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血染花川

有道是:故地陈棺藏冤侣,翻覆长榭短桥。

…………

闻道七年,正月初五,辰时,狼皇已将引青鸾与莫惊载至花川县外的岩桥东首。狼皇于此有畏惧之感,引青鸾只好将它幻回青玉。青玉坠入丝袋,内生青光明灭不止,那是此地危机重重之貌。

雪烛杖首燃起冰火,只因这处天光已然更暗。两人移步上桥,见对岸那小小县城已是罩于一片鬼气之中,便是桥面与对岸石路之上,亦有零散涂地的炭尘。

“璇玑所说不错,师姐,我们怎么办?看这模样,花川是死绝了呀!”莫惊道,闪步过了桥,轻巧跃上栏杆石兽头顶,翘首向县城中细看,只是那边阴阴浑浑,这在外处也看不分明。

引青鸾行至莫惊右侧,见狼皇青光亮透丝袋,眼神瞟向桥西一侧隐蔽之处,莫惊随即察觉,那处好似有人暗藏,埋香出鞘,剑气散开:“出来!”藏于那处之人只好现身,竟是庆闻府的季盗。

这季盗与那岱其华俱曾是域外马贼,拳脚武技于江湖人中亦属上乘,但在道门中人眼里却不过尔尔。虽说成了庆闻府门客之后,二人自去学了些旁支术法,但不曾拜师入门,终究算不上道门中人,所习术法也仅是浅表皮毛。

瞧不上他,莫惊扫视一眼,厉声道:“你没受伤?躲这作甚!慈寰下清他们呢?”说时剑气一过,埋香剑顺势还入鞘中,季盗双臂那青钢护腕与袖箭也齐齐碎裂落地。

季盗徒手难搪,闪身欲逃,却双腿生寒,再难迈出一步,回望向引青鸾那时,他口中呼气已成了白雾。

雪烛杖尾落了寒霜,引青鸾好奇为何他季盗道术平平却能安然在此,便问:“你为何会一人在此?”

季盗迟疑,瞟向石桥之上,莫惊眼光循去,那处唯有一地炭尘。季盗自觉眼下逃也难逃,便直说了:“那是岱其华,我想给他收尸,发现你们来了。”

“收尸?是石棺鬼杀了他?没杀你?你在这能躲得了?”莫惊问说。

季盗言道:“却戮开棺之后我就生了退意,但其华想探清石棺鬼的底细,我拗不过他,只好跟去你们那。见那石棺鬼一招能破尽百里秋渊法器,又一招能重伤却戮,我们那点微末术法,若再不逃命定无活路。趁乱往花川这边过来,想着先往县城驿站通报,哪料到这边也是鬼气冲天。刚上桥,其华就……”

莫惊见季盗眼神闪躲,料想他或是做了什么背信弃义之事,便直问道:“那你为何活着?贪生怕死,不择手段?”

季盗忙答:“是傀魂师……对,是傀魂师路过!”

莫惊道:“傀魂师?谁?扈乔趋?他会救你?”

“……呃?”季盗应不清楚为何莫惊会知道的扈乔趋此人此名,只说,“……同是庆闻门客,他……会的。”

莫惊与引青鸾对望一眼,若那日在登萍海,斩首张解道的仅是扈乔趋操纵的傀魂,那么扈乔趋的傀魂技艺与自身修为定然甚是高绝。然那日的张解道与今日石棺鬼虽似非同,张解道纵然强横,却是走火入魔的人,何况他已神志不清,今日这石棺鬼是鬼非人不说,更似有策谋之识。

引青鸾问道:“你说的那傀魂师一人进城去了?”

季盗道:“他是一人,后来百里秋渊他们也都进去了。有傀魂师在,我……我就没……”

听他说罢,引青鸾便移步往花川县城中行去。

莫惊也懒再理会季盗,他知引青鸾若已远离,寒法自会散去,且由那季盗自生自灭便好。却是季盗喊道:“你们进去又能做什么?”

莫惊驻步,侧目相看,那季盗又道:“方才我可看得清清楚楚,浮君炎寒二法和断剑剑气都伤不了那石棺鬼,你们进去还能做什么?若你们碰上扈乔趋,不怕他杀了你们?”

引青鸾去步不停,莫惊只道:“哼,不怕不怕。”

“你们进去送死,先把寒法解了啊!”季盗大声叫喊,几要破喉,引青鸾与莫惊却未再理会于他。

…………

山石门东,拾换酒与潜璇玑那处。

拾换酒见引青鸾与莫惊遽然离去,仍蹙眉在面,便问潜璇玑:“璇玑鲁莽!怎可以自己灵台作镇鬼之用?”

潜璇玑摇头,两唇近无血色:“我……”

虽说有气,拾换酒却自然明理。龙碑观花叶叟虽擅镇鬼,但那石棺鬼却并非他一人之力足以镇压,而方才场中诸人也只有潜璇玑或许能解此围。可眼下潜璇玑衰弱异常,自己又经封气滞,若此时有敌来袭,又当如何是好?想至此处不免诧异,不知河氏诸人何以忽然离去。

潜璇玑道:“我已无余力助师兄通经,一个时辰自不可待,师兄且盘腿坐好,听我口述。”

拾换酒如言,与潜璇玑对坐,潜璇玑续道:“手太阴、手少阴、足少阴、足厥阴四经十二穴受制,所幸皆在腹面,师兄双手自可触及。”

拾换酒解下铁衣,也不避潜璇玑,直将内里布衣一并宽下。潜璇玑亦不羞赧,直视于他,口中一一指点。拾换酒便如言下指或运气,若遇难行,便自潜璇玑药囊中取出银针,照她所示,自下银针于己。

消一刻钟,潜璇玑方使拾换酒收针静气。

“此法化自《十二针经》,若我安然无恙,自可全力相助师兄解封,但眼下也仅能冀望此法能助师兄快些恢复。”潜璇玑说道。

这片刻,一只传信素鸟飞来她身前,潜璇玑又道:“方才南去的素鸟应会很快寻到八荒阁的其他师兄,也便很快便又回音的。我欲将这石棺鬼之事告知师父与师叔,看看他们是否知晓,何以石棺鬼气与我灵台内息十分相合……若真是因我生时璇玑星暗而魂灵不祥,那以我灵台对付石棺鬼,应可谓权宜之计——”

“胡闹!”拾换酒截道,他已穿戴如常站起了身,“石棺鬼气怪异非常,岂能任其久在灵台?性命之忧,岂能儿戏?”

“可师兄不也是没有别的计策?龙碑观远在真州不说,人才凋零定然难以抗衡。五门不擅封印,茯正又忙于修仙,加之每回相逢俱是刀剑相向,怎会相就于我们?难不成去请河氏,那不是自投罗网吗?”潜璇玑无奈,拾换酒亦是语塞。

素鸟飞去,这一只向东,是去寻司玖陌的。潜璇玑道:“不知司师姐身在何处……”说罢拄杖起身,“师兄,我们快去花川吧。”

背起潜璇玑,拾换酒想着方才她说的龙碑观,心中闪过一念,便道:“不知十渊寺是否可以……”不过转念,十渊寺虽以慈悲渡众生,又同为修行之人定不会视而不理,但十渊寺同样远在真州,眼下亦难离此去彼。

…………

花川县,引青鸾与莫惊才过城门,便觉血腥味扑面而来,一地泥泞更是玄赤交融。

“这……”莫惊两手握了剑柄,剑气凛然,穿鞘而出。然而此地灵息亦是汹涌,非只那石棺鬼气,尚有妖魍之气与邪魂之气夹杂其间。

引青鸾停步,将狼皇玉丝袋收紧,才道:“有妖气,是五叶观的彧为邀。”语毕,狼皇玉青光暗淡,引青鸾已催狼皇沉睡无识,一时间它应不会再受彧为邀禁法侵扰。

说时城中凶光大作,四面八方房屋震震,瓦片翻飞,缕缕魂砂与点点魂星交错当空,如滚滚洪流汇聚,聚向城中。

“魂砂!怎么回事!”莫惊惑道,“难道杀人的还有扈乔趋?”

“他……须以生人炼制傀魂,那定然……”引青鸾身外飘起火羽与霜花,眼中更带怒火熊熊,“走!”说罢便一步跃上屋檐,一路急向城中。

莫惊一般急去,心中却忽生惴惴之感。

…………

泾洲城西郊,鹄伯赏与淬愚炽以差神之术踏溟海仙鹏急翔到此,他二人意气风发,仿佛司玖陌当真便会在泾洲城内束手就擒一般。于郊外撤了差神术,是因害怕司玖陌有所察觉而设计逃遁。

淬愚炽笑面在前,他问道:“师兄,司玖陌为阖绣曲师姑重伤,定然不是你我对手。若见了她,我们先全力将其拿下,然后严刑拷打,待要回凤师妹玉璋之后,再将她杀死,你看可好?”

鹄伯赏答道:“师弟不可托大,司玖陌并非泛泛,就算重伤,我们也不能大意啊。”

“诶,阖师姑的手段师兄还不知道么?历经阖师姑手底画境,就算她司玖陌没有臂股折断、手脚尽废,只怕也功失三成、力弱七分了。”淬愚炽拳掌相碰,欢喜形于脸面,“要回凤师妹玉璋,我定要唤醒凤师妹魂灵,然后定要让她看着我们,将司玖陌碎尸万段!”

“唤醒魂灵?啧啧啧,是我孤陋寡闻了,头一回听说慈寰殿还有这本事。”东面,一个身着半臂铁衣的男子蓦然现身。

淬愚炽笑容立散,面色也暗了下来,只因来人便是八荒阁的册天疆。

册天疆声名在外,鹄伯赏与淬愚炽自然识得,二人未再多话,一个差了许幻清,一个差了风灵官,眼看便要出手攻向册天疆,后者忽道:“要替凤剪镯报仇,找她便是,冲我撒什么气?”眼神一移,册天疆望向淬愚炽身后。

鹄伯赏惊觉,身后许幻清柔身闪去淬愚炽后方,却仍慢了一步,便在他视线转至淬愚炽身前之际,青光一过,淬愚炽颈前鲜血直涌,他身后风灵官再难相凭,转眼即散。

淬愚炽跌倒在地,血红染透泥壤,鹄伯赏尚未回神,只觉胸口已承了十余记重击,头也不及回,便觉四肢麻痹、喉头被扼,直至他后背镶入郊野巨木,才见册天疆已到面前。

“今日当真开了眼界,慈寰殿可以唤醒魂灵便罢,竟还可以差‘人’?”册天疆指力一紧,已将鹄伯赏颈骨震碎。

许幻清幻影散去,便听宛略言话声隐隐:“你不打算问他什么?”

册天疆叹口气,将鹄伯赏与淬愚炽二人的玉璋一并纳入手中:“要问自然也须寻个听话的,也好让我们看看玉璋里的魂灵如何唤醒。”

宛略言默然,一阵才道:“这次是我错了,玖陌并未往泾洲过来。”

“但身受重伤应不会假,你去寻她?”册天疆问说。

“嗯。”

…………

今晨,泾洲城东北向,司玖陌于晋潭县青石峰下的野溪边饮马小憩,这一路过来,不知换了多少匹马。

北山十二峰,自东至西依次便是萍阳府苔县落芙峰、广县一秀峰,逢湖城泓县将寒峰、渝县长槐峰、岩阳县衡翠峰,泾洲城临江县老鱼跳、留县半碗峰、诏县九屏山,隋城秀宁县鸣琴峰、晋潭县青石峰,天关城小池镇小池峰、亭山县杏花峤,因各山皆有仙缘传说,是以亦称十二仙山。

隋城晋潭县与天关城相去非远,西北行去二百里便入其辖境,也便到了小池镇地界。将马匹拴在溪边木下,司玖陌遁去身形,向上游潜去,那处是理岳翁与苏星客休憩之所。

行近所在,司玖陌缓下步履,此刻已听见那处燃柴之声,再近两步便闻见了鱼香。潜身阴暗,虽能听见理岳翁与苏星客往来交谈,但因他二人所言乃是乌宛之语,司玖陌依稀听出“小池”“太真”“黄嘲”数词,一时间也难以明辨究竟所言何意。

听见理岳翁提及“黄嘲”,司玖陌便更好奇,看来这理、苏二人果然于那天道山吕洞有所干系,说不得便是觊觎那莫须有的玄纹秘宝的有心之人。

心中好笑,北州鬼事已发半年之久,江湖之中又能人辈出,但凡有所牵系,即能为人捕风捉影牵强附会。太真道黄嘲、冥河坊拒鹤、长清谷曾杓乙,早已被人研判甚清,如若拒鹤身死,只怕也早被人掘了坟墓。不禁思索,当年三人同入吕洞,仅有拒鹤归来,另二人生死不明,眼下这理岳翁与苏星客前往天关城,莫不是旨在寻访太真道,莫不是得了黄嘲什么线索?

烦闷非常,只因司玖陌不曾研学乌宛之语,若出手以影法迷惑于他二人,或许他二人迷糊之间仍是以乌宛语对答。如此想来也只得继续跟随,且看他二人如何行事施为。

悄悄遁回拴马之处,于溪侧以竹壶补了水饮,便上马扬鞭,绕过理岳翁与苏星客而先行去了小池镇。

…………

花川县,引青鸾与莫惊已到了那鬼气凶光大作、魂灵星砂汇聚之地。此地西倚越花岩,东抵濯纱池,北依灵招榭,南邻照梛台,是为花川一县钟灵之所。

扈乔趋在西,踏魂当空,其后魂丝牵自越花岩山身,人前人后皆有傀魂错落,攻守有度。彧为邀在东,浮濯纱池之上空,冥虎背倚天东阴光,与身外妖光环环相扣,片片纸蛇翻如落雪,更势如破竹将那石棺鬼差驱神魔环绕其中。

义缁履和鱼花溪北立灵招榭尖顶,也不知何时已折了剑,眼下两人朱砂线,一牵越花岩土,一引濯纱池水,九符黄纸分附于傀魂与纸蛇分身,益其魂力与妖力。百里秋渊重伤坐于照梛台上,玉衣无光,却仍勉力撑起慈寰六印巨阵,吐纳木灵之气,致那台上古梛树春叶枯黄。荀签雪碧气环身,立于梛树巅顶,自为百里秋渊护法。零慎诩白气如龙,游身上下,借扈乔趋傀魂与彧为邀纸蛇之势而闪身掠阵。

“以慈寰六印阵牵制石棺鬼……”引青鸾如是说。

莫惊已埋香出鞘,他道:“若我们乘机杀了那百里——”

“不可。若杀了百里,六印失神,凭下清那两人根本无力封印石棺鬼。”引青鸾道。

莫惊道:“下清?”

引青鸾道:“慈寰六印旨在削弱,而真要将石棺鬼封印的是下清。你看他二人九符与朱砂线排布,符入金火,线出土水,合百里在木,那便是下清无量阵的雏形。扈乔趋的傀魂看着攻守有度,却横七竖八难分章法,加之长清白龙左右闪现,不分南北东西,他们这是在分散石棺鬼气力。平日里九门不和,想不到当真对上强敌之时,却仍有如此默契。”

“那石棺鬼为何与张解道一样,河氏功法都修炼一身……”莫惊不解。

引青鸾摇头,她亦是今日才见着这石棺鬼,虽说先前见过张解道之后已有猜度,但如何又能在这时间想得清楚明白。

石棺鬼眼下差驱的仍是勷皇与郁卿,身后他自身的幻形与他相背而立,口中念念有声,喉歌刺耳,那自是下清驭符之咒。

引青鸾惊道:“不行的!纸蛇冥虎虽惮于彧为邀禁法,但它们对敌石棺鬼却难掩怯色,更因囿于五叶禁制,亦难以施展真正的妖力。石棺鬼的禁法修为绝不弱于彧为邀,若他寻隙破去彧为邀的禁法,纸蛇冥虎就地倒戈,彧为邀必死无疑。

“傀魂虽非九门术法,但傀魂本是阴魂,于更为阴诡的石棺鬼面前,自会担惊承惧、魂力大减。这石棺鬼的冥河魂法修为定在冥河掌门涂念之上。

“慈寰道术本可强攻,若漆梨篁在此,应可与百里秋渊合力施为六印驱魔阵而扣下石棺鬼,奈何场中百里秋渊已似强弩之末,如今的六印驱魔阵已是勉力而为,再难增进。光是勷皇与郁卿,只怕慈寰掌门陆舫与其同辈的齐楚驷、符典山同在,亦是难以驾驭,更不说石棺鬼还有那疑似连商画境之术幻形分身的加持。

“义缁履和鱼花溪到底是后生晚辈,对那张解道尚能应付,对这石棺鬼只怕也不比龙碑观的花叶叟强上多少。师弟你细看石棺鬼那玄纹符咒,虽与下清黄符相似,但其变幻纷繁,却不似下清那般单一。或许下清符法修炼至极,融九门心得作一家,便是这玄符模样。

“至于长清谷那二人,我看那石棺鬼也并不惧怕长清毒术。石棺鬼已吸纳花川诸多死人魂灵,它现下的鬼力已远超方才所见,以我猜测,却不知能否与当年河氏开山祖师端河侯相匹敌。如此缠斗,河氏必败。”

莫惊于引青鸾所言并无质疑,这石棺鬼屠尽县民,早已十恶不赦,然而若能先借它之手除去扈乔趋,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师姐,如何才能让石棺鬼先杀了扈乔趋?”

引青鸾眉间一蹙,口中喃喃:“如此……”

“什么?”莫惊未尝听清。

引青鸾言道:“师弟,寻他破绽!”

“谁?”莫惊疑惑。

“扈乔趋。”引青鸾语罢长杖顿地,登时炎寒二阵并现,衣袂飘飘,霜花与火羽一降一扬。

河氏诸人早已看见引青鸾与莫惊前来此地,却因对敌石棺鬼而难以分心计议。

引青鸾与莫惊并肩一路急去,莫惊已是蓄势待发,却又留有退路,来路之上落了数柄剑影立地。自东南斜刺入局,却方踏上那照梛台,蓦地石砖震震,邻近石棺鬼立足之处,台面土石碎裂,攒聚而起,合为九尊巨石方方正正将石棺鬼绕在阵中。

莫惊心中一讶,眼前这石阵与先前登萍海一侧的那疗伤石阵几近一模一样。

“我与河氏窃贼抗衡,你这无名之辈凭什么掺合!”那石棺鬼呐喊成声。

引青鸾甚是诧异,何以这石棺鬼频频将河氏门人称为“河氏窃贼”?又说无名之辈,想必是这石棺鬼死于四十三年前,而茯氏却是在三十五年前方才创立,或许便是因此,它才从未知晓茯氏名号。一念之余,炎寒二法前袭至阵,登时钟音震耳,石缝之间紫光凿凿,魂星聚散有时,一聚一散之际,光影与钟音如波如浪,更将霜雪烈火尽皆振散。

莫惊未出一剑,却是这时,他与引青鸾霎时闪身失影,再现身之所在便是方才剑影落处。炎寒二阵光华大放,承接石棺鬼石阵振开的鬼气之浪。

浪袭四方,诸人各自回护。扈乔趋那相搪护体的傀魂,无不人皮崩解,魂砂扬尘。彧为邀那护身冥虎狂啸不止,冥光摇曳,似有风烛之状。

布施下清无量阵甚是耗费精神气力,这石棺鬼既修九门术法,又岂会看不出阵法雏形?义缁履和鱼花溪朱砂线未停,只得已黄符相护,眼看石棺鬼玄火将黄符一张张焚毁,只双双口吐鲜血,更因石棺鬼借朱砂线的反制而足步难移。

荀签雪碧气笼罩照梛台,百里秋渊已近无识,亦因神注六印而无可动步,自是那荀签雪助她凭借古梛树灵木之力,方才勉强抵挡石棺鬼振开的鬼气。

亦是因引青鸾强攻迫那石棺鬼激起的鬼气之浪,零慎诩那白气毒龙乱了方寸。一招不慎,石棺鬼幻形鬼手穿空而去,直拿白龙咽喉。闪避不及,零慎诩已为石棺鬼手擒在手中。白气消散,那零慎诩的俊脸也即现于人前,却不过一瞬,皮相尽毁,四肢躯体缩骨弯折,白衣绿衬已成褴褛碎布。

荀签雪甚至不及惊呼,零慎诩已为石棺鬼手扔入了濯纱池中。彧为邀自不敢相接,早已闪身避去别处。便见池心翻浪,澈水幻为黄汤,自那浑浊之中涌出尸蛇烂蚁不计千百,更有妖气澎湃滂沱,伴声声槌脏捣腑之声,池中浮出怪尸一具,巨首微身,四肢如豆,口如天坑,喉如渊壑,牙如锯阵,舌如狂蟒,面上鼻腐成洼,目烂脓流,更有蛇蚁蛛蝎穿行腠理,血肉不住跌落。

便连那彧为邀亦现了惊惶之色,他识得这怪尸乃是亦妖亦鬼之物,名唤侀婴。传说侀婴生于南方巫蛊地,为婴鬼汇聚而成,因声如婴啼得名。千年前曾因作害人间而为仙神猎杀,后便绝迹于世。眼前所见,却不知是妖是鬼,还是那石棺鬼差驱的神魔。

荀签雪自然知道侀婴为何物,那是师弟零慎诩苦修之毒,也知它本应声如婴啼,可眼前这侀婴,声嘶音哑,分明并非妖鬼神魔,而是她那口不能言的师弟零慎诩。长清谷门人一生与毒物为伴,死后亦化为毒物,石棺鬼自是借此,以长清之毒反杀长清之人,以慈寰生法篡尸易魂,更以五叶禁法操纵于它。

瞥见荀签雪眼中带泪之神色,引青鸾讶已至极:“它的禁法……当真可以施受于人?”

侀婴已然张口袭去,近于彧为邀,他乘冥虎闪避远遁,却是飘空纸蛇分身,为那侀婴吞去大半。侀婴嘴角喷涌虫蚁落了一地,纷纷涌向照梛台上的百里秋渊与相去不远的引青鸾和莫惊。

剑气横流,凭空落下剑雨,莫惊幻剑糅引青鸾冰刃霜刀,削杀妖蛇怪蚁并非难事。引青鸾暗道失算,本想借刀所杀之人是扈乔趋而非零慎诩,眼下目标未除,敌人却多了一个。

“这东西有弱点吗?”莫惊低问,才听见引青鸾一声“咒水刺心”,已见彧为邀那处纸蛇幻化为一,他叫道:“下清咒水!”说时已裂空如箭矢直射侀婴,鱼花溪朱砂线仍深引于濯纱池,红光耀目,她口中咒起,指间印结,侀婴落身虫潮幻回澈水,纸蛇一霎便到,径直自侀婴巨口穿透其心。

石棺鬼一声怪叫,便于荀签雪泪眼之中,侀婴与一干蛇蚁化作一滩血水,溶散濯纱池中。

慈寰六印阵已成,百里秋渊已坐而不直,下清无量阵亦成,合六印阵遽然落地,一刹之间便将石棺鬼石阵荡成碎屑。石棺鬼身后幻形合魂,勷皇与郁卿转眼散去,六印灵丝齐射穿身,听它又一声怪叫,旋即大喊:“河氏窃贼,六印无量困不住我!”

百里秋渊两眼翻白,卧地不起,似已不省人事。

得片刻喘息,河氏中人纷纷落地调息。便在义缁履朱砂线抽离越花岩土灵、鱼花溪朱砂线断引濯纱池水灵之际,照梛台木灵枯竭,附于傀魂与纸蛇的黄符支离破碎,刹那金火难交,无量阵再难支撑,六印更是裂纹满布。

傀魂毁灭甚众,扈乔趋面目惨白,更有魂力抽干之貌。眼见如此,引青鸾眼色一去,莫惊立时出手相攻,双剑反握,柔身而去,剑斩扈乔趋头颅。

“大患未除,茯歧竟然这般乘人之危——”彧为邀如是叫道,可他话声未落便已戛然,只因扈乔趋断头之处,并无鲜血迸溅,而是魂砂破体而出,那扈乔趋便如傀魂魄碎一般,人皮裂去,魂砂无凭而反杀来袭之人。

河氏诸人见此一幕纷纷讶异,同行许久,竟无一人看出那扈乔趋本身便是傀魂。

莫惊错身循剑影遁回引青鸾身侧,再看那处魂砂落地之后,视野之内的傀魂尽皆失了魂丝牵系,坠地破去。

“果然啊。”引青鸾低道,瞧见六印无量阵中尚未脱困的石棺鬼,她正欲乘势施为强攻,忽听东巷足步声声,便听来人叫道:“青鸾且慢!”竟是背负潜璇玑的拾换酒已奔至此处。

拾换酒一路疾奔却未气喘,背后潜璇玑一近石棺鬼气便即回神,待拾换酒将她带入引青鸾炎寒阵中,她才执起清月杖立地,易灵法阵立显。

引青鸾低呼:“璇玑你?”

潜璇玑无暇答话,易灵法阵正源源不断将阵内拾换酒、引青鸾和莫惊的内息抽离而汇聚她灵台。感知如此,拾换酒立时平稳内息,引青鸾与莫惊虽是诧异,亦如是应法。

内息逐渐充盈,潜璇玑方始神清,她道:“河氏拿不下它,是因术法同源,既然它不杀我,定是因我魂灵有异。”

彧为邀忽道:“你要以你——”

石棺鬼截然怒嘶:“你以为你能——”

可他二人话语未毕,六印崩碎,黄符焚毁,朱砂线寸断,石棺鬼再无所制,身外鬼气熊熊,玄纹阴符尽数卷向潜璇玑。

潜璇玑气定神清,易灵阵外穹清阵显,更光华缭乱,诸多归雁法阵环环现来,引青鸾见得如此,忧心非常:“璇玑?”

霎时间玄符俱到,仍听石棺鬼叫嚣:“能奈我何——”

便是玄纹阴符卷入潜璇玑法阵之时,云开天明,四野声息,伴潜璇玑呼出一口玄纹鬼气,她才站立不稳。拾换酒与引青鸾立时伸手相扶,而他二人自是唇无血色。

莫惊望一眼潜璇玑,便即回首警惕河氏诸人,而至他站起身来,竟两臂颤颤、两股战战,连那四十九斤的古石剑,提起竟已吃力。

拾换酒怀中,潜璇玑愤愤喃道:“归雁篱……神魔妖鬼皆可挡……”

“我们走。”拾换酒道,引青鸾便助他复背起潜璇玑。

河氏诸人各自重伤在身,已无力阻拦。不消片刻,越花岩石碎山塌,随声声轰隆巨响,便自这处中心,屋倒地裂如辐辏一般蔓延整个花川。花川此地,已成一片废墟。

…………

午时,小池镇街口茶摊,司玖陌在瞧见理岳翁与苏星客之时便隐去身形,一枚铜板翻落在了桌上。理岳翁与苏星客快马急过,惊风扬尘只让那茶摊伙计破口大骂。

司玖陌一路循迹而去,见他们于城中客栈卖马换了些微银钱,便去了城西一处隐秘巷中。江湖中人,术法平平,已难察觉司玖陌气息,她便放心行近,直至听清屋里诸人交谈。

巷尾老房之中,理岳翁与苏星客之外,尚有一人相待在此,听口音似是裔国人,而理岳翁将之称为“燔徒兄”,司玖陌便已知晓此人身份。燔徒是裔国刺客,于刺客这一行当内小有名气,只是无人知晓其人真名。燔徒接手行刺令亦不下百枚,传闻每杀一人,便会取其一斤肉烤食充饥,故称“燔徒”。

“许久不见,燔徒兄脸上刀疤又多了两条!”苏星客寒暄如此。

“食不果腹,接了两块令牌。”燔徒道,“不说这个,两位兄弟快与我说说,一路过来可探得什么消息?”

理岳翁言道:“轰雷子现身了。”

“哦?”燔徒似是大喜,“这可是好事啊!他在哪里?”

理岳翁到:“人仍在棠州段城一带,可惜生了变故,又失了踪迹,无用散人也没能将他带来北州。”

燔徒道:“败事有余,无用散人现在何处?”

“应已死了,死于赤抟子之手。”苏星客答道。

燔徒道:“这样摇摆不定的人,死了也好。”

一段寂静,理岳翁续道:“燔徒兄,进入太真道之法你可寻到了?”

燔徒嘿嘿一笑:“今日便可上山,啧,真想常常太真小道姑的味道。”

苏星客接道:“裔国不愧为幻境之源,看来世间定无裔国幻术破不了的幻境!”

“可是……”理岳翁忽道。

“理兄担心什么?”燔徒问道。

“心中颇为不安。”理岳翁道,“今日还是暂缓上山,我们先往天关城寻那灵婆算一算此行得失吉凶再定。”

司玖陌听至此处,心中生疑,灵婆?

…………

这日酉时,泾洲城南郊,应雪居,此处乃是八荒阁位在泾洲落脚之所。

庭中,册天疆负手而立,方才已听拾换酒和引青鸾叙罢花川一事,右手四指不住敲击左腕铁衣,他道:“璇玑以自己灵台封印那石棺鬼……唉,看不出璇玑柔柔弱弱,竟有这等勇气。”头一偏,“他们伤势如是,幸而有你在此。”

“册师兄哪里的话,他们亦是我的师弟师妹啊。”此人布衣布鞋,肩头卧有一只素鸟,自是归雁篱门下。他名为武柏舟,归雁篱二弟子,也便是潜璇玑的二师兄,“铘阳还未回信?”

册天疆摇头:“今次之事前所未见,只怕河氏那几人定然更是大惑不解。‘河氏窃贼’,呵,一人身修九门术法,一个张解道已然惊天渗人,如今这石棺鬼……当真是狐迹羽窃了他山石门的秘术不成?”

“山石门的底细,册师兄可知道?”武柏舟问说。

册天疆答道:“当年山石门不曾闻名于世,流于江湖的传说也并不多,不过因天道山一事,倒确实有两个名字曾流传世间,一个是张解道,另一个是张印藏。”

“张印藏?”武柏舟复述其名,“没听过。”

“或许曾于北州花川一带、棠州天道山一带有过流传,但那张印藏,八荒门中再无其他所知。”

武柏舟一声叹息:“好歹有个名字可作线索。”

册天疆遥望天云,应道:“快了。”闭眸片刻,一支信箭自南而来。

…………

潜璇玑房中,她已转醒,却仍不敢妄动内息,只因灵台之上鬼气满盈,稍有不稳或将倾泻难收。拾换酒、引青鸾、莫惊无甚外伤,得武柏舟相助后已恢复康健。

册天疆执信卷与武柏舟进来房内,除罢潜璇玑,另三人自起身行礼,册天疆摆手,将信卷抛入拾换酒手中,只道:“你们当真要去一趟真州十渊寺了。”

“师兄?”拾换酒看罢信卷,“这些关于璇玑之事,有些我们从未听闻。”

一旁,武柏舟坐下沏茶,他道:“我亦不曾听闻,何况于你?”

“这……”拾换酒望向潜璇玑。

说的是十六年前,憔州与真州交界的汤阳城石马县,潜璇玑出世之时,北斗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四星暗淡无光,家中将此时初生之女视为不祥,本想将其溺死,却是稳婆不忍,才偷将她遗弃至归雁篱外。

那日,归雁篱掌门辜通旷与其师弟木束山将她救下,再观天象,便以“潜璇玑”名之。

起初几日,潜璇玑杂病难医,甚至辜通旷与木束山都束手无策。然而七日后,有病人传来潜璇玑生身父母一家的死讯,潜璇玑的脉象才见好转。又过许久,听闻那稳婆得了虚悸之病,后来也不治而亡。及至那时,潜璇玑才重病痊愈,十六年来更未见一疾。

然而同门十余载,师父辜通旷、师叔木束山,以及同辈刈宿莽、武柏舟、炉余灰三位师兄,更加后来落银铃小师妹,虽未尝生出大病,但十余年来却是小疾缠身,也偶见夜魇入梦。

潜璇玑此时闭眸不语,她自曾听师父、师叔提及过自己身世过往,当地百姓口中所传自己魂灵不祥之说应非虚言。是以自幼,潜璇玑无分昼夜而潜心修炼,医术与道法修为更高过大师兄刈宿莽,只因她欲求法化解自身凶煞,哪怕将他人病痛转诸己身。

武柏舟望一眼潜璇玑,才道:“我们亦曾有过猜度,同门行医无数,多少会过得病气,何以唯有璇玑始终安然无恙?这绝非医术好、修为高那般简单。璇玑名姓与来历门内多知,只是这凶煞一说,我们却不甚了解,也仅把那什么魂灵不祥视作民间鬼怪戏言,更从未想过自身的小病小痛,或是由璇玑引起。”

“此事无须多议。”册天疆言道,“眼下姑且将那石棺鬼唤作张印藏——”

“他便是张印藏。”潜璇玑忽道,“他生时七星尽暗,与我一般魂灵不祥,是以他初见我,便知我灵台能与他相合,能为他所用。他在世三十年,福泽独享,而他身边之人皆是坎坷一生。他幼年拜入山石门修炼道法,得一道侣便是——张解道。”

“璇玑你能与他交谈?”册天疆问说。

潜璇玑道:“不能,他虽在我灵台,却受我内息镇压而与我相抗,或许时日久了,抑或他何时信任于我,方能——”

“决不能让他久在!”拾换酒截道,手间电光毁去信卷,转望册天疆,“师兄,十渊寺当真有解法?”

册天疆点头:“既然此人便是张印藏,他是否会与你交谈也无甚干系,八荒阁自会查清他的底细。山石门、张解道、张印藏,定然与天道山、河氏、九门渊源极深。宛师妹已前去寻找司师妹,柏舟的素鸟亦在帮她,你们不必担心。明日你们四人南下真州,寻访十渊寺,先将璇玑之事办妥,北州余事交与我和柏舟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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