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岑阳雪绕山前,幻云巅,不意离魂合惑困诛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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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道七年,正月初六,卯时,小池峰雪顶,飘雪如絮,寒风回环。
太真道院门外有两人立在阶前,果真便是司玖陌于兰僷祠前照面的大汉与书生。他二人所立之处,前后左右横竖倒地了十余个太真弟子,虽未断魂,却各是伤重脉滞,若是以后醒转,也定须卧床许久方始复原。
与二人相对的一太真女道,名为阮延眸,是偈延昌的师妹,自她上山入门就从未见过有何人可以轻而易举便穿破太真嶂阵,更未见过有何人可以轻描淡写便折损十余名太真同门。
阮延眸未敢再出手,她身后一众太真弟子亦无人再敢上前,将惊惧深藏于心,阮延眸直问:“门下何人——”她未问完,大汉鹿回松便大声道:“畏掌门,我们打伤你十几个弟子,你竟还有心思坐着喝茶?”
鹿回松此语一出,山上经房之中那端茶待饮、坐听敌情的太真掌门畏道莲便即停了手,茶碗轻落榻上几面,他已飞身出了经房,可院中仅有数名凝神戒备的弟子,未见敌身。
这时,偈延昌、闭延居、冀延枝三人于阮延眸身侧现了身,偈延昌喝道:“狂徒休得造次!”
鹿回松目光瞧向偈延昌,上下一移,便望了一眼身旁寒蝉,后者道:“是偈延昌,畏掌门亲传大弟子。”
鹿回松点头,便与寒蝉翩然后撤,寒蝉落地才道:“贵门中这十几个小道长性命无碍,只是半年内动不得筋骨,偈道长且好生照料。”寒蝉一句未半,冀延枝与阮延眸已然将那十余个重伤弟子幻位回门。
寒蝉折扇捻开,闭延居便欲举剑前袭,却为偈延昌拦下,他低道:“别莽撞。”
寒蝉道:“小生寒蝉,这是吾兄鹿回松,此番前来小池峰雪顶,是有一事欲请教贵派黄嘲前辈。”
偈延昌一讶,黄嘲师祖归来太真几年一直密不透风,怎地今日竟有两方人意欲见他,不知何时漏的消息。
寒蝉两眼一眯,轻问:“道长是在想,我们如何知道?”
察觉寒蝉似在套话,偈延昌不语,反是鹿回松直道:“细细瞧了,黄嘲好似不在雪顶。弟,我们上错山了。”
偈延昌好生诧异,寒蝉便问鹿回松:“那在哪里?”
鹿回松向西北边一眺:“像是在西北岑阳关上,‘蕴雨庐云境’下,境隅藏仙洞中。”
听鹿回松此语一出,偈延昌眉头一皱,寒蝉见了如此旋即一笑,他道:“当真上错了山,那我们这便过去。”
忽听见院中传来一段喝问,朗声震耳,是那畏道莲已出来道场,他道:“重伤我太真道十八人便走,当真以为太真道可以任人来去?”
畏道莲话语间几经闪身,眼下他已在偈延昌身前,他身后偈延昌、闭延居等一众太真门下尽皆拱手唤了掌门,他只微点头,未说其他。
寒蝉道:“畏掌门的意思是,需要见面礼?”
寒蝉说时折扇脱手旋出,刹那一声钟响,雪顶之上灵波振荡,那折扇应声碎成屑末,亦将鹿回松与寒蝉二人震退数丈。
鹿回松一声轻哼,铁笔缚回后背,翻身反手擒起寒蝉腰带,一路向西北而去。
…………
岑阳关以东,杳日明空天,木寮外。
“寒蝉是谁?”宛略言问说。
司玖陌便将凌霄坡北无名野洞中那花衣女子所说异人一事告知宛略言,才道:“昨夜在天关城见着两个人,其中一人似是寒蝉。”
宛略言想起棠桥驿那日她与茶翁有过交流,当时茶翁倒并未言及其他异人。
其实今日宛略言会前来小池峰也并非猜测,而是接了鹿回松的传书,上有“司玖陌受困小池峰”八字。只不过宛略言并未看清传书之人是谁,但对方能看破影法却未出手伤杀,至少当时并非敌面。并且肩上素鸟所示亦是小池峰,宛略言才改道此处。
昨夜,鹿回松与寒蝉本意便是待司玖陌南下后尽快前往泾洲与洪雀、墨龟会合,却不想司玖陌中途易辙,才只得尽快传书宛略言并亲自前往小池峰。
宛略言问道:“那二人深浅如何?”
“没有杀意,没有敌意。”司玖陌皱眉,“看不出道行,不可小觑。”
若非俗人,便是高人,宛略言所思未毕,忽觉东南之向似有异动,刀悬指尖,低问:“你还能走吗?”
司玖陌亦然察觉,尚未答话,便见那方鹿回松提着寒蝉到了此间。
鹿回松并未在意宛略言的杀气,扶寒蝉站直,才回头望向雪顶:“他们没有追来,倒是偈延昌去了藏仙洞。”
司玖陌心有所备,宛略言则颇为讶异,后者疑道:“藏仙洞?”
寒蝉瞧见宛略言与司玖陌面有狐疑,方道:“小生寒蝉,这是我师兄鹿回松,二位师——姑娘,若尚能行动,请随小生二人尽快前往云境下的藏仙洞面见黄嘲。”
鹿回松道:“藏仙洞有展重遇,此行应不易,两位姑娘各自当心。”
“好。”司玖陌应道。
展重遇乃黄嘲的师弟,当今太真道中与黄嘲同辈之人仅余六个,而展重遇是唯一一个修成仙身之人,这便是鹿回松等人不愿轻易踏入小池峰的原因。可目下因司玖陌之故,已身在小池峰内,索性便先行此事,其余只得容后再议。
岑阳关位在雪顶西北方,黄嘲所在的蕴雨庐云境与司玖陌等人所在的杳日明空天俱是十六顶之一,亦皆在岑阳关附近,相去非远。
“方才我已寻了一阵,未见此地往来入口,你们自何处过来?”宛略言收起了飞刀。
寒蝉便道:“宛姑娘,鹿师兄能看到,我们跟着他便好。”
宛略言点头,忽而望向司玖陌,未出声,便道:“方才那鹿回松的步法——”
司玖陌接道:“缩地之术,和八荒阁很像。”
宛略言未再出言,与司玖陌前后跟随寒蝉与鹿回松,踏雪急行。
…………
岑阳关地势崎岖,云境山高逾五百丈,直穿云海,巅顶终年微雨飘雪,上有蕴雨庐,相传为千余年前仙人留迹,小池十六顶中的这一顶,便称“蕴雨庐云境”。
司玖陌等人方至云境山下,鹿回松便即驻步,寒蝉一问,他便面西南而答道:“那边有人,是理岳翁和苏星客。”
司玖陌奇道:“哟,还真能活着?”
鹿回松道:“他们眼下性命无碍,弟,我们上山?”
寒蝉称是,四人便未去理会理、苏二人,直向半山急去,不至片刻,便到了那境隅藏仙洞外。四人到此,见有两人已相候在前,一人是偈延昌,另一人便是展重遇。
展重遇年逾八旬,须发皆白,持一拂尘在手,他见了司玖陌等人,不急不慢,悠悠道:“诸位何故到此,延昌已与贫道说明,只是我太真道与茯氏幽合巷并无交好,如此,诸位请回吧。”
宛略言与司玖陌各皆心中不屑,寒蝉则拱手行礼,方道:“展道长既不否认黄嘲前辈便在此处,应是讲理之人,不如先听小生一言。”
展重遇目光慢抬,一扫寒蝉面目,只道:“小友请讲。”
寒蝉丝毫不畏,他道:“早几日,慈寰殿凤剪镯已助冥河坊拒鹤恢复神志,这一事,两位道长定已听闻。”
展重遇点头,偈延昌皱眉便问:“这有何干?”
寒蝉续道:“日前,慈寰殿鹄伯赏登雪顶见了畏掌门之后,太真道仍不与慈寰殿一同谋事,想是慈寰殿所能给的,太真道并不想要。小生窃以为黄嘲前辈归门一事慈寰殿并不知晓,若不然,慈寰殿既能襄助冥河坊拒鹤,自然也能襄助贵派黄嘲前辈。
“而黄嘲前辈归来门中已有数年之久,是因他所牵连之事关系重大,方将他请至此地隐居以避人耳目。展道长独自一人常年在此看顾黄嘲前辈,则是因展道长于助黄嘲前辈恢复康健,已有计策。”
展重遇两眼微眯,不住察视寒蝉这岁仅弱冠的青年,寒蝉又道:“展道长专攻封禁之术,于去年四月上渡劫飞升,成仙归来,于襄助黄嘲前辈大有裨益。然而近一年来,黄嘲前辈情状并未好转许多,以展道长之计,若要将黄嘲前辈彻底恢复神志清明,尚消十数年,甚至数十年。敢问展道长,小生所言对是不对?”
偈延昌神色有动,凝望展重遇,后者只问:“的确如此,小友,你如何知道?”
寒蝉答道:“不敢欺瞒展道长,我这师兄修炼一技独门术法,双眼能见千里,能见万物,能见诸事过往,能见世间灵息。今晨,师兄已看见展道长为黄嘲前辈施法驱邪,此间灵波潆洄与二位前辈内息流转,小生师兄自可看得清晰明白。”
寒蝉如是说时,鹿回松抱拳以示确然。司玖陌却心中暗叹,这寒蝉所言半真半假,于仙人面前言谎竟能如此气定神闲。
展重遇复望一眼鹿回松,方道:“原来竟是如此,难怪二位可以轻易看破我太真道的护山嶂阵。”
“那又如何?”偈延昌负手傲然相问。
寒蝉道:“小生愚见,展道长之计策并非良策,小生有一法,于黄嘲前辈或大有助益。”
偈延昌怒目相看,心说自家师叔祖已然成仙,手底计策于他口中竟非良策?嘴上直道:“小子,你敢口出狂言?”
展重遇一挥拂尘,令偈延昌住了口,方问:“查清黄师兄当年于天道山所历是太真道一桩大事,既然道莲命我全权看顾黄师兄,遇此事自可不须费时禀告。不知小友可愿述说妙法?”
寒蝉道:“此法难以口述,小生欲同师兄随展道长入洞施为,另请偈道长与幽合巷二位姑娘在外护法。”
司玖陌皱眉,宛略言亦是现了质疑之色,寒蝉旋即回首道:“宛姑娘、司姑娘,烦请相信小生,若黄嘲前辈神志清明,展道长自会应允姑娘入洞。”
与寒蝉一经对视,司玖陌便即心安,又想自己此刻重伤难动,亦无可以相抗的手段,便称:“好。”说罢便回身数步,倚了一尊山石而坐。
宛略言不出一语,闪身立至司玖陌所倚石上。
展重遇沉吟片刻,方道:“延昌,你在外等候。两位小友,请随贫道来。”
“师叔祖!”偈延昌大惑不解,不知为何展重遇会如此轻易便相信眼下敌对之人。
待鹿回松与寒蝉随展重遇一并入了藏仙洞,司玖陌方出言问道:“偈道长,我看你年纪三十上下,修为又如此之高,怎地这般不懂事?这般轻易动气?”
偈延昌身外旋出八柄木剑:“你说什么!”
司玖陌笑道:“现在出手,你没有胜算。”司玖陌说时,一刹便见宛略言匿入了影法之中,再不见身影。
见偈延昌环顾惕然,司玖陌只盘腿闭目:“不如静坐调息,观风听雪。”说罢便已飞雪渐急,她只两掌向天,将两腕分置于双膝之上,再不去管偈延昌如何如何。
…………
境隅藏仙洞深处宽阔非常,几可容数十人坐立,洞顶有一破口,飘雪与天光自彼浮落。天光落处筑有木亭一方,黄嘲便在其中盘坐。
展重遇停步,面向黄嘲,也未回头,只道:“两位小友,既已到此,可不必掩藏了。”
鹿回松一声轻哼,两臂交叉在胸,蓦地自他足下生出一圈电光,蔓延至整个洞壁。
展重遇慢道:“八荒雷法,请恕贫道寡闻,不曾听说八荒阁有一位名为鹿回松的弟子。二位又为何在幽合巷人前亦要隐藏内息?”说罢转头一望鹿回松和寒蝉,鹿回松却不语,与展重遇相对而视,展重遇又道:“不过两位小友过来应非是要寻太真道的晦气,若不然,雪顶上那十几个小徒孙应当留不下性命。”
寒蝉忙道:“宜早不宜迟,请恕小生不便解释。”说时便闪身前去,足踏法阵直与鹿回松那电光将这洞内照得通明。
穹清弗禦阵?这小青年竟是归雁篱门下。展重遇心中惑惑,淡然相看,缓缓移步寒蝉阵外,自起太真法阵在外制衡。
…………
藏仙洞外,司玖陌衣上已沾了一层薄雪,恍然睁了眼,竟不觉已睡了过去。见偈延昌不在洞口,司玖陌站起身来,才觉此地已无半点灵息。深感诧异,北山十二峰俱是钟灵之所,何况这云境山上留有仙迹蕴雨庐,此地灵息绝不可能一霎枯匮至此。朝阳藏于云雾,一时难辨时辰,而飞雪回环之象又与方才一般无二。
“师姐?”司玖陌以影法唤去,却不得宛略言应答,心知不妙,司玖陌不想其他,便径直入了那藏仙洞。
行至深处亦不见人,那洞顶破口飘下白雪,司玖陌抬手相接,才见那并非白雪,而是团团蛛丝。心中一凛,此地竟是幻境,不知宛略言眼下又是如何情状。
洞中再无其他出口,而此时司玖陌内息未复,也难轻身自那洞顶破口跃出,便只得原路折返离洞。
入眼飘絮,已难分清是白雪抑或蛛丝,司玖陌一路缓行下山,自先前鹿回松看见理岳翁与苏星客的所在改道去了那方。又过少时,才见前方路途之上立了人形一尊,周身已为残雪覆盖,到了近处才见那人形似是燔徒模样。
那确是燔徒的尸首,面目安详,肌骨如冰,想是为何物一刹拔魂而死。司玖陌探他身死无疑,又见他衣衫行囊有为人翻动之迹,顺手一摸便知他囊中一应法宝物什早已被人取走,也并未找见宛略言口中燔徒所接的行刺令。
司玖陌直想,此间凶险莫名,取走法宝尚情有可原,取走行刺令又是何苦?这小池峰地界还能有何人不惧太真嶂阵而还想着取自己人头为换千两黄金?是那理岳翁和苏星客,难道他们手中藏有妙法可以脱出太真嶂阵?
蓦地又生一阵不安,只因燔徒肌肤那霜冻之貌与他衣衫上沾染的蛛丝,倒让司玖陌想起了一种名为瞵罗的灵体。
瞵罗不存于常世,多见于天生地毓的水相幻境中,聚浊恶气化生,常于境中捕猎异族,而后吞噬魂魄。相传凡瞵罗噬魂,所留尸体便如燔徒那般,而凡它现身的幻境,多见蛛丝如雪,是以瞵罗所在幻境世人多以游丝境相称。
司玖陌退步远离燔徒尸首,知那瞵罗神出鬼没甚于幽合影法,目下境中无一点灵波,更难察其所在。
想至此处,北风乱涌,蛛丝濛濛扑面,司玖陌连步倒退,却不知退去几许,忽有一人掌按她右肩,但听那人口中念念:“神魂气魄,复返灵台。醒。”
右肩绣梅刺处一阵剧痛,司玖陌讶然回头,却觉此刻仍身在藏仙洞外大石侧,而手按她右肩之人便是藏身影法的宛略言。
“师姐?”司玖陌听见宛略言所念咒诀,心中一愣。
宛略言撤手淡道:“你魂丢了。”
司玖陌看向偈延昌,他自顾自在旁休憩戒备,有意无意向自己瞟来。
“你怎会用这些江湖咒术?”司玖陌再行闭目调息,不知自己为何会忽生游魂离体之症。
宛略言不答,只问:“离魂体外,可有所得?”
司玖陌本想说说游丝境与瞵罗,但又觉无甚可说,便只出了个“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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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目片刻,再睁眼时,此间又已物是人非。飞雪依旧,司玖陌行动如常,手接飘雪,轻轻捻开,此境已非游丝幻境。举步再入藏仙洞,倏忽一浪雷法灵息直让司玖陌寸步难前。相持一阵方能游移入内,可司玖陌身入洞中到那木亭之前,却见天光下仅有黄嘲一人盘坐亭中。
“黄嘲?”司玖陌此语一出,便又生一浪雷息振散,其中交融归雁篱咒法之息,亦有太真封禁之术夹杂在内。
勉力行入亭中,一刹斥力散去,司玖陌去力却未消,直直前伏倒地。翻身蹲立,再看黄嘲之时他已睁开双目,眼皮之下俱是金光。倒地不起,司玖陌只见眼前金光烁目,再醒之时已横卧一片雪海之中。
扶了一侧枯木站起,见此地风貌与先前那杳日明空天颇为相似,不一之处便是此地灵波澹淡,落雪悄悄,较那杳日明空天要更为阴寒刺骨。
山巅无物,司玖陌调息片刻也只得向山下寻去。似是已过一个时辰,忽听山坳之中传出一声悠悠佛唱,更有隐隐金器振响之音传来。
司玖陌虽不曾与佛家僧侣交游,但仍能听出佛唱何如,听那诵唱言语便与逢湖惊鸿寺所念相似。只可惜那一声便止,任司玖陌如何侧耳细辨也再听不见,倒是那金器振响隐隐断续。
此地绵雪深至双膝,司玖陌缓缓行去,一阵飞雪迷眼,前方迷蒙之中依稀可辨一尊人像,那金器振响也于此际戛然而止。
到得人像对面,略一看查,见是僧侣装束,通体肌骨已化成坚冰,直可透视。那人像手捧一卷残布落在两胫交处,司玖陌取在手中,轻轻翻开,正见其中裹了道经一卷。而残布之上以血所书密麻小字,司玖陌便细细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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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佑十三年暮秋,山石门张解道于惊鸿寺留宿一夜,次日匆匆南下。入冬后,逢湖一带阴雨终日,连月不息,阴寒之气与日愈重,致逢湖城中百姓寒疾难痊。
吾知有邪祟潜藏,但力不能济,已传书真州十渊寺,请苦印师弟执应劫杖、落拓索赶来逢湖襄助。然人力终虚,穷尽智慧修为仍无法散尽阴寒之气。奈何阴寒之象日趋凶异,苦印未及赶到,吾只得擅动离眉索,欲与那阴寒邪祟同归虚化。
十一月初一,行将就利,玄衣道夜袭惊鸿寺。此人以桃枝作剑,身外有玄纹作符。吾分身乏术,只得眼睁睁看着十五徒儿尽数为其杀死,骨肉尽化金灰。当时一瞬,吾竟未能看清他如何出手,虽已荡去阴寒,也已是离眉索寸断,炭尘迷眼,吾亦身死惊鸿塔下。
此地名为诛炎境,并非人力所能造就,终年飘雪,星火无生。玄衣道将吾残魂残躯囚弃于此数十年,或与此道经有关。
诛炎境日月如常世,寻觅七年,会同吾徒十五残魂,终借境中灵息将吾残躯化生,彼时方知境中阴寒气与逢湖别无二致。后于此诛炎境中渐行渐远,集残破僧衣以助御寒,十五徒儿始终相随。
又六年,不知何处传声佛唱,不知何处得闻禅香,但吾心知,此为苦印师弟法力所致。
又十七年,虽已将诛炎境之名告知苦印,却未能与其叙说境中情状与当年事,然残躯渐朽,残魂渐衰。
又十九年,太真道黄嘲、长清谷曾杓乙突现雪林。二人神志不清,二十日后方能言语。是年为天狩六年,与神佑十三年已去十五年。然吾为困诛炎境,所历已有四十九年,自此方知,境中年岁与常世并非相合。
就黄嘲所述,尚有一人同行无踪,乃冥河坊拒鹤,然终不曾有缘见之。
黄嘲精于阵法封禁,以坚冰立嶂阵,固吾师徒十六人魂力,实为感恩。
曾杓乙一身毒术于此阴寒之所不得活物将养,入境不久为自身虫毒反噬,蚙食骨、毒腐肌,全尸不得、魂魄皆散,无处葬身。
黄嘲曾偶得此卷道经,卷载以玄纹,当时世人莫能知之。以此为引,追及山石一门,与张解道大有牵连,故联拒鹤和曾杓乙之手同往解惑。然山石门亦于神佑十三年冬一夕覆灭,旧址一片废墟,寻迹张解道唯有前往天道山。
因玄纹道经或涉秘闻,加之当年南北中三路河氏已有微隙,黄嘲未再传信中原道与南江道,仅同拒鹤、曾杓乙率亲信弟子协上天道山。
吕洞鬼气前所未见,中藏奇力无可匹敌,一经入洞,众人皆散,明火无光,唯有耳中刀兵厮杀,惨绝人寰。鬼气障目,黄嘲和曾杓乙并不知悉究竟发生何事,便已为一巨力拖入诛炎境来。
曾杓乙死后,吾与黄嘲同行二年,见远山白雪落有一点赤红,立时行近,才知是一双腿齐断之人,乃连商馆卓甫。为其救治,月余转醒,是年为天狩十一年,冥河坊拒鹤已然回归本门,却不识人事,不能人言。此番境中二年未满,常世已过五年。
卓甫之女卓采薇与其爱侣章改有辈分之别,行径为同门不齿,竟至得而诛之。卓甫被逼辞位后,因缭如晦合纵连横围杀卓采薇和章改,卓甫一路暗中将其护送至天道山,却先其一步遭遇吕洞鬼气,为后者所伤。
诛炎境乃某仙家以裔国古法所造,吾曾猜度那玄衣道或是裔国幻术高人,然与卓甫所见一一印证,那玄衣道应是狐迹道门中人,且通晓河氏九门术法,集作一家。
卓甫熟稔幻境幻法,于此诛炎境自有见解,然而重伤不愈,病入骨髓,时日无多。残喘数月,卓甫日日算计日月星轨,于其弥留之时终得破境法门告知黄嘲与吾,亦将连商画境修炼心得尽数告知。卓甫归葬三木当心,三木皆有残衣作记。然诛炎境中处处雪林,数十年多有变幻,若有机缘,或能再见。
吾师徒十六人若归常世亦无寄处,必将散魂,此生终不可脱出诛炎境。只得与黄嘲寻觅卓甫算计之所,静待时机,助其脱困。
此去十五年,已至彼处灵所,玄衣道竟亲入境中,尚携一少年章新壶随其左右。黄嘲知吾力已衰微,以画境之术叠嶂阵之术将吾与徒十六人连同玄纹道经一并遁远,以一己之力与玄衣道抗衡,他旨在借机破境而出,并伺机将诛炎境易主。不及弹指,境中灵波已成骇浪,四处动荡非常,自灵所那处四散的,俱为河氏道法灵息。
片刻之后静如止水,待吾再回灵所之时已不见其人。吾知黄嘲定然功成,他定已归回常世,这诛炎境定已非玄衣道所掌,吾心能安。
然命终有尽,魂终有竭,十五徒儿依次魂散圆寂后,吾亦数日而存。且以余力书此残衣,望与后人一观。望后人习知此法,或有破境之机……
后人既得此残衣,应知玄纹道经乃是凶异之物,万望慎之、重之。
苦叶绝笔。
…………
残衣上所载破境之法关窍便是连商画境之术,司玖陌细细读完,暗自庆幸,不经意又按了按自己右肩,蓦地闪过一丝对狐迹子期的怀念,心中已有计策。
传说七年前,桃源客游历长乐村之时撷有桃枝在指,周身衣裳不沾尘土、无风自起,状若散仙,方才引得少年章新壶心向往之,追随而去。若那少年真是章新壶,那么玄衣道便是桃源客?司玖陌暂未得其解。
展开道经,此为极薄的竹片所连,每片长逾两拳,宽二分,厚不及指甲,其上满是玄纹,不知所言,若将道经全然展开,或有两丈之长。司玖陌仅展开尺余,便重又卷好,复以残衣将其紧裹,方稳稳收入怀中。
苦叶与苦印俱是十渊寺初代僧徒,德高闻名于狐迹,司玖陌直想,他日若可,自当将苦叶绝笔之书送至十渊寺,至于那玄纹道经,还应与五门众人商议定夺。
心中默念“三木当心”“残衣作记”,司玖陌一顾左右,入眼枯木厚雪四方如一,却不知那卓甫葬处哪里能见。转念又想,这诛炎境中日月与常世不一,却不知眼下于常世已过去多少时辰。
收整心绪,司玖陌信意向一方行去。只是走走停停寻觅两日,仍未寻见卓甫葬处,怕是无缘拜会了。而当她静下心气意欲调和内息之时,穹西晚霞遽然失色,天顶复归一片雪白。
事出反常必有妖异,司玖陌凝神相望,只是入眼再无其他。叹气一口,盘腿坐下,再不去思索向西或是向东。掐指计算时辰,照苦叶绝笔中载,所谓脱困时机尚消月余方才能见,眼下虽生异状,但仍不如以静制动,先行恢复气力内息。
…………
正月初六,申时,泾洲城南郊,应雪居。司玖陌已被安置于房中,武柏舟与寒蝉在旁相护。
屋外,宛略言匿形檐角,直看院中二人。册天疆与鹿回松相对站立,各不出言,一人在想如何质问,一人在想如何隐藏。
恰这时,寒蝉推门出来,他道:“师兄,册师兄与宛师姐目下俱是各门掌门,与他们说了应无碍事。”
“你叫我什么?”册天疆皱眉相看。
鹿回松交手在胸,只道:“本来便无碍事,我是想不清楚师父们是何想法。”
寒蝉行至院中,方向册天疆行礼:“归雁篱辜师父座下寒蝉,见过册师兄。”他说罢向鹿回松瞟了一眼,后者眼神移去檐角,他方也望向那处,复行礼道,“宛师姐。”
“是何时?”册天疆有惑不解,檐角宛略言已然落地院中,现了身来。
寒蝉与宛略言眼神一交,方向册天疆解道:“天狩十四年冬,幽合巷夏师姑行过左州神安城,于运河通渠之侧见有双笼浮水向南,笼中锁有幼童,夏师姑便将其救下,那年长的是宛师姐,年幼的便是司师姐。幽合巷口,夏师姑向茶翁借了炭炉,煨了鱼肉给两位师姐充饥。便是那时与茶翁相谈之后,夏师姑知晓了异人存世。
“建德六年,夏师姑将十岁的宛师姐与七岁的司师姐一同带去铘阳城,寻八荒阁撼师伯商议异人一事。江湖之中茯氏与河氏敌对如针锋,夏师姑是想先人一步了解异人情状,不至于何时成为敌面而对异人一无所知。得撼师伯同意,茶翁将鹿师兄带到八荒阁,未见诸门人,撼师伯于隐秘中将鹿师兄收为弟子。
“而后,夏师姑携二位师姐北上神土城,登断剑崖寻剑翁师叔。当时,宛师姐独自一人于断剑崖观景,司师姐则与四岁的莫惊师兄去了别处玩耍,是以夏师姑与剑翁师叔所谈,师姐与师兄并不知晓。便是那时,洪雀师兄拜剑翁师叔为师。
“至浮君山与撤师叔、南公师叔商议之后,夏师姑便往憔州归雁篱与辜师父、木师父相商,再后便带二位师姐一并回了神安城幽合巷。至建德八年,撤师叔、南公师叔将墨龟师弟收入门下,我则成了归雁篱不为人知的弟子。
“茶翁灵耳听心,知晓异人于世间罕见,直至建德十一年,方于北州广寒岭附近寻得第六位异人,名为阡点星。次年,夏师姑亲至祈坞,阡点星便成第三位幽合弟子。”
册天疆与宛略言稍讶,册天疆道:“将你们收为弟子,何必遮遮掩掩?直至师父战死、夏师姑病故,我与略言都未知晓此事。”
寒蝉道:“茶翁无声不能听,鹿师兄无色不能见,依撤师叔所言,八年多来至今,我们再未寻见其他异人,或许当今世间仅有我们六人……或许应说,常世之中仅有我们六人。以此情状,我们自不敢轻易示人。”
听得寒蝉口中“常世”二字,册天疆恍然便忆起撤庐庭所言的那“闻道七年天下乱”,他问:“你的意思,别的异人存于异世?”寒蝉点头,册天疆续问,“洪雀、墨龟、阡点星,眼下所在何处?”
鹿回松道:“点星已近泾洲,或许今夜便可抵达。洪雀和墨龟已在小池峰探听黄嘲所知,若册……师兄想见,我可召他们过来。”
鹿回松年逾三十,册天疆只二十七八,乍一听这大兄弟称自己为师兄,册天疆一时未能适应,只得点头不语。
寒蝉道:“今早黄嘲恢复后,展重遇仍不同意我们与黄嘲直接相谈,何况司师姐忽生异状,也只得先行下山。洪雀师兄善逃,墨龟师弟善藏,太真道发现不了他们。”
说至此处,武柏舟只推门出来,他神情焦急却不慌张:“玖陌有问题。”
…………
申时,小池峰,云境山巅蕴雨庐前,展重遇手持拂尘,悠然远眺,是延其在旁相待。延其问道:“师叔祖,少见掌门如今日这般急切,可是与今早来袭的那两人有关?”
展重遇面望西穹,余晖散散,他道:“既有关,也无关。”
延其不解:“师叔祖,这是何意?”
展重遇道:“延其,你已入门几年?”
延其道:“回师叔祖,延其自闻道三年春时上山,已有四个年头。”
“闻道三年,是多事之秋啊。”展重遇悠悠一叹,“你问今日之事是否与那鹿回松、寒蝉是否有关,那我问你,倘若你师父或是师祖于数十年前犯下错事,如今却有人来问你,是否与你有关,你作何回答?”
“这……”延其不敢妄言。
展重遇道:“二十八年前,寒蝉、鹿回松,他们或许尚未出世,至多不过几岁孩童,又怎可能与道莲所急切之事有关?”
延其便道:“可今日他们不是出手打伤了十八位师兄弟?宛略言和司玖陌又杀了……此事怎可轻饶?”
展重遇道:“宛略言和司玖陌动手杀人是因延昌正以嶂阵相袭,她们于性命攸关之际反击伤杀我太真弟子,实在怨不得她们。太真道不曾与茯歧交往,若寒蝉、鹿回松只助黄嘲师兄恢复,人情未免太大。更何况当时延昌、延居、延枝正置宛略言、司玖陌于死地,他们于雪顶攻敌之必救,应属无奈之举。而他们对我太真弟子伤而不杀,是我太真门下技不如人,亦怨不得他们。”
延其恍然:“……但他们当真是茯歧门下?”
展重遇道:“若非茯歧门下,绝不可能将八荒雷法与归雁清法、咒法使得那般纯熟。今后,他们若与太真道为敌,只怕不易对付。至于道莲急切之事……”附一声叹息,展重遇闭口不言。
延其好似明白了,他另道:“禀师叔祖,今晨尚有理岳翁、苏星客、燔徒三人潜入小池峰,因搅动山下妖气而已被弃至岑阳关。三人于游丝境中遭遇瞵罗,燔徒身死,另二人出逃,但眼下仍在山下迷失去向——”
展重遇截道:“这些事,延其与掌门述说便好。”
延其敬道:“是,师叔祖。”
…………
诛炎境,司玖陌调息方毕,尚未睁眼便道:“老道士,瞧够了吗?”睁了眼来,前方数丈外有一黄袍老道,森森相看,那是黄嘲。心中盘算,黄嘲消了一个时辰方才寻到此处,看来他亦未能完全掌控这诛炎幻境。
黄嘲甚是清瘦,不见八旬老叟常有的老相,他长身直立,提眉觑着司玖陌,只道:“玄纹道经,交出来吧。”
司玖陌将内息运转最后一周天,方才起身:“唉,不明白。”
黄嘲皱了眉:“哼,小小年纪净会扯谎,小姑娘在这诛炎境也有几天了,自苦叶那里拿的道经不正藏在怀中?好好地交出来,贫道不与小姑娘计较,若不交……”司玖陌直视黄嘲,却不出言,黄嘲自续道,“……便将小姑娘困死在这里,贫道再慢慢翻找,不急一时。”黄嘲说罢,便如幻魂一般遽然游至远处,但听去向传声,“魂不附体,你好自为之。”
司玖陌看黄嘲远去便想,卓甫的脱困之计黄嘲定然知晓,既然诛炎境为他所掌,那卓甫之计怕是不可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