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天关晚市

有道是:温香解却春愁,念悠悠,纵是前途无获不曾休。

…………

闻道七年,正月初五,申时末,天色将晚,与逢湖城相较,这天关城更为破败。毗邻敌国,战火烧天,城民自是人心惶惶。来往行人无不携刀兵在手,便是佝偻老妪亦有钢刺藏于杖里,垂髫幼童亦有短匕别在腰间。无一点新年气象,此地若与那泾洲城相较,更是壤天之别。

天关城西市,见理岳翁、苏星客与那燔徒一并进了西市口的嫦祖殿,司玖陌本想跟进,却见他三人即刻又出了殿门。司玖陌闪步人群之中,佯作路人,余光里瞥见他三人并未在意人群中有无影子跟随,只径直往晚市更深处行去。

这处晚市颇为热闹,司玖陌觉着影法一隐一现也多有不便,人群之中若要跟踪,还须跟得再近些。恰见面前摊头小贩目中神色,便顺手取了银钱与他,换了一件粗布袍子披上。遮了面目,正欲寻人,忽见了一传信素鸟雀跃楼头,瞧那模样似是急事。绕过人群,得一灯火阑珊之地,素鸟方才飞下。

潜璇玑的手书,说的是花川之事。阅见十渊,司玖陌心里便想,潜璇玑既大难不死,又有拾换酒、引青鸾与莫惊在侧,应无后患。揉碎信纸,司玖陌口中只喃了“张印藏”三字,翻袖将那传信素鸟藏入袍中,转身便追理岳翁去了。

跟了片刻,见理岳翁三人前后进了一处名为兰僷祠之所,司玖陌未敢轻易入内,只因这处灵息怪异,让她蓦地想起棠桥驿的茶翁和广寒岭的花衣女子。

司玖陌凝下内息,思索这江湖中有修道之人与习武之人,尚有身怀异术的异能之人。眼下重伤未愈,断不能贸然行事,说不得那灵婆便是不曾闻名的异人。念及花衣女子所言,她与茶翁之外,尚有鹿回松、墨龟、寒蝉与洪雀四人身有异术,却不知如何才能一见真容。

“一碗素面。”转身向对街的面摊行去,司玖陌如是低道,那面摊伙计应了声,便自去做了活。

方才坐下,邻桌一大汉便转头望向司玖陌,他道:“姑娘,看你在兰僷祠前站了一阵,也是来请灵婆算命的?姻缘?”

司玖陌侧首,见这大汉三十岁上,头发半长,不束不冠,面上颇为沧桑,胡渣不理,略显不羁。一身麻布粗衣可见尘土,想是常年奔波江湖之故。大汉背后缚了铁笔一柄,长逾二尺,又看他身形高大,如虎如熊,是修炼外家功法的武师。这大汉是江湖人无误,却不知是否浮丘门下。

与那大汉同桌的是个瘦身青年,二十左右年纪,冠发在顶,眉间有器宇,目中有精神。布衣青青,一身书生气,手里捏了折扇一把。桌上放了木牌一块,通体混黑,倒如抚尺一般。这书生浑然便像一个说书人模样,这一面竟与那容无妄有几分相像。只是他冠簪镂有一枚阴阳鱼,说他像个算命道士亦无不可。

“是。”司玖陌轻声应答,刻意掩了声色。

那大汉接道:“不巧,今日灵婆不算姻缘。”

“那?”司玖陌问说。

大汉出右手,食中二指钳起桌上木牌,转在指间,司玖陌并不甚解,那大汉问道:“姑娘初来天关?”说罢两指一弹,将那木牌弹向司玖陌。

司玖陌抬手将其接入掌中,原来这木牌仅是寻常干木,以墨汁浸成黑色,一面阳刻了一个“凶”字。一眼看罢,司玖陌斜望那大汉,便听他解道:“若要请灵婆算命,须得向嫦祖殿先请一块算牌。今日灵婆只算阴阳是否,不算姻缘桃花。”

司玖陌将木牌抛回,只问:“几时算姻缘?”

大汉呵呵一笑,那书生亦是笑道:“姑娘当真来算姻缘?”说罢捻开折扇,素白扇面之上唯有一个“寒”字。

司玖陌眉头一皱,却是那伙计端来素面,打断她思绪:“一个铜板,客官慢用。”

司玖陌取了铜板给那伙计,正欲动筷,书生已绕到桌前:“姑娘适婚,算姻缘自在情理之中。小生亦曾学过一些卜算之术,若姑娘不嫌弃,小生便帮姑娘算一算姻缘,如何?”

司玖陌不答,书生续道:“观姑娘口鼻,便知姑娘并非福薄之相。”

“呵。”司玖陌一声冷哼,书生又道:“方才姑娘抬手接这算牌,小生已瞧见姑娘掌纹。姑娘此生,必是……必是心能有属,缘能有终。”

“确实,那人已死。”司玖陌幽幽言道。

“不不不,姑娘所说那人并非小生所说——”见司玖陌右手几要将竹筷掐断,书生只好合上折扇,退回原位。

司玖陌无语,那大汉言道:“我兄弟年少多事,姑娘莫怪。这灵婆两个时辰才见人一次,姑娘来时已有三人刚进去,最快也须等那三人出来。若姑娘现在过去请算牌,到时仍在我们后面,那可要过了今日了。姑娘你若着急,哥哥这牌子便让给你如何?”

司玖陌微抬起头,大汉又道:“我们本欲探问之事,眼下已有结果,亦不须再入这兰僷祠了。”

“何事?”司玖陌心中闪过一念。

书生道:“是正月初五今日,在这天关城中是否能见着司玖陌。”

司玖陌眼中杀气渐散:“你们是什么人?”

大汉将木牌抛与司玖陌,书生折扇复开,只摇扇笑道:“点星长相守,阡陌遇有缘。姑娘不如先在此处好生歇息吃面,等下见了灵婆,她应会为姑娘解惑。”

大汉与书生抱拳告辞,片刻便消失于市井人群之中。

司玖陌随手将那凶字算牌丢在桌上,这才执竹筷搅起面来。心中直想,理岳翁那三人并非泛泛,方才那大汉与书生亦非平庸,这灵婆究竟是何身份,面子如此之大,竟能让这些江湖好手守她的规矩?

速速将素面吃了干净,司玖陌复把玩起那枚算牌。

江湖中替人算命解相、占星看地之人不在少数,但有南江道连商馆之炭甲判星、北山道太真道之嶂阵舆图、中原道庆闻府之闻风谋定坐镇江湖,寻常人扬名在外的自然屈指可数,甚至无一人能与那所谓世事皆知的怨老相比并看。想那怨老于司玖陌面前仍要装着好言好气,这不曾闻名的市井灵婆,又有何能耐?

…………

亥时,终见那兰僷祠开了门来,理岳翁、苏星客与燔徒三人先后现身,却见他们面有愁云,想必他们从那灵婆口里未尝听见好话。司玖陌转了转手里算牌,心中想着既来之、便看之,待理岳翁三人不见,方疾步过街入了那兰僷祠。

大门阖上,便闻见屋里香气甚清,于此冷夜春寒,竟能与人一身温心之感。心中一笑,若潜璇玑在这,应能闻出这兰僷祠中的人用的是何熏香。

一旁侍女端了托盘过来,她道:“请客人示下算牌。”司玖陌便将那算牌置于托盘之上,那侍女又道:“今日溁姑可解诸事阴阳,请客人随我移步。”侍女弯腰伸手。

“烦请客人于此铜洗濯净双手,然后于此案前将欲问之事写下,静待溁姑——”未等那侍女讲完,司玖陌已闪步绕过她,往内院行去。“客人不可如此!”那侍女放下托盘便一路追来,却始终未能追及,“客人失礼,溁姑必会降责!”

侍女话声未落,司玖陌已穿过连廊入了内院。却是她迈步跨过这处门槛之际,院外灯火暗下,天星失光,唯留院中池侧石灯阴火昏昏,那侍女也已不见踪影。

呵,装神弄鬼。司玖陌心道。

出了连廊便是内院,若在晴明白天,这内院亦属一处颇为好看的庭园,红树碧草,曲径怪石,方亭彩饰,花鲤浅池。

“你就是溁姑?”司玖陌行近,只看那池心方亭里的案边,有一身长八尺的老妇正摆弄香炉香灰。

那便是灵婆溁姑,她道:“哪来的小贱人,好生放肆!”说罢右掌一推,香炉翻向司玖陌。

司玖陌以飞刀击碎香炉,香灰铺洒满路,这时间身后数个侍女绕彩绸来攻,司玖陌柔身闪避,掌风翻飞,直将那数个侍女击倒池中,却见她们刹那化为花鲤,潜入了池底。

原是几个鲤鱼妖,是那熏香掩了妖气?司玖陌心说。

这时溁姑身形如烟散,又自司玖陌右首窜出,手间一团云雾涌动旋开,雾气直攻司玖陌。司玖陌大袍一挥便已雾散清明,那溁姑却为飞袖迷眼,而待她回过神来之时,司玖陌已踪影不见。

“你你你……影法!你真是——”溁姑双爪垂身,颤颤巍巍,不敢乱动。

司玖陌立于方亭顶上,看溁姑无措如此,一刹飞身,一柄飞刀抵在她后颈。溁姑遽然弯腰,转身跪倒在地,口中大叫:“女侠饶饶命啊!”她这话声已非方才那般老气,一语六字之间反现了几分妖媚之色。

司玖陌皱眉,闪身跃回亭尖,惕然相看。

溁姑仍跪于原处,直起腰身,手里云雾散开,退却地上迷雾,幻形之术也已然撤去。院外灯火渐明,有月斜照内院,司玖陌这才看清溁姑真容。似人非人,却眉目奇丽,身形曼妙,竟是一个溁颙精。非妖非鬼,精族本就擅长瞑懵惑众,难怪理岳翁那几人着了道,想必这溁姑已在此地招摇撞骗许多时日。

溁姑身感司玖陌腾腾杀气,复又拜倒,叩首道:“小女子在此地营卜算之事多年,从未作恶,有眼不识幽合巷女侠,请女侠大人不记小人——小精过啊!”

“小小溁颙精,与一干鲤妖混迹人群,却说不曾作恶?”司玖陌冷然说道,举足一踏,便自那亭心,散开一圈灵波,将那熏香之气振散,果然这内院便是妖气横流之象。跃将下来,负手立于溁姑身前,司玖陌言道:“起来。”

溁姑如言起了身,这溁姑分明是个娇俏少女,身高不过司玖陌,平日幻作高大悍妇应是为震慑来客之用。捉拿异族并非幽合巷之事,司玖陌于这溁颙精何以于人间营生也无甚关心,便直问:“方才那三人——”

溁姑忙道:“女侠是说理岳翁、苏星客和燔徒?”司玖陌点头,溁姑解道,“他们在小女子这里问了三件事。”

见溁姑语顿,司玖陌直视于她:“说。”

溁姑偷望司玖陌脸色,小心道:“女侠,若小女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女侠可会放——”话至一半,溁姑额前青光一闪,一缕断发滑过她脸颊。

司玖陌抱手相看:“若再废话,我便将你丢去五叶观。”

溁姑惊惶万分:“第一件!三人此行小池峰太真道,能否见着黄嘲。”

“太真道前掌门黄嘲?”

溁姑频频点头:“黄嘲早已被太真道接回小池峰,许多年来太真道少在江湖走动,便是惧怕黄嘲归门之事为世人知晓。”

“此事可怕?”

溁姑点头:“小女子算知,黄嘲的背后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若要深知,只得见面。”

司玖陌斜眼睨着,溁姑不敢直视于她,只道:“四年前,理岳翁与苏星客在天道山断崖下寻得了章改和卓采薇的尸骨。”

“如何断定?”

溁姑摇头:“并无多少依据,两人搬开山石之后,苏星客仅能看出两具枯骨死于何年,又因天道山向来无人敢近,加之枯骨一男一女,理岳翁便判定那便是传闻中的章改与卓采薇夫妇。”

“翻得尸骨竟如此轻易,那修仙去的章新壶难道从未想过寻找父母?”

“说不定那章新壶早就死了,也说不定他已修成仙身,早已放下尘世过往,亦或是他深陷诡道、身不由己,无法追寻自己的过去。”溁姑如是猜测,“理岳翁他们虽然寻到尸骨,但仍惧怕天道山吕洞的鬼气,是以仍不敢轻易登山入洞。两人将尸骨带走,后经燔徒查看,发现当年章改为落石掩埋时并未即死,而是死于后来的弄骨蛾蚕食。多年后,卓采薇在天道山下死于夏侯搜精之术。”

心生同情,章改与卓采薇无非便是爱其所爱,却因一句辈分有别和祸乱常伦便落得如此下场,更不知他们的儿子章新壶又会如何坎坷仙途。不免想至己身,自己与那狐迹子期相处半年,就算是他以画境幻法迷惑自己,如今已过数载,心中情愫仍在,这却作不得假。

溁姑见司玖陌面色有异,便道:“……女侠可是感念章改与卓采薇情事,想起了自己的情郎?”

司玖陌眼神如刀,几能将溁姑切碎,溁姑遽然又跪在了司玖陌身前,忙道:“溁颙一族有感人过往前程之能,方才看女侠似是思及往事,便自作主张算了一算,得几句词文,与女侠过往相关……”

司玖陌疑惑,内息散开一探,此间灵波澄明,妖气潜藏,已无怪异之象,方觉溁姑察知自己心事,应不是自己身陷妖法之故。便听溁姑说道:

“绵雨尚温,纸伞微沥落涟纹,溪舟水缓涉林深。

“无心索情意,有心初见人,只言片语字字顿。

“影入方寸,灯移帐倾怯靥深,含笑绣骨续梅纹。

“梦夜黯伤魂,欲断俗尘困,空待墓草年年春。”

司玖陌听罢憾然,已不知如何接话,这几句词文所述分明便是当年于梅山初见狐迹子期之事,与狐迹子期被拾换酒袭杀当日之事。叹气一口,闭目不言,不愿多做回想,只因忽而右肩生疼,便是那绣梅入骨之处。

抬手按罢,心思一整,司玖陌便问:“理岳翁如何知道黄嘲活着?起来说话。”

溁姑起身,偷瞧了一眼司玖陌黯然神色,虽有心问下,但忌惮司玖陌手段,仍道:“是理岳翁在天道山下看见的山石残迹,像是太真道曾布下过嶂阵的样子。今日理岳翁三人所问第一件事,小女子卜算所得是‘彼行大凶,有目无明’。”

“大凶?是太真道并无黄嘲,还是他们此行险至身死?”司玖陌问说。

“这……已是天机,请女侠恕小女子——”待瞧见司玖陌眼中刀光,溁姑再不敢乱讲,“——也不怕折寿……算下来,黄嘲虽已归返太真道,却如那冥河坊的拒鹤一样神魂尽失,不识人言。以太真道之能尚无法助黄嘲恢复,理岳翁那几个江湖莽夫亦是没辙。至于进山,燔徒是裔国人,学了些裔国幻境古法的皮毛,又得了些法宝,自诩有本事破解太真道护山嶂阵……”说时,溁姑竟失声笑了出来,见司玖陌不动声色,旋即忍俊闭嘴。

“第二件。”司玖陌淡道。

溁姑道:“第二件事是问:理岳翁与苏星客于棠州见着的轰雷子是否便是浮丘伯赫之弟——浮丘仲虞。”

听溁姑提及轰雷子,司玖陌心思一闪,先前一直未能记起,现下恍然便知,那“轰雷子”三字,便在断剑崖上见过。

司玖陌幼时,师父夏霁雪曾携她与师姐宛略言同上断剑崖拜谒剑翁师伯。那是年前,又年幼顽劣,莫惊欲让她看一看山下画师替自己画的新像,带她偷入剑翁房中,才瞧见了剑翁案上一封尚未寄出的信,信封上所写便是轰雷子。

溁姑道:“理岳翁爱剑,于那浮丘铸剑术甚是推崇。当年听闻断剑崖的剑翁在棠州寻得浮丘古剑古石与埋香,欣喜非常,但几次前往州华山断剑崖拜谒,却终不曾得见。又同苏星客辗转左州、棠州数年,探访浮丘铸剑古法,亦一直未得良果。

“及至半年前,偶遇了一位名为桂午庄的棠州剑客。那桂午庄的佩剑暗含浮丘古法,交涉之下便得知了轰雷子此人。照桂午庄所述,理岳翁请人作了画像,暗中查访许久,终在段城见了轰雷子一面。只是轰雷子此人脾气甚怪,一口言道于浮丘铸剑术全无所知,人也神出鬼没。理岳翁只得找来无用散人,意欲行阴险伎俩探问轰雷子底细,然而此事终归失败。”

司玖陌心道,无用散人已死,引青鸾与莫惊今也无恙,理岳翁等人与无用散人有何牵系似也无甚重要,便插口道:“你卜算如何?”

溁姑道:“云遮雾绕,似是而非。”

那便是“不是”之意,司玖陌点头,复问:“这与天道山有何牵连?莫不是他理岳翁的私事?”

溁姑道:“也不全是他的私事。理岳翁的理家与苏星客的苏家在乌宛国内与乌宛王室勾连甚深,两家皆可执剑君侧,乌宛君曾接见理岳翁与苏星客,嘱托他二人于狐迹国内搅动是非。”

“呵,小小武夫,能掀起什么浪?”司玖陌嘲道。

溁姑续道:“理岳翁以为,若能先一步寻得浮丘仲虞或玄纹秘宝,要么将其带回乌宛,以之牵制浮丘,要么将其护送至憔州庐昌城,寻浮丘求个一官半职,一面容易研学浮丘铸剑术,一面潜伏朝局,或更能利于乌宛。”

司玖陌心中嘲笑,那理岳翁天真至极,他既无八荒阁那根深蒂固的消息脉络,亦无庆闻府那般权倾朝野的门客谋臣,更无浮丘伯赫那般声高势众的追随之人,他身在异国,如何可能先人一步寻得那消失十数年的浮丘仲虞或是那虚无缥缈的玄纹秘宝?仅凭几个乌合之众或是市井里的精妖灵婆?当真可笑。

心中笑罢,司玖陌才道:“第三件。”

溁姑言道:“北州鬼事之后,玄纹秘宝甚嚣尘上,江湖中于其来历与所在众说纷纭。理岳翁问的第三件事,便是秘宝是否在那天道山吕洞之中。”

“如何?”

溁姑道:“镜花水月,得而不知。”

得而不知?司玖陌略感诧异:“何解?”

溁姑稍有迟疑,细细想来,方道:“所谓玄纹秘宝本就是虚构之物,然而世人信念太过坚深,它也便在了。便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花与月承于镜与水之中,世人得了镜与水,也便得了花与月。镜水在手,花月岂非亦在?”

“你是如此与理岳翁说的?”司玖陌问说。

溁姑摇头,便答:“理岳翁于那玄纹秘宝深信不疑,与如今大多江湖客无异。小女子若与他们解释这些,他们是不会听信的。所谓秘宝,既在逢湖,也在棠桥驿,既在广寒岭,也在泾洲城,既在那天道山吕洞,更在那登萍海与山石门。”

“‘在’?秘宝如虚花幻月,玄纹如平镜止水,你的意思是,玄纹本身便是秘宝?”

溁姑点头,畏惧中带了一丝俏皮:“女侠你好聪明!”

司玖陌左眉一挑:“理岳翁可有将玄纹带与你看过?”

溁姑道:“理岳翁仅有部分张解道玄纹,小女子瞧了,只懂几个字。”

“哪几个?”

溁姑蹲下,剑指于沙地之上画出数个玄纹,指道:“这几个,意思是‘杀’‘窃’和‘仇’。不过小女子可未与理岳翁说这些,就只告诉了女侠……”

司玖陌瞟向溁姑,心中忽生欢喜,她曾听引青鸾说起过溁颙精,知这一族聪慧机敏,但大多锋芒太露,还以为早已绝迹于世,却有幸于这边陲小城还能偶遇一只,且解惑甚多,他日定要让引青鸾也见见这溁姑。

“……小女子只识得这几个符文,女侠可是生气了?”见司玖陌冷面无言,溁姑虽有焦急,但站起身来之时,却已不再惶恐。

司玖陌道:“你在何处习知玄纹含义?”

溁姑迟疑,故作忸怩:“哎呀……女侠看小女子虽是十几岁年纪,其实小女子已活了一百六十四年,这……这岁数大了,总会有些许事情记不住的……”

“你很得意啊?”司玖陌道。

溁姑道:“小女子窃窃算了算,女侠是不会杀了小女子的,更不会将小女子丢去五叶观。”

“哦?”司玖陌道,“但我亦可将你擒去庆闻府,现如今,庆闻府的傀魂之术应不会比五叶观的禁法更舒坦,我还未见过以溁颙精做成的傀魂。长清谷也是个不错的去处,以身试药,永无天日,兴许比十渊寺说的地狱更为残忍可惧。再不济,下清斋亦无不可,溁姑这般娇滴滴的小模样,送给下清斋的老小道士,他们应是欢喜得很。”

溁姑笑面渐僵,立道:“六十年前,小女子初成人形,自水中上岸,曾见了一个山石门的少年。他温柔和善,以为小女子是不慎落水便前来相救。那少年所施术法便有玄纹,那少年……想来应是张解道的同辈。”

“张印藏?”司玖陌脱口问道。

溁姑一讶:“确是张印藏。”

“如此说,你很了解山石门?”

溁姑摇头道:“山石门很是神秘,那张印藏发现小女子是溁颙精,又周身无恙,便很少再理会小女子。后来小女子曾前去山石门寻他,却始终进不得山石门外的结界。再过许久,山石门就被人灭了门,真可惜张印藏那眉清目秀的小道士了。”

见溁姑面有遗憾,是在回忆过往,司玖陌便问:“若今日相见,你可还能认出张印藏?”

“什么?”溁姑紧盯司玖陌,眼光不住闪动,“张印藏与张解道一样都没有死吗?女侠知道他的下落?”

“或许吧。”司玖陌如此说道。心中自在盘算,张印藏便算健在人世,也已是古稀之龄,若能再见,岂会轻易认出。更何况张印藏四十余年前便已身死,如今凶怨失魂,化而为鬼,又已封印于潜璇玑灵台,今日的张印藏已绝非当年那温柔和善的小道士了。

溁颙精一生大多千余年岁月,虽是漫漫长途,却极少耽于往昔。忆起张印藏,溁姑自不会心存神伤情绪,反是她见司玖陌沉思无语,只出言相问:“女侠,那理岳翁之事小女子已言无不尽,不知女侠可还有其他事情?”低声下气,她自然希望司玖陌早早将她放走,“如若没有,小女子便先行告退,如何?”

“姻缘。”司玖陌道。

“姻、姻缘?理岳翁的?女侠的?”溁姑诧异,“今日小女子不算姻——”

“需要牌子?”司玖陌截道,新手拈了一柄飞刀出来,“这样的可还行?”

“呃……”溁姑连忙摆手,“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却不知女侠是想问命里前缘还是运里桃花?”

司玖陌缓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溁姑沉吟少时,方道:“女侠……前缘已尽,桃花无果……”

司玖陌竟是一笑:“终究啊……若我不信,又当如何?”

“女侠是想逆天?”溁姑此时,一副看破人心之色。

司玖陌摇头,指间飞刀匿去:“天道之力岂是我等凡夫可以撼摇,但你我所知必有限界,你我于此天地之间不过沧海微尘,所能见即所能知,与井底之蛙并无异处。于你我未见之地,或许真便有那起死回生之术亦犹未可知,不过此番追寻之路定非坦途。”

“女侠你——”溁姑颇为惊讶。

司玖陌续道:“虽斯人已逝,但心有所念,桃花注定无果,你所言不错。”

溁姑见司玖陌心思如此,便正色道:“小女子年纪虽轻,却也算阅人无数。世人若非对天命听之任之,便是厌恶鄙弃、逆之而为。听得好话便汲汲求索,听得不堪便暴躁难与,至多不过放纵妄为或碌碌寡欢。仅有女侠是如此心思,亦如此洒脱。”

“明日不可预见,一切天命不过凭心,倒不如开怀眼下,随缘而遇、随性而活。”司玖陌长出一气,“最后一问,你替我解一句词文。”

溁姑面上终现了欢欣之气:“女侠快讲。”

“点星长相守,阡陌遇有缘。”

溁姑听罢忽抬首向天,此时天星深邃,流散一地星光:“女侠此生相遇相知之人甚众,每逢险境必遇贵人。”溁姑望回司玖陌,欲言又止。

反是司玖陌复一笑了之,她自已想至近日不敌荀签雪、凤剪镯之时,有师姐宛略言相救,为阖绣曲重伤之后,得那尚未知名的花衣女子相救,更不必提四年江湖路,多少险象环生又化险为夷。

“你所知甚繁,易招祸事加身。自是因你出言有度,故意这般寂寂无名,方使河氏一干或是怨老等人从未留意至你。”司玖陌负手傲立,却忽而现了杀气,“你怕我,所以将此诸多秘密告知于我,他日亦会因害怕畏惧而告之他人。”

溁姑复现惊慌之色:“女侠……你要以影法——”而她话未说完,司玖陌已捻足散开内息,灵波荡荡,溁姑已木讷无识。

司玖陌心道,影法与画境两技并施,虽不知是否能成,但仍可一试。

…………

天关城西市楼正脊之上,司玖陌于此斜坐,直视天月,闭目深思。

方才溁姑虽已忘却今日会客诸事,但她身为溁颙精,时日久了自然仍能记起,她所背负的秘密却仍会致她性命堪忧。若能联络上八荒阁,若有余力,亦可请八荒阁同门照看一二。

想至理岳翁,他三人听过溁姑所言,不知是否还会轻易踏入小池峰地界,亦不知他们会如何计策。既然册天疆放言将北州之事交与他处理,司玖陌直想,所幸便也南下十渊寺如何?

晴空月小,亦有漫漫寒星,司玖陌自怀中请出素鸟,只道:“将方才见闻尽数告知璇玑。另有一事,让拾换酒设法查探茶翁此人,若可无虞,设法请茶翁见一见张印藏。”素鸟旋即南去。

话说这天关城东市楼与西市楼,乃是旧城防御外敌之用,而后城民渐多,城池渐扩,两处高楼便已不再用作城防。二楼东西相望,其间便以东市街、西市街相连,一路灯火相牵。司玖陌不经意回望,竟见那东市楼顶檐边有二人垂足静坐,面西而望。

如此甚远,司玖陌依然能辨,那二人便是先前见着的大汉与书生。不似敌面,倒是那书生先前手中折扇书一“寒”字,眼下便让司玖陌想起那花衣女子口中所说的寒蝉。语撼神魔、博知众生吗?司玖陌呢喃在口,于这初成夜色之中匿去身影。

远方东市楼头,那书生一见司玖陌消失,便跃上檐角,举目遥望,又问那大汉:“鹿师兄,还瞧得见吗?”

那书生便是寒蝉,他那鹿师兄也便是眼观千里、看破古今的鹿回松。后者视线南移:“她向南去了,很急,看来不愿在天关久留。”

“司师姐还是惦记潜师妹的。”折扇轻摇,寒蝉如鹿回松一般向南望去,他当然看不见司玖陌,鹿回松却能看清。

“嗯。”鹿回松沉吟,“依你看,理岳翁那几人如何处理?”

寒蝉道:“随他去,方才卜了一卦,理岳翁三人将于小池峰下吃瘪,免不了死伤。我看司师姐也不像在意理岳翁的样子,兴许那溁颙精所算结果与我想相差无多。再者,你不是说北州眼下已有册师兄主持大局吗?也无须我们多心了。”

“那接下来如何?”鹿回松问道。

寒蝉答道:“先回泾洲和墨师弟、洪师兄会面,再做打算。”

鹿回松起身,立至东市楼巅顶,一经环顾,便道:“洪师弟已到泾洲,墨师弟也已近了,茶翁前辈南下,已过了左州界。阡师妹尚在……真难为她了。”

“点星也要来泾洲?”寒蝉急问,“祈坞的客栈她不要了?”

“她亦在局中,自然难以抽身。何况有她在,我们性命无忧。”鹿回松摇头,颇为无奈。

…………

天关城郊野已是谧夜之地,司玖陌驻步,回身北望,天关城那处依稀能见灯火。

司玖陌于此寒夜之中细细作想,若就此南去,若理岳翁等人于太真道得了什么际遇自己却未能见之,岂非可惜?虽说溁颙精一族善能迷惑人心,能知人前程过往,可一人一生所知所历,又岂能三言两语说得清楚?若那溁姑有所隐瞒,抑或有心错解,又当如何?影法虽能令其失却些许记忆,却难以探清她真真所见。以溁姑的见识智慧,眼下应已不在那兰僷祠中,她若幻为灵识而遁去别处,那便只得有缘再见了。

瞧了穹顶,晴夜无云,七星明辨,斗柄偏东,这寒寒春夜里,不知潜藏了多少阴暗诡谲。一整心思,裹紧袍子,照斗柄之向,司玖陌一路往小池镇小池峰急去。

…………

正月初六,卯时,小池峰南麓,理岳翁、苏星客与燔徒在此休整。火光映面,三人俱无先前巷中会面那时那般笑意。

“理兄,你看这……”燔徒道,但看理岳翁沉沉脸色,复凉言道,“哎,太真小道姑,怕是吃不成了哟!”

理岳翁道:“小小灵婆所言,岂能消却我等心志?”说罢剑指一动,掀起足边木屑,更盛火光。

苏星客在旁不语,两手牵引银丝,是整装之貌。理岳翁瞧他一眼,复问燔徒:“不知燔徒兄所说进入太真道之法,究竟如何?”

燔徒正坐,两眼直盯木火,竟不避火光刺目,一阵才道:“北山十二峰俱是北州钟灵之地,这小池峰自然免不了妖兽环伺。太真道虽匿在深山,虽有叠嶂阵法护山,但四野危机暗藏,我们或可借力打力。”

理岳翁道:“自曾想到,可寻常妖兽误入嶂阵,多半迷茫无措,无力可借。纵有大妖入阵,多半已成困兽,绝不易与。”

燔徒道:“如若我们助其破开嶂阵裂口通向太真,理兄说,那大妖是反杀你我,还是会前赴后继奔向太真?”

“难说,但未尝不可一试,只不过……此行颇险。”理岳翁道,“可我们如何破开裂口?”

燔徒一声怪笑,自怀中取出一样物事,体大如拳,浑圆如珠,裹于一片金丝薄布之中,待燔徒将金布褪去,那拳头大小的物事,赫然便是一颗眼珠。

不远暗处,司玖陌一见那眼珠,便觉一股邪怪之气已蓦地扑面而来,心中骂了一句“蠢货”。

理岳翁与苏星客俱是一讶,燔徒便道:“此为盱矖之目。”

“须……须溪?是何物?”苏星客问说,但看那眼珠似动非动,心中泛起一丝嫌弃。

燔徒复将金布裹好,收回怀中,此物他很是宝贝,他道:“盱矖生于裔国北方,如人一般高矮,体瘦,蹲伏而行。首有一角一目,臀有双尾,周身生长浓密金毛,见之易辨。盱矖是怪非妖,大多无智无识,一生食欲难填,逢活物即会撕咬吞食,毫无饱腹之感。凡它所擒,骨肉入腹,鲜血舐干,甚至同类。”

理岳翁言道:“似曾听过,盱矖角似有解尽百毒之用,盱矖肉味鲜色美,烹食亦有增进修为之功,亦是其他妖兽精怪喜食之物。”

燔徒点头:“确实有此一说,只是盱矖如今已甚是罕见。日前于裔国北方偶遇几个猎妖人,他们便有盱矖线索。我们寻得后,合力将其诛杀,那几个猎妖人分取了盱矖角与尸身,我便独要了这盱矖目。这盱矖目传说可以明辨真幻,我曾寻人试了一试,果如其然。”

理岳翁问道:“燔徒兄之意,是可以此盱矖目试破太真嶂阵?”

燔徒点头:“可今日听了那灵婆之语,啧,心中着实不安。”

“好香!”山坡之上,依稀传来人声。

理岳翁三人警惕站起,兵刃在手,理岳翁叫道:“什么人!”

坡上红影一闪,来的竟非一人,而是一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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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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