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寒泊炎岸,炭雪红郊,拣尽魂星埋荒沼。
…………
闻道七年,正月初五,辰时。花川县东郊水泊,山石门旧址。
百里秋渊一身无恙,当风玉衣依然清净明光。立于那侧,见潜璇玑左右游移而相助浮丘一方,她便嘲问:“茯歧改姓浮丘了?”
阴风阵阵,义缁履随口附和:“二位躲了许久,还以为要待我河氏与这一干逆贼杀个鱼死网破再来收渔翁之利,未想——”
“义道长当真知我?”拾换酒截道,“奈何我这师妹见不得有人作恶。”
拾换酒说时解下朔风枪,也瞧了那石棺,复望一眼花叶叟,见他眼中似有期许,心中一转,方又道:“河氏自诩正统,应不在意什么玄纹秘宝,何至于厮杀至此呢?人家浮丘来了七十二个,你河氏杀了人家二十九个,啧啧啧。”余光里便见花叶叟目中现了质疑。
“废话。”百里秋渊断喝一罢,金线振开,八个抬辇人站阵如弯月,各自身后幻神灼灼凶光。
应百里秋渊一喝,义缁履、鱼花溪弹剑飞音,九符牵于灵丝,竟似有咿呀怪音飘飘于空。荀签雪、零慎诩笑面转冷,碧白二气动如游蛇。
这一句,潜璇玑已助温寂友、娄遇常祛邪复脉,与拾换酒眼神一交,后者便转望慈寰幻神,霎时间缭乱掌下风雷以迎之。恰是阴云聚顶,瓦砾之间裂裂作响,后位江湖客个个愤然四顾、紧握刀兵,前位花叶叟、郯刀匠等人自提气凝神,各家奇术尽在掌中。
弹指过,潜璇玑以内息易灵,如泉如海,丝丝暗合拾换酒之风雷,却拾换酒催惊风裂影、动乱雷穿空之际,下清斋那九符飞音欲扣她灵台,长清谷那碧白二气也已直向她诸经腧穴。
潜璇玑是一方结灵之源,遇敌对战时多是首当其冲。拾换酒当然料得,又相比长清诡毒,下清封灵当是她最大威胁,也便势必让下清斋义缁履、鱼花溪先于他人折剑。
拾换酒这第一招,抽身前去,直面下清二人,便让百里秋渊金线刺了空。
而潜璇玑那处,她这几日与拾换酒同行,也已习知些许应对下清封灵之策,正运内息固脾土、培肺卫,却幸在左花叶叟起镜续印反击,在右郯刀匠落阵升元固灵,已将下清和长清相避在外。
拾换酒一经回望便知潜璇玑暂已无妨,回眼再前去时却为慈寰抬辇人层层抵挡,越肩相看,义缁履和鱼花溪的落足之处已不在他风雷场中。
百里秋渊为拾换酒无视,心中一恨,沉面为攻,却侧前银光一烁,是娄遇常那离生丝绕目迷眼,更温寂友乘机近前,幻火大聚,炽烈幻印正打她心处。百里秋渊左肩一撤,右臂一挥,巴掌直扇温寂友左脸。金线先行,温寂友后撤而乘娄遇常离生丝之退势,避开金线,然他那离火幻印已然摧碎百里秋渊左肩玉羽。
那一面,拾换酒横冲直撞招招见红,慈寰抬辇人皆不是他对手。才将八人袭伤在地,只听北面晕晕有声,义缁履和鱼花溪一人立在檐尾一端,剑音声声,喉歌慢慢,便听郯刀匠骂道:“嚎什么嚎!”说时大刀一挥,掀起石砖飞向那二人处。
拾换酒踏飞石而上,却见石下碧白烟气乱涌,那飞石不至檐角便悉数碎落至地,泥壤之间翻出虫蛆如麻。
跃上檐边,左首绿影一攒,影中窜出双蛇,拾换酒矮身避闪,朔风横扫,回身左臂一抬,铁衣大振,电光缭动,一面以铁衣回搪零慎诩双刃,一面以朔风抢横打荀签雪拦腰。
恰拾换酒中门大开,义缁履和鱼花溪举剑绕来,然一左一右方至近身,娄遇常那离生丝已抽到义缁履面侧,潜璇玑弹来银针也已刺中鱼花溪的剑格。
义缁履和鱼花溪稍撤,拾换酒振枪环身一绕,雷光明明,一个筋斗跃至院心。便在泥翻虫蛆之处,朔风倒插,拾换酒只在枪尾一点,电光晕开,更合潜璇玑清法,那虫蛆眨眼散化,拾换酒便有了落脚之处。
不得片刻喘息,荀签雪已揉绿烟到前,双爪齐抓,拾换酒横枪相搪,岂料荀签雪双爪在枪身一拍,那处竟显了锈色。心中一诧,眉间一皱,这长清之毒竟连金器也可毒化。这一诧间绿烟滚滚,游蛇蓦地欲来钻心。
拾换酒斜身后撤,侧里白烟急涌,零慎诩破土前袭,抬腿来攻。朔风一点,拾换酒翻身避过零慎诩腿法,顺势腾空一跃,掌引天雷绕身,如此又将荀签雪那毒蛇劈成飞灰。
看似轻飘如落叶,拾换酒再落回院心时,却震起砖石四散,复震退了近身的荀签雪和零慎诩。忽听钉钉两声,一侧飞来袖箭两支,打在拾换酒左臂铁衣,此刻已跌落在地。
拾换酒冷眼左看,两支袖箭来处,是庆闻府那一直躲于人后季盗与岱其华。
袖箭本是短距暗器,向来用以保命脱身的,此刻季盗、岱其华与拾换酒相去数丈外,场中诸人皆不知他二人缘何以袖箭来攻。不去理会,拾换酒稳下内息,这片刻停顿足以借潜璇玑易灵法阵补虚回元。
然而方运内息过经走脉,拾换酒却觉多处阻遏难行,听得下清斋剑音戛然,便知不妙,定是方才庆闻府出其不意暗箭来袭,致使分心,才中了下清斋的招。
风雷渐弱,潜璇玑蹙眉相看,也知了拾换酒已为下清封了印。这时间,荀签雪和零慎诩肃立殿前,一左一右,碧白二气渐散。义缁履和鱼花溪仍在檐上,似笑非笑,已还剑入鞘。百里秋渊已将八个抬辇人送去院外,此时也在檐上,身后金线牵挂于檐尾而落地。
“停下作甚,不敢杀我?”拾换酒冷眼问道,嘴角稍翘,不必回望,自知潜璇玑定是揪心在面。
潜璇玑自然心忧,拾换酒身在险境,身侧这浮丘一干武人,或也仅有那花叶叟与郯刀匠尚可顽抗少时,正进退难抉,耳中便听南方林中风声霍霍,似有道门中人疾奔而来。
义缁履出言道:“百里,你若动手,我便帮你挡那骑鸟的。”
潜璇玑眉头一皱,下清斋从来不做第一个动手的人。眼神一转,见荀签雪正有意无意盯向自己,见零慎诩正自顾自清整衣裳,想必长清谷也不想直面对上拾师兄而下杀手。
百里秋渊心中恨恨,虽不满下清斋的狗男女置身人后,但要杀拾换酒确实机不可失,若义缁履真能如其所言牵制潜璇玑,杀拾换酒应该顺遂许多,而荀签雪和零慎诩应也不会袖手旁观而自会处理花叶叟那四人,其他浮丘小喽啰自可留给庆闻府。想罢便内息运起,金丝绕手,行势在即。
拾换酒眼见如此,嘴角复平,若单论武技,自然打得过场中河氏诸人,但若论术法,眼下内息受扼,如何搪得住?若进,势必性命堪忧,若退,岂非落下笑柄?想至此处,直将朔风枪反转正握,趁百里秋渊金丝尚未出手,便嚷道:“我现在走可还来得及?”
百里秋渊一抽眼角,院内花叶叟等人亦是脸面一黑,又听拾换酒道:“百里,你要杀我何苦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若我拾换酒今日死在这山石门里,不说茯氏五门,单就八荒阁就不会让你活过三日。纵然你灭得了这些江湖人的口,也决然杀不尽我师妹的素鸟吧?”
眼色一冷,拾换酒话音一毕,潜璇玑心领神会,林中素鸟立时飞散。
见百里秋渊眼波一动,她定已心生动摇,拾换酒续道:“百里你可想过,河氏各门之间皆有隔阂,若你当真此刻杀了我,非止于你,便连慈寰殿只怕也无法安享晚年,而河氏另八门却不见得便会援手互助。”
百里秋渊怒目横扫,拾换酒却不让她接话,直道:“若你让下清斋那狗男……解了封印,或许我还能帮你开了这石棺,你可想知道这石棺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拾换酒昂首侧眼,且看这百里秋渊如何打算。却听义缁履大声骂娘,又听花叶叟叫道:“石棺万万开不得!”
“仙灵归玉魄,鬼气扼岩魂。獙印堪舆锁,迷瞑两道分。”拾换酒不管花叶叟,只一字一字说着。
花叶叟两眼圆睁,自己方才所解的乾坤镜真言,他想不明白拾换酒是如何得知的。
拾换酒道:“先人算计,九门不合。加之慈寰在朝,冥河在野,断无共事之时。太真、连商地北天南,各自分道修行,平日也无聚首之须。先人石棺做得机巧,也自有深意,绝非封藏安葬之用。若得九门于此山石门齐聚,势可迎接棺中之人重见天日。奈何九门勾心斗角、诛心反目,相互猜忌伤杀——”
“听你放屁!少他一门两门又如何?”百里秋渊喝道,飞身而来,金线已近拾换酒身前。
拾换酒抽身闪避,忽地南边林中一串踏地之声由远及近,风声霍霍,来人单刀在手,一跃上树,刀风直斩百里秋渊前伸的金线。
“百里好大的口气!”那人再跃便入了院中,“少一两门又如何?你慈寰殿联合庆闻府削杀五叶观,何时除名我名刀埠啊?”
这人是名刀埠的却戮,名刀掌门罔醉笙的大弟子,先前见着的黄远楼和管聚便是他的师弟。
“名刀要叛离河氏?与茯歧沆瀣一气?”百里秋渊两眼一眯。
却戮狂笑:“名刀埠本就是叛道之人,什么河氏不河氏的,于我无用。谁人善我我便与他,谁人恶我我便杀他。”
百里秋渊身后那金线神忽闪金光:“却师兄,你这是何意?”
“何意?登萍海那时是谁助我名刀埠?是谁视若无睹?我却戮今日助他茯歧,只为报恩。你百里秋渊、你义缁履、你鱼花溪、你荀签雪、你零慎诩、你季盗、你岱其华,今日伤他们不得。”却戮抬刀一一点向他口中指出的七人。
潜璇玑稍有诧异,又见拾换酒沉着如往常,忙趁那却戮横插一刀之际,思索为拾换酒尽快解封之法。
彼一时,却戮喝道:“我倒要看看这石棺里究竟是什么妖魔鬼怪!”他怒声未停,抬刀便挥向了那石棺。
花叶叟、郯刀匠不及截挡,却戮那九道刀风已然横劈在那石棺棺盖与棺口相合之处,四面灵息纳入缝中,那石棺已非原先那密不透风之状。
拾换酒望向石棺,静观其变,百里秋渊等河氏诸人亦如是。
花叶叟言不成声,目中尽是恐惧,忽地大喊了一声“走”,忙拉起郯刀匠撤至那群江湖人之中。
便听他们叽叽喳喳去留难定,四野鬼气暗涌,却戮只笑道:“百里,你慈寰殿怎地没将张解道的鬼气收拾干净!”
待见得四野水声大作,鬼气丝丝楔入石棺缝隙,花叶叟更是尖声叫“走”,此时他未再与旁人交涉,只拔腿逃离此地直向东方。郯刀匠未尝见过花叶叟如此情状,呼喝温寂友与娄遇常立时追随而去。一众江湖客眼见自家好手逃遁,自然惜命跟随。
潜璇玑暗自松气,没了旁人在此累赘,于拾换酒解封之事自可全力施为。
拾换酒已退至潜璇玑身前,后者立时抬掌抚按他右肩,细细一探,便知他体内诸经中是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足少阴肾经、足厥阴肝经四经多处中了封制。只是一时间仍无巧计能将封制解去,更加此时颇有危机之感,潜璇玑便内息大吐,却不知若以汹涌内息冲破阻遏尚须时辰几何。
百里秋渊自然熟悉这鬼气,便与那张解道鬼气无差。见此间诡谲,她心中不知何故生了惧意,翻手便将身后金线神蓦地化了命主回护的幻魔瞵龟。
义缁履和鱼花溪瞧见百里秋渊如此,心生迟疑,二人悄悄后撤,提气设防,也不再在意潜璇玑是否能将拾换酒解封。
“能解吗?”拾换酒低问,自将内息运转周天,仍觉多处阻遏难行。
潜璇玑答道:“需要时间。”
然那鬼气窜入石棺渐多,潜璇玑此刻听得声声低语,仿佛自那石棺之中倾诉而出,诡声入耳之时,她听得几近入迷。便是这分心一刹,倾入拾换酒诸经的内息竟乱了气机。
拾换酒深感不妙,蓦地一诧,立时挣脱潜璇玑。回首一看更是一惊,见潜璇玑满脸煞白,眼神涣散,口中呢喃作语,却难以听清所言为何。
潜璇玑站立不稳,拾换酒伸手扶她,忽而身后杀气袭来,便只得抱起潜璇玑,移步闪避、跃上墙头,才见原是那荀签雪乘机弹来的绿液。
不至片刻,四野鬼气已尽数为那石棺吸纳,便听石棺震震夹杂碎石之声,鬼气倏忽震开石棺,声响震耳,碎石四射,玄纹笼罩山石旧址,更致炭尘蔽天,东阳暗淡。原先石棺那处,只得一具道袍男尸横陈浮空。
拾换酒于墙头那处看得分明,那男尸身无人气,定是死绝,而他脸面双手却饱含血色,眉发更是色泽如常,自首至足,全然如生人安睡一般。只那一眼,石棺碎石落地,那男尸亦遽然干瘪坠地,碎为一地炭尘。
眼光一转,那空中玄纹岂不正如张解道周身所纹?尚不及拾换酒多想,已是日光尽暗,目视难遥。
潜璇玑瘫软无力,双目翻白,口中依然喃喃不止。
拾换酒暗自心焦,此时封经未解,璇玑又陷于此状,倘若河氏发难,该当如何逃遁?当下背起潜璇玑,将她的清月杖挂在自己腰间,转身便向山石门外奔走向南。
“休走!”百里秋渊断喝一声,身后幻魔瞵龟隐去,金线神复现,两段金丝直向拾换酒抽来,她果然还是舍不得将袭杀拾换酒之机白白浪费。但她那金线前去之路却为却戮刀风削散,却戮未出一言,长身立在百里秋渊与拾换酒去路之间。
同此一时,空中玄纹碎裂,与地上炭尘交融四散,所去之向便是在场诸人。炭尘去势惊人,百里秋渊不得已,只得散了金线又再遣了瞵龟护体。义缁履、鱼花溪二人与荀签雪、零慎诩二人亦然各自施法设防。
至于却戮,他身为名刀埠弟子,自不如他人那般畏惧阴魂。然此炭尘诡异,他未尝亲历登萍海一战,不曾亲见张解道那炭尘与玄纹,是以他亦惕然外撤。却戮手中单刀名为“走鬼”,刀下葬送大鬼小鬼无数,加之名刀道术本就有屠绝鬼气之力,此刻却戮横刀在前,数柄刀影环绕周身,一段段炭尘穿透他肌骨,却未见他面露痛色。
而待拾换酒察知炭尘近身之际,那一缕炭尘已然刺入潜璇玑背心。“璇玑!”拾换酒呼道,却只听得潜璇玑呜呜难言。
拾换酒足力已到极致,此时封经未解,雷法难动,缩地之术亦然无可施展,寻常身法步法若要与那炭尘相较,只怕也要命悬一线。转眼瞥见东方似有火光剑气,心中一动,便立时转向那处。
此地已是不见天光,拾换酒只一心向东奔走,他自知那火光与剑气振发之处必然是引青鸾与莫惊所在。
不值片刻,入目俱是炭尘游走,拾换酒虽觉河氏那几人并未追来,也仍悬心在弦,丝毫未敢放下。直至亲眼瞧见了跨骑狼皇、高举雪烛的引青鸾,方心中稍安。
引青鸾双眼火光灿灿,狼皇足下寒法法阵将方圆十丈水岸冻成冰雪。及至近处,拾换酒才见那引青鸾寒阵之外一地血红,数十人尸绵延数十丈,具具已成焦炭,更见此间碎裂荒魂无数,星点飞扬。而那寒阵之中,却非只引青鸾与莫惊,尚有花叶叟、郯刀匠等十数人。
“师兄!”莫惊叫道,埋香乱影、古石震颤,一道道刚猛剑气与剑光剑影击向拾换酒身后。
古石剑气击散拾换酒身后炭尘鬼手,便听拾换酒身后传来声声嘶吼呐喊,直如地狱冤鬼叫魂一般。霎时间拾换酒已越过人尸而踏入引青鸾寒阵,可潜璇玑双手双膝方触及寒法灵息,但听她一声怪叫,竟自挣脱了拾换酒。她仍双眼翻白,却连步倒退,口中出声便如方才冤鬼叫魂更无二致。
“师妹怎么?”莫惊诧异。
忽听花叶叟叫道:“造孽啊!”说时便见他双手稳持乾坤镜,口中咒语吐如串珠,镜里金光大作,直照潜璇玑。
听得潜璇玑怪叫连连,拾换酒好生心疼,余光里之间四野鬼气与炭尘、魂星尽皆指向潜璇玑,又见山石门那处,百里秋渊等人已然紧追过来。
郯刀匠瞧见拾换酒与莫惊神色,忙道:“小医师被那石棺鬼附了身了!”
拾换酒听罢便道:“莫惊,莫让鬼气靠近璇玑。青鸾,易守为攻。”
花叶叟咒声不止,莫惊剑气只可逼退欲近潜璇玑之炭尘鬼气,却未能伤它。引青鸾身于高处,自然瞧得远,便见山石门方向前后急来的百里秋渊与却戮等人。而四散的炭尘已不再追寻旁人,牵动点点魂星,齐齐聚向潜璇玑。
转听花叶叟咒声戛然,末了带一声呼喝,潜璇玑忽地含胸佝偻,背后炭尘绽放,旋即跌倒向前。
这一瞬,山石门方向金线烁光,直击潜璇玑,自是百里秋渊已近前。莫惊剑气亦然搪去,却是那炭尘鬼气聚成人形,挥掌相抗。百里秋渊、莫惊各自失手,而前者更在脸面之上多了一枚炭黑色掌印,身上诸般玉器尽皆黯然,便连她那法器玉璋,竟也已满布裂纹。
那炭尘人形张口传来怒嘶:“河氏窃贼!”亦是这一瞬,拾换酒抽身疾去,在那石棺鬼翻手欲擒潜璇玑之际,将她抱入了寒阵之中。
那石棺鬼见潜璇玑脱了掌控,登时怒气山崩,身后鬼气缭绕、炭尘乱舞,勾了一个古怪巨像出来。
“这是……勷皇?”引青鸾大惑,然而由不得她细想,那炭尘人形已然出手来攻。
引青鸾身外落下炽烈片羽,应口中一声“退”,登时这处火光冲天。此一时,一边是烈焰焚空,一边是巨神大,转一时,一边又坚冰刺影,一边又狂魔翻川,愣是将这荒郊水泊搅成惊涛骇浪、叠雪成山。
引青鸾紧盯那石棺鬼手间结印,想不到它修为高深至此,施展差神驱魔之术竟可弃用法器玉璋,甚可神魔并现。更想不到这石棺鬼物炭尘聚成的人形,使出那慈寰的神魔二术竟较慈寰殿更为凶悍。如今这石棺鬼的修为造诣,决然在那张解道之上。
那石棺鬼差的幻神名曰勷皇,此为古书传说中辅佐东方巨翳国始帝天君之神,主司天象风雨,有撼山摇岳之力。而后所驱的幻魔是相传居于西方悲溟海的魔帝郁卿,主司人欲七情,可洞察人欲、缭乱人心。不论勷皇或是郁卿,虽是传说,但俱是当今慈寰殿门人弟子难以差驱之物,亦是门中典籍位列终章与术法修习大成之物。
百里秋渊自然认得此二者,方才那石棺鬼一掌耳光将炭色烙印她左颊,使她至此仍痛感非常,又加其后鬼气大作竟致她周身玉器玉璋失**裂,已然让她大失锐气。眼下勷皇与郁卿神魔俱在,于她看来,或许自己身死灵灭,便在这石棺鬼翻手覆手之间。如此想来,百里秋渊竟阴阴一笑,只因当前与那石棺鬼相对的并非自己,而是引青鸾一干人。
百里秋渊喜形于色,拾换酒已然瞧见。而他偷眼瞥向后来的却戮,却见却戮不动声色,料想他虽不甚畏惧阴魂诡技,但到底仍有自知之明,不会贸然出手相帮。转念又想,为何旁人一沾炭尘即死,为何独有璇玑非是如此?
引青鸾力渐不敌,拾换酒和莫惊却无计可施,眼前这石棺鬼无魂无体,无论引青鸾炎法赤焰、寒法霜冰,或是莫惊双剑剑气,皆难伤它分毫。而引青鸾寒阵与郯刀匠相助之固灵刀阵,或是他人道技护法,也已略显颓势。
却戮眼见如此,振起单刀,身外刀影护体,他已疾步前趋。刀光耀眼,刀风呼啸,岂料那石棺鬼背后幻出一形,剑指一出,登时玄纹化符,将却戮周身与那走鬼单刀裹缚其中。
“河氏窃贼,方才已念你开棺之恩,已不与你计较,莫再找死!”石棺鬼言罢便听金器碎裂之声传来,却戮更为那玄符牵拉坠地复又移去了百丈之外。
花叶叟面稳气静,忽跨步上前,高抛乾坤镜,又自怀中取出震艮、离坎、兑巽三镜,倏忽间四镜团转,他口中咒声渐响。
郯刀匠焦急,叫道:“花老!你真——”花叶叟断喝以止,四面铜镜越转越快。此时那石棺鬼似也看出花叶叟施为所旨,身后幻影重聚回身,鬼力更盛,直欲将鬼手冲破引青鸾寒阵。
璇玑很特殊?拾换酒心惑,难道是……所谓璇玑星暗?
拾换酒一念之间,潜璇玑已回神醒转。起身打坐调息,才知方才花叶叟虽将炭尘驱离,自己灵台之上,却还是沾染了那石棺鬼的鬼气。一刹回神,气力未复,只向拾换酒轻道:“它不完整——”
然而潜璇玑一语未完,花叶叟四镜荡起铜音,引来天光直射那石棺鬼。随他一段幻咒,四镜幻形踏金光出阵,便在石棺鬼幻化分离之际将它封印镜中。四镜熔成方盒一枚,落回花叶叟手间,而他忽然双膝跪地,两目失光,一双眸子却仍望着一语未完的潜璇玑。
“花老!”郯刀匠蹲坐花叶叟身旁,探他气绝,一霎老泪纵横,只抬手欲助他瞑目,却才触及花叶叟额眉,花叶叟便化作炭尘,与那四方铜盒跌落在地,其间点点魂星,渐渐窜入了那盒中。
抗力止息,引青鸾无力俯卧狼皇项背,寒阵立散。莫惊将双剑归鞘,忙去相扶,将引青鸾扶下地面,狼皇也幻回了青玉。拾换酒转眼一望,河氏诸人已不在此间。
…………
以河氏、茯氏之能犹难伤杀的石棺鬼,却为一个寻常道门中人以爻镜道法封印,潜璇玑呆望那四方铜盒,讶不能言。
拾换酒环顾,见引青鸾闭目调息,莫惊在旁照看。郯刀匠跪坐花叶叟骨灰一侧,两眼紧盯那四方铜盒,铜盒之外依稀能见炭尘飘浮。与郯刀匠一道之人,那温寂友、娄遇常皆是重伤卧地,他们一行七十余人,眼下仅有十余人生还,各自满面悲壮。
“花老……师出真州怒龙渊的龙碑观。”郯刀匠说道,“他是以命相搏,也仅能将那石棺鬼封印,而未能灭杀……”
怒龙渊乃是真州十渊之一,山路艰险,水路更是难行。龙碑观悬在涧间,乃是一处古道观,主修的便是爻镜道法,最擅的便是搜魂镇鬼之术。
相传龙碑观开门之初,曾镇恶龙在渊,百年前亦有兴盛之时。后因修炼观中独门道术所求天赋甚高而传人难觅,弟子渐稀,后继再不如从前,龙碑观亦越发衰败。
近七十年前,佛门传入狐迹疆土,于真州十渊开门立派,名之十渊寺。怒龙渊上,十渊寺初建破潭寺与潜龙塔时,同在一山,龙碑观亦有出力相助。后者也因此得结善缘,多年后,观中来了一位天赋极高的弟子,便是如今的花叶叟。
此等江湖过往,拾换酒与引青鸾皆有耳闻。拾换酒听得花叶叟出身龙碑观,心中了然,虽于他以爻镜封印石棺鬼而感惊讶意外,眼下却已觉是在情理之中了。
“先前,花老以乾坤镜探得真言四句,与方才拾侠士所说并无差池。老夫虽不曾与茯氏相交,却也知晓茯氏道技高深莫测,想必自有察探秘法。”郯刀匠仍紧盯那四方铜盒,眼光未尝看向拾换酒等人,“至于拾侠士所言,河氏九门齐聚、迎接棺中之人重见天日,不知是信口胡诌,还是有所依据?”
“什么真言?”莫惊插口问说。
拾换酒瞧向郯刀匠,后者轻哼一声,才道:“仙灵归玉魄,鬼气扼岩魂。獙印堪舆锁,迷瞑两道分。四句真言,分别指向慈寰殿、冥河坊、太真道与连商馆,然而何以甚解,花老却未来得及说出口。”
说罢,郯刀匠出手便欲拾起那四方铜盒,却是潜璇玑脱口而出:“别碰!”
郯刀匠闻言停手,而他指尖也与那缭绕于铜盒之外的炭尘,已仅相距寸许。再一回看,却见那炭尘似欲因风绕向他手中,登时便觉指尖刺痛非常,更有烈火焚骨之感。一觉如此,郯刀匠立时起身后撤,身下遽然现了刀阵出来,忙问:“为何如此!以往花老以爻镜封印妖鬼,断无不可触碰之理!”
见他如此,那十数江湖客便又各自警觉。
潜璇玑缓缓起身,以清月杖支地,她道:“花前辈他……没死,他是以自己魂灵为引,将那石棺鬼封于爻镜。如今他与石棺鬼具在镜中,石棺鬼意欲破镜而出,或许……花前辈和爻镜拦不了多久。”
“什么?”郯刀匠足下刀阵渐隐,“你如何知道?”
潜璇玑道:“些微石棺鬼气残存于我体内,它之所欲,我能感知……”
“当真?”郯刀匠质疑,斜视潜璇玑,见她微微点头,只好相问,“如何是好?”
清月杖底,些许清法内息如涟漪散开,于潜璇玑足下亦然现了一个法阵,光影方圆变幻。潜璇玑道:“我来。”
可潜璇玑话声未毕,已望见拾换酒那不安神色。
一方引青鸾旋即说道:“璇玑不可逞能!五门皆不擅封印,穹清弗禦阵亦是助益无多啊!”
潜璇玑颔首以示无妨,拾换酒与引青鸾却不觉心安。
而郯刀匠一旁,却有一人夺手而来,那人直道:“刀匠可别让外人夺——”他说话间已然俯身将那四方铜盒持在手中,可他一句未半,已见他自手及身,刹那化成了炭尘。
“啊!”潜璇玑一声惊呼,顿步欲倒,幸而拾换酒在侧,伸手相扶。
四方铜盒再次落地,那无名之人化成的炭尘,随风散落,点点魂星已为铜盒吸纳。郯刀匠刀阵复现,连步后撤,倒未为那飞落的炭尘触及。余下江湖人面面相觑,再无人敢于近前。
潜璇玑稳下内息,刚待移步上前,拾换酒便道:“可否先设法解去我四经封制?如若乾坤镜困不住它,当以雷法抗衡,你们先行遁去。”
潜璇玑望向拾换酒,轻道:“没有时间了……师兄信我,我知道如何应对。”
潜璇玑说罢便执杖前去,足下穹清弗禦阵光影缓缓漫过那四方铜盒所在,铜盒之外缭绕的炭尘也已然为靠近的潜璇玑吸引,丝丝指向于她。而在那一团炭尘似要脱离四方铜盒之时,潜璇玑已在其旁盘腿而坐,阵法光影烁目,阵外之人几要看不清晰她如何施为。
“她在作甚?”郯刀匠焦急问说。
拾换酒不答,只眯眼紧盯法阵之中的潜璇玑。他与引青鸾、莫惊自然清楚归雁篱这穹清弗禦阵有何效用,若仅为清邪浊、祛鬼气,断不消倾吐如此气势如虹的内息,更何况潜璇玑才脱鬼掌,保留内息、稳固内气以荡除内侵鬼气才是正经。
拾换酒与引青鸾一经对望便知心意,虽藏担忧,却已从容。潜璇玑虽年少,却不是莽撞之人,她如此做法,定是不想让阵外之人知晓她于阵中作为,也定有深意。
想至此处,引青鸾亦渐然起身,雪烛杖轻轻落地,一息寒法瞧瞧晕开,绕过潜璇玑那穹清弗禦阵,将一众江湖人相隔异端。她向莫惊低道:“璇玑有心事,师弟小心瞧着那刀匠。”
“好。”自方才那江湖人灰飞烟灭,莫惊右掌始终未曾离开埋香剑柄。
竟消片刻,穹清弗禦阵光华渐去。诸人才见那四方铜盒飘飘于空,待灵光熄灭,铜盒方跌落而下。潜璇玑抬手便将那铜盒接在掌中,只见那铜盒之外,已没有了缭绕的炭尘。见潜璇玑双臂微颤,拾换酒赶忙上前,托她右臂,才助她稳住铜盒。
潜璇玑只对郯刀匠说道:“刀匠前辈,我以归雁篱清法,合花前辈爻镜之术,助他将石棺鬼禁锢镜中。但我等道行微末,此番虽能助力,但至多不过一月那石棺鬼仍可突破重出。方才我师姐也说了,五门不擅封印,于这石棺鬼一时间也无妙计除去。”说着便见郯刀匠面露异色,想必他仍然质疑这四方铜盒仍有古怪之处。
拾换酒心中一声冷哼,猜得潜璇玑心思,忙双手捧过铜盒,起身递向郯刀匠,复道:“那石棺虽与河氏脱不了干系,但刀匠既跟随浮丘,定然不会寻河氏求解。刀匠不是歹人恶徒,今日且将铜盒带去,向真州寻龙碑观前辈施法镇鬼也好,向憔州寻庐昌城浮丘一党设计除魔也罢。何况花老魂灵仍在镜中,刀匠必是不放心我等就此将铜盒带走,是以还是将这铜盒交与刀匠前辈。”
于一众江湖人窃窃私语之中,郯刀匠接过那铜盒,拾换酒续道:“刀匠重义,想必自会护佑铜盒周全。眼下河氏虽不在,我猜百里秋渊一干人应会以为铜盒在我茯氏手中,但仍冀望刀匠早些将此铜盒处理妥当。”
郯刀匠将铜盒裹入包袱,拱手向拾换酒四人道了声谢,转身便招呼他人一同离去。
待郯刀匠等人行远,引青鸾方才松了内息,寒阵也即消散。
拾换酒远望郯刀匠行去背影,直待他们消失不见,才回身蹲下,问说:“师妹现下如何?”
潜璇玑两唇泛白,气力渐弱,却只说了两个字:“不好……”
“何以如此?是方才大动内息禁锢石棺鬼?”拾换酒急问。
潜璇玑只摇头,另道:“师兄,我们须得尽快赶去花川,不然那石棺鬼——”胸中气塞,一句话竟未能说完。
莫惊便问:“石棺鬼?不是已被花叶叟封印在那四方铜盒中?”
潜璇玑道:“方才石棺破碎之后,鬼气并非全然过来此地。花叶叟封印的也仅是他的半身,而且……那半身眼下已不在那铜盒之中。”
“什么?”拾换酒三人俱皆讶然。
“他……在我灵台。”潜璇玑道,不待三人多问,只说,“刀匠带走的铜盒,仅有花叶叟一人的魂灵,也并无什么一月止期,我如此也仅是不想让他们再身处险境,往后刀匠他们寻得高人,自会知晓如何如何。我已勉力封制石棺鬼,不知为何,他那鬼气与我灵台内息十分相合,但愿于我内息耗尽之前能寻得解法。”
“我……”拾换酒暗恨自己不曾携带八荒长弓与信箭,只得皱眉道:“师妹快遣素鸟传信最近的八荒同门,请他们尽快联络铘阳,询问计策。”
“素鸟已经去了……”潜璇玑道,“师兄师姐先听我说。”
拾换酒皱眉凝视,引青鸾与莫惊也已近旁,潜璇玑才续道:“石棺鬼一出石棺,每杀一人,得一人魂,鬼力便增一分。师兄四经被封,我现却无法助师兄解去,倘若师兄安养调息,或仍须一个时辰方能恢复。但那石棺鬼绝不会相待,最近人多之处便是花川,虽然我方才我已听见百里秋渊他们行去花川之向,但我仍怕……怕……”
引青鸾会意,立时一拍莫惊肩膀与他站起,狼皇自现,她道:“师兄照看璇玑,我与莫惊先去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