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风里宵行探夜光,明也遑遑,暗也遑遑。
…………
闻道七年,正月初七,亥时,冥河坊。望见怨老残影掠过,司玖陌便放缓了去势。初一那日为阖绣曲所伤时,在梅山阿毁墓见了怨老一面,那他至如今仍滞留逢湖一带也不算意外,只是几日来都没听见他的消息,不知他躲在冥河坊意欲何为。
过了墙头才知原来怨老并非躲藏在此,只看他神情自若,已现身冥河坊人前,与他同路的竟是吴薄衣。怨老与吴薄衣二人一后一前,由冥河坊弟子引路去了后院,那是拒鹤所居。司玖陌只觉奇怪,吴薄衣何德何能,缘何她能立身行路于怨老之前?
再过一墙便见冥河掌门涂念与大长老翟泣、三长老栾蘋同在院中相待,拒鹤居室房门紧闭,门前是邢栗执剑护卫。敌手颇多,司玖陌不愿托大靠近,也只得翻墙稍退一步,却无意瞥见后山路口有一人跌撞急行,心生好奇,便也往后山行去。沿路行深,潜身一近,原来那跌撞之人是杭鳞溯,此刻他转向小径独行许久,才到了冥河坊后山葬岗之内。
任问星墓前,杭鳞溯跌坐于是,抬左手抹去眼泪,直道:“师弟……”
司玖陌却觉嫌弃,杭鳞溯亦算个颇有仙骨的修仙之人,岂知竟会哭得如此稀里哗啦。但听杭鳞溯哭腔声声,苦诉这几日如何为人看守而关在房中不得过来祭拜,如何伤心听闻凤剪镯遇害之事而无能为力,如何日夜煎熬于同门师兄弟的冷嘲热讽而不敢出言反抗,云云。
司玖陌本不想继续听着,可杭鳞溯诉说另一事倒让她留了意。
杭鳞溯言道:“师弟,他们都说拒鹤师祖眼下这般模样都是凤师妹害的……这怎么可能?凤师妹是助他醒转的人啊!怎么可能?”
司玖陌心道,拒鹤“这般模样”又是哪般模样,难道与黄嘲不同?虽说拒鹤与黄嘲自天道山归来皆非简单的离魂之状,但总归要将魂灵唤回或是弥合,再以诸般适宜术法助之恢复康健,若说不同,那便是各家术法不一了。
杭鳞溯仍道:“师弟,他们说凤师妹那日登门助我疗伤,本就是要以我为阶,将她送到拒鹤师祖面前……我只是一个……一定是邾奕和施邻姜在搞鬼!大长老对掌门之位觊觎已久,定是他指使邾奕和施邻姜将师父手下之人一再打压,然后……”
司玖陌心中好笑,这事态下竟还算计掌门权位,冥河坊当真一帮庸人。
“现在拒鹤师祖醒来,却仍然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大长老他们就算是想要更大的权力,又怎么会动到拒鹤师祖的头上……”
司玖陌听着亦觉如此,拒鹤之事必有蹊跷。
“师弟,我昨晚梦到你在练功,你出手都比别人慢一招,被拒鹤师祖责骂打罚。虽然我与你入门之时拒鹤师祖已经出事,但我知道那就是以前的拒鹤师祖。你和拒鹤师祖穿着一样的衣服……难道拒鹤师祖也已经……”
杭鳞溯说得声泪俱下,忽听小路上有人寻来,他赶忙躲入一侧树丛,便见两个冥河弟子半面焦急、半面厌弃,其中一人急道:“这也没有,他会去哪?要是让掌门知晓他已逃走,我们该当何罚!”
另一人恨道:“不是想逃,他是想找个地方自尽。废人一个,让他死了算了,我们来日活受罪倒不如今日一顿罚。”
两人于葬岗旁随意望了一转便走了,或许于他们而言,找不到杭鳞溯才最好。司玖陌这才知晓,方才杭鳞溯苦诉他曾被关在房中,原是他早就生了寻死之念,而冥河坊却偏要留着他。
待那两人寻去别处,杭鳞溯便又出来任问星墓碑前,继续哭道:“师弟,我该怎么办……凤师妹那日没能救你活转,却还是将你的魂灵收了去,说有朝一日必能助你借尸还魂……可她、她也……
“我听他们说,凤师妹死后是司玖陌将她的玉璋盗了走,那司玖陌心狠手辣,师弟,我该怎办……我救不了你……”说罢便自腰带中取了一枚碎瓷片,犹犹豫豫放到自己咽喉。
司玖陌细细一看,杭鳞溯失了右臂,左臂和双腿又皆有骨伤,此生再无法举剑动武。内息一探间,知他灵台已裂,亦无法再修仙道。着修仙之人一生终极之愿旦夕破灭,便有再坚定的道心,怕也难以接受。见杭鳞溯举着瓷片的左臂不住颤抖,司玖陌幽幽叹气,不愿左右杭鳞溯的生死,一切皆他自择。
未待结局,司玖陌已循路下山,回至冥河坊后院,却不见了涂念和吴薄衣等人。近了拒鹤居室,才知连拒鹤与邢栗也皆不在此处。
暗道奇了,这大深夜能行何事?心神一动,司玖陌忽将一柄飞刀打入黑暗之中,只看墨气晕染,却见阖绣曲翩然现来,她道:“怨老所言不假,她果然会来此地。”
与阖绣曲一并现身的尚有冥河坊三长老栾蘋,后者听罢阖绣曲所言,只轻声回应。
司玖陌口中一啧,哪能料到阖绣曲也会在这冥河坊中。于连商馆阖绣曲眼里,司玖陌是杀师伯之仇,于冥河坊栾蘋眼中,她又有杀徒之仇,眼下他二人怕是要置司玖陌于死地了。栾蘋神情沉冷,不想多说废话,手中剑生了冥光,一旁阖绣曲亦是仙光生于掌间,灯火幽暗之中,此地已是魂气动荡、墨气横流之状。
此刻他二人欲同时出手袭杀司玖陌,似也不怕以后流于江湖人口中那以大欺小、以多欺少的碎语。可司玖陌却不紧张忧心,正寻破绽,却忽天降飞剑,直插司玖陌与阖绣曲二人之间。单剑落地,致地面土石如波振荡,使阖绣曲那团团墨气四皆散去,更生一古怪法阵遽然幻于剑外。
“呵。”司玖陌轻笑一声,心说洪雀这师弟颇有意思,便看他已落下地来,已将他那灵剑龙吟拔出地面。眼神一交,洪雀立时飞身北行,司玖陌循着那破口便亦然遁去无踪。
…………
亥时,冥河坊北嶙石窟。
暗处,洪雀低声问说:“师姐,若我没能破开阖绣曲的画境,你打得过吗?”
司玖陌紧盯石窟洞口,语不经心:“打不过,也死不了。”
“又是梅山?”洪雀偷笑。
“嗯,管用就行。”司玖陌另问,“你的术法比莫惊精研许多,是剑翁师伯的意思?”
洪雀答道:“是,师父说莫惊师兄精于剑术,若我能精于术法,以后能和师兄相辅相成。”
司玖陌心说确是如此,只是听洪雀这般言语,司玖陌心中忽生了一丝感念。
目下虽不曾见识洪雀剑术如何,但他的术法修为已然在莫惊之上,加之他有异术傍身,无论精于剑术或是术法必是强过他人许多。然而剑翁若真是为与莫惊相辅相成才让洪雀专攻术法,那于洪雀而言何其失公?亦不免教人猜测,剑翁是因偏爱首徒莫惊,任其择术偏学,方收的这第二个弟子,而十多年来藏于暗处,洪雀或许也始终只是莫惊的一个影子。
不禁想起自己,自己自幼便万般不如师姐宛略言,却不知师父夏霁雪是否也是将自己当成宛略言的影子,随时弥补宛略言不足的影子。自觉不妥,司玖陌摒弃此念,岂能如此猜忌先师?可转念又想,十余年压抑未发,如渊中潜龙,洪雀如何还能做到这般笑面对人,这等心性也已非常人能比。
未得司玖陌答话,洪雀转头一望,正见司玖陌面上似有愁苦之色,忙问如何,司玖陌却只说了“无事”二字。洪雀未尝细想此则,再望北嶙石窟,方道:“拒鹤被他们送进洞里,不知几时才能出来,这时候要是墨龟师弟在这就好了。”
司玖陌只问:“你看见了拒鹤,他有什么异状?”
“异状没有,但有些奇怪,慈眉善目的,和江湖传闻中的杀戾乖张分毫不像。而且我发现拒鹤一路过来那邾奕和施邻姜始终未曾露面,而且路上不少弟子都会刻意避开拒鹤。那些避开的冥河弟子,我看见他们身上兵刃都是伤魂利器。”
想至邾奕和施邻姜身携纳魂匣与唤魂铃,司玖陌便即言道:“现在的拒鹤惧怕伤魂么……这么说,拒鹤醒来之后变了一个人?”司玖陌心说这便是杭鳞溯口中的“这般模样”?
洪雀摇头,司玖陌又道:“吴薄衣和怨老尚且不论,单阖绣曲和栾蘋我们已难破其阻拦,何况拒鹤身边尚有涂念、翟泣和邢栗护卫周身,这次仍未能面见拒鹤,我不甘心。”
“不如,从吴薄衣下手?”洪雀接道。
…………
三日后,正月初十,未时,真州广泠城北五十里,凤蒄山。
真州山峰不如北州那般宽厚壮阔,暖风丽日,层云轻雾,更显仙姿秀气。拾级而上,方至半山,见了一处古旧楼宇,只有一个男子于那楼前平地习练武技,他见引青鸾与莫惊登山而来,便即收招肃立。
男子敬道:“二位是?”
引青鸾瞧这楼宇之外仙气缭绕,但非那青年男子所具,此人并非仙人玄璞君,倒像是个初学仙道的仙家弟子,便和莫惊行了道礼,她道:“浮君山引青鸾,这是断剑崖莫惊,我们是来拜访玄璞君前辈。”
男子回礼便道:“小道虚篱,师父一月前便已离山云游,目下不知到了何处。二位道友特地前来凤蒄山寻师父,是有何事?可须小道代递消息信函?”
引青鸾心中憾然,也只笑道:“那不必劳烦虚篱道长,我们这便下山。”
虚篱并未多话,浅笑相对,目送引青鸾与莫惊离去。
复至山下,狼皇自现,引青鸾忽叹道:“仙人啊,果然不是想见便能见的。”
莫惊便道:“那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引青鸾二人同骑向西上了官道,意欲先到西都真阳城,再转入棪川县,只因官道通畅,更易进入十渊地界。
…………
这日酉时,北州逢湖城向西,逢水镇外。
天色将晚,司玖陌斜倚野树望向镇中,片刻后洪雀落下,便听他道:“等了这几天,终于见她一个人了。”
司玖陌嘴角一翘,应了一声,方道:“待她离开逢水,到人烟稀少之处我再动手,如有傀魂逃窜传信,你替我截杀。”
“好。”
洪雀闪身不见,司玖陌闭目调息,及至天光暗下,才见吴薄衣自那逢水镇中快步行出。司玖陌睁了眼,已然身藏影法之中。
吴薄衣出了逢水镇便向逢水岸边行去,照那方向,应是前去冥河坊的路子。可她未到水岸便停了步,回身之际手里魂丝乱绕,刹那现身六个傀魂护于她周边。
“好久不见。”司玖陌现身相见,负手傲立。
吴薄衣眼一眯:“是你杀了凤剪镯和杭鳞溯?”
“呵。”司玖陌此语清清淡淡,虽说那凤剪镯是宛略言所杀,杭鳞溯也或是自尽,但她只觉无关痛痒,眉目间也透着无所谓之色,她道:“这段时日,你们河氏确实有好些人死于我刀下。”
吴薄衣眼角一抽,只听司玖陌数说道:“像是——五叶观的流炎嵩,冥河坊的任问星,早几天还杀了几个太真道的小道士,说不得今日便多一个庆闻府的吴薄衣。”
吴薄衣冷道:“不曾有行刺令,你幽合巷几时学会如此不守规矩?”
司玖陌只觉太也好笑,便嘲道:“行刺令不过是个换钱的小东西,这世道杀人还需要理由么?你何不去问问薛憧和扈乔趋?何况我司玖陌几时喜欢守规矩?”
吴薄衣口中一啧,却阴笑说:“你不想杀我,不然也不会等到现在。”
“呵。”
“但我想杀你。”吴薄衣说时,傀魂遽增十余,左右前袭,已将司玖陌左右锁死。
司玖陌影法忽隐忽现,吴薄衣那二十余傀魂俱如活人灵动,一阵子未见,她这傀魂之术的修为确实与之前相较要高出不少。
一来一往,司玖陌自是有影法与画境两技在身,吴薄衣如何也伤不了她,倒是她飞刀集如瀑又密如雨,不及片刻,吴薄衣身外已是魂砂满地之状。
于吴薄衣那处相看,无论司玖陌前袭傀魂,或是傀魂追杀司玖陌,俱是进退有常。她自然心疼手下傀魂折损过半,一时间却未能料到司玖陌东一处、西一处斩杀傀魂乃是暗藏玄机。
洪雀却在当空看得分明,司玖陌来回来去闪身错影,愣是不曾近身吴薄衣,若说是她不愿即刻杀死吴薄衣也未尝不可,但她四方留下魂砂落地,已成阵局。
吴薄衣越发焦急,身侧涌现傀魂已难记其数,她自知晓,傀魂此物终非源于自身灵台,终有耗尽之时,以她自身武技与修为绝难与司玖陌抗衡。
司玖陌却不须等吴薄衣傀魂耗尽,她那以幽合影法、连商画境和合而创的法阵既成之际,她一刹柔身吴薄衣之侧。于左一傀魂飞踢双脚,右一傀魂斜斩单刀之间,司玖陌幻影吴薄衣后,两掌飞下,直震得后者两肩脱了臼。合吴薄衣一声痛呼,魂丝尽断,傀魂霎时无踪。吴薄衣跌倒在地,立时回头望向身在丈外的司玖陌,正欲出言咒骂,却觉有物扼口难声,又想将双肩恢复,亦是无力施为。
司玖陌缓缓近前,挥掌一斩,影法灵息散散,她只道:“你所知的,都可以告诉我。”
只见吴薄衣倏忽惊惧满面,竟瑟瑟不敢妄言。
…………
亥时,逢水镇郊外一处荒地,司玖陌独坐火堆之侧。
消许久,洪雀落来此地,方道:“师姐,吴薄衣已回到冥河坊,未见有人疑心,可师姐你为何不杀了她?”
司玖陌添了柴,才答:“庆闻府在五门留有不良之人,我便不能将吴薄衣也埋入河氏九门之中?何况她吴薄衣于我而言还有别的用处。还须多谢你,替我清理暗中逃去传信的傀魂。”
洪雀嘿嘿一笑,便即坐下,他道:“那方才吴薄衣所说,师姐可需要我前往八荒阁相告?”
司玖陌望向洪雀,摇头道:“拒鹤之事到底是他们河氏的事,不须特地禀告,但我五门中的不良之人……此事重大,暂不可轻传,须待时机,你与我一同将此事告知五门掌门,待他们定夺。”
洪雀应下,却又道:“五门掌门分散各处,何时还能聚首?”
“这有何难,五门以八荒阁为首,若要齐聚铘阳,难道不是册天疆几支信箭的事?如今天时阴云密布,待暴雨将至,暗流阴诡必将现于人前,众师伯也自会出山。”司玖陌一顿,“拒鹤已死,见他也已无甚益处。想不到庆闻府竟敢将拒鹤做成傀魂,那薛憧和扈乔趋当真是个角色,还不知以后若要交手应当如何应对。至于怨老,呵,当真意外……”
洪雀道:“做成傀魂须有魂灵入体,若拒鹤体内并非拒鹤魂灵与神识,那会是谁?”
司玖陌想起行囊中那凤剪镯的玉璋,方道:“凤剪镯差神驱魔的手段,吴薄衣亦然不知如今拒鹤体内究竟是何人,但不重要。所幸拒鹤生前所知所有,吴薄衣是无从探知了。”
洪雀瞧了一眼司玖陌神色,偷问道:“师姐,容我多问一句……”
见洪雀欲言又止,司玖陌只正了脸色:“说。”
“师姐方才的法阵,应是以画境为基,以影法为媒,能迫吴薄衣开口,又能令吴薄衣神魂颠倒而听命于师姐——”洪雀忽又止了声,便于司玖陌两眼寒气之下,抬手握了剑柄,方道:“师姐两次与阖绣曲交手,皆有不敌,是否神识受制于她?”
司玖陌寒气散去,也不恼怒,竟叹道:“这种事情我怎么知道?”
洪雀讶异,但一想之下确然如此,那吴薄衣已成司玖陌掌中之物,自己不也是未能知晓?
“你可听过无用散人?”司玖陌忽问,眼望火光未能照见之处。
洪雀只道:“听寒师弟提过,此人修为不高,会一些江湖幻术,能使人望见想见的人,也能使受术之人照其意志行事。”
“嗯,他修为确实不高,但险些骗过了你莫惊师兄和青鸾师姐,以后若得空闲谈,你可问问你师兄师姐,看他们在那无用散人的幻境之中,都见到了谁。”
听至此处,洪雀忍俊不言,司玖陌续道:“我后来也见到了他,他也确实让我见到了我想见的人,不过我杀了他,断喉、刺心,但我至今仍无法断定,我是否已然将他杀死。”司玖陌说时看见洪雀不解之色,“这便是幻术,连商画境亦然。吴薄衣于我那小小画境之中见到了他最为恐惧之人,既是庆闻府掌门薛憧,也是传她傀魂之术的扈乔趋。无论是谁,我能断定她所言不虚,而往后若有我号令,她也必然会遵从。至于阖绣曲,你担心我受制于她,不如设法替我将她除去。”
洪雀自能想到若司玖陌已受制于阖绣曲,那她必然无法动手袭杀后者,而自己独有一人也难成此事,若要行此,也必从长计议,忽问:“那为何阖绣曲未将师姐在梅山的画境毁去?”
“或许是她仍想在那等我入笼,也或许她力有不足,也或许她在梅山画境中看出了什么,让她不敢轻易毁去。”司玖陌心道,就算阖绣曲真的看出了什么,也在意料之中,但此事确须考量一二。
梅山画境乃狐迹子期布下,狐迹子期一身画境之术便是卓甫所授,而司玖陌自狐迹子期处学得画境之术,易名容无妄的章新壶又是卓甫的外孙,粗粗一算,司玖陌或许还应唤容无妄一声师兄,容无妄也或许可唤司玖陌一声师叔母。
卓甫师承河氏九门开山祖师狐迹羽,为连商馆这一代中最小的弟子,连商馆辈分易乱也自他为始,当今连商馆掌门泛城霜当唤卓甫为师叔,卓甫也自然是阖绣曲的师叔祖。术出同门,阖绣曲自能看出梅山画境中的些许隐秘,她或许也能看出司玖陌的画境之术并非偷学能会。
“那画境中有什么?”洪雀好奇。
思绪一断,司玖陌只觑道:“小小年纪莫要打听这种事。”
“哦。”
…………
闻道七年,正月十五,申时,狐迹西都真阳城。
东门外,狼皇倦然垂头,引青鸾将它幻回方玉道:“它累了,今日于城中休息一晚,明日再往棪川。”
两人步近城门,莫惊忽道:“师姐,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城门,东都铘阳是否也是这般?”
引青鸾笑道:“差不多。”笑间转见门下官榜那处聚人甚众,便招了莫惊,与他前去一看。
人多难行,莫惊忽将埋香剑轻拔寸许,散了剑气与杀气,更加引青鸾随后附上的寒气,前方拦路之人尽皆惧然退让。莫惊暗中得意,然而他一见那官榜上张贴的消息便是一诧。
“官府也会发行刺令?还是司——”莫惊未将“师姐”二字出之于口便即收声,复一声轻咳,还未细看,抬手便将那行刺令揭了下来。
身后众人议论纷纷,各在猜测莫惊是何许人,赞许鼓励者有之,阴阳怪气者亦有之,莫惊全然不顾。
榜侧官府护卫见有人敢接行刺令,便欣欣然过来抱拳:“少侠这边请。”
莫惊转头看向引青鸾,却见她似乎并未在意行刺令,反对另一榜文沉默不语。使那护卫稍待,莫惊亦然瞧了那榜文,但见那榜文言及十渊寺住持苦弘于正月初十遇刺身亡,凡能供消息者,一经核实,赏银一百两。
引青鸾回了神,才听见莫惊呼唤。莫惊也已看清榜文所写,但此刻人多,不便说话,二人便顺势随那护卫入了城中。
那护卫将引青鸾与莫惊带到城门内,有一草棚设在那处,当中有个长官模样的人物正闭目休憩。护卫于那长官耳边低声说了两句,那长官讶道:“还真有人敢接?”
那长官见引青鸾与莫惊便在眼前,立时正色坐直,拿笔沾墨:“姓名。”
莫惊便答:“荆墨。荆棘的荆,笔墨的墨。”
“门派。”
“神土剑派。”
“没听过,哪的人?”
“左州神土城。”
“确是神土城的口音。”那长官抬头细细瞧了莫惊一面,见他一身破旧布衣,有身背两柄破剑,方道:“穷乡僻壤来的,你知道司玖陌是谁吗?”
“知道知道。”
那长官谑道:“小孩子家家,别以为仗着学过点刀剑功夫就能随便接令,要想历练,趁早挑别的地方。”
见莫惊抬眉傲然,那长官亦想早些收摊,便挥手让那护卫去取了令牌,才道:“事成之后,凭司玖陌首级和令牌到真阳府衙领赏。人为财死,生杀予夺,一切后果自负。”
莫惊应下,等待护卫回来的功夫,便又发问道:“大人,十渊寺苦弘禅师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来问我?看不见榜文么?我要是知道消息还用得着你们?”
这长官如此暴躁,莫惊心中呵呵一笑,懒再问他,拿了行刺令牌便与引青鸾向客栈行去。
…………
戌时,真阳城东市,宜业坊,平宁客栈。
引青鸾坐于屋顶,闭目吐纳调息,少时,莫惊亦然跃上屋檐,引青鸾便问:“师弟方才去哪了?”
莫惊便道:“听说真阳府衙发了四枚行刺令刺杀司师姐,我往西南北三门去瞧,换着姓名门派口音,把另三枚也都接了,哈哈,看来江湖上也没什么人敢动司师姐。”
引青鸾睁了眼,失笑:“当真……得闲……”
迟疑片刻,莫惊忽道:“有一事憋了几日,一直想问问师姐。”
引青鸾止了调息,拍拍一侧屋脊,莫惊便坐了过去,才问:“师姐是如何认得容无妄的?”
引青鸾略一回想,便道:“大雁山会武那阵,上山观战之人甚多,容无妄便是其中之一。本是撞巧遇见,但见他博学睿智,于许多江湖事自有见解,便多说了几句,哪知道他便是章新壶,倒真应了司师姐那句‘若非俗人,便是高人’。”
“那……后来呢?”
引青鸾道:“大雁山分别之后,直到半月多前才于逢湖偶见,我猜我身上那鬼气必是那时沾上的。再后来就是在逢湖畔望湖亭,和师姐他们远远看见了他。”
“师姐觉得,容无妄是怎样的人?”莫惊这一问颇为小心翼翼,只因那容无妄是敌是友尚且未得定论,但他与引青鸾竟有两次偶遇之缘,又与引青鸾有话可说,不免让他心生醋意。
引青鸾不以为意,只道:“与他相谈,令人畅快。他言语有度,全如文质书生,气若芝兰,话似春风,半点江湖气也无。但两次交谈都觉他话不说满,我看不透他的心思底细。”
莫惊心中叹气,自己并非博学睿智,反是个心思简单之人,又非文质书生,更是一身江湖习气,可谓与容无妄天差地别,摸摸下颌,转念又问:“他是桃源客的徒弟,桃源客就是玄衣道,这么说来,他应当也将河氏九门术法学了个遍。同样是身兼九门术法,张解道、张印藏已然可怖,那他是否也……奇形怪状、丑陋不堪?”
引青鸾却道:“那倒不是,说起来还算几分俊朗。你不曾见过容无妄,待以后会合司师姐,请她作一幅画像与你,以后你见了他,好知道当心。”
莫惊哑口无言,在他听来,容无妄于引青鸾眼中已是个有见识、好品性,又面目俊朗之人,而他修为术法更是高过自己不知几何。
果听引青鸾续道:“若照传闻所言,章新壶随桃源客修仙,那他应也是仙道中人。如今想来,他灵台澄澈,筋骨尚佳,确像个修仙的好苗子。三次见他,他都未有刀兵,手中仅有一把折扇,江湖中以折扇做兵刃的人并不多见,毕竟竹纸易损,终究比不得钢铁银铜,若他能以折扇为刃,那他的修为着实‘不该小觑’。”
“我知道了,师姐,我不会小觑……”莫惊语间稍顿,“师姐,今日元夕,去市里看灯吗?”
引青鸾一愣,反道:“赶路乏累,我想再转几个周天,再看看能否探出鬼气藏在何处。”
“哦,那我自己去了。”莫惊直将失落深藏,说罢便缓缓下了屋檐。
待莫惊确然远去,引青鸾只微微叹息一声,目光凝望灯市之向,忽听檐角人语一句:“莫惊很在意你。”
引青鸾周身一颤,讶道:“师、师姐!你怎么……几时?”
司玖陌于彼处现身,她道:“我早到了,是你们分了心。”
“我……”引青鸾站起身,面有赧色,但更多却是眼见司玖陌安好的欣喜与兴奋。
司玖陌也望向灯市,那处灯火通明,应当热闹非凡,她道:“是洪雀送我过来。”
“洪雀?那他人呢?”引青鸾急问。先前册天疆将异人之事以信箭传书拾换酒,她也已然知晓洪雀此人,此刻她往天中一望,却什么也没瞧见。
司玖陌道:“他走了,去寻鹿回松和寒蝉他们了。呵,来之前他还一直念叨,说终于可以和莫惊比试比试,真真到了这里,却不敢下来。”
“嗯……”想着以后总有可见之机,引青鸾也未失望,另问:“师姐如何了?”
司玖陌道:“诸伤皆愈,我已无事,倒是你与璇玑……”说时一笑,“未能想到璇玑竟有这样的勇气,他们可到了十渊寺?”
引青鸾道:“师兄应当明日能到,我们从这里过去,便要再晚个几日。”
司玖陌应道:“十渊寺苦弘一事,你有何想法?”
“事发突然,虽已过去五日,但目下也无线索,也不便多做猜测。只是十渊寺有此一难,却不知是否有暇顾及璇玑了。”引青鸾皱了眉,“那苦弘禅师是佛法高强之人,什么人有能耐能行刺于他?”
引青鸾望向司玖陌,若论行刺,江湖中除罢幽合巷便另有一门不甘屈居第二,两人异口同声:“庆闻府。”
凭空猜测也是无趣,司玖陌便将吴薄衣与凤剪镯密谋已将拒鹤炼成傀魂之事先告知了引青鸾。
引青鸾自觉难以思议,只道:“庆闻府为何会对冥河坊使这般手段?”
司玖陌道:“冥河坊式微,于此江湖翻云覆雨之间,门人弟子却短视至仍在算计掌门之位。冥河坊想独善其身,或许慈寰殿和庆闻府是在拉他入局。”
“吴薄衣也不清楚吗?”引青鸾问说。
司玖陌摇头:“吴薄衣不过一枚棋子,她只知道应当如此,却不知道为何如此——”
忽见司玖陌语顿,引青鸾便问:“师姐?”
司玖陌此刻甚是郑重,神色也很是肃穆,她道:“青鸾,我未杀吴薄衣,一是因她活着我们或许能知道更多的秘密,二是……此事涉及我的一些隐秘旧事,但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引青鸾从未见司玖陌有过如此情貌,不敢怠慢:“师姐你说。”
影法散开,司玖陌便将她与狐迹子期的旧事简略说了,亦将她假手拾换酒击杀狐迹子期,后又千方百计想要复生狐迹子期之事也说了干净。
便于引青鸾讶然无言之时,司玖陌便问:“若我自吴薄衣那处将傀魂之术学来,是否能将狐迹子期‘复生’?狐迹子期的魂灵便眠于青骨之中,倘若能以画境之术重塑狐迹子期形貌,以傀魂之术将其魂灵囚入皮囊,若这傀魂狐迹子期重入狐迹朝局,是否能够左右当今乱世走向?”
引青鸾心弦一振,忽皱眉道:“师姐这……这如何是复生?傀魂仅是傀儡呀?狐迹子期生前谋事过人,可若成了傀魂,哪里还有生前的智谋与记忆?”
“……我知道,我只是想他了。”司玖陌一顿,“至于左右乱世,不过是我随口一说。但傀魂之术我必然要修,最终如何谁也不知。我只希望,若真的走到那一步,青鸾可以帮我。”
司玖陌淡淡一笑,引青鸾却不知如何作答,方才司玖陌所言太也令人难想,她兴许尚消一段时日方能明晰。
司玖陌又道:“青鸾,你去灯市看看吧,别让莫惊等太久。”未待引青鸾答话,她便已消失,动身去了别处。
…………
戌时,真阳城南,侍贤坊,雨神殿。这雨神殿虽以“殿”相称,却极为矮小破败,本不起眼,竟清爽无尘。殿中仅有神龛一座,容不得一人进入。神龛中有雨神像小小一尊,也很是洁净明光。司玖陌一笑,真阳城几近无人供奉雨神,眼前这雨神殿必是旧友时常打理。自旁取香三炷,抵烛点燃,口中呢喃有语,深深三拜。燃香过半,司玖陌退步三数,方拍拍衣袖衣尾,转身向西行去。
过了街角,是一私宅,砖墙富丽,司玖陌径直行至院门,看过匾上题的“殷府”二字,便上了石阶,提环轻轻两扣。来应门的是一年轻小仆,开门之际正要相询,却一见是司玖陌,竟笑面相迎复喜上眉梢,忙将司玖陌引入院中。
那小仆喜道:“姑娘今日得空过来?我这就去叫老爷夫人,他们定然欢喜!”
殷家家主殷千稷研习金玉之学,为学府人家,略沾官路,其妻岑清潭精于商道,是以殷家亦经营玉石生意,江湖黑路亦有她岑清潭的招子。
两年前,殷千稷与独子殷明炟于游学行商途中遇险,受司玖陌恩惠得活,以至殷家三口一直对司玖陌感恩戴德。殷明炟更因敬仰司玖陌而始痴迷于仙家术法,只不过未具仙骨,入不得仙门修炼,不过是学了些江湖伎俩,如今走南闯北,勉强算个初入门的术士。一家三口也时常走动官商黑三道,为司玖陌探听消息。
听见小仆来报司玖陌已到府中,殷千稷与岑清潭正装来见,殷千稷远远便道:“不知司姑娘今日驾临,实在怠慢!”说完便让那小仆前去准备茶水点心。
岑清潭憾道:“年前得了消息,说秦国柳都秋河镇一带出了些稀世珍品,便让我儿明炟过去看看。若他晚几日出发,便能见到姑娘了,当真不巧,呵呵呵……”
司玖陌只一笑:“今日傍晚才到真阳,本不愿这般晚间来扰,但明日我便要前往十渊寺,也只好这时辰来看望二位了。”
岑清潭忙道:“无妨无妨!”
殷千稷正了神色,抬手请坐,方道:“姑娘你……可是遇到了急事?”
司玖陌落座后,待小仆端来茶水点心又关门走后才道:“此事涉及五门,暂不便与同门述说,且此事说明不明,说秘不秘,还望二位助我暗中查探。但请千万小心,不可涉险。”
殷千稷道:“本是应该,若能帮到姑娘,三生有幸,何况我殷家已非两年前那般羸弱。”
岑清潭亦道:“正是。”
司玖陌点头,续道:“另请转告明炟,他虽识得不少仙门中人,但此事断不能让仙门中人知晓。”待殷千稷与岑清潭应下,司玖陌便道,“请二位替我注意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