绕,缠缚他四肢,只听一阵骨碎之声,从先礼一声痛也未呼便折死于百里秋渊那金线之间。
“祈灵卦,就此失传。”淡淡说罢,百里秋渊望了岑滔,见他喉头微动,似欲出有语,又见鹄伯赏无奈摇头,只金线绕去,刺入岑滔十指,将他痛醒,牵扯他直立,才问他,“你还知道什么?”
怒吼冲天,十指握拳,岑滔却仍难挣脱金线。岑滔发肤之外攒动银纹,明灭有时,鹄伯赏慢道:“他这铄魔印受许幻清启发而悟得,许幻清算他半个师父。”
百里秋渊应了一声,心说这又如何,右掌一握,便以金线将岑滔十片指甲橇落。
岑滔那一双血目恨扫眼前慈寰三人,后又望回百里秋渊,喉头一动,一口热血破口而出。百里秋渊也不闪避,因那鹄伯赏已纵许幻清挡在她身前。许幻清血染通透,徒化如星尘,穿透岑滔,一刹,岑滔身外银纹尽散,他灵台已然为许幻清震碎。
“铄魔印,就此失传。”学着百里秋渊口吻,鹄伯赏如此一语,语罢也遣散了许幻清,沾附其上的血迹也因空空无凭而滴落在地。
当是时,毕时迎翻身跪倒,爬向百里秋渊,两股战战,竟尿湿了下裳。
百里秋渊厌恶移步,那毕时迎也不敢抬头,只道:“我等追随浮丘伯赫,奉他为君,那日清净观后山初见茯歧两人,从大爷卦象迷镜中见祥云在上,紫气在下,后来从大爷说那是他两人与浮丘伯赫瑞气相成之故。”
百里秋渊、鹄伯赏、淬愚炽三人皆袖手而立,待毕时迎续道:“从大爷说拾换酒是左州人,本是个酒馆童奴,是撼侠衎看他可怜才将他收入八荒。潜璇玑是憔州人,说是出生时璇玑星暗,为家人视作不祥之女而遗弃至归雁篱——”
“知道。”鹄伯赏截道,瞟眼移向别处,抬手抠了抠耳朵。
毕时迎此时拜向鹄伯赏,又转向百里秋渊,才道:“从大爷说他二人决然不是浮丘血脉,但能与浮丘瑞气相成,若非师承浮丘,便是与浮丘血脉过从甚密。”
百里秋渊问说:“也便是说,若茯氏不姓浮丘,便是他们交结的挚友之中有浮丘血脉?”
毕时迎连连点头,百里秋渊呵呵一笑,毕时迎亦然一笑,频频磕头至泥地,脸上已溅满泥污。听百里秋渊笑意末了,毕时迎便问:“大人,我可以走了吗?”
百里秋渊无视于他,转身欲走,她前方远处那八抬步辇已动身前来相接。
毕时迎不明所以,只是他这一面抬头,淬愚炽已动手出招,后者差的那风灵官,荡起风丝已然窜入他诸经,风邪大入,祛去了他周身的人气。
八个抬辇人抬辇近前,鹄伯赏忽问:“师姐,他说那话可有用处?”
百里秋渊回头,依次望了从先礼、岑滔、毕时迎的尸身,尚未答话,淬愚炽便先道:“拾换酒、潜璇玑这阵子多和司玖陌、引青鸾、莫惊他们一道。”
鹄伯赏接道:“司玖陌是左州人,听说出世不久便被弃于木笼浮水而下,得夏霁雪收养,才成了幽合巷弟子。引青鸾是棠州人,俗家姓田,她爹曾任狐迹军中文职,和她娘死于十五年前的棠南五丈坡之战。她爹好似名叫田易知,应也不是浮丘后人。莫惊也是棠州人,说是当年剑翁走南闯北打遍狐迹,收得莫惊之后便归隐断剑崖,至于莫惊身世来历,江湖之中并无多少传闻。”
“莫惊?”淬愚炽皱眉。
鹄伯赏却说:“便算毕时迎所说是真,可八荒门人弟子众多,遍布狐迹又交游甚广,不见得便是这几日同行的几人。”
百里秋渊沉吟少时方道:“无甚干系,一并寻机诛杀,省得左思右想地乱猜。”眼神一转,“尸首扔水里。”说罢,带头的抬辇人只递来一支信卷,后者言道:“百里祀官,方才门内传信。”
百里秋渊应了一声,稳稳坐上步辇才接过信卷,张开一看便欣然一笑:“司玖陌为阖绣曲重伤于凌霄坡。”
“果真!”淬愚炽欣喜,快步过来,百里秋渊便将信卷交与他,他同鹄伯赏看罢,便道:“茯歧一路前来花川,司玖陌也定是要到花川来的。她若重伤,应会到泾洲问药,师姐,我请命前往截杀。”
百里秋渊道:“如若不敌,万不可逞能。鹄师弟,你与淬师弟同去。”
鹄伯赏与淬愚炽各自领命,前者顺手销毁信卷,此时便问:“师姐,容我多问一句,怨老是哪边的?”
百里秋渊答道:“眼下他和庆闻府走得近。”
鹄伯赏点头以示知晓,不再问话,百里秋渊才向抬辇人出言:“山石门。”
鹄伯赏和淬愚炽目送百里秋渊步辇缓行缓远,抬了尸首抛入水泊,才返程再往泾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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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回正月初四,这花川至泾洲一带暴雨肆虐之日,那憔州的浮丘伯赫已率部众于暗雨欲来之际占下了憔州州府所在的庐昌城。揭竿而起却无烧杀抢掠,更未死伤一个无辜百姓。庐昌府官左延年已归顺浮丘,但憔州州官司马冲因誓死忠心狐迹而自刎于府前,此为庐昌那处牺牲之唯一。
浮丘伯赫率众占据庐昌之后,不待休整,便派次子浮丘子辅带七十二武人直往棠州。
今日正月初五,卯时。花川县内,一处小山名曰越花岩,暴雨过后,这小山更显凄丽。
越花岩巅顶有一六角花亭,拾换酒长身直立当中,负手握有羽箭信卷。举目东望,只待天光初开,方听得潜璇玑脚步轻轻,她也上了山来。
拾换酒道:“棠州有个剑客名为桂午庄,数日前他仗艺面见浮丘伯赫,奉一名剑以示归心。伯赫问其剑之来处,说是出于一位名为轰雷子的棠州铸剑师之手。轰雷子名号甚是耳熟,但我仍未想起这是何人。”
拾换酒碎去手中信卷,接了潜璇玑递来的竹壶,药茶温手,相视一笑,才又道:“伯赫有一胞弟名为仲虞,与伯赫不一的便是他毫无复国之心。也因此,兄弟二人早年便已分道。
“仲虞铸剑技法高绝,是浮丘铸剑古法传人,想必伯赫是见那名剑有浮丘铸剑法的痕迹,才觉轰雷子与仲虞或有干系。伯赫看得出,有心人自然也看得出。虽然二人分道,但毕竟有血脉情义,至如今,伯赫行欲颠覆之事,倘若狐迹得知仲虞身份与所在,只怕兄弟二人余生都不得安宁。”
潜璇玑不忍一声叹息,黯道:“八荒知道仲虞所在吗?”
拾换酒摇了头,才道:“但位在棠州的同门亦在探寻轰雷子。”
潜璇玑道:“浮丘伯赫趁狐迹攘外之时发难,使狐迹内忧外患,这狐迹庙堂当真岌岌可危了。师兄,如若凭心,如若能选,师兄会向狐迹还是浮丘?”
狐迹庙堂之中,为君无能而以欲为政,为臣无道而以利为营,拾换酒向来不关心朝政,此些传闻他也是听过则矣。
迟疑半晌,拾换酒方摇头道:“改朝换代,皇权易主,无关我江湖人之痛痒,但庙堂之危必定危及百姓。倘若浮丘与狐迹先合力攘外,后论六州姓氏,或许更得人心。”说至此处,忽望向东南,“有信箭。”语罢翻身跃上亭尖,不至一瞬便已将信箭接下。
再入花亭,张开信卷,拾换酒言道:“是暮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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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是昨日黄昏,暮行云与叶隔川一路追寻至北州与左州交壤之地,终见了那盗走玄纹拓本之人。那人名为许迟昀,是棠州滁城人氏,师承闲川县枫山定云馆。
暮行云无意与那许迟昀为难,但有意劝他将玄纹拓本交与八荒阁。许迟昀言道他欲诛慈寰、反狐迹,如今唯有浮丘伯赫有覆灭狐迹之心,是以他所携拓本也仅能交入浮丘伯赫手中。
三人交谈间,慈寰殿漆梨篁乘辇赶来,直欲击杀许迟昀而夺回玄纹拓本。叶隔川执杖截击漆梨篁,以浮君山的炎寒两道对上慈寰殿的神魔幻法。暮行云则两手环电,游离叶隔川法阵之外,催那许迟昀先行,自以八荒雷法与漆梨篁那十六个抬辇人相抗。
许迟昀如言南向奔逃,却片刻后,暮行云见他所向落下丝缕金雨,又觉不妙,离了斗场前去。叶隔川、漆梨篁亦然望见,各自罢手向南。然而暮行云再见许迟昀之时,唯见他木然直立,南边林中留有金人残影,瞧模样像几个和尚。
尚不知何如,叶隔川与漆梨篁也已到前。待得一唤,许迟昀便因了微风,化了金灰一抹,散了腾空。而那林中残影也已随风不见,也不知叶隔川和漆梨篁瞧见了没有。
暮行云纵身南去,叶隔川跟随其后,回首望了一眼漆梨篁,见他亦是面有疑惑,想来也不是慈寰殿下的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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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川,越花岩上,拾换酒看罢信卷方道:“许迟昀是许幻清的亲弟,他与慈寰殿为难,或许并非只为浮丘。”
“或许还因他查到了许幻清是慈寰所杀……”潜璇玑黯黯不知所言,只道,“乱世催人心向恶,于恶人眼中,旁人性命只怕连草芥都不如……”
拾换酒不接这黯然情绪,另道:“若许迟昀真如其说归心浮丘,那他盗走拓本怎会向南而非向西?师妹,素鸟传信一封致暮师兄,告知他轰雷子之事与许幻清之事,也带一笔我的疑惑。”
潜璇玑遵其言,一面书信,一面问说:“师兄,暮师兄与叶师兄追踪南下,可会途经铘阳?”拾换酒不知潜璇玑为何如此发问,听她续道,“我欲传信至落师妹,倘若叶师兄能途径铘阳,她定会欢喜。”
拾换酒默然,归雁篱那落银铃小师妹钟情于叶隔川,在门中已人尽皆知,奈何她年纪不逾二八,她师父木束山是决然不允她踏上江湖路的。
闲话末了,初阳又已隐入阴云。拾换酒与潜璇玑欲下越花岩,却瞧见街巷之中有着了紫衣的二人正并辔向东城门行去。
“下清斋的义缁履、鱼花溪。”拾换酒说道,收整衣裳兵刃,才又道,“走。”拾换酒语罢便跃下越花岩,潜璇玑则稳坐白鹤,二人所向皆是城东山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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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言四十三年前,山石门被灭于戎獳蜂毒,几年后,有货商路经那处,竟一病不起数月。货商于花川养病那时,县里医师说是山石门道士死后怨气不散,方致道观旧址中有鬼物作祟。那医师断言,若入水泊,凡人与山石门近至三百丈便身生怪病、五脏俱损,近至二百丈则恶疾缠身、遗害百年,近至一百丈便七窍流血、伏地难行,近至五十丈,将人命不复、永失轮回。
此为花川县巷叟街翁之茶语,昨日拾换酒与潜璇玑信意听得。
又说此刻拾换酒已行入了水泊,见内里草破春土,枝梢新芽,又看草间乱入飞蜢,梢头斜穿巧雀,这些许,自是荒水疏林应有之貌。
潜璇玑落了地,化白鹤归了太极,瞧得此间雨后有如此生气,心中一动,只道:“越叠山信中说是那桃枝道人化去此地戎獳蜂灾,那时他应也散去了山石门的鬼物。就算那桃枝道人未尝除鬼,时隔数十年,那鬼物应也不在了吧?”
潜璇玑说罢身影跃然,已前行十余丈,足碾土地,惊起春虫乱飞,内息流转,却心中忽地泛起一丝诧异。
拾换酒跟来,见潜璇玑欲言又止,问说:“可是觉察了异样?”
潜璇玑只觉尴尬,望向东方,才道:“这水泊之中似有张解道的鬼气,昨夜怎未察觉?可张解道已死了十日,透至花川的鬼气岂能不绝至今?”
拾换酒亦是惑惑,待得潜璇玑布散内息,才听她续道:“因水而动,正缓缓游向山石门旧址。”
但他话音才落,忽觉一阵灵波微微荡起,望向拾换酒,才知他并未感知,便道:“山石门那处有人。”
潜璇玑稳步站好,内息充盈,耳听甚远,山石门那处生了何事,已具在她耳中。
…………
初五,辰时,花川县东郊水泊,山石门旧址。
却说方才,这山石门旧址废墟有四人站立院中,一个长须老道端有乾坤镜,道号花叶叟,一个虬髯狂侠握有亮银刀,诨称郯刀匠,一个游方术士掌攒离幻火,唤名温寂友,一个浪野刺客指绕离生丝,曰为娄遇常。
那老道花叶叟口中念念有词,另三人一语不发,只待片刻,花叶叟方道:“长九尺,宽高三尺,是石棺!”
听花叶叟语罢,郯刀匠嚷道:“逢湖寻无见,在棠桥、广寒、泾洲又都失了手,底下这石棺封藏的可还会有差池?”他所说的便是那传闻中的玄纹秘宝。
温寂友道:“赶紧动手才是,免得为他人劫走。”说时,两手离幻火已有火星坠地,“多深?”
花叶叟喃喃少时,无奈道:“四十三丈。”花叶叟语罢,院中一阵沉静,温寂友那离幻火也蓦地失了色。
无语片刻,娄遇常指尖游绕离生丝已刺入石砖,又片刻,他才道:“有古怪。”
温寂友两眉一挑,方道:“什么古怪,挖出来再说,躲开!”三人尚不及答话,只看他手间烈火如龙,欲落院心。
“傻吗!”郯刀匠一把推开温寂友,幻火消散,“你如此地动山摇,便是给外入报了信!”
花叶叟亦然道:“莫糊涂!”
“我来。”娄遇常说道,手底离生丝化生千万,已窜入地底。一刹只觉足下石砖微动,郯刀匠立时出刀划地,布了个固灵刀阵,助娄遇常稳了灵台。
消得片刻,便因娄遇常那离生丝的牵引,地下四十三丈的石棺已为他抽出地面。花叶叟见娄遇常脸色煞白,扶他席地调息,使温寂友过来相帮,方至了那石棺一侧。
甚远之外,潜璇玑将彼间动静听得分明。频频探去内息,却始终透不过那石棺,偷道:“师兄,那石棺果真有古怪!”
山石门院内,郯刀匠一抓头皮,却只问说:“花老,怎么古怪?”
兜兜转转一阵,花叶叟又瞧了瞧手里乾坤镜,眼光一放,才道:“仙灵归玉魄,鬼气扼岩魂。獙印堪舆锁,迷瞑两道分。”
“怎么解?”郯刀匠问说。
花叶叟嘶嘶半晌,自言自语道:“怎么会?”
郯刀匠见花叶叟目里混沌,焦急又问:“老花!怎么解!”
花叶叟恍然回神,低道:“仙灵归玉魄,说的是慈寰殿。鬼气扼岩魂,说的是冥河坊。獙印堪舆锁,说的是太真道。迷瞑两道分,说的是连商馆。这石棺……是河氏的东西……可怎会是河氏的?”
诸人皆惑,娄遇常缓缓站起,问道:“现在怎么办?千里迢迢运去庐昌?”口中仍有粗气喘着,“离生丝进不去,花老,可有办法开棺啊?”
花叶叟轻将乾坤镜放在石棺一端,一段念念,惊目紧盯乾坤镜,只见其中深邃无光,慌道:“轻易开不得!”
“什么!”郯刀匠诧异,“里面是什么东西!”
花叶叟浑身战战,口中只出了一个“魔”字。正待叙说,院外林中传来稳健步声,四人凝神戒备,只看矮墙之外来了个乘辇的人。花叶叟则立时端回乾坤镜,口中恶道了一句“慈寰殿”。
那八抬步辇停在山石门东南向数丈外,百里秋渊翩翩行下,眉眼一扫,两手指尖飘忽金线缭绕身后半空,那金线神便现了身来。
缓步院中,百里秋渊直道:“离镜窥花叶叟,离客骨郯刀匠,离幻火温寂友,离生丝娄遇常。呵,怎地这江湖武夫都偏爱三四成群。”
花叶叟自忖己方四人力难敌她,但念及心向浮丘的盟友已在前来路上,此时也不甚惧怕。可无论如何,贸然出手总归不妥,不料温寂友大手一开,幻火乱拥,先道:“你要抢?”
百里秋渊冷笑,懒得二话,金线直绕至前。石砖震震,断墙危危,二人来去不至十招,忽地那离幻火遽然褪色,一招难接,温寂友双肩已为金线洞穿。
百里秋渊却在此刻收招撤步,抬眼东望,矮墙外,下清斋的缁履、鱼花溪二人也已到了此间。
九符环绕,温寂友倒撞石棺,任是内息充盈,却已难出一招。这一瞬,郯刀匠刀阵落地,娄遇常离生丝去如万箭,直指马上那义缁履和鱼花溪,欲迫使他二人撤了加于温寂友灵台的封印。
花叶叟将乾坤镜收起,又自怀中取了两面金镜,左持离坎,右持震艮,却仍不动如山,一面再观百里秋渊破绽,一面在等盟友赶来。
百里秋渊傲然小觑,只在义缁履果然撤去九符之际,金线绽放,直欲收了温寂友之性命。不得已,花叶叟手里两镜各放金光,恰郯刀匠那刀阵荡起灵波,花叶叟已离坎为攻,震艮为守,直将百里秋渊那金线神定在当空。
百里秋渊眉头一皱,院外那八个抬辇人也已看出不妥。这花叶叟竟能以寻常道门的爻镜之术挡下慈寰金线神,拂了百里秋渊脸面不说,如今他欲夺石棺,也已定不能留他活命。此际八人齐齐跃起,身后各已幻影乘风。
抬辇人一入战局,百里秋渊便绕身至侧,金线曲折,欲撬石棺。谁知义缁履一见如此,便朗声叫道:“百里,茯歧也来了人了,在这开棺怕不好吧?”
百里秋渊罢手,“哦”的一声,心中冷笑,嘴上问道:“茯歧来了谁?”
义缁履道:“一个耍枪的,一个骑鸟的,不知躲哪去了。”说时正助鱼花溪斩断离生丝,又借她手,化去了郯刀匠的百结刀阵。
正花叶叟、温寂友为慈寰抬辇人纠缠不可脱之时,百里秋渊已金线裹紧石棺。娄遇常眼见不好,只将后背留给郯刀匠,离生丝绕去,欲与金线神抗衡。
更是一瞬,东边林中直飘来两人,应也是循着灵波而来。一个女子绿烟缠身、绿衣白里,一个男子白雾绕足、白衣绿里。绿衣那个身形伛偻、面貌奇丑,白衣那个却腰肢挺拔、眉目清秀。
那绿衣女子一到院中,挥手弹去两滴绿液,直射娄遇常双眼。娄遇常惊目半眯,明知艰险,却因离生丝与金线神相抗而难作防。
身后郯刀匠感得如此,立时挥刀欲截。只听滴滴两声,绿液打在郯刀匠那银刀刀身之上,几近穿破银刀。
郯刀匠见来人是长清谷门下,暗骂难办,口中一喊“花老”,便催娄遇常断了离生丝,花叶叟亦然掌推温寂友,四人一皆离了战局。
离生丝一断,石棺重重坠地,荡起飞灰四散。而此时,鱼花溪振剑吹散浮尘,一见那清朗俊俏、足环白雾的男子,便道:“师哥,长清谷这般诡毒,竟还能养出这般清丽的男子?以后你我也生养一个如何?”
义缁履“哈哈”一笑:“今夜!便与师妹生一个,定比长清谷那小师弟清丽百倍!”
鱼花溪听罢心头欢喜,一阵羞赧,却忽又眉心一皱:“长得好看便好,可别是个哑巴,还有至恶至毒的心肠!”转眼瞧向那绿衣女子,直言道,“师哥,这荀师妹这般黝黑丑陋,不知是谁人给她取了个‘签雪’这样的名字,唉,可惜了……”说着便啧叹连连。
长清谷来的二人,女的是荀签雪,男的是零慎诩,皆是长清掌门钟离升的弟子。
荀签雪听得义缁履、鱼花溪唱和如此,零慎诩看得唇语如是,竟都不怒,各以笑面相看。直到了院中,荀签雪便对百里秋渊道:“百里师姐,不如等各派门人到了再作定夺?”
百里秋渊不语,虽说有心因凤剪镯罹难而责怪荀签雪,但她毕竟是长清谷来使,若此后驳她面子,似也于势无利。而荀签雪对百里秋渊这般客气,兴许也是因凤剪镯之故。
这片刻,东南林中马声踢踏,来了几个庆闻府的门客,为首的是那日于萍阳见过的季盗和岱其华。
百里秋渊冷眼觑着,下清斋二人、长清谷二人,知面不知心,既不可开心为友,也不可恶面树敌,但庆闻府这几人却还算不得什么角色。
又一刹,东林升起翻飞纸片,索索游空之声中,彧为邀胯骑冥虎震地而来。一跃上了殿顶,居高傲然,一审院中诸人之望眼,却问道:“这般看我作甚?山石门的浑水我可不蹚!”
下清斋的义缁履、鱼花溪听彧为邀如是说完,便彼此彼此耳鬓低语去了。长清谷那荀签雪、零慎诩则望向百里秋渊,庆闻府那季盗、岱其华等人,自知势弱,也不好多嘴,更不说此时恨恨却不敢多言的花叶叟四人。
百里秋渊便问:“敢问彧师叔到此又是何故?”
彧为邀答道:“家事。”说完一抽手中灵丝锁链,□□冥虎一声痛嘶,折转向花川县城奔去,灵丝牵动身后纸蛇,亦然如影随形。
待彧为邀远去,百里秋渊便道:“太真道不问乱世烟火,冥河坊疲于护宝收尸,北山道三门仅有长清谷已到花川。连商馆忙于打点前掌门后事,名刀埠于登萍海重伤而自顾不暇,南江道只有下清斋可来?”
义缁履和鱼花溪停了低语,相视一笑,万般不舍,终还是转头望向百里秋渊,义缁履问道:“百里的意思是,这石棺要如何,我们四门说了算?”转眼望了望花叶叟四人,“那百里可太不将那四位放在眼里了。”
百里秋渊本就不愿眼看那鱼花溪的忸怩作态,顺势瞟了一圈花叶叟四人,也无理会,复望向那石棺,直道:“这石棺,义师弟可有高见?”
义缁履牵鱼花溪靠近石棺,兜兜转转一阵,才道:“锁灵入玉,那是慈寰殿的专攻,百里不必问我。擒魄拿魂,是冥河坊所长,百里也不必问我。下清斋封灵不封物,这石棺封印百里当去问问太真道。至于这石棺外的图样,勉强可说古雅灵韵,兴许百里可以问问连商馆。”情态懒散,与鱼花溪稍远离那石棺,“普普通通,没得高见。”
百里秋渊白眼相加,这石棺暗藏河氏术法,明眼人自能看出,却见荀签雪抬了手,后者道:“百里师姐,归雁篱的人在。”
百里秋渊眼皮一皱,义缁履只道:“早说茯歧有人在,百里竟不信我,在这多费口舌?不如慈寰殿与庆闻府合议着寻一处宝地,好生看管这石棺,内里秘密,日后慢慢研判。”
百里秋渊不理缁履,又问荀签雪:“当真?”
荀签雪望了望零慎诩,见他点头,方道:“当真。”
远处,潜璇玑诧异,已将方才所听尽数说与拾换酒,此时便问:“师兄,她怎能断定?”
拾换酒道:“不是她,是与她同来的零慎诩,应是闻见了师妹身上的蘼芜之香。”
话说潜璇玑随身药囊之中,向来存有蘼芜,此为辟邪驱虫之物,有芳香淡淡。只是潜璇玑早已习惯那芳香气,也早已不觉与众不同。
拾换酒续道:“零慎诩口不能言,但嗅觉不弱,不过不足为惧。”
三两句间,潜璇玑已听见东边有人群疾走之声,不至片刻,便来了数十个江湖人,或奔或跃,直向山石门。
义缁履慵然叹气,与鱼花溪都挥挥长剑,是随时应战之貌。荀签雪、零慎诩却不动声色,只是眼光急动,来者数十人,并未见着归雁篱门下。
花叶叟见有同盟前来相助,也便不再闷声,但他喉音方起,忽地绿烟一窜,自荀签雪那处,两段绿丝直射那花叶叟双目。
故技重施,教人防也不难,花叶叟直以震艮镜挡下那两段绿丝。看绿丝化生骨蛆,花叶叟立时将之甩落在地,郯刀匠刀风过处,骨蛆便为碾碎。
但听乌泱泱一群江湖人声声叫嚣,花叶叟稳了心气,方道:“河氏九门初起之时,伐恶诛邪,震慑狐迹江湖,也算正派作为。却传承几十年至如今,个个都变得善恶颠倒、黑白不分,更仗势作鬼而视命如草芥,恃强凌弱而夺命如卷席。河氏如此,狐迹亦如此,所行种种已是人神共愤。如今浮丘君已兵起憔州,狐迹改姓指日可待,那也必将是你等河氏恶人身灭之期。”
百里秋渊只瞧了他一眼,便道:“说完了?”说罢甩袖扬尘,气势傲然,“狐迹河氏正统,岂能由你等逆反之贼非议?逆贼浮丘,我慈寰殿必执正道诛杀。”
百里秋渊此语一出,义缁履便接道:“慈寰当先,下清必随你后!”
百里秋渊一瞥,身后金线绽放如暴雨,横穿纵绕而刺去。花叶叟那边数十人,个个刀兵跃音,道技幻法灼灼生光。
远处,潜璇玑越听越觉奇怪,花叶叟那一干江湖人,论修为资质、武技道行,都难与河氏那四门来人抗衡,何以宁可螳臂当车也不求全自保?
当是时,力已不济者,或骨肉分离于百里秋渊金线之间,或五体异处于义缁履、鱼花溪九符剑下,更或肌腐肠穿于荀签雪、零慎诩那毒虫之口,便纵历经这三门而未伤身,那季盗、岱其华的阴箭,也已难躲难避。
正将战事说与拾换酒,心中万般不忍,潜璇玑直欲执杖前往,直欲绵力以救一众江湖人于危难,却见拾换酒面有犹豫之色,皱眉道:“师兄!”
拾换酒知她心思,便道:“如今你我出手,不论是否真能救下那些许武人,江湖必将我等与浮丘一党一并视为叛贼。”
“那又如何?登萍海合杀张解道那日,师兄使我助了名刀埠,便不怕人将我等与河氏那些恶人等同?且不论这些,眼下那些江湖人本不该死,却为河氏仗势屠戮,难道师兄还能使我听之不见吗?”潜璇玑反问,却不等拾换酒回应,“师兄,我去了。”说时白鹤已出太极,一跃而上,一飞冲天,直去山石门。
拾换酒无奈摇头,亦只得随行前去,刹那已至山门前。
院中石砖满是血污,不待潜璇玑下来,拾换酒已释天雷落于院心,瓦碎墙摧,河氏与浮丘两方都停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