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攒远岫,结岩绶,尽相留,苦道生机难觅亦难求。
…………
闻道七年,正月初六,将近卯时。
小池峰南麓,理岳翁拔剑在手,苏星客指绕银丝,燔徒也已解下腰间双板斧,三人紧盯眼前那坡上怪物。
此怪名为雕獠,能拟人语,却智如婴童,面上有三目正大放血光,长舌悬垂在外,口中流唾不止,通体近似人形,腹面密鳞如蛇,背面长刺入猬,两手如鹰爪,两足如牛蹄,正立身那处,直道“好香”。
“那是什么?”苏星客问说。
燔徒眯眼一看,才道:“雕獠。”
“好香!盱矖!”语间遽然动手,翻身射出一面飞刺,又立时蹄踏山草,无声来袭。
燔徒双斧成风,飞刺尽挡。苏星客银丝纷纷去,如罗如网,却看那雕獠遽然止步,便在那银丝网前。它若再向前一尺,必为那银丝切成碎块。理岳翁挥剑前去,雕獠疾然闪避,它并未理会理岳翁,三眼直盯燔徒,口中反复念叨“盱矖”“好香”。
“它要盱矖目!”理岳翁横剑设防,朝燔徒叫道。
苏星客亦然远离燔徒,果见那雕獠并不在意自己,便乘机牵扯银丝作界。
燔徒咬牙,自不甘心就此舍弃盱矖目:“雕獠愚笨,将它杀了!”
燔徒说罢旋斧上前,气聚七成,力运九分,三两招间便将那雕獠双臂生生斩下。雕獠泣血痛喊,背刺飞去四面八方,三人后撤躲闪。理岳翁料及雕獠双臂尽断难作回护,剑风卷起飞刺回射而去,直插雕獠三目。此时燔徒夺步绕去苏星客那处,雕獠循气紧跟,霎时便为苏星客银丝削去了头颅。
雕獠虽死,理岳翁却觉山中杀机四伏,转头望向燔徒:“若带着盱矖目,只怕——”
一语未毕,忽听山中兽生四起,恰是三人进退未定之际,土石幻化,风止声息。理岳翁三人与司玖陌俱是诧异,这一转眼便已皆在了别处,四周再无兽声。
天光熹微,此地静寂异常,司玖陌凝神戒备,暗道不好,只因不知何时入了太真嶂阵。
“门下何人,闯我太真道山门!”此语自坡上传来。
理岳翁三人举目细看,便见坡上枝稍,有一黄袍道士立于那处,他剑指慢抬,身外一柄木剑悬绕。这一望,此地树木山石高低错落间,已多了十六个与他一般装束的道士道姑肃立石上,各自举火照明。
司玖陌心道呵呵,自己与理岳翁那几人方才分明未入山门,眼下身在山门内,自是因他以嶂阵移形幻位之故,他竟来质问别人。
坡上梢头,那黄袍道士睥睨三人:“太真道,偈延昌。”
理岳翁扬声言道:“幸会!理岳翁、苏星客、燔徒,听闻贵派黄嘲前辈健泰安康,前来拜谒。”
偈延昌眉头一皱,反道:“师祖失踪数十年,门下何出此言?”问罢飞跃落来,与理岳翁三人相距五丈,仍睥睨而视。理岳翁一时未答,偈延昌高声复问:“门下何出此言!”
理岳翁还剑入鞘,招呼苏星客与燔徒撤了兵刃,笑道:“我等素来仰慕道门中的前辈高人,前日偶过天关城,于城中听人言及黄嘲前辈归返太真道,有心前来一睹,不知道长——”
偈延昌一声冷笑:“道听途说,门下倒是相信得很呐?却又为何身携盱矖之目,惊动山下蛰伏妖兽?”观燔徒面色一沉,偈延昌复道:“裔国盱矖,食之健体,诸妖喜爱,门下不知?此间怪气横溢,门下没有闻见?”
盱矖所散那邪怪之气很是奇特,常人确然难以闻见,而妖兽精怪或是嗅觉敏锐之人,自可轻易察觉。燔徒单知道盱矖之肉妖兽喜食,却不知喜食至此。一路自裔国前来狐迹北州天关城,那盱矖目始终紧裹于金布之内,那金布曾以符水浸泡,想必亦是因此,散出怪气才不至方才那般浓烈。
偈延昌瞧见燔徒手握斧柄,便又问:“如何?门下畏惧此地妖兽群起而攻,再不敢取出一观?”
燔徒右掌紧握斧柄,左手便自怀中取出了那盱矖目。一见金布,偈延昌手挥剑指而出,蓦地一道木影,那金布横腰裂断,盱矖目却丝毫未损,仍在燔徒掌中。
“你!”燔徒紧握盱矖目,甩手将金布丢弃在地,右手单斧出至一半,方才想到,自己修为竟与这偈延昌悬殊至此。
司玖陌于暗处看得分明,偈延昌与燔徒等人相距五丈之远,倘若他飞削木剑所向并非那盱矖目金布而是燔徒手臂或是咽喉,燔徒岂有躲避之机?如今想来,燔徒何德何能,竟已接过百枚行刺令。司玖陌自忖若与那偈延昌对敌,那一剑虽能避开,但眼下到场的太真门下总有十七人众,若真真会面,胜败犹未可知。
“凭此邪怪残肉便想冲破护山嶂阵,朝袭太真?也太不将我太真道放在眼里!”偈延昌负手,傲然相望,“掌门言道今晨山门有客,命我前来会晤一二,原来竟是几只跳梁小丑?若非门下搅动妖气致使山脚妖兽狂躁,我等何须出手?”
理岳翁冷面道:“同是江湖中人,在下三人修为虽不如道长,道长却何必言至于此?我等本想拜谒黄嘲前辈,道长竟面无好气,河氏太真道俱是这般待客?”
偈延昌听罢却觉好笑,亦笑出声来,他道:“我太真道隐居深山,一心修道,早非江湖中人。呵,小池峰八关十六顶皆为太真嶂阵之灵基,门下以为我未曾听见你等先前所言吗?”
言至此处,理岳翁三人自已兵刃在握,直面必然不敌,但若要走,又如何可能在太真门人注目之下脱出这嶂阵?
偈延昌仍负手直立,木剑旋身,冷目慢扫林中,只因司玖陌方生退意,甫一退身,便扰了灵波。偈延昌再不直视理岳翁三人,口中道:“延其、延旻,将他们弃入岑阳关,且看他们如何以那盱矖怪目破阵生还。”
延其与延旻齐声应“是”,随即但听四面传来摩沙滚石之声,只一刹那,理岳翁三人已消失原处。
司玖陌见之好奇,理岳翁三人绝不可能毫无防备,而延其与延旻两个太真小弟子,竟也能施法以嶂阵将三人幻位,且如此迅捷,这太真嶂阵当真不可小觑。不过转念又想,理岳翁三人与雕獠缠斗之后,能将三人与始终未现身的自己一同幻位至此之法,应非延其与延旻所施。只因若是,偈延昌眼下便不会如此戒备,而是将未知之人一并移入险地便好。
见偈延昌沉眉紧盯前方林中,延旻前来相询:“师兄,那三人已困于岑阳关,是否需要安排人手前往?”
偈延昌并未转身回头:“延旻你亲自带几人过去看看,不可与他们交手。若他们死了,小心收尸,莫让妖兽吃得太饱。”
延旻答“是”,回首招了另三个师弟,一同去了小池八关之一的岑阳关。
延旻走后,延其上前便问:“师兄,我们——”
偈延昌抬手令其禁声:“山门之客并非那三个。”说至此处,扬声便道,“举火撤去,凝神戒备,此地尚有第四人。”他语毕,身后众师弟师妹如言施为。
偈延昌虽能察觉有人在侧,却奈何司玖陌有影法与画境重重相隔,若司玖陌不再动手,偈延昌一时也无法明知司玖陌所在。而偈延昌先前所施那将未见之人幻位之术咒诀冗长,于他而言,敌暗我明,施术之时必有难测之险。
忽有灵息牵动,感知略有熟悉之感,偈延昌朗声道:“是南江道连商馆的道友?何不现身相见?”不得回应,偈延昌身外悬剑便多了四柄,“延远,速回禀掌门。”
司玖陌细思对策,如今有伤在身,决不能与那偈延昌正面相抗,但如此凝息久留而待那延远回禀绝非上策,索性先收几个太真弟子性命,再探一探偈延昌深浅。想罢慎行错身,便在延远应答而施法之时,自其身后将其袭杀。
偈延昌一惊:“影法?幽合巷!”语毕几是一瞬,延远身侧两人也已为司玖陌飞刀穿破咽喉。偈延昌立时八剑环身,闪身前去延远那侧,一探三人气绝,登时怒不可遏:“起阵!”
山生巨响,木动石移,偈延昌与那延其相背而立,余下八人分站在外,足下阵环一如卦图。
司玖陌复归凝息,冷目细看阵中十人。偈延昌自然知晓,此刻若有人离阵回山则必遭暗杀。司玖陌亦知晓,若再出手偷袭,阵眼偈延昌与延其必能察觉自己所在。
偈延昌不忍再有任一师弟师妹伤亡,司玖陌亦不愿就此陷于太真护山嶂阵,两相未动,各有心思。
如此已过一刻钟,司玖陌以画境分形,双影如镜,一影先行向北,一影后行向南。偈延昌目光凌厉,两手结印迅捷,翻手覆手,北边诡影便已消失于嶂阵交错之间。可南边迅影不息,待偈延昌觉察不妙之际,立于南方坤位那太真女弟子已为司玖陌袭伤,若非延其相护,那女弟子必死无疑。
司玖陌暗自懊恼失了手,足步一折,双影并行,欲袭东南艮位。延其已接坤位,气息尚未调合,偈延昌已然反攻。一刹飞沙走石,司玖陌左右游移,与幻影虚实交错,她如此行近艮位,自然是赌偈延昌错判。
一瞬之间,刀风已入阵中,偈延昌印成阵开,恰是嶂阵光华乍现,西北兑位亦然影动,那处女弟子竟一声未出便已为刀刃划破颈前。偈延昌一讶,疑心自己错判之际,司玖陌却是大惊,只因西北那处藏于影法之人,绝非她自己。
师姐?司玖陌心道。
这一霎,偈延昌法阵虽乱,余下太真弟子也已各自执剑回防,但结印却未失序。合偈延昌断喝一声,他遽然回身,剑袭西北。
司玖陌如此得了可乘之机,纵东方坎位那道姑举剑相抗,也已然殒命司玖陌刀下。
偈延昌恍然才觉,虽知身修连商画境与幽合影法之人必是司玖陌,却未料到幽合掌门宛略言亦在此间。
法阵虽强,却失于灵动,偈延昌收敛悲声,只怒吼道:“八关相就,复越吾身。”他语毕,余下六人跃然离阵,手印生光,各自口中咒声高唱。
宛略言与司玖陌未及撤退,便已为偈延昌等人搬山叠壤而送入另一嶂阵之中。
此刻天光渐明,司玖陌蹲伏地面,此地亦是寂静非常,视野之内已不见太真门下。站立起身,司玖陌只觉烦闷,杀死数名太真弟子竟未能打乱偈延昌的咒诀,却不知该夸太真嶂阵之术玄妙,还是该骂偈延昌冷血无情。
耳中忽听宛略言先出言道:“莫松懈。”
“知道。”司玖陌冷面应答。
两人皆非出声相对,外人自无法听见。此刻司玖陌与宛略言分立此地东西,各自双目环视,意欲看清此地怪异之处。
宛略言道:“这是壬谷关。偈延昌以己为阵,将自身与你我一并困于此处。其余太真弟子定已回山求救,须尽快将他找出来。”
司玖陌心知宛略言所言非虚,刚待现身,却见宛略言已然撤去影法,长身玉立,缓步向北。司玖陌仍铭记宛略言曾屡次训诫于她,身为刺客如何不可现身人前,可如今,怎地她竟会如此?
司玖陌已许久未见宛略言真容,甚至依稀觉得,那自幼携手修道、又曾与她踏遍神安城外春坡秋原去放筝的师姐,而后冷语如刀、万般鄙弃而欲将她逐出师门的师姐,似乎皆非眼前这般模样。
上次相见,是除夕那日于棠桥驿,宛略言出手自凤剪镯、荀签雪手底将司玖陌救下。可那时司玖陌仅望了一眼便未再直视于她,那日的麻布青衣、草绳敝履,自在她今日之身。而此刻司玖陌紧盯于她,却觉她沉冷之下仍有几分阴险与狠辣、桀骜与自信,却又暗藏了几分庆幸与忧心。
宛略言驻步,淡然环首四顾,见东边司玖陌竟亦然现了身,四目相对,一时无可多言。
此时司玖陌也已想到,偈延昌若能潜藏,应不会再贸然出手,而会静待同门来援。先前敌明我暗,眼下敌暗我明,左右找不见偈延昌,已不须耗费内息动影法障目了。
司玖陌眼神移向别处,顾左右而出声言道:“你如何知道壬谷关?”
宛略言亦出声答道:“猜的。”语罢顺手打出一柄飞刀,击向前方不远,一处为荒草掩盖的矮矮界碑。丁丁两声,飞刀于矮碑上弹射开去,刀过草偃,矮碑所镂便是“壬谷”二字。
话说北山十二峰之小池峰,山势崔嵬嵯峨亦逶迤连绵,以主峰雪顶为山心,八方存有八处古时关隘遗迹,便是霖谷、壬谷、庚木、榣木、洞池、寮池、岑阳、侐阳八关。八关围于雪顶之外,环绕交错于小池峰另十五顶之间,方才所在那处应也是八关之一。
“那你又你如何知道我在此地?”司玖陌随口一问,仍警惕四顾。
“猜的。”宛略言如司玖陌一般四顾,抬手将一物事击与司玖陌,后者信手一接,宛略言续道,“凌霄坡,阖绣曲将你重伤之后,杀你的行刺令。”
司玖陌瞧着手中那新铸的黄铜令牌,一面铸有一语,便是“黄金千两共袭杀之”,另一面便是司玖陌姓名,眉梢一挑:“是连商馆?他们会发行刺令?”
“凭你,连商馆拉不下脸。”宛略言如是说,闪身移去壬谷关界碑那处,“是怨老,不过没几人敢接。”
“呵,都有谁?”虽无关紧要,司玖陌仍问说。说时亦然闪身前行,较宛略言所去更远,顺手将那行刺令收入袍中。
宛略言伸手于那界碑上一抚:“燔徒、武柏舟、册天疆、我。”
司玖陌一刹无语,心说接令的四人中倒有三人是五门同门,另一人还是那狂妄无能的燔徒。想那武柏舟自来正经,不似是会有闲心游戏之人,司玖陌一阵才问:“武师兄也有闲心?”
“同在泾洲应雪居,被册天疆带坏了。”宛略言如是说。
“想不到最后要置我于死地的竟是同门?”语罢觉察背后有异,司玖陌回首一望却不见了宛略言。心神一凛便立时遁形,却此际飞沙如瀑、乱雪如洪,木叶碎石自山上卷下,这壬谷关界碑方圆十丈之内,地动石摇,已绝难站稳身形。
忽又听得藤木摩石之声,便于那沙雪环绕之中现了一株树形。沙雪蔽目,依稀能见树高参天,枝干苍虬,腕粗藤条抽向界碑左近。宛略言与司玖陌已不在原处,一东一西,潜身向那树形袭去。
“是椆蒌。”宛略言道。
这椆蒌本就生于北州极寒之地,喜食人脑,酷爱人血,尤其女子,早便听闻小池峰左近盘踞一只。豢养妖物并非太真道擅长,这椆蒌忽现此地,自是因它早已深陷嶂阵,偈延昌方能以嶂阵之力将它转运至此。椆蒌虽形如巨木,却并非树妖,其上如树如柳,片叶如冰如刀,其下如牛如狐,中生六首各有不一,下生六足俱如人手。
司玖陌并未应答,她亦知晓如何应对,那便是将它六颗头颅尽皆斩去。
…………
卯时,冥河坊后山的北嶙石窟外,邾奕和施邻姜于此静坐,等候冥河大长老翟泣出关。
时辰未到,施邻姜心觉无聊,便问邾奕:“师兄,杭鳞溯已废,任问星已死,依师兄之见,三师叔那长老之位可还坐得稳?”说罢嘿嘿直笑。
邾奕目不斜视:“不可再议此事!你莫忘了,唤魂铃被盗是你之过,任问星身死是我之过。”
“师兄是说,师父的长老之位也——”
“禁声。”邾奕低声喝止,但看施邻姜心不在焉,便又道:“还不都是因你!你至今仍没想清楚唤魂铃是如何被盗,若非因你失职,怎会引流言牵连师父?三师叔于掌门师叔面前屡次数说师父不是,若杭鳞溯不废,任问星不死,死的必是你我!”
施邻姜一愣:“他们不都是茯歧所害?”
邾奕一声冷哼,再不愿与这不明事的师弟多说废话。其实腊月廿五登萍海一战,邾奕如何睁眼闭眼而舍弃杭鳞溯与任问星,施邻姜不曾亲历,又岂能想到?
邾奕闭目昂首,承东阳拂面,两臂翼展,蓦地一团黑气自他右掌生出,环绕他周身之后隐于左掌。待内息运转周天,才睁眼小声道:“算来是你运好,唤魂铃仍由你掌管,纳魂匣又在我处,这冥河坊终究会是师父的。”
施邻姜点头,右掌中那四角铜铃一现便隐:“师兄你说拒鹤师祖为何不愿靠近纳魂匣和唤魂铃?”
却说拒鹤虽醒转回魂,却至今未能忆起当年进入天道山吕洞之后究竟发生何事,更怪之处便是他已变得尤其惧怕纳魂匣和唤魂铃的气息。
冥河掌门涂念派亲传弟子邢栗自始至终看顾拒鹤,此一则自是因涂念于同门他人始终心有防备之故。那日邾奕和杭鳞溯将纳魂匣和唤魂铃连同任问星的尸身送回冥河坊后,三长老栾蘋断然拒绝由他们继续看管匣铃二宝。
然而多日来涂念和栾蘋须日日向拒鹤问安,他二人与邢栗皆不能轻染匣铃之气,冥河坊虽人多势众,却大多资质平平,修为亦算不得精尖,细数下十余人又俱不如邾奕和施邻姜,至最后栾蘋也只能听之任之。
听施邻姜言及此事,邾奕心中亦觉怪异,他二人因身携匣铃二宝而不曾得允拜见拒鹤,却听同门传报,拒鹤虽能行动言语,但于不少门中往事竟记忆有失,心性更是与多年前大相径庭,已无当年那般杀戾乖张,竟成了个慈眉善目之人。
邾奕喃喃道:“五年深陷天道山吕洞,近三十年失智失魂,或许真能令人变化至此……”
…………
卯时,泾洲城南远郊,柩府司左近的乱葬岗。
越叠山于练择梅墓前放下新梅一枝:“师妹,你的仇我会替你报。我已探得克制纸蛇与冥虎之物所在,即将前往棠州搜寻。师妹在天,还请助我。”语罢,于墓碑之上轻轻一抚。
…………
卯时,小池峰壬谷关。
宛略言与司玖陌几要将那椆蒌杀灭,各自却皆已遍体鳞伤。便在二人袭向那第六首之际,土石翻滚,椆蒌遽然无踪,必是偈延昌为保它性命而将它移去了别处。
司玖陌落地调息,已无力使出影法,所幸宛略言仍在虚无之中。抬手抚按右肩,心中盘算,若以全力施为,不知是否还能遁去梅山而死于狐迹子期身侧。
心中懊悔有之,憾恨亦有之,但更多却是不甘。恍惚便想,若狐迹子期仍在世间,断不会放任河氏荼毒江湖,更不会坐视浮丘揭竿而起,在敌国进犯之时呈内忧外患之势。
片刻喘息,仍未能察觉偈延昌藏身何处,司玖陌盘坐聚气,却听北方沙雪之中传来了歌声,但听宛略言话声入耳:“是又鱼,你千万凝神。”
司玖陌口中一啧,又鱼亦是妖类,妖法强过椆蒌不知几何,形貌丑陋,蛇首鱼身鸟翅龟足,周身密布细鳞,蛇口能散剧毒,若人不慎触及便会生出烂疮。它如椆蒌一般喜食女子骨肉气血,且能以男子歌声诱人靠近。
此时那又鱼腾翔在空,自沙雪中现了身来,歌声戛然,只因它已望见了司玖陌。一面对视便急翔而来,却于中途为宛略言飞刀相拦。一霎顿身,它并未找见宛略言所在,登时张口喷出毒雾环绕四周。
司玖陌勉力起身后撤:“师姐?”
“嗯。”
听见宛略言回话,司玖陌心下稍平:“你挡它,我以画境——”
“你要去梅山?”宛略言截问,“凌霄坡之后,已有连商弟子守在那处。”
却是宛略言心思一止,那又鱼便也已消失无踪。两人暗道不好,此时又鱼幻位失踪,自是偈延昌已等来帮手。这一瞬,四野沙雪散去,果见北首傲立三人,当中一人便是偈延昌。
偈延昌气色不佳,想是几番动用嶂阵而内息过耗之故。另二人一男一女,男的名为闭延居,女的名为冀延枝,入门皆晚于偈延昌。
三人一语不发,只偈延昌口中咒声不绝,两眼紧盯司玖陌,他手中亦是咒印变换。闭延居与冀延枝足下法阵一环一环向外散开,旦夕便是地动山摇又飞壤扬沙之象。
但看泥沙岩石聚散连动,远山近丘起伏翻涌,这艮兑移形幻位之间,宛略言与司玖陌所在不住下沉。
及至高山遮蔽初阳,沙尘尽藏天光,方听偈延昌淡淡言道:“太真太虚,于巘于岫;岑缌岩绶,遐迩绸缪。以冥以昭,其无其有;缄口束首,命去命留。杀。”
宛略言左右窜去,却奈何山石相隔,始终无法近身偈延昌三人,袭去飞刀也尽数掩埋于沙石。这山石深井已难见天光,四壁中生巨刺,刺刺直插井中二人。宛略言退至司玖陌身侧,一面助她闪避腾挪抵挡沙石,一面却觉内息一泻千里。此刻又见司玖陌身外散开灵光,她身后攒出画境光影,未待多言,便已将宛略言推入另一境中。
…………
卯时,泾洲城南郊,应雪居。
武柏舟双手把持溪岩杖,足下幻阵百结,他此刻正于初阳之下吐浊纳清。西北向,素鸟扇翅之声惊扰了他,调平内息方睁眼招来素鸟,是跟随宛略言的那一只。内息探罢,素鸟复向西北,武柏舟立时执杖往册天疆卧房踱去。
方至门前,册天疆便开了门来:“正想练功,柏舟何事?”
但看武柏舟面不改色,气定神闲,料想不过闲话,岂料他道:“略言和玖陌出事了。”
册天疆一惊:“可有性命之忧?”
“不好说。”武柏舟如是言道,“小池峰下,她们被偈延昌带入寮池关,后被困于壬谷关。偈延昌、闭延居、冀延枝以结岩咒相袭,下的是杀手。”
太真道结岩咒,是以太真咒术化去敌手内息灵气,最终使其余嶂阵融为一体之术。听武柏舟提及结岩咒,册天疆暂无心细想何以宛略言、司玖陌身在太真,只反问:“可有转机?”
…………
小池峰下寮池关,宛略言尚不及细看此地何地,只先背起司玖陌一路向山下疾奔。方下数十丈,才见此地景致与初入嶂阵那般相仿,司玖陌以画境之术遁形此地,定是方才在此留的退路。
“师姐,往上走……”司玖陌艰难言道。
宛略言眉头一皱,便即驻步,司玖陌两眼微闭,口中喃喃:“我听到,阿毁……”
宛略言转身复往山上奔去,只因此地仍在嶂阵,无论上下东西,皆还无法逃出太真地界,偈延昌等人追来只在片刻之间,是以所向何方,似也无异了。北上不消片刻,恰见路边石碑,上有“寮池”二字。
宛略言足步不停,仍直直前奔,再消少时,司玖陌忽又出言:“到了。”
东阳仍在林木之间,此地明暗有时。宛略言警惕四顾,便见向西不远似有屋舍一间,屋南有小池一片,司玖陌只道:“阿毁在那里。”
如何可能?宛略言心道,而她此刻也已察觉怪异,莫非是司玖陌重伤之后陷于自己回忆?多想无用,只得举步向前。
已在池边,宛略言正想踏上屋舍木阶,便觉此地妖气入鼻,恰听司玖陌又道:“……阿毁,在唱歌。”
宛略言听得司玖陌此语便是一惊,如此并非司玖陌陷于回忆,而是她听见了又鱼惑人之音。
这一瞬,屋南小池荡起涟漪,那又鱼自池面露了头来。宛略言放下司玖陌,立时兵刃在手,霎时已有飞刀袭去。
那又鱼立时大翅一扇,便将飞刀挡入了水中,并未反击,它反道:“同为太真道囚困,做个交易如何?”
宛略言傲然不答,那又鱼续道:“你将她送给我,我保你不死。”又鱼指向司玖陌,“她重伤至此,你带她逃命也是累赘,不如将她送给我,让我吃了,我还能助你恢复内息,那你便能用影法继续躲过偈延昌他们。”
宛略言望一眼地上不省人事的司玖陌,忽道:“好啊。”
又鱼一诧,嘿嘿一笑,飞身近了池边,它道:“人到底自私,我本以为你会舍身保她。”
“我为何会舍身保她?技不如人,拖着终究乏累。”宛略言冷然说道,不带一丝客气与悲戚。
又鱼停下身形,冷哼道:“哼,你若不愿保她,何必背着她下下上上?”
“呵,我若不背着她,拿什么跟你交易?”宛略言反诘。
又鱼语塞,一阵才道:“时间不多,若你还想活命,便进那木寮,我吃饱了自然帮——”可又鱼话声未落,山下已传来嶂阵幻位之声,便是它这一分心,宛略言隐去身形,自它身后将刀刃刺入它头顶。
随又鱼尸身一并坠入池水,宛略言直将它推入水下深处便立时出水回至屋前,扶起司玖陌进了那木寮。
这木寮似有又鱼所设的结界,手法很是简陋低劣,偈延昌必能发现而破去。再无多想,宛略言直将司玖陌扶下躺平,便隐去身形蔽于门内,自门缝向外察视。
偈延昌三人已到此间,闭延居闪身池畔,方道:“师兄,又鱼死了,在池里。”
偈延昌点头,紧盯前方木寮,手印方起,却听雪顶山巅有钟声传来,一阵一阵,冀延枝颇为紧张:“师兄,有人攻门,雪顶召我们回山。”
偈延昌咬牙,一望山巅,便立时起手出咒:“太真太虚,于岌于巅;为吾神咒,见界断源——”
闭延居与冀延枝眼见偈延昌出此獙印洞天咒,立时结印,齐声应和:“——昭冥万法,以映道迁;覆印獙气,以度洞天。走。”
咒诀甫毕,那木寮与小池尽皆无踪。偈延昌转身,不与闭延居、冀延枝多做解释,只道:“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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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木寮之中,宛略言只见偈延昌三人遽然消失,料想是那攻门之事更为急迫之故,却不知当今天关城左近又是何人有这般能耐,竟迫得太真道鸣钟护山。
复回司玖陌身旁察其伤势,先前重伤并未痊愈,今次又动气力竭,所幸方才司玖陌所受皆是外伤。宛略言助司玖陌外用止血伤药,又取了两枚武柏舟所赠的七味凝息丸使她嚼服,她也仍需安养少时方能醒转。
宛略言行去门边,推门一看便即讶然,只因门外一片雪海,已非方才那般模样。必是偈延昌方才那咒诀所致,只是无论何地,必然仍在太真嶂阵之中。
自取一枚凝息丸嚼下,宛略言直觉此间甚静,凝目不言,侧耳细辨,此间并无鸟叫风声。远山皑皑白雪,近处亦是积雪枯林,屋南小池,也如止水一般,丝毫未见涟波。细看树影,仿如时辰止于今日卯时一般,斑驳光影一丝未移。细细想来,宛略言依稀记得小池峰十六顶中,似有一处便是别具洞天之所,似是名唤“杳日明空天”,却不知是否此间。
宛略言于左近转了一阵,此地树尽枯枝,绵雪厚覆,实无疗伤草药可寻,再回木寮之时,司玖陌竟也出了门来。
司玖陌见宛略言并未藏身影法,惑问:“这里……”
宛略言见司玖陌仍能勉力站立,便未前去相扶,负手道:“未知何处,但暂无危机。”
司玖陌不理,一觉口渴,又摇竹壶空空,便直往池边行去。
宛略言便道:“又鱼沉尸池底,池水□□,喝不得。”
司玖陌无奈,去了一旁,捧雪温化饮下,才觉口中残留的丹丸药渣气味苦至心肺,将缓片刻才道:“可有出路?”
“未见。”宛略言仅此二字,说罢转身面东而立,寒雪之巅竟不觉冷,东阳照面亦不觉温,这处洞天当真难以以常识所知揣度。
司玖陌直望宛略言,后者却似刻意避开,她方问:“你为何一直跟着我?”
宛略言答道:“何出此言?”
司玖陌道:“自十二月上,你在我之前杀了缭如晦后,我从棠州大邑郡北上逢湖,一路行事极其顺遂,暗中助力难道不是你?我与八荒阁交集不多,绝无可能是八荒阁在暗相助。”
“为何是我?”
“逢湖之后,那日棠桥驿,今日小池峰,你若不在左近,如何可能旋即现身相救?”
“若我一直跟着你,凌霄坡下你又怎会重伤至此?”
“你以为我会去花川,可我来了天关。”
宛略言语塞,其实确然如此,她自连商馆袭杀缭如晦一事便已明知,司玖陌易于为往事所困,修炼实难静心,是以四年来修为未见增进许多。缭如晦身为连商馆掌门,画境之术较那狐迹子期强过不知凡几,司玖陌于狐迹子期面前尚且难逃画境,何况缭如晦?自那以后,宛略言确如册天疆所说,于司玖陌,她始终未能放心。
在册天疆所见,宛略言虽百般厌弃司玖陌,但又无时无刻不在回护于她,十余年师姐妹之情,岂会因一事未成而折损几多?册天疆是为旁观之人自然清楚,宛略言亦然明白,却是司玖陌仍因芥蒂在心,或许看不透彻。
宛略言忽轻一笑,只道:“那你以为我为何救你?你骄矜自大,不知韬光养晦、掩锐藏锋,虽谓刺客,却有形无魂,何值一救?我所以救你,是因你技不如人,若死于河氏之手有损我幽合巷颜面吗?”
司玖陌未答,宛略言续道:“我知你不满我当年那般对你,杀狐迹子期不成而将你逐出师门,但你是否知晓,你之所为不也让人生厌?
“刺杀狐迹子期本就是你一己之事,反因你私心而牵连拾换酒替你操刀,你可知此事或将害己害人?拾换酒不曾追究于你便罢,而后数年,你竟想将那狐迹子期起死回生,如此做事,又将当年拾换酒他们为你所历辛苦置于何地?
“四年前若非册天疆和拾换酒横加阻拦,你如何可能仍以幽合刺客自居?本想着时日渐久你会明白,岂能想到你自彼一蹶不振,一心求索虚无缥缈之物,疏于修炼,散漫四年。”
司玖陌望向别处:“如何不明白?我曾经甚至以为你故意激我厌你,是因你认定我道心不坚,认定我容易陷于情思,方才如此使我厌恶于你而非心忧于你。原来竟是你觉得我有愧于‘刺客’二字?呵。”
宛略言道:“有什么分别?若你离开幽合巷,以你心智尚有他法可以安身立命。可眼下行止如你,岂非时刻命悬一线,日日无安?”说时出言甚重,“幽合之路,非你之途。”
司玖陌复望宛略言,看她眼神笃定,心中忽又一哼,只道:“我有必须做的事情,待其清结,纵将一身幽合修为舍去也无妨。”
宛略言不语,自知司玖陌所说之事便是将狐迹子期复生,叹气一口,再不多说此事,转而道:“太真道鸣钟护山,所遇必是棘手之人,你可有想法?”
司玖陌点头,因她忽地心中闪过一念,便道:“寒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