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蠹骨虫尸

有道是:死而怨,皆执念,未得闲,只落长情遗恨令人怜。

…………

闻道七年,正月初六,申时,泾洲城南郊,应雪居。

武柏舟出来院内,他方才亦听见册天疆、宛略言、鹿回松、寒蝉四人所谈,此刻见四人神情严肃,但司玖陌似有异状,他只道:“她好像醒了。”

“好像?”册天疆惑问,这一句间,宛略言已闪身绕过武柏舟而进了房中。

司玖陌确然转醒,却是神情木讷,于周遭物事概无回应,宛略言一见如此,忽不知如何出言。今早鹿回松与寒蝉进那藏仙洞不久,司玖陌魂灵便出窍过一次,当时犹能以江湖中寻常的招魂咒诀将她魂灵唤回,这次宛略言默念其咒,却未能如愿。

鹿回松与寒蝉方过门槛,寒蝉一见宛略言正念念招魂咒,便道:“太远了,宛师姐——”

“在哪里?”宛略言截道。

鹿回松向小池峰那方一望,只皱眉:“应当还在小池峰,但我看不到。”

寒蝉见鹿回松似有愧色,尚未接话,宛略言忽又先问说:“你早知如此,才让洪雀和墨龟赶去小池峰?”宛略言语罢眼神一转便直盯寒蝉,“畏道莲一进藏仙洞,你和鹿回松便立时出来。那时玖陌未醒又安然无异,我只当她调息未毕。”说时眼光转向鹿回松,“我不信你看不见她离魂在外。”

寒蝉忙道:“今早术毕,畏道莲和那几个长老忽然赶到,一时情急,加之偈延昌问责伤杀太真弟子一事临时发难,我们这才匆匆下山,师兄未能看清司师姐魂体分离是情有可原。让洪师兄和墨师弟前去小池峰自是因我们不曾与黄嘲直接交涉,如此安排只想看看黄嘲究竟所知几何。”

宛略言将急躁压制在心,不再多问,今早事态如何,她自然知晓。

册天疆便问鹿回松:“你看不到,那会在哪里?异世?”

寒蝉摇头接道:“在诛炎境中。黄嘲便是诛炎境出口,若要设法寻回司师姐魂灵,尚须等待洪师兄和墨师弟回音,除非——”寒蝉说时一顿,望向宛略言。

宛略言心弦一振,忽向册天疆道:“天疆,梅山。”

册天疆听罢宛略言“梅山”二字便即明了,宛略言自是在说,若司玖陌无路可退,应会以画境之术逃遁至梅山。而近日梅山阿毁墓左近有连商弟子看守,册天疆当下出门入院,一支信箭指向逢湖,传信近几日逗留那方的八荒同门甄广翯,令他先前往梅山清理连商馆之人。

…………

酉时,小池峰云境山巅,蕴雨庐前,微雪飘飘,冷风调调。石台上,黄嘲盘坐中央,展重遇等五位太真长老分坐其外,各自身下法阵不一,五阵光华合着黄嘲周身淡淡金光明灭坐落,却不知所为如何。

雪上云中,洪雀飞身在此,静看六人施为,蕴雨庐后,墨龟潜身于是,静听六人言语。

展重遇道:“黄师兄,长明阵已成,你当真要如此?”

黄嘲眼放金光,一笑竟有奸邪之感,他道:“吕洞鬼气太过怪异,那玄纹道经所载或是牵系山石门、石棺鬼、张解道、天道山、桃源客、章新壶与河氏九门之关键,无论如何不能落入茯氏之手。五位师弟勿再多言,先助我取回道经。”

黄嘲说罢,展重遇只无奈摇头,然他手中灵法未停,与另四位长老一并将内息化灵,散入身下法阵之中。

…………

诛炎境。

瞧了天色,晴日无云,今日未见落雪,倒算是一时怪异。困于境中这几日,司玖陌已将内息调平,先前所受内伤已然无碍。闲暇无事,早将那道经全然展开,更一字一字将其形状顺序记了下来,便是想着,若有朝一日这道经为人夺走,尚能凭记忆重新默写而出。

司玖陌此刻直想,眼下内息充盈,倘若此去梅山阿毁墓旁,不知可有脱困之机。宛略言曾说梅山阿毁墓左近有连商弟子看守,此时过去,说不得便成入网之鱼。

不禁抬手抚按右肩,当年狐迹子期将梅山画境刻入她肩骨,本想令她终身不忘,却不料往后竟成了她用以逃命的手段。

眼下仅是魂灵在此诛炎境中,此刻虽能聚成实体,但若以画境之术远遁梅山而回至常世,仍与真身相去千里。只怕苦叶所言不虚,离魂无所寄处即有散魂之险,可有青骨之力在身,是否还有生机?

司玖陌那飞刀形制的法器名为青骨,于固魂有所助益,三年前她已将青骨炼入自己神魂,使其绝不可能为人所夺,另一因便是那青骨之中藏有一样于她极为重要之物。

信意北行,恰听前方传来索索之声,司玖陌心想,安稳几日,也该来了。

戒备前去,便又见了那黄嘲,司玖陌直望向他,问道:“老道士,又是你?”而她第二眼便瞧见了此地特异之处,周围三株枯木之上,束有残衣为记。

黄嘲此刻背对司玖陌,他道:“卓甫也算贫道的故人,只可惜他生前叱咤风云,死后如此凄凉。”

司玖陌侧一移步,见了黄嘲面前有着枯枯断骨一堆,定是他将卓甫尸骨刨了出来。黄嘲缓缓回头,双眼无瞳,俱是金光发散,直勾司玖陌。

司玖陌叹气一口,忽觉今日所见的黄嘲与先前所见似有不同,他所散内息已非初见那般纯粹而羸弱,便问:“既是故人,你怎地这样将他挖出来?是要归还连商馆?”

“哼,叛门之人谁会替他收捡,挖他出来自有用意。”黄嘲冷笑,转身面向司玖陌,“小姑娘,你将道经交与我,我便告诉你如何?”

司玖陌于彼无甚兴趣,忽抬眉相问:“玄纹道经你能看得懂?”

黄嘲道:“自然可以。”

司玖陌略一思索,拾起一根枯枝,于身前划下三个玄纹大字,便是天关城兰僷祠中溁姑所识的那三个:“这是何意?”

黄嘲眼一眯,闪身近前,即道:“贫道为何要告诉你?”

司玖陌道:“这三个是‘杀’‘窃’和‘仇’。”

黄嘲一讶,反问道:“小姑娘信口胡诌?”

“呵。”司玖陌甩手将枯枝丢弃,“老道士,你一睡近三十年,世间生了多少事端你能知道?”司玖陌在此诛炎境中已过数日,不知常世时辰如何,但她这一试便知黄嘲并不能解那玄纹。

三个字皆能正解,绝难会是巧合,若黄嘲知晓玄纹何解,或许他二十八年前便不会身携道经而行险事,眼下亦不会相问司玖陌信口胡诌。

果见黄嘲略一迟疑,司玖陌能解道经他是不曾料到的。这一刹黄嘲心气不稳,所散内息缭乱四溢,更带杀气袭人。司玖陌口中一啧,黄嘲这四散内息之中,有一缕与展重遇极为相似,除去黄嘲自己的内息,尚有四缕司玖陌不曾见识过。

司玖陌稍稍退步,只问:“你既神力充盈,为何还不动手。”

黄嘲回过神,见司玖陌毫无畏死之色,眼光微动,方道:“小姑娘,你可知道曾杓乙是如何死的?”

司玖陌侧目:“你杀的?”

黄嘲啧啧道:“蚙虬食骨、蠹毒腐肌,何等痛苦!”

司玖陌不明所以,黄嘲嗤道:“曾杓乙死后,蚙虬仍需取食,苦叶金身尽避妖虫,它自然会寻来卓甫这里。这许多年,若不将卓甫尸骨挖出来捣碎,也难将它唤醒。小姑娘,你可觉得足心发痒?”

司玖陌眉一皱,她知蚙虬为长清谷秘养毒虫,为长清门下护身之物,将其养在体内,常附于骨上。修习长清毒术之人,若饲法得当,蚙虬便不敢食主之骨而会食主内息,馈以蠹毒。蠹毒有坚骨壮肌之功,但若有差池,轻则如荀签雪那般骨断肌损、形貌皆毁,重则如曾杓乙这般骨蚀肌腐、魂骸不存。

一时难判此地是否真有蚙虬,司玖陌刹那间仿佛确有足心发痒之感。转念又想,这不正是当日于翁江镇的柩府司外骗那大捕头的伎俩?但司玖陌自不会轻视,翻身遁后,手中飞刀直射黄嘲咽喉。

黄嘲也未躲避,一霎金钟护体,金光大放,他只奸奸笑道:“小姑娘,乖乖交出道经,贫道助你生还!”

司玖陌再无应答,内息一提遁影数百步,正欲调息内视,却周遭里徒生坚冰成壁。看那冰壁已高逾数丈,已绝难飞跃而上,甫一回头,两柄根冰剑飞射而来,抽身闪避,司玖陌匿去身形,一路轻身踏雪,未留一丝足迹。

抬眼只见黄嘲立于枯木之梢,两眼微眯,他一挥手间,身后现了一面金光法阵,耀眼直如烈日。团转之下,雪出冰壁移形幻位,恰是嶂阵攒动之貌,地生坚冰破雪如犬牙,天降冰刀断路刺影,司玖陌这一时间竟未能脱出此阵。

心一横,直现身,司玖陌自怀中将那道经取出,黄嘲两眼金光一闪,可司玖陌将道经紧紧一握,伴着黄嘲一声怒吼,那道经应声而碎成屑末。

司玖陌一语未出,便乘黄嘲未可思议之机,窜影遁入画境之中。

…………

正月初七,卯时,小池峰云境山巅,蕴雨庐前。

石台上金光大作,不知何处窜入丝缕金魂,聚入台上那长明阵中。黄嘲一经醒转,怒吼震天,便是展重遇也未敢轻易先声发问。

蕴雨庐后,墨龟暗笑,料知黄嘲吃了亏,便听他嚷道:“可恨,可恨!司玖陌这小妮子竟敢将道经毁去!”

展重遇听罢亦然吃惊:“那她——”

黄嘲嚷道:“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画境之术!可恨,可恨!”

墨龟听至此处,也知司玖陌已不在诛炎境中,便悄悄绕过蕴雨庐下了山。到得云境山脚,稍作等候,洪雀便也下了山来。

洪雀师承断剑崖剑翁,与莫惊年岁相仿,高矮胖瘦亦与莫惊相若,一身宽松布衣更似是与莫惊那身破布同出于一个裁缝。只是与莫惊双剑不同,他背后背着一柄单剑,名唤龙吟。

此刻洪雀将龙吟解下,抛与墨龟,便道:“上来。”

“哎。”墨龟接过龙吟,应声之余欣然一跃,洪雀便已将他背在背上。

“再长两年,为兄也背不动你了。”洪雀谑道。

墨龟身形瘦小,不过十三四岁少年,也正是长个年纪,他只嘿嘿一笑,洪雀便已直入云霄,直翔泾洲城。

…………

速如流矢,洪雀与墨龟回归泾洲城应雪居竟不消一刻钟,堪与八荒阁缩地之术分个高下。与册天疆、宛略言互通名姓,行过简礼,洪雀与墨龟便将今日于小池峰上见闻如实相告。

之前抵达云境山后,洪雀腾翔在空,看不见藏仙洞内情形,而墨龟自可凭他那无息若毙、人皆不察的异术潜入洞中。

其实当年黄嘲、拒鹤和曾杓乙进入天道山吕洞后的情状并非尽如苦叶绝笔书中那般所言,黄嘲和曾杓乙如此欺骗苦叶,自是因苦叶并非同道。

吕洞鬼气确然是他三人前所未见,中藏鬼力也确然无可匹敌,但黄嘲以太真钟法与拒鹤以冥河魂法互相加持,自可抵挡少时,何况曾杓乙仍能以长清谷道法在旁相助。

数十人一入吕洞,明火无光,阴寒鬼气至将洞口封冻。拒鹤等冥河门人以阴火照明,仍可缓缓深入,一路上枯骨满地,正是经年英勇就义的探洞人。

洞内愈行愈深,空间愈行愈大,及至一室,中有一人端坐调息,身外玄纹急窜。黄嘲等人心中盘算,原来这吕洞诡异并非是因神魔暗藏,若仅是人力所致,那便不足为惧。然而黄嘲尚未出言发问,那端坐调息之人便已睁眼出招,霎时间鬼气弥漫此间石室,更有穿破太真钟法之能。

拒鹤精于魂法,擅御鬼道,眼见不妙竟撇下黄嘲与曾杓乙独自逃遁。那人静看为其驱使的凶鬼怨魂将与黄嘲、拒鹤、曾杓乙同来的河氏弟子猎杀殆尽。口齿未动,但听其腹语念出太真咒术,黄嘲与曾杓乙便已具在诛炎境中。

墨龟听见,依黄嘲所言,他与曾杓乙甚至未能出手攻其一招便已身在幻境之中。黄嘲心知那人以太真咒术开启诛炎境之通途,那有朝一日自己必然也能以太真咒术将诛炎境易主。

黄嘲与曾杓乙已然看清那人面目形貌,而后曾杓乙惨死于自养的蚙虬之下,黄嘲亦未将所见那人说与苦叶。只因他听了苦叶口述,已知玄衣道与己所见的那人的形貌并非相似。后来见了卓甫,黄嘲私下与他谈及那人,卓甫方有了猜测。彼为连商画境之术的分支,与江湖幻术相似之处便是施术者可以改易形貌,受术者若修为不敌或粗心大意,便无法堪破。若那玄衣道当真是身习九门术法之人,如卓甫这般猜测亦有可能。

…………

听尽墨龟复述,宛略言便问:“黄嘲身携玄纹道经,若极为重要,为何那玄衣道并未将它夺走,反将黄嘲和曾杓乙一并囚于诛炎境?”

寒蝉道:“诡人行事多有叵测,若要猜度,或许那道经并不重要,又或是玄衣道根本不知晓道经便在黄嘲身上,至于囚禁黄嘲等人……”

册天疆忽问:“惊鸿寺苦叶、太真道黄嘲、长清谷曾杓乙、连商馆卓甫,俱是其门高人,各有所长,于江湖闻名。玄衣道先后将其囚于诛炎境,是否有一种可能,此人喜好修习别家功法,他既得河氏九门,每遇对手,若遇喜欢,便将对手囚禁,以设法增进自己修为,可谓‘技多不压身’?”

宛略言忽斜视而插口:“你是在说拾换酒吗?‘贪多嚼不烂’。”

册天疆语塞,寒蝉却道:“不无可能,却不知当年拒鹤如何逃脱,又如何落得神魂皆无的下场。不过话说回来,若玄衣道那一身河氏术法乃自河氏九门偷学,又如何可能修炼至此境界?寻常人穷极一生尚且难以将一门术法修至化境,何况九门?纵然如展重遇那般修成仙身,消七八十年光阴也仅能将太真术法分支的禁咒之术修至仙境,而他的钟法和嶂阵之术,甚至犹不及太真掌门畏道莲。”

宛略言道:“玄衣道可能是异人吗?”

寒蝉眼前一亮,便转头望向鹿回松,后者便摇头道:“不曾亲见,难说。”

“玄衣道是否还在天道山吕洞之中?”册天疆问道。

鹿回松答道:“此地与天道山相隔千里,山川城镇迭影重重,须得到了近处才能辨清。”

此时墨龟忽道:“我们下来之前,黄嘲很是气愤,说司师姐将道经毁去后已借画境逃走,此刻我们须至何处寻找司师姐呀?”

宛略言道:“此刻脱离诛炎境,若不在真身旁边,魂力甚弱,或有不测。若她遁身逢湖梅山,尚有八荒同门可以支援。天疆,须带玖陌真身过去逢湖。”

洪雀道:“宛师姐,我来吧。”

宛略言一顿,寒蝉便接道:“洪师兄无翅能翔,不比八荒缩地之术慢。”

迟疑少时,宛略言凝望一眼司玖陌居室房门,只好答应。洪雀自房中背出司玖陌,一霎腾翔入云,转眼无踪,宛略言只轻叹了一口气,心中念念亦缥缈随之。

而此时,册天疆忽瞧了一眼众人旁边一直未搭话的武柏舟,他一会意,泾洲城东的些许素鸟便已暗中跟随洪雀东去。

鹿回松自然看得见,却不须说破,今日初次见面,自有设防的必要。

东方既白,册天疆正了神色,方道:“西北岐国已纠集其国内的术法高人欲自北州西部袭入狐迹,短期内我仍会在泾洲运筹,柏舟亦同我在此。略言你——”

宛略言负手相看:“如旧。”

册天疆了然,宛略言所说的如旧,自然是稍候便会东行,她自是要确认司玖陌往后安好的。

心中一叹,册天疆便问寒蝉:“你们呢?”

寒蝉便道:“待点星睡醒,我们便会一同南下,前往棠州天道山会一会玄衣道,或说——桃源客。”

…………

正月初七,卯时,逢湖城远郊,梅山南麓。司玖陌于阿毁墓前显了影,却一刹魂力不支而实体难成,怀中那苦叶绝笔便也失了承接而落下地来。

待视野清明,却见林中墨云翻涌,又夹电光闪烁,司玖陌瞧见有八荒同门在此,心气稍松。不至片刻,墨云散去,四名八荒弟子在外戒备,另有一人来了阿毁墓前。

司玖陌认得甄广翯,虽与他只在半年前见过一面,亦无交谈,但他终归五门之下,应可信任之。深知当前与真身相去甚远,纵有青骨助益,可若不及回魂,只怕当真留不得性命。

既然甄广翯会在此地,必是有消息传报与他,司玖陌自能料到是宛略言或册天疆的意思。而他们既知自己会来梅山,也定会设法将自己真身送来。眼下之急便是稳固魂灵,转眼瞥见地上苦叶绝笔,司玖陌忙道:“去惊鸿寺。”

甄广翯应声,一面扶了若现若隐若有若无的司玖陌,一面拾起地上苦叶的绝笔残衣,方道:“师妹且安心。”

…………

初阳照雪,惊鸿寺中佛香与清灵之气直让司玖陌神魂安稳。

甄广翯仍在惊鸿寺中顾守司玖陌,另四位八荒弟子已归原先所在。听册天疆信箭之令,不见司玖陌魂体安然,他寸步不能离。此刻他立身客舍屋顶,远望西方,算算时辰,洪雀应也快到了。

惊鸿塔下,苦夷已将苦叶绝笔送入塔中,念念少时,方向一旁僧徒言道:“渡真。”

“弟子在。”

“这残衣上确是苦叶师兄的字迹,其中所述又与苦印师兄遗留的一卷竹简多有相合,待那女施主醒转,请她移步观音殿。”

“是,弟子告退。”

苦夷闭目片刻,复睁望着塔中石佛,缓道:“世人执念,如影逐形。死生往矣,怨恨畸零。既在局中,不断、不停。阿弥陀佛。”

…………

日近辰时,洪雀果将司玖陌真身送到了逢湖城。合魂无碍,调息许久,司玖陌方行动如初,唯留些许乏累尚须慢慢化解。

司玖陌推开房门,却不见甄广翯,一问院内扫雪的小沙弥,方答道:“持枪施主和执剑施主方才觉得等待无聊,已约战去城北比试武技术法。是女施主正在调息,不便打扰,才未及时相告。阿弥陀佛。”

“你叫什么?”

“回女施主,小僧法号渡尘。”

“多谢。”

渡尘续道:“渡真师兄来过,说若女施主醒了,请女施主移步观音殿,师父在那等候女施主。”

听着渡尘所言,司玖陌恍然瞥见檐边蹲了几只素鸟,若不细看,绝难与残雪分辨开来。

渡尘便道:“那几只小白鸟不知何时便在那里了。”

司玖陌点头,别了渡尘便去了观音殿。

…………

辰时中,司玖陌入了观音殿,行了佛家礼,苦夷只道:“老僧自番邦学佛归来,助十渊寺落成之后,多年至今亦曾参与狐迹之内诸多佛寺建设,也可说足踏狐迹六州山河。”

司玖陌知道,“苦渡普法,归圆大智”,当年狐迹王室派人护送一批童男前往西方番邦求佛,归来九十余人,便是十渊寺苦字辈初代弟子,而后便散入狐迹六州。而十渊寺数十年便能有如今成就,少不得狐迹王室在旁暗力斡旋。

苦夷道:“十渊寺有数门佛法可得摄魂、锁魂、固魂之功,河氏九门亦有不少术法可成此效,但此皆人力所能施为。素闻幽合巷司玖陌携有一样法器,飞刀形制,名为‘青骨’,这却算是天生天成的囚魂之器。”

司玖陌稍稍眉蹵,青骨此刀虽门中诸人皆知,可她却向来不曾以之示人,便是因那青骨之中所藏之物极为重要。“大师为何言及青骨?”司玖陌如是反问。

苦夷起身回转,方道:“姑娘切莫误会,老僧并无恶意。相传憔州深山生一善妖名唤青樵,此妖越千年方可脱胎去朽,修成妖仙。青樵成仙后,所留尸肉还于天,骸骨还于地。若有人得遇机缘,取青樵之骨,磨炼成器,便可用于囚魂。老僧虽不惭敢称见多识广,但却可惜不曾有缘见过青樵之骨。不知姑娘可愿意,与老僧一饱眼福?”

苦夷抬手示请,司玖陌方择一蒲团坐下,苦夷便与她相对而坐。司玖陌左右少时,方才决心将青骨现出。其实司玖陌那青骨飞刀形貌普通至极,若丢弃杂货之中,亦甚不起眼。

苦夷见后微微一笑,只道:“姑娘好心,老僧承情。万般皆有因果,若姑娘不曾获得青樵之骨,便无法将一重要之人的魂灵存于其中。若无那重要之人的魂灵存在青骨,姑娘便不会又将青骨炼入自己的神魂,今日无它庇佑,姑娘也不可能魂体千里隔断而不殒命梅山。”

司玖陌一讶,只因青骨之中所藏魂灵便是那狐迹子期,此事连册天疆和宛略言都不曾知晓,眼前这苦夷和尚如何能知?

苦夷道:“姑娘之心天地可鉴,但请恕老僧多言……死而复生乃是逆天之为,还望姑娘莫要因此念生心魔、堕入魔障。”

“好。”司玖陌淡道,既已知晓,也不必再说其他。司玖陌并非等闲变却心思之人,于旁人诸多言语,她大多听过则过,仅取所愿。

“嗯。”苦夷微一沉吟,也知世人执念绝不会轻易破去,微一叹气,方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此是苦印师兄生前所记,姑娘或许愿意一阅。”

司玖陌一愣,原来苦夷索看青骨,是为了将苦印笔记相示?两手接过,这竹简每简长过一尺,上有近三十字,整卷亦有千余字。司玖陌细细看罢,其中所记她有些许已知,亦有些许从未耳闻。

司玖陌将竹简展平置于面前地上,苦夷方道:“至半年前,容蓉残魂侥幸为落拓索灵息镇压八方井下,苦印师兄便时常设法与她相谈,却终未能劝其放手。容蓉执念太深,惦念章新壶之心已成魔障,她虽已百精四散,却仍残存于世,只为与章新壶再行相见。”

司玖陌忽问:“我师妹引青鸾曾于苦印大师生前拜访惊鸿寺,苦印大师为何并未将此事种种告知于她?”

苦夷道:“当日,苦印师兄仅将诛炎境一事相告而并未多言其他,是因引姑娘身上沾有一丝异样的鬼气,似有探听之能。”

“可我们从未察觉!”司玖陌稍讶,当日逢湖城中却有鬼气异象,或许引青鸾身上所染太过细微,诸人方才未觉,只是以鬼气探听必然是有旁人作祟,应不会是那容蓉残魂所致。

苦夷道:“逢湖鬼气充斥仇恨与呐喊、忧伤与不甘,乃是源自张解道和容蓉。而引姑娘身上所沾鬼气却散逸迷惘与憾悔、沉郁与怨怼,是源于——章新壶。”

司玖陌忽出指点划竹简,又至方才初看时存疑之处,只道:“传说里的章新壶……便是容无妄?”

苦夷见司玖陌已沉于思索之中,便未出言。

司玖陌直想,引青鸾自太淼幻境归来后就曾言及章新壶此人,当年卓采薇失踪,章新壶于长乐村为近邻容伯接济,这容蓉或许便是容伯家的女儿。那日棠桥驿所见容蓉仅是个女童模样,定是死于少时,那她与章新壶应也算有青梅竹马之谊。

章新壶离村寻仙去,相传长乐村亦迁往仙境,然而却是为人以夏侯搜精术屠了村。容蓉惦念章新壶而残魂存世,章新壶自也是因怀想容蓉方改姓容。

章改与卓采薇着实苦命,其子章新壶竟也这般有情而无欢,他那满心憧憬的寻仙之路究竟如何悲痛惨绝,可他为何会迷惘?

五人之中唯有引青鸾与容无妄相识,许是她与容无妄私下相谈之际为其附上了鬼气。稍后须得设法传信相告,以免后患。

“大师,请恕晚辈无礼,苦印大师是如何……”司玖陌问道。

苦夷叹气一口,将初一那日逢湖所生之事如实告与司玖陌。

那日惊鸿寺逢难,逢湖府官传信急去往真州,然而苦印早在面见容无妄之前便已知终局。十渊寺也早已接到苦印传书,便派苦叶带其弟子渡真、渡净、渡尘,一行四人千里赶来逢湖,却终如四十三年前苦印千里来助苦叶一般晚了一步。

苦印曾言,是一位于容无妄至关重要之人杀害了容蓉,原来那人竟是桃源客,容无妄追随而去的仙人师父竟是屠尽长乐村民的凶手。那桃源客既是杀死他所爱容蓉之人,又是害死他外公卓甫之人,不知容无妄知晓此事之后当如何自处。

司玖陌慢将竹简卷起,双手递还与苦夷,方问:“敢问大师可能读懂玄纹?”

苦夷憾然摇头:“惭愧,老僧并不能解玄纹。玄纹写法并非佛门笔触,姑娘更当寻些道门高人相询,或能有得。阿弥陀佛。”

司玖陌默然,她所知的道门高人无非茯氏道友与河氏道敌,目下无论茯氏河氏,俱都不知玄纹真义,而江湖中的高人还需日后见了拾换酒才能再斟酌一二。这一思索,倒又想起了那天关城的溁姑,却一时间不知何处能寻了。

正欲起身,竟忽觉两胫酸软,但听苦夷一声“且慢”,司玖陌便又安稳坐下,苦夷方道:“姑娘于诛炎境中可是遇着了什么毒物?”

司玖陌皱眉:“难道是蚙虬?”先前听黄嘲言及蚙虬,也确实足心生痒,但当时还以为是黄嘲的惑敌伎俩,想不到当真中了招。

苦夷口中念念有声,这一阵,司玖陌两胫酸软之感旋即化去,苦夷却道:“所幸并非蚙虬入体,而是蠹毒未清,附于姑娘胫骨之外。恕老僧不曾研习医毒之术,先前未能察觉姑娘有此异状。方才咒诀也仅能助姑娘缓解不适,却不能拔去遗毒,姑娘同门的归雁篱不正是医道行家?姑娘快些去吧,莫耽误医治时机。”

苦夷将那化解不适的咒诀传与司玖陌,司玖陌谢别苦夷,便直离了观音殿。

…………

巳时,方行出寺门,恰见甄广翯与洪雀已等候少时,司玖陌便问:“这么快?”

甄广翯大手一挥:“这洪小师弟轻身迅捷,我根本打不到他,这异术太也……”说时大笑两声,方又问,“师妹如何?”

“应已无碍,只是……”

“只是什么?”甄广翯问说,笑面已淡。

司玖陌只浅笑摇头,觉着体内余毒也不甚重要,便另将引青鸾身沾鬼气一事告知,请甄广翯以八荒信箭传信拾换酒,设法祛除鬼气,甄广翯自然应下,立时飞箭西去。

司玖陌道:“师兄,今日多谢你了。”说时行了一礼。

甄广翯直言“切莫”,便道:“师妹既已安好,我便可传信掌门复命了。近日西北方岐国有动,东北方裔国也不太平,阁中尚有事务须我前去处置。往后若师妹有事,可到萍阳府寻我。”向洪雀去了眼色,“师弟,得空再战,哈哈!”

目送甄广翯离去,洪雀忽问:“师姐,我背你去找拾师兄他们,不也很快?方才渡净师父告诉我们,你和苦夷师父在谈事情,现在我看你心事重重,定然是和苦夷师父谈了很多,八荒阁的信箭哪里能说得明白?”

司玖陌瞧洪雀眼中略有失望之色,直问:“你是想向拾换酒传信,还是想见莫惊?”

洪雀语塞,司玖陌续道:“你本就与莫惊相像,剑翁师伯既能调教出莫惊那般好斗的剑客,你自然也不会差。你们几个人不曾显山露水,许多年来始终藏于暗处,我想你即使曾经暗中窥看过莫惊练剑,也定然从未和他有过交锋,十几年如此,必然技痒。”

洪雀憨笑:“师姐名鉴。”

司玖陌道:“他们昨日方才启程南下,算脚程还未到真州。璇玑、青鸾有拾换酒和莫惊一路相护,她们的安危自可不必多做担心。你若是想去,我也不会拦你,只不过不急一时,不妨陪我去一趟冥河坊,我觉得拒鹤有古怪。”

“现在?白天?”洪雀讶异。

“怎么,你怕?你莫惊师兄可从没怕过。”司玖陌调笑道。

洪雀立道:“怕是不怕,只是……事情闹大终归不好,何况先前师兄师姐们杀过冥河坊的人,他们见了我们怕是要拼命。”

司玖陌淡笑:“行了,你不愿白天过去,那便晚上再去。上回拾换酒没见着拒鹤,这次我不能放过。”

“师姐,我以前听说你很少笑的……”洪雀试问。

司玖陌道:“刺客向来应当异面示人,师弟能讨师姐欢心,那师姐多笑笑又有何不可?”

…………

正月初七,午时,北州与左州交壤之界,无名野溪侧。至此时,潜璇玑越发衰弱,已不能行走站立,然她得知引青鸾身沾鬼气,仍欲施为助其驱鬼。

拾换酒与引青鸾自不会应允,莫惊只在一旁懊恼,若自己先前并非一味耽于剑术,而再多花些时间研学术法,或许便不会如这几日这般于师姐、师妹之状束手无策。

“师兄,怎么办?”莫惊愧然相问。

引青鸾截道:“连璇玑也未能察觉的鬼气,就算真在,也只能探听,应不会异变。眼下仍是璇玑之事更为重要,我们少些停留,尽快赶去十渊寺。”

拾换酒看天阳判了时辰,方道:“今日酉时能到真州,入真州之后,我先全力将璇玑送去十渊寺,青鸾你与莫惊改道,或许三日可到广泠城,然后至凤蒄山寻玄璞君,请他相助先行祛除鬼气,再至十渊寺会合。”

“凤蒄山?玄璞君?”莫惊惑然。

引青鸾亦是疑惑:“那位仙人?师兄竟与他有渊源?”

拾换酒道:“他就是当年将寒涯铸成器灵的前辈,早年我寻得冰渊之时曾登山寻访过他,有幸与他相谈甚欢。他为人正派,眼中不容诡恶奸邪,应不会坐视不管。”

“既然凤蒄山更近,为何我们不一起过去?玄璞君是仙人,难道帮不了璇玑师妹?”莫惊直问。

拾换酒答道:“十渊寺常在,但玄璞君是游仙,却不一定在凤蒄山,若我们无缘得见,再走十渊寺便要多耗费几日,于璇玑或许反而有害。”

引青鸾便道:“狼皇快不过缩地之术,我们确是会拖慢师兄的脚程。我们这就先去凤蒄山,寻访仙人须有仙缘,若是无缘,我们自会尽快前往十渊寺,想来十渊寺也不会没有驱鬼之法。”

…………

正月初七,亥时,逢湖城翁江镇,江畔青枫浦,司玖陌与洪雀到了此间。

洪雀忽问:“师姐,你说这冥河坊怎地如此好玩?”

“什么?”

“翁江自西向东流,上游翁江镇称此江水为翁江,下游逢水镇称此江水为逢水,这中间的青枫浦,却既不归翁江镇管辖,逢水镇也不要它。冥河坊自诩通天彻地,上接天河、下贯冥河,自觉庙堂于他无可奈何、江湖于他亦无可奈何,他选立门址之所,亦然这般尴尬,岂不好玩?”

司玖陌直觉无语:“有冥河坊这样的门派坐落于此,翁江镇、逢水镇这些小小县镇哪个敢管?”

闲话休提,司玖陌已匿于影法,洪雀也已飞身甚高,不及一瞬,已过了前哨,直入冥河坊门中。冥河坊护卫太也松懈,司玖陌心道,难怪拾换酒能藏身其中数日甚至盗得法宝唤魂铃而不为人所知。

行近后院,司玖陌忽觉一股阴诡之气飘来,定睛一看,却见院墙上一抹红影掠过,心道奇怪,为何怨老也在冥河坊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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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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