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埼屿印藏

有道是:蜷身诡雾与高墙,散亦空忙,聚亦空忙。

…………

正月十六,东天初白。真阳城东市,宜业坊,平宁客栈。

连日奔波,难得昨夜那般好眠,楼下一阵吵嚷,直让莫惊再也睡不着。

睡脸未洗,莫惊草草束了发便已携剑开门,正听楼下有人嚷道:“昨晚有个左州剑客连接四枚行刺令刺杀司玖陌,就在你家客栈,这等后生奇人,掌柜的你怎能藏着,快请出来让我们瞧瞧!”

那掌柜也不惧,只道:“我这没有剑客,客官若想点人,便去千香聚、梦萦阁外候着,等他们开门掌灯,瞧上谁,自能任你点选。”

莫惊心说那掌柜还不赖,不禁回想昨晚等来引青鸾之前他独自于城中闲逛,也慕名路过了那千香聚和梦萦阁,而那千香聚的神女虫娘个个天资丽质、软玉温香,梦萦阁的仙倌娈郎也尽显翩翩俊逸、风流倜傥,倒真让莫惊见识了一场,这大城夜色下的风月春光。

转眼见引青鸾也出了房门,但看她眉头轻蹙,想是也听到了楼下的吵闹。

莫惊忙将那神往之色收敛掩藏,正待出言问早,便听楼下另有一人又叫道:“小老头,别不识抬举,昨晚我可亲眼瞧见那小剑客带着个拄拐杖的小妞进了你家客栈,还敢抵赖?等下莫怪——”

“拆了这客栈?你倒是打听打听这客栈是谁家的!”那掌柜年过六旬,仍宗气十足,料想应有习练武技拳脚,不然也不见得敢对着一众江湖客口出威言。

莫惊听见那人口中的“拄拐杖的小妞”便即来气,那说的可不就是引青鸾么?当下抹了眼角脸面,眼神更加犀利,手间剑意凛然,瞧着便要提剑下楼论理,却是引青鸾抬手相拦,她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昨日确实不该让你太过招摇……”说着便轻轻然叹了口气。

莫惊将古石与埋香二剑缚回后背,却道:“那左州剑客敢接四次行刺令,难道还不敢出面教训几个武夫么?”又回手摸了剑柄,“若不见见血光,这些小跳蚤便只知道烦人。”

莫惊去势难停,引青鸾只厉声喝道:“回来!”雪烛杖应声点地,这一霎间她足下竟散了霜花。

莫惊一愣,不知引青鸾为何如此动怒便立时驻步。

又听楼下叫嚣之声不绝,那些江湖人似要冲上楼来搜寻,便见一个客栈伙计匆匆过来,他低道:“二位客官对不住,大清早让二位心烦——”

莫惊便想出出气,立时截问道:“怎么?来道歉却不赔礼?”

这伙计竟不慌,作连忙拱手求饶之势,只道:“这平宁客栈是壬王名下,他不愿卷入江湖纷争。掌柜的说了,房钱已给二位免去,请二位屈尊自后门离开。至于之后二位与那些许仇家作何争斗,那是二位自己的事情,与壬王无关。”

引青鸾微一点头,心说那掌柜的有魄力,这小伙计也颇有胆量,当下便只说了一个“走”字,压了莫惊怒气,便由这伙计引路向后门行去。莫惊暗暗不服,但也只得跟随。

…………

辰时,真阳城西门外,莫惊终问道:“师姐当真是怕多生事端?还是怕那什么壬王?”

引青鸾整了行囊,只道:“不是怕,是不愿。狐迹壬是狐迹青的九弟,狐迹子期死——失踪后,狐迹壬势力见长,若你方才在客栈与那些江湖人有了照面,绝难掩藏你断剑崖弟子的身份,更少不了好事者将我五门与他狐迹朝廷牵扯瓜葛。

“师弟你要知,人言可畏,纵然你一人可以潇洒四海,但五门弟子如此之众,难道要因此等小事而多一个‘狐迹党羽’之称?师兄和璇玑已然相助过浮丘部众,若今日小事化大,我们少不得又落一个‘一门二主’之衔。”

“哦,我知道了,我不多事就是。”莫惊低眉接道。

引青鸾失笑,她又如何不是在危言耸听,俱是修仙之人,哪里会如此在意旁人口舌?现下不过一时兴起,摆一摆师姐的威严罢了。

莫惊换了心思,忽问道:“师姐昨日不是说司师姐也到了真阳,怎地这么久都没见到她?”

引青鸾道:“师姐寅时起来,她说绣梅纸伞毁了以后脚程慢了许多,就先走了。我们有狼皇,应能很快追上她。”说时腰间丝袋青光一明,狼皇现来,一振周身白毛,很是精神抖擞。

…………

狐迹真州东连左州平川,西接憔州险地,自是西高东低之势。真州西北部地势起伏错落,多有高山悬崖、深涧巨谷,犹以十渊寺择址之处为甚。

近七十年前,佛门传入狐迹,于棪川县西南百里外的十渊地界开基立派,筑十寺十塔于十渊之上,借“十渊”为名而普法传世。

所谓十渊与十寺十塔,便是竹幕渊筇华寺浮恩塔、玉笥渊法圆寺照叶塔、磐王渊昭宁寺慈业塔、怒龙渊破潭寺潜龙塔、神戏渊大凡寺承云塔、翳阳渊徆彾寺一空塔、救武渊灵马寺初觉塔、埼屿渊连苍寺禅露塔、柷雾渊云界寺长润塔与堇林渊伽庭寺花来塔。

闻道七年,正月廿一,巳时末,竹幕渊山路,恰见山门之后,引青鸾才下狼皇,与莫惊徒步续行。

“司师姐又去哪了?”莫惊左右瞧不见司玖陌,又看前方山道之上来往之人不少,尚有些许真阳府兵穿插其间,竟直问,“司师姐也不是怕生的人呀?”

引青鸾未答莫惊,只自四顾,目里已是疏竹悦鸟、潺溪奇岩之色,暗道十渊寺当真会择佳境。溪水缓流声声,听得引青鸾竟出了神。

“师姐。”莫惊自前方一声呼唤,致引青鸾回了神。

引青鸾转眼一看,才知莫惊已向前行了一段,正与人相谈,他身前有两个刀客,甚是眼熟,竟是先前于广寒岭见过的单怀正与单德安兄弟。

过去寒暄两了句,眼下又瞧他二人伤已痊愈,引青鸾心觉一奇,便问:“那日分别时,两位大哥受伤不轻,眼下竟已痊愈无碍,可是遇到了良医?”

单怀正笑绽颜开,便道:“确是良医!那时赤抟子道长送我二人南下,才过左州界,便有幸遇见了归雁篱的刈医师,他妙手一治,我兄弟二人与赤抟子道长便已然伤势全无。”

单德安啐道:“哪里像你说的这般简单,刈医师又是施法又是煎药,可折腾了整整一日。”

引青鸾心下有疑,归雁篱的刈宿莽师兄,此时为何会往北州去?

单怀正仍笑道:“反正不管怎么说,广寒岭上仰仗引姑娘和莫少侠救得性命,后来仰仗刈医师疗愈伤势,茯歧此等大恩,我单刀门日后必会报答。”说时便要拱手一拜,却是单德安低声一唤,单怀正倏忽才觉失言,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是‘五门’此等大恩——”

莫惊则摆手道:“茯歧便茯歧,听多了也觉没什么不好听,我们不讲究。”

单怀正自觉尴尬,只道:“莫少侠大度……”

引青鸾与莫惊都不喜听这些恭维废话,只好奇为何刈宿莽会在那处,引青鸾便问:“刈师兄是要去北州?”

单怀正答道:“引姑娘还不知?我听刈医师说现在裔国边境也不太平,是八荒阁派他前往北州萍阳府,协助甄……甄……”

听单怀正似是想不起那人名姓,引青鸾只接道:“甄广翯师兄?”

单怀正立道:“正是!正是甄广翯侠士!”

引青鸾略一沉吟,她与甄广翯仅在大雁山见过一面,并非熟悉,但刈宿莽是归雁篱大弟子,自曾与他有过些许交谈。

归雁篱这一代五名弟子,大弟子刈宿莽少言寡语,不多谈笑,做事也稳重有序,他的术法修为虽不如师妹潜璇玑,却仍是归雁篱掌门辜通旷、木束山最得意的弟子。

二弟子武柏舟向来正经,许是自幼受了刈宿莽的影响,他亦然不喜闲心游戏。不过近日来他常与册天疆同行,倒染上了不少江湖痞气,再难见往日的严肃端庄,也或说随性是他的本来模样。

三弟子炉余灰是个医痴,术法平平,论理冲天,一心钻研医理与毒术。以后将常与长清谷为敌,引青鸾自知可多向炉余灰请教请教。

四弟子潜璇玑修为最高,大雁山会武之后,她便为辜通旷、木束山派下,与拾换酒、司玖陌等人一同调查北州鬼气一事。

五弟子落银铃年纪尚小,尚且未能独自出门历练,只留在门中侍奉两位师父,倒是她钟情于浮君山的叶隔川一事时常为同门师兄拿来玩笑。

莫惊问道:“两位大哥为何会来十渊寺?门中有暇?”

与单德安相互一望,单怀正方道:“说来惭愧,并非门中有暇,而是有难……”

见单怀正欲言又止,引青鸾便道:“若有不便,自可不谈。”

单怀正忙道:“也非不便,只是此事还是因那无用散人而起。谁能想到此人已死许久,竟还能贻害万千。”

莫惊起了兴致:“那死老头又作了什么妖?”

单怀正叹气捶掌,道:“因他幻术之故,单刀门中兄弟阋墙,族里几个兄弟已夺权执掌单刀门,把我二人说成祸患之徒,闹得我二人是有家不敢回了。”

引青鸾心中叹惋,便听单德安接道:“初一那夜,先父托梦与我兄弟二人,使我二人一同前来十渊寺拜会苦嵘禅师,以求解局之计,哪知先碰上了苦弘禅师遇刺之事,实在前途难测啊。”

引青鸾心道,托梦之说于江湖民间有之已久,想必单家先辈应在梦中对这兄弟二人有所嘱托,这却不便细问了,便只道:“原来如此,我与莫惊此次前来亦是有求于十渊寺,两位大哥可愿同行登门?”

…………

午时,玉笥渊法圆寺,常思院。

潜璇玑与拾换酒相对而坐,拾换酒紧盯潜璇玑,后者只自闭眸调息,承淡淡春风与轻轻春声,将内息渐收渐散。于她而言,已非初到十渊那般苦痛,内息气力也已恢复七成。

觉潜璇玑行息慢下,拾换酒便问:“可又有好转?”

潜璇玑两眼微睁,瞧着身前短几上的茶碗,只点头道:“每日都会好转许多,十渊寺的佛法确实玄妙,可我……”

“仍有顾虑?”

潜璇玑答“是”。

拾换酒取了短几上的竹枝,挑起一侧的茶壶,直将白水滗入潜璇玑的茶碗。添罢热水,热烟随风,又将茶壶放回红泥小炉,才道:“十渊寺并非嗜杀之门,若我们明说此番前来是为将张印藏诛杀,他们怕是见不得如此,或许会反将张印藏护下而与我们对抗。目下十渊已将他镇于埼屿渊,往后行事计策便尚有余地。但若十渊续力不济,反让他脱出此地,那我也不惧与十渊为敌。可他杀尽半城,如此邪性,那渡宇还说什么‘愿未发心,不可驰求’,妄想劝他向善,倒显可笑。”

潜璇玑心中顾虑也确也类此,她道:“苦弘禅师遇害,十渊寺十日至今也未能擒得凶手,还不知他们进展如何。渡宇大师身为苦弘禅师的弟子犹能分心为我周旋相助,我已觉幸甚,师兄也再不可言及与十渊为敌之语。至于张印藏……”潜璇玑捧起茶碗,两掌渐暖。

“十渊清气能制其不再升发噬灵,若真能将他度化,至少让我们有机会知道他的过往,他为何会被封禁于河氏的石棺之中,又为何与河氏有这般仇恨。几日相处,我心里觉得他本来并非一个残恶之人。也或许因他仍存一丝善念,或是一丝犹豫,他才没能即刻占据我的灵台,让我还能勉力将他封印。”

听她说至此处,拾换酒微一点头,若那张印藏全无人性,又怎可能会让潜璇玑知晓他名姓与身世?而若说直接将他灭杀,不能探其所知,也确实可惜。

拾换酒正待回话,忽觉院墙竹木之上灵息有动,抬眼一看却什么也瞧不出。遽然起身,此地灵息复止,他问:“璇玑,你听到了吗?”

潜璇玑嘴角一翘,反肃道:“听到什么?”

拾换酒皱眉环顾,指间已窜了电光。

潜璇玑见拾换酒已至如此,便道:“已是午时了,应当是小和尚来送斋饭,师兄不必如此——”

“应当是?你未能听清么?”拾换酒仍惕然四顾,可此间唯有微风流水、春鸟嘲哳,至多不过炉中柴火的爆响声。

倏忽一声破空,拾换酒两眼一转,掌风挥去,附雷息绽开,才见那破空之物竟是幽合巷的飞刀。

“嗯?”拾换酒收了招,但那飞刀已然被他打偏转向钉穿了院角竹木。

蓦见司玖陌现身墙头,潜璇玑立时唤了一声“司师姐”,而拾换酒竟出了一句“玖陌”。

“你叫我什么?”司玖陌冷然相看,眼中犀利非常,直让拾换酒心觉尴尬。飘然落地,她却又道,“呵,都是孤男寡女共在一处,你们倒比青鸾和莫惊警惕许多。”

拾换酒立时接问:“他们也已到了?”

“嗯,还在竹幕渊。苦弘的事情,那边人多,莫惊喜欢。我不喜热闹,先来看看璇玑。”

潜璇玑起身道:“我已好多了,师姐。”

司玖陌问道:“张印藏不在了?”

潜璇玑点头,方道:“寺里大师听闻张印藏行事之后已合力将其镇在埼屿渊下,是师兄猜测他们不会放任我们将张印藏杀死,但我们想要探知张印藏所知,怕也要费些功夫。”

“哦?”司玖陌听得如此,蓦地想起了天关城的溁姑,她与张印藏有些渊源,就算不论武力,她或许也愿意来见见张印藏。

拾换酒道:“十渊寺的渡宇想劝张印藏向善,或许十渊寺多少也想探究张印藏和山石门的秘密。昨日璇玑听见几个江湖人的闲话,说若能将刺杀苦弘的凶手擒至十渊,十渊寺便会有求必应。”

司玖陌一声冷哼:“呵,言下之意是说,现在若要去见张印藏,还得先将杀死苦弘的凶手捉住?四大皆空的十渊寺,会这般功利?”

拾换酒答道:“十渊寺毕竟算是狐迹用以制衡江湖的刀子,趋利施为、以恩易惠,也是自然。”

司玖陌此时一想,也觉拾换酒所说仿佛有些道理,另问:“那苦弘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拾换酒道:“他在翳阳渊一空塔被杀,出事那夜动静很大,可惜没人看见发生何事,也没人瞧见有人逃走。棪川县的真阳府兵第二天便进了寺中,守在开善院内,寻常江湖人也不让进去。”

“你去过了?”司玖陌问说。

拾换酒道:“还未,璇玑未复,我不能离。我之所知也仅是每日来送斋饭的小和尚与我们谈起,或许还不如今日青鸾和莫惊在竹幕渊走一转知道得多。”一望潜璇玑,拾换酒便又想起一事,“璇玑说她这几日时常能闻到蛇腥气,不过十渊和尚一皆修习金身术法,寻常邪虫妖蛇应当不敢靠近十渊地界。另外,苦弘尸身已火化,舍利存于磐王渊慈业塔。”

司玖陌点头:“那我先去看看,等下若青鸾和莫惊寻到此处,便再觅一处僻静,我有事与你们说,不得有外人听见看见。”

见司玖陌运起气力便要跃上墙头,潜璇玑道:“师姐不待寺里送来斋饭用过再去?”

司玖陌一笑:“五谷令人速朽,这些凡俗物食不吃也罢。”说完便已不见。

…………

午时正中,翳阳渊徆彾寺,开善院,确有数个真阳府兵看守院里塔下。不惊一人,司玖陌藏身影法已进了一空塔内。淡淡血腥气夹于佛香之中,司玖陌飞身连上七层,却惜此地血迹早已清洗干净,陈列摆设也早已打理规整,兴许留不下什么线索。

塔中各层皆无刀兵痕迹,料想当时应该并未有过激斗。司玖陌信意翻了架上佛经,暗暗比对,看来惊鸿寺的苦夷并未虚言,玄纹道经的写法走笔果然和十渊佛文全然不一。

将佛经放归原处,司玖陌自小窗翻上塔顶。春阳暖身,闭眸细细一感,莫名也闻见了一丝蛇腥气。转念一想,寺里僧徒应当不会轻易登及塔顶,而瓦间无潮,这几日十渊地界应也未有落雨,司玖陌伏身细看,果见塔顶瓦上留了蛇迹,又在片瓦之下见了一具蛇尸。

司玖陌未曾见过那小蛇模样,取了破布将其包裹,稍后可让潜璇玑辨认一二。

日过中天,司玖陌辗转到了磐王渊昭宁寺。净世院内,十余个十渊弟子盘坐慈业塔下,唱经声悠悠缓缓,司玖陌心觉十渊弟子不似真阳府兵那般无能,眼下不可轻易敌对,便不再探前,返程回了玉笥渊常思院。

常思院,拾换酒等人已不在此处,得了素鸟指引,司玖陌旋即改道怒龙渊。

…………

片刻之后,怒龙渊水岸一侧,十渊破潭寺与龙碑观两势未及之地,司玖陌、拾换酒等五人已聚于此。

“这就是馗虺?灭门清净观的那种?”莫惊捏着那小蛇干尸,细细察视,不时轻嗅其味。

潜璇玑点了头:“这馗虺生于秦国,多见于柳都附近的红山一带。会在真州出现,又是十渊寺里,必是有人带来。莫师兄还是小心些,免得沾上余毒。”

莫惊如言弃了蛇尸,将之踏碎后即蹲身溪边将双手洗净。

司玖陌问道:“璇玑,可否先将青鸾所染鬼气除去?”

潜璇玑称“是”,便与引青鸾去了一旁,司玖陌便问:“如何选了这里?”

拾换酒答道:“十渊地界中仅这怒龙渊有道观坐落,十渊寺与龙碑观佛道两家井河不犯,这谷底水岸便是两家交界之处。说来也巧,青鸾的狼皇倒很中意这里。”

莫惊接道:“是啊,自从在竹幕渊上进了筇华寺,师姐便觉察狼皇玉指向怒龙渊。却一时间未能摸清所为是何,唉,狼皇会说话就好了。”

司玖陌心底知晓,引青鸾那名为狼皇的玱魁妖自有灵犀,不会无缘无故指向一处。若照以往,但凡狼皇有所指向,彼处必然有须引青鸾多加留意的物事。而司玖陌此时散了内息一探,却未能察觉此地有何怪异,转念另问:“这龙碑观便是璇玑传信中那花叶叟的师门?”

拾换酒道:“是,郯刀匠他们还未归至龙碑观,不知是否会将那铜盒送去憔州。”

莫惊坐于溪石,望着引青鸾,他接道:“他们还不知道石棺鬼早已不在铜盒中,定然会送去憔州找浮丘的。”

说时正巧潜璇玑施术已毕,则听引青鸾叹道:“想不到这鬼气竟能藏得如此隐秘,所幸并非深重,将之祛尽也算轻易。”

潜璇玑也道:“这回全然探了,再无鬼气……是我大意,当初将师姐从登萍海中救起之后竟未作细查……”

司玖陌摇头,那事未成危险,也不必追究。此刻她将影法与画境一并绽放开去,才向拾换酒道:“溁姑的事情你与璇玑应已知晓,探听张印藏所知一事,若十渊寺不易与,或许可以找她帮忙。”

“溁姑?什么溁姑?”莫惊惑问。

司玖陌便将她于天关城那处所历简略说了,拾换酒便道:“好,寻找溁姑一事稍后我去安排。”

司玖陌沉吟少时,方自怀中取出几张画像,她道:“这几人,茶翁、鹿回松、寒蝉、洪雀、墨龟、阡点星,你们可曾见过?”问罢又单独抽了一张,交与莫惊,对他道,“这是容无妄,青鸾让我画来给你,让你以后见到了知道小心。”

莫惊接过一看,只道了一个“哦”字,可他转眼望见阡点星的面目,便即讶道:“这不是广寒岭下的那个女掌柜?”

司玖陌点头,引青鸾看了亦道:“确是那祈坞客栈的花衣掌柜。”

拾换酒粗略扫了几眼,直问:“这就是所谓异人?”

司玖陌应声,依次点道:“茶翁,能听人心中所忆所想,不入五门。鹿回松,眼观千里,能见人前尘过往,能见灵波内息流转,入八荒门下。寒蝉,归雁篱门下,照阡点星所言,他应有博知众生之能。洪雀,无翼能翔,断剑崖门下,与莫惊相对,他专修断剑崖术法。墨龟,内息心气全无,如魂如鬼,浮君山门下。阡点星,灵台有损,不可修习仙家术法,她之异处是能令人深信,令人无法对她生起加害之心,幽合巷门下。”

四人纷纷看罢,司玖陌便将鹿回松、寒蝉、洪雀、墨龟与阡点星五人如何拜师入门之事也简要说了,这是她前几日从洪雀口中听来。

引青鸾直问:“所谓常世既有常人,若说有异人生于异世,倒也能圆得过去,只是这未免太也匪夷所思,令人难以相信。可为何古老典籍从未有过记载?上古八十一族中,也并未有异人一说呀?”

司玖陌亦然不知此则,她道:“这些事,以后当问问撤师伯和南公师伯。”

引青鸾附议,忽又问:“听师姐说完,我觉得有几处奇怪。鹿回松能见内息流转,以他之能,为何师父们将他收在八荒阁而非归雁篱?而寒蝉之能,为何在归雁篱而非浮君山?墨龟之异,似乎更能与幽合影法相得益彰,为何却在浮君山而非幽合巷?”

听引青鸾这几问,司玖陌一阵恍然,倏忽想起洪雀所言,剑翁令其专修术法是为与莫惊相辅相成。转眼望见拾换酒仍盯着鹿回松的画像,似有所想,便另起一问:“发现什么?”

拾换酒才答:“你说这鹿回松,你在天关城见到他时他用的是一杆铁笔?”得司玖陌回应,拾换酒便又道,“不对,应当是两杆。一杆粗,长过两尺,便是你所见,一杆细,长应九寸,可藏在袖中。”

“你见过?”司玖陌皱眉问道。

拾换酒道:“没有,但我曾偷听见师父与一个年轻的铸剑师密谈,欲铸一双铁笔,二尺可以为枪,九寸可以刺穴,想必便是为这鹿回松所铸。青鸾所言我也觉奇怪,但若那九寸铁笔常藏于袖而用以刺穴,我猜这鹿回松或也学过归雁篱的《十二针经》。”拾换酒说时心中便想,若非师父默许,又岂有旁人偷听之理?

司玖陌便道:“如此安排,若是为了使五门相合……”说着却又摇头,“或许只有师父们才明白吧。”事已至此,空猜其因也不见得有果,一整心绪,却忽心中有念一闪,忙问:“你说铸剑师?”

拾换酒将鹿回松画像叠起,交回司玖陌,便忽一笑:“一直以来都未能想起,为何觉得那轰雷子名号甚是熟悉,原来他便是当年与师父密谈的那个铸剑师,当时他年纪甚轻。”

听得此言,司玖陌亦道:“我曾在断剑崖上见过轰雷子名讳,那时莫惊亦在,你可记得?”

莫惊听故事出神,忽听见司玖陌唤了自己姓名,莫名一惊,方道:“我不记得了……”

司玖陌暗中叹气,方道:“我七岁时,师父将我和宛略言一同带出神安城,过铘阳拜会撼师伯,再到神土城西岭县登断剑崖寻剑翁师伯。师父与剑翁师伯说话,我们三个不得旁听。宛略言自己走了,你说让我看你新的画像,便带我进了剑翁师伯的卧房。”

莫惊挠了头发:“司师姐你七岁那时我才四岁……我不记得了……”

司玖陌续道:“当时你在看画,我却看见了案上未寄出的书信,收信人就是轰雷子。”

莫惊道:“你说我的画像,我十几年都未能想透师父究竟将画像藏在了哪里,我自己都还未能细看过。”

不去理他,司玖陌瞧了拾换酒,又道:“既然八荒阁已在追查轰雷子,那我们也不须多费心思猜他是谁。”

引青鸾忽问:“师姐,你曾与这些异人相交,他们怎么样?”

司玖陌稍一回想,方道:“茶翁眼瞎,他自言是因五十年前往夏侯国寻人决斗,为夏侯人搜了眼中精,武功尽废。至于他因何得了异术在身,却不曾听他说起。棠桥驿一面之缘,只觉他待人和善,不似难与之人。”

拾换酒插口问说:“五十年前,江湖之中门派林立、此起彼伏,百家竞逐之时,河氏也在那段年月横空出世,当时确也武斗成风。这茶翁现下多大岁数?”

“七十余。”

拾换酒道:“哈!我所知的江湖旧人中,五十年前确实有那么一位走南闯北四处寻人决斗的年轻人,也是在去过夏侯之后便销声匿迹,名号也算狂妄,是叫——诛天士。”

莫惊失笑:“诛、天、士?真是茶翁么?难怪他老人家不敢告诉别人他究竟是谁,师兄你懂的屁事可真多。”

拾换酒斜眼一看,一看莫惊那稚气的笑脸却又提不起火来。

司玖陌心说原来如此,只不过这却不能叫茶翁知晓了,便另道:“青鸾和莫惊已见识过阡点星此人,你后来应也想过,为何会借她之手给我留信。”

“她……确实让人不能不信。”引青鸾如是说。

司玖陌续道:“鹿回松与寒蝉能与人一种安稳之感。墨龟我不曾亲见,画像是依洪雀口述所作。至于洪雀,和莫惊一样简单。”

“嗯?”莫惊甚是诧异,一时间也未能听出来司玖陌此语是褒是贬。

引青鸾听罢又问:“他们当真可信吗?”

莫惊忽答:“师父们选的徒弟,当然可信。”

“不,他们并非师父们选的徒弟,而是师父们是他们选的师父。”司玖陌这般说道。

“啊?”莫惊茫然未知。

懒解莫惊之惑,司玖陌已道:“方才说的溁姑,若未能找见,须得看看能否劳烦茶翁前来十渊,他应也能听见张印藏所想。”

拾换酒点头,司玖陌续道:“眼下他们几个已往棠州,说是要上天道山瞧瞧那桃源客是否还在吕洞,但愿能有所得。”转眼望向引青鸾,“青鸾,张解道身上玄纹还记得多少?”

引青鸾回道:“都记得。”

司玖陌点头,便将自己于诛炎境中所历也说了干净,莫惊听罢旋即叹道:“司师姐,你短短一日便能将七寸宽、两丈长的卷轴全背下来?还是那没人能看懂的玄纹?”说时又望引青鸾,她不也是见了张解道一面,便已能将他身上玄纹铭记于心?

司玖陌却道:“诛炎境中并非短短一日,而我又哪里能比过你青鸾师姐那般过目不忘?”

拾换酒一声轻咳,忙道:“既然如此,两位师妹何时得空便将玄纹默下,有机会便请那溁姑瞧瞧。等下我也传信暮师兄和叶师弟,让他们不必太过看重玄纹拓本。”

司玖陌点头,她正是此意,不过此事还须找见溁姑才行,抬眼又问:“憔州浮丘那边现下是何动作?”

拾换酒便道:“浮丘伯赫坐镇庐昌城,自居帝位。其长子浮丘太仁由庐昌府官左延年辅佐策计,势力已张四城,至穹隅、窈阳、汤阴、汤阳。”

“汤阳也已经?”引青鸾道,“那岂非已近真州?”

汤阳城石马县便是归雁篱旧址,亦是潜璇玑生身之地,那处已近真州界。她听得如此却未动声色,必是早前拾换酒接此消息那时她已在旁得见。

拾换酒续道:“蓄势未足,浮丘应不会轻易踏入真州。另一事,伯赫门下有一剑客名为桂午庄,他已带人西出悲溟海,前往传说中的忘城,说是欲寻求天神之助。”

引青鸾讶然:“悲溟海中诸岛,传说尽是妖魔盘踞,难道竟真有神祇隐居?可是悲溟茫茫,诸岛多是不毛之地,浮丘竟在此时分兵西寻,难道那所谓忘城是浮丘欲寻的后路,憔州若失守,可以退居悲溟海?”

拾换酒道:“八荒信箭并不能尽述彼事全貌,我们此时亦难猜测浮丘此举究竟为何,身在憔州的八荒同门自会追查此事。”

司玖陌问道:“先前听说浮丘伯赫派人往棠州寻找轰雷子,此事如何了?”

拾换酒道:“伯赫次子浮丘子辅带领其下七十二武人已达棠州,暂未与八荒阁逢遇,不过既然目的都是轰雷子,迟早会有相交。”

“怎么又是轰雷子……”莫惊忽道,“当初在广寒岭下,和青鸾师姐初听见轰雷子这人名号,我和师姐都不曾听过。我还以为他仅是个名不在江湖的小铸剑师,怎会是个这样的人物?八荒和浮丘都在找他。”

司玖陌摇头,另问:“青鸾,苦弘的事情在竹幕渊可听见什么消息?”

引青鸾答道:“其一,十渊寺僧众越两百人,十塔之下日夜有人值守,师姐方才从磐王渊过来,也见到了慈业塔下护守的十渊弟子,那应非你我之辈能轻易潜入的。苦弘禅师遇害之处一空塔是为寺中供奉佛经之用,未尝用以安放法物。出事之后,十渊弟子已将其中珍贵佛经分存至其余九塔,开善院那处才仅留了几个真阳府兵例行公事。

“其二,十渊佛经虽有神奇玄妙之闻,但它声名终不如所谓玄纹秘宝,尚且未能令人对它趋之若鹜。是以应不会有人愿意深入重地,而只为获取于非佛门弟子而言无甚用处的佛经。况且十渊寺并未传出有佛经或是其他法物被盗的消息,也便是说,凶手应是奔着苦弘禅师而去的。

“其三,苦弘禅师为十渊寺初代佛门弟子中,佛法修为最为高深之人。若今日所听不假,当今狐迹或许仅有两人能与他匹敌,那便是茯师祖和桃源客。张解道路过清净观后,清净观便被馗虺灭了门,若当年行事那人是玄衣道,又加今日师姐找见的蛇尸,我猜苦弘禅师遇害与桃源客脱不了干系。”

司玖陌接道:“可桃源客有何理由会对苦弘下手?”

引青鸾道:“若真是桃源客,照他的行事,与张解道有过牵连之人可说皆被他灭了口。若苦弘禅师已经知道了山石门的秘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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