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朔气金泥

有道是:小妖老怪枪下扫,合手魄散魂消。

…………

闻道七年,正月初一,泾洲城。将至天明,城内一阵噼啪乱响,自是泾洲百姓于巷中燃竹以迎新春之音。

客房卧榻,潜璇玑盘腿屈膝,齿已叩罢,息已调平,起身洗漱之后,药囊背起,推门便见了拾换酒,他正于院中舞练朔风枪。

见潜璇玑出来,拾换酒收招肃立,方问:“睡得可好?”潜璇玑颔首微笑,这一夜风平浪静,睡得自然安稳舒畅。

拾换酒还枪负背,一望天色,又道:“卯时过半,可动身了。”

晨光熹微,城中已有行人少许,父母花礼,儿女彩衣,各是走亲访友之人。拾换酒偷叹,这战乱当头,城中竟还能这般喜庆。

行至西门,一路来竟见不到个江湖客,忽生疑惑,潜璇玑便问:“莫不是还没睡醒?”

拾换酒亦觉奇怪,习武之人哪有懒睡的?二人出来城门外,举目西郊方解,“看来都到城外了。”

潜璇玑往疏林中望去,确有七八武人匆匆前行,去向似是那清净观所在。

二人行近清净观时,已是天光破云。立于清净观石碑前,听得人声吵嚷,林中别处仍有向此地过来之人,各有贪心在面。

举步往前,便听清净观后山有人大声喝问:“姓鹄的,那玄纹秘宝就在这鱼池底下,今日列位英雄在此要破阵取宝,慈寰殿便再厉害眼下你也是独个,今日这驱魔阵我们破定了!”他这句一冲,那处江湖客立时起了哄。

“姓鹄的?鹄伯赏?”潜璇玑低问,与拾换酒悄然近侧,见那清净观后山有一方鱼池,池中那驱魔阵已显了出来,灵丝缓缓发散,“还真有什么驱魔阵?”

正是那鹄伯赏在此,立于池畔凉亭檐尖,他面正声严,说道:“英雄?”负手傲然,不惧一众江湖客,反冷笑道,“在场数十人,鹄某也只和几个有过照面。若无记错,你岑滔可是盗墓的,怎的,这世道连盗墓的也敢算作英雄了么?”

“少说废话!”岑滔怒道,“你若执意守那法阵,执意与在场英雄为敌,休怪我等将你鹄伯赏人间除名!”说罢便甩了兵刃出来,是一根亮银单鞭。

好大的口气,潜璇玑心道。

听他说完,在场江湖客喊声阵阵,兵刃出鞘之时削削作响,四面八方围着鱼池,已将鹄伯赏的退路全全封死。场中江湖客加后来之人已不下六七十,各式古怪兵刃纷纷亮来,直映朝阳。

鹄伯赏冷面直立,两臂忽开,是他玉璋浮在身前,身后一刹光影缭绕,他只道:“来!”

潜璇玑扫了一眼,昨日于四方聚客栈中见到的刀客也在此地,低道:“这些人哪里打得过他?”

拾换酒紧盯鹄伯赏,见他似已提了七成内息,身后已见氤氲之影,听潜璇玑又问道:“这阵中何‘物’他理应是知道的,若法阵被破,那‘物’想必会肆杀当场,那他不让破阵,是在保护这些人?”

拾换酒道:“气运七成,必有杀心,怎会是保护?”

岑滔呼喝出口,挥鞭而去,却此际鹄伯赏身后光影顿静,那处幻影斜生,有一影掠过鹄伯赏周身,跃至岑滔与鹄伯赏之间,臂膀一抬,两指微动,当空便将岑滔的银鞭夹在了指尖。

拾换酒稍诧,他所见过的慈寰神魔,多是高大庞然,从不曾见过这等身材小巧、灵动如人的。拾换酒心知慈寰殿差神术与驱魔术亦属道门幻术旁支,所差所驱之物多从古书所载神魔,却不见得便是真神真魔。亦因如此,慈寰手下那些许神魔,更应称为幻神或幻魔。

眼前这幻影倒像是今时之人,细细一看,拾换酒又是一诧,那幻影面目仿佛于何处见过一般,只是一时间却未能想起。

岑滔想撤回银鞭再行进招,却觉银鞭那端已被鹄伯赏那幻影双指紧咬而难脱。此时间岑滔身后一人忽地踏地成阵,那人年逾七十,一双老目似开未开,屈腰弓背,便是那从先礼。

两手燃起鬼火,从先礼足下灵阵已扩至那幻影所在,便见蓝光闪动,他已瞬至幻影之侧,鬼火结印,顷刻断去了那幻影与鹄伯赏之间牵系。幻影散去,刹那已归在鹄伯赏身后。

从先礼面有忧心,右足一碾,地上灵阵变幻,成了个古怪的卜算阵,朝岑滔使了个眼色,岑滔见之讶道:“乾池竭,坤垒崩……”

说这从先礼、岑滔与毕时迎三人,于盗墓一行中饶有名望,人称南棠三盗。这三人绝少于人前露脸,拾换酒只听过他三人声名武技,却未尝得知三人相貌如何,这两日一见,原来也俱是常人。眼光稍移,在人群之中见了那毕时迎,内息一探,知他修为也是平平罢了。

潜璇玑不懂岑滔的暗话,偷问:“这是何意?”

拾换酒两眼不移幻影,答道:“说的是岑滔向鹄伯赏动手,大凶。”

正听岑滔暗骂一声,周围江湖客亦是士气渐弱,忽听毕时迎叫道:“从大爷,你看那他差的是谁!”

从先礼皱眉望去,一望便惊。

鹄伯赏冷哼一声,环视一半,人群中嘈杂作语,士气忽又涨了起来,看来已有不少人认出了那幻影,他嘴角稍翘,这才道:“修魔道的,得而诛之。”

“修神修魔岂是你来判定?”从先礼冷道。

岑滔单鞭一甩,缠于腰间,两手作印,只见他发肤之上浮了银纹出来,此刻忽见从先礼足下灵阵又一变,岑滔惑道:“河长走,流必方?”

岑滔说罢遽然转头,望向东方,目光如炬,直与拾换酒对上了眼,从先礼便即朗声道:“八荒阁、归雁篱向来正派,二位侠士可是前来相助我等,以尽同源之谊?”

拾换酒尚不知他那“同源”何解,便见场中诸人已然尽数望向他与潜璇玑。

岑滔大声道:“流必方,大利在东,原来是茯氏的拾大侠士和潜大医师前来相助?茯氏姓茯,浮丘也姓浮,我们便算作一家人!”

听他这话,拾换酒一阵无语,潜璇玑亦翻了个白眼啐道:“你这人好不要脸!谁同你是一家人?”说着瞟了一眼鹄伯赏,见他内息暗运,料想他是要趁此时机发难,便悄悄握紧手中清月杖。

岂料那岑滔也不害臊,忽拱手对拾换酒叫到:“许师父绝不是什么修魔道的,却被这慈寰殿的鹄伯赏杀害,还请拾侠士主张正义,为许师父报仇!”

“许师父?我们与你那许师父非亲非故,你要报仇为何扯上我们?”潜璇玑问道。

从先礼道:“驱魔阵须破,玄纹秘宝须取,幻清的仇亦须报——”听至此处,拾换酒方才想起,那幻影面目却似与那名为许幻清之人有七八分相像,听从先礼续道:“——岑老弟粗人粗语却不失理,贵派祖师俗家便姓浮丘。有此渊源,老夫在此恳请拾大侠成人之美了!”

他此语一出,拾换酒、潜璇玑俱是疑惑,但转念便知,这定是从先礼信口胡诌的,将茯氏拉拢,旨在借刀破阵杀鹄。

此刻鹄伯赏亦“哦”的一声,奇道:“这么说,茯氏道友也是为那浮丘伯赫前来夺宝的?”说时脸面转冷,漫道,“茯氏竟与这些挖人祖坟的盗贼称论家人,我河氏岂能与你等齐名?”

从先礼道:“盗墓拿死人物,慈寰殿抢活人宝,彼此彼此。”

鹄伯赏听罢不怒,只眼神一闪,内息忽地一松,道了声“聒噪”,竟自拂衣欲去。

众人均不知何故,只听岑滔断喝一句“命留下”,纵身上跃,从先礼足下灵阵变幻,移空换位,已助岑滔近了鹄伯赏之身。鹄伯赏手里玉璋晕晕作响,那名为许幻清的幻影抬臂相抗,身外灵丝缭绕,与岑滔相触一刹,反势顿将鹄伯赏推出了众人围拢之圈。

林中传来嗡嗡声,是那毕时迎遣来了毒蜂,一时间便若黑云压空,漫天毒蜂盖下,不知那鹄伯赏可还能寻得见出路。

拾换酒与潜璇玑都不动声色,一人望着鹄伯赏去路,一人望向前方鱼池。

霎时那黑暗之处光影忽失,终还是让鹄伯赏逃离了此地,在场江湖客纷纷叫骂,稍待一阵,岑滔嚷道:“哼!贼人已走,抄家伙破阵!”

拾换酒尚不及出言喝止,临近鱼池六印的江湖客已去势惊人。但觉此地灵息震荡,刹那间池浪滔天,随即只见攻人纷纷迫退,而那六印,也仅是多了几道裂纹,多了几根灵丝发散罢了。

拾换酒不禁暗叹这六印驱魔阵之御力,只与潜璇玑对望一眼,见她目中有了痛色,忙问道:“师妹?”

潜璇玑拄杖在地,竟似站立不稳,拾换酒立时抬臂扶住她肩背,听她微声道:“阵中物不在了……”

拾换酒抬眼望向六印,难道鹄伯赏是感知如此方才撒手离去的么?再低头,欲问潜璇玑何故苦痛,却银光一闪,是潜璇玑手出银针,眨眼便刺入了他耳下翳风、手背中渚二穴,内息大吐,生生封了他手少阳三焦经。

拾换酒耳脉不通,听觉已失,而潜璇玑一般施法于己,才翻开拾换酒手掌,上书道“耳中精”,一顿又书,“当心幻境”。

却这片刻,场中不少江湖客忽而罢势丢兵,个个抬手掩耳,面露将死之痛色。余下有能之人,或已遥遥远遁,或已自绝耳脉,各都运气为御。

潜璇玑书道:“残魂不在,驱魔阵灵基欲溃,可破?”一面望着场中,已有多人倒伏在地而七窍流血。

拾换酒却是不解,不知这残魂消散后,残存鬼力还能持续多久,但念及潜璇玑恻隐之心,当下运起内息,抽身前去,雷力劈空,直落驱魔阵之六印。

一阵电光环绕,一阵雷落无声,拾换酒只一人承那六印之反力,只看他右臂铁衣震震,缝隙之间不住敲撞,更闪出火花无数。

潜璇玑于此际执杖易灵,清法相助,拾换酒雷力更盛,电光更明。却顷刻间,自那六印之下,池水淋漓如雨浮空,迷雾大起而缭绕宇内,潜璇玑暗道幻境已起,不及多想,立时伸手拉住了拾换酒。

阵外,从先礼大惊,只因拾换酒与潜璇玑已然匿在大雾之中不见了身影。

弹指过,云开雾散,六印已崩,眼前唯有一方空空见底的鱼池。刹那间,这清净观下,灵基已平稳如止水,慈寰六印余力与无名残魂鬼力都已荡然无存。

岑滔心神已复,立时破口大骂,从先礼令他稍安,足踏卜算阵,方道:“‘残山殁,渡云停’,他们在真旧境中啊!”

…………

云地昏暗,日月合光,苍穹之下,层云轻雾透有淡淡血色。拾换酒紧牵潜璇玑,只因如今所在已不知是何地界。与潜璇玑对望一眼,都觉此地灵息怪异,暗道那手少阳封经自还解不得。

听不得声响,二人只并行至大河一侧,见彼岸坐了个粗衣少女,她正远望东去流水,目里黯然。拾换酒举目四顾,才见这处临近一片村庄。正黄昏,各家炊烟袅袅在空。潜璇玑亦是四下看去,消片刻,河上来了个老人,散发宽袍。潜璇玑一拉拾换酒,他便也望向了那处。

那少女见了老人,神情在脸喜忧参半。老人飘至少女身前,善目慈眉,与那少女作样交谈。那二人话语如何,拾换酒于这侧看不清明,便拉着潜璇玑去了老人近处。却此际,那老人抬手扶在少女头顶,忽地天光尽暗,四野失色,尽如鬼狱。那老人便在慈笑间,将少女魂魄百精抽离了她躯体。

潜璇玑大惊,因这老人已面目狰狞,浑如厉鬼。

一刹一过,村里村外残魂涌涌,呐喊声声。又一刹,村民精魂涣散,百十白骨已化云烟。待一切归于静寂,老人复慈笑在面,向来处飘然远去。

拾换酒与潜璇玑无端见了一场屠村之难,心中不免疑惑悲怆。这时又天旋地转,光暗颠倒,二人已身在林间。左右一看,春鸟野树一如自然,此时应已不在幻境。想来是无名残魂余力已消,那幻境已不复存在,无法将诸人困在境中了。

潜璇玑为拾换酒与自己活络通脉,二人耳力已复,此时不知天南地北,正愁无措,只看东边黑蜂一群,接着便见毕时迎寻了过来,他身后数十江湖客亦然紧追而来。

听岑滔大喉嚷道:“拾大侠士,那玄纹秘宝在哪,快亮出来让我们瞧瞧!”

拾换酒道:“没有。”

“没有?”岑滔脸色遽变,发肤之间银纹乱闪。

“要动手么?”拾换酒握枪肃立,转眼瞥向从先礼,“从大爷,你且算算你们有多少胜算。”

从先礼眼角一抽,目光冷彻,两手已燃起鬼火,是算也懒得算了。

见这等江湖客刹那翻脸,潜璇玑对他们已是厌恶至极,长杖一偏,这时正见那毕时迎跃上树梢,林中涌来了团团黑影。

拾换酒道:“南棠的毒蜂,师妹小心。”说罢震枪上前,与岑滔过了一招。

潜璇玑眼珠一转:“名字都没有?”足下缓移,布散内息,林中素鸟斜穿,与那毒蜂纠缠相斗,后者自近不得斗场。林中黑白两色,动如翻浪,漏网毒蜂也已为潜璇玑弹指银针钉在了树上。

却说从先礼进退有度鬼火乱闪,岑滔左右移身双掌烁银,但在拾换酒眼中却如街头戏耍一般。一刹寒风大振,一刹枪星万点,便在那南棠毒蜂消退之际,拾换酒已然力胜从、岑二人。

这南棠三盗眨眼败下,余下也无人再敢出头,拾换酒此际挥枪向前,一道刚风振去,他道:“还有谁?”

…………

午时,拾换酒和潜璇玑已至鱼山坳,拾换酒调了内息,脚步慢下,潜璇玑也落了地面,白鹤憩归太极。荒原野路,二人于一侧寻了处干净山石坐下。

潜璇玑向来处远望少时,才问:“师兄,那许幻清是何人呀?”

拾换酒颇觉哀戚,便道:“许幻清是棠州滁城人,师承闲川县枫山上的定云馆,修的是鬼道术法。去年八月上听闻了他的死讯,几月来,他家人已将棠州闹了个遍,想不到是命丧慈寰殿之手。不过鹄伯赏能将许幻清炼成幻神幻魔,当真残忍。”

潜璇玑婉叹:“原来师兄与许幻清是相识,那我方才说我们与那许幻清非亲非故,岂不是说错了?”

拾换酒摇头,道:“一面相逢也只萍水之交,师妹所说也无甚紧要干系。只是许幻清虽是修炼鬼道术法,却不是奸恶之人,亦正亦邪,不过是修行路数与世人不一样罢了。”

拾换酒说着便望上云天:“世人总易将行歧路者视为异类,仿佛真的人人得而诛之。与许幻清一面离别,让我于往后时常想起五门的七位长辈,不知他们艰辛几何,才致五门得坐如今地位。”

拾换酒起了身,是小憩已罢:“斯人已故,不去论他。”呼出一气,又道,“北州的风,越发冷了。”

潜璇玑点了头,深吸一口朔气入怀,只觉冷彻腠理。盘腿未起,只道:“泾洲那些江湖客以为秘宝在我们手中,去花川一路想来可不好走。”

拾换酒解下朔风枪,在掌臂之间一转:“有识之士自不会盲目,来的都是识浅之徒,岂堪一击?”

潜璇玑释然,有拾师兄在旁,她是什么也不怕的,却一想又道:“可终究会如蚊虫苍蝇,赶也不走,扰人心烦。”

拾换酒道:“在后便躲,在前便绕,来了便撵,痒了便挠,真真对了面,权当做平日练武便好。日子久了,他们自然会知道,什么玄纹秘宝,都是胡闹。”

潜璇玑失笑,这时转头又望来路,叹道:“一路来都觉有人跟着,不知可会是那南棠三盗。”

拾换酒抻了臂膀腰身:“能跟上你我的岂会那三个土贼?跟得了却躲不了,那来人修为不高不低,也自不难应付。”

潜璇玑暗道在理,说话间,来路上果然现了两个中年人出来,一个肩扛重铁大刀,却身材纤瘦宛是孱弱病骨,一人手拈轻钢软剑,但膀大腰圆身若虎豹熊牛。

潜璇玑瞧着来人便觉怪异,奇道:“这二人若是换了兵刃来用,应当好看许多。”此刻眼见那二人止了步,各自垂了兵刃在手,也执杖站起,大声相问:“二位这是要杀谁呀?”

胖子便答:“小姑娘这是明知故问,此地还有旁人吗?”

拾换酒侧首低道:“岐国人。”说着眼皮一皱,却看不出来人是谁。

听见拾换酒的话,那瘦子便对胖子道:“师哥,苦练半年,这小兄弟竟还能听出你口音来?”他这句,岐音满满,想是懒得装了。

胖子无奈摇头,说道:“异国话语终非母授,乡音难改也是自然。”说着盯向拾换酒,“听人说,狐迹有玄纹秘宝,得之便可一统九州,如今落到了八荒阁拾换酒的手中,我二人本无心于此,但既在左近,便也顺路捎上一捎。”

拾换酒朔风枪支地:“看看你二人捎得走捎不走。”

胖子叹息一口,不轻不重,一罢立时递来剑招,剑如游蛇,剑法轻盈灵动,而他足下身法亦是轻灵无比,与他那身形极不相称。

拾换酒推枪上前,胖子那软剑一与朔风枪相触,便缠藤而上,剑尖竟如活物,直向拾换酒手掌刺去。

拾换酒两手一松,朔风枪只自震荡,寒风猎猎,直将胖子那软剑弹开。收枪在握,踏足中击,岂知胖子竟敢硬扛,挺起大肚便承了拾换酒一脚。拾换酒一脚踏在胖子肚上,出音只如大擂水中巨鼓,乘势一撤,朔风枪环身一绕,长出横打。

胖子软剑竖立,仗兵器之绵软化去了拾换酒之刚劲,却见白霜覆刃,他那软剑已游力渐缓。再行两招,那软剑已然弯曲难复,但看他口啐一句,竟自弃剑在地,两拳一合,身上肥肉尽缩,一刹便成了个身材精瘦的青年人。

拾换酒哈哈一笑,这二人姓甚名谁于他心中已近了然,他道:“你这变身幻形之术乃是裔国古法,会使这等术法的岐国人,我只听过两个,不知你二位,哪位姓程,哪位姓王?”

瘦子支吾一声,落了大刀。“胖子”回了一句“献丑”,两掌一开,便多了一双短刀在手,出招较之方才已更为迅捷。刀身一磨,只听阴阴有声,一段清凉之声过耳穿肠。

拾换酒稍撤,稳住内息,方道:“王家断门刀。”

这“胖子”名为王醅,那“瘦子”名为程珺,皆是岐国刺客榜上有名之辈,虽是岐国人,却师承裔国。裔国道门以幻术为尊,只是流传至今,大多裔国幻术古法已然失传。王醅方才所使断门刀法之外的幻音之术,与他方才的幻形之术便是传世不多的裔国古法。

那断门刀法仅是寻常刀法武技,拾换酒自觉不足为惧,但那幻音之术,却须好生应对,便因方才那一段清凉音,着实让人脏腑舒畅,神识确有松懈之欲。

此刻偷眼向潜璇玑一望,见她神色淡淡,右手主张,食指轻敲,内息缓吐,便知她已于暗中布了易灵法阵。心头一动,偷在手背中渚穴一按,意欲效法潜璇玑那封经之法,却不想归雁篱那《十二针经》古法岂是旦夕能学得会的。

潜璇玑已瞧出拾换酒心思,两唇微动,已吹去内息,与拾换酒内息相辅,助他将手少阳三焦经封了住。

拾换酒心神大稳,只见王醅口中呼喝,双刀攻前,拾换酒推枪一格,直感王醅内息缭绕,却心头一欢,那清凉之感直穿腠理,不禁暗惑,那幻音并非自耳脉乱入人心?

潜璇玑探见出封经无用,内息一去,便助拾换酒解了封经。

又说那程珺,眼神随拾换酒来去,此刻足下一顿,两手抬刀来袭,替下了王醅。程珺大刀斜前,拾换酒一枪点在他刀身,只听一声润响,如冰珠落潭,内息倾泻,寒气直如涟散。拾换酒立时收招撤手倒退,问道:“程兄,你这水相幻术,可与这重铁大刀不相称啊。”

程珺“呵”的一声,一手握着刀柄,一手钳着刀背,一刹水星乱飘,水雾迷眼,那大刀忽已不在他手。身影一揉,震出一片水雾,瞬息已到拾换酒身后,他两手指间夹有片片无色无相之薄刃,直削拾换酒之颈项。

拾换酒侧身闪避,程珺的薄刃削在了朔风枪上,化了白水落地。拾换酒回身出掌,掌间电闪,电光直穿水雾,掌劈程珺当胸。程珺撤手下斩,便在拾换酒一掌穿胸之际,他已身如白水,散了水丝无数,缠绕拾换酒周身,徒然又在拾换酒身后聚成人形。

正程珺手里薄刃再行杀招之时,拾换酒已缩地遁身,却同一时刻,王醅竟叫了一声“师妹”。

拾换酒罢手设防,便听王醅说道:“不打了。”

程珺口中冷哼,仍如言收了内息,便问王醅:“为何不打?”

王醅道:“打不过。”

“招不过十,师哥又怎知打不过?”

王醅道收了双刀,方道:“没注意那潜医师,我们中招了。”

“嗯?”程珺一讶,内息立时运转周身经脉,这才大惊,转身面向潜璇玑,惊讶之余多了几分感激。

但看程珺身外水雾消散,肌发已复如前,竟是个面目温婉的女子,潜璇玑忽问:“你是……程姑娘?”

程珺道:“刀兵胖瘦,俱是皮相,你之所见,未必是真。”她这话语说来,确是女子话声。

王醅向拾换酒、潜璇玑解道:“早些时候,我二人遇着个名为鹄伯赏的慈寰殿弟子,被他差的小幻影人伤了阴维一脉,致使施展幻音之时内息受限。但方才觉得内息舒畅,收招一感才知我二人已在潜医师的法阵之中。倘若潜医师游来内息意欲伤人,只怕我二人早也去了。”说着便欲拱手道谢。

潜璇玑站至拾换酒身侧,直笑道:“不必言谢,归雁篱不愿杀人,但你们要寻死路,我师兄也不吝相帮。”

拾换酒摇头道:“过招之初便觉两位无甚杀气,莫不是此番狐迹之行只是游玩?”

王醅道:“我们此行狐迹,本欲前去铘阳,却奈何尚未踏入左州界,已然见识了狐迹道门的奇门奇术。何况河氏慈寰殿、五叶观、庆闻府三门俱在铘阳,行事更是难上加难。”

程珺道:“却不是我们知难而退,只是此去铘阳本非行刺令所示,不必丢了性命。见过高人,也不枉此行了。”

拾换酒问说:“可否告知,二位本欲行刺何人?”

王醅也不避讳,直道:“狐迹青。”

“那……还真是不简单啊。”拾换酒无奈,“没听江湖上有涉及狐迹青的行刺令,你二人行刺狐迹青又是何故?”

王醅道:“得玄纹秘宝可一统九州,这所谓九州便在狐迹六州之外,加了岐、裔、秦三国。”

拾换酒“哦”了一声,心说四国合一,倘若能免了刀兵战祸,未尝不是件好事。

王醅续道:“玄纹秘宝在狐迹国内,狐迹人自然比外人更易得手,然我岐国与那裔国、秦国非无壮勇之人。岐国国姓为姬,裔国国姓为汤,秦国国姓为乐,各国皆以为,这天下改了自家姓,总比姓浮丘的好。”

听他此语,拾换酒是无力反驳,也无须反驳。岐、裔、秦三国诸壮士,若要看着家国改姓,定然也能掀起一场热血钩戮之乱。这王醅与程珺身为刺客,也属江湖名士,但凡江湖人,没有不热血的,他们深入狐迹欲擒王,也算江湖人之本性。

程珺忽道:“听说玄纹秘宝眼下在拾侠士手中,可否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拾换酒道:“莫须有之物,我又如何能变得出来?”

王醅与程珺自然信疑参半,但拾换酒说了没有,也便不能用强,何况双方高下已在面上。

王醅暗自叹气,与程珺对望一眼,他道:“既然如此,咱我们也不再打扰二位,告辞。”

拾换酒道:“且慢。”

王醅问:“拾侠士有何事?”

拾换酒道:“敢问二位可熟悉一种名唤戎獳的毒蜂?”

王醅少作沉思,才到:“是有听闻,那戎獳蜂生在岐西的大漠沙谷,以沙为食。曾有一段年月闹了灾,戎獳蜂离开沙谷进了城中,那时大漠马贼和官府联手捕杀,听说后来已绝迹了。如今在狐迹出现了吗?”

拾换酒摇头,王醅续道:“已有几十年,现如今,大漠沙谷中没人再见过戎獳蜂。听说戎獳蜂尾生双针,活人受一针即死。又听说,戎獳蜂不惧水火,若以水浇之、以火焚之,反能助长其毒性。不过毕竟是虫物,要杀它也不难,拍打踩踏便可,只是切不可触及肌肤。”

与王醅、程珺分别之后,拾换酒与潜璇玑也不再于那处停留,直向花川方向前去。

…………

未时中,潜璇玑忽下来地面,拾换酒见她如此便也停了步,问说如何,潜璇玑便道:“听见一些怪响,不知何物,似是……有暗器袭来。”说着右足一踏,清月杖稍划,内息散开,四野一片清澈,她道:“东边来的。”

拾换酒眉间一皱,纵身跃上树梢,潜璇玑亦然上来,二人往东望去,却是拾换酒眉头一展,说道:“无妨,是八荒信箭。”才说罢,只见一支飞箭自东边射来,拾换酒只自随意一跃,伴一伸手,便将那信箭接在掌中。

与潜璇玑落了地,拾换酒便道:“是二师兄传书。”

拾换酒张开信卷,见卷中三行十八字,书道:解道尸身被毁,玄纹拓本被盗,吾与隔川同行。

落款三字,是“暮行云”。

信中与暮行云同行之人,是浮君山的叶隔川。

潜璇玑满脸讶色:“暮师兄和叶师兄到了萍阳?暮师兄……一箭能从萍阳射到此地?”

拾换酒暗道潜璇玑天真,说道:“萍阳于此相距何远,我都记不得,不过是沿途皆有八荒弟子,一箭传一箭罢了。”

潜璇玑出气一口,又问:“以前在铘阳也见过八荒阁师兄用信箭传书,也向来不敢相问,这信箭岂非容易被外人接住?”

拾换酒道:“八荒信箭皆有雷法内息所附,非八荒门下不修雷法,便接不住信箭。但若以箭射杀,不修雷法之人亦是挡不住的。”拾换酒说着便握紧信卷,只看一片电花闪开,那信卷与地上箭支已迸裂粉碎而无踪。

潜璇玑另问:“师兄,八荒阁中诸位师兄都有长弓在身,为何独你没有?”

拾换酒答道:“八荒雷法不拘泥于兵刃,有那长弓无非多了一技传书之法。我既与师妹同行,又何必多费气力携一长弓?”说罢一笑。

潜璇玑亦然会心,心中一赧,听拾换酒又道:“如今这玄纹又自慈寰殿手中被盗,若是慈寰殿的计策,两位师兄自然看得出来,那盗走玄纹拓本的应是另有其人了。”

…………

逢湖城北,容无妄恰从扇铺买了折扇出来。扇面素白,上下无物,将之藏入袖中,深吸一气,只觉连月阴雨尽去之后,逢湖已尽是新春清气入鼻。

春花漫散,满是馨香,容无妄悠悠叹道:“张道士啊,你究竟要做什么?”

举步正往惊鸿寺,在街尾见了两个孩童,一男一女,似是邻里,听那男童道:“妹,哥带你去八方井那边听戏去。”

女童道:“八方井?不去不去,娘说过,井里头都有吃人的女鬼,不让我到井边玩!”

男童道:“井中能有什么女鬼?要真有,我们每天喝的是女鬼的洗澡水不成?”

女童一愣,将信将疑,却仍道:“娘不会骗我的!”

男童道:“嗯……就算真有女鬼,有哥在,哥有惊鸿寺的护身符,保准能把女鬼打趴下!而且,哥有一个宝贝要给你!”

“什么宝贝?”女童仍是害怕,但又好奇那宝贝为哪般,只得跟了男童往那八方井跑去。

女鬼?容无妄心下喃喃,改道也往八方井去了。

八方井与惊鸿寺相去不远,到那八方井空地左近,听得人声鼎沸,喜好听戏的百姓都来了此间。容无妄径直去了井口那处,见那石井形貌古朴,无甚稀奇,往其中一望,只觉其中透着些微温润暖融之气。

看了一阵,又觉那暖融气中夹杂了少许清寒鬼气,容无妄一笑,暗道在逢湖兜转许久,那鬼气竟是藏身与这不起眼的井中。

日在申时,戏台上三五伶人已咿咿呀呀唱起,台下看客个个听得是身在戏中。容无妄暗自摇头,取折扇于此处指指点点,罢了开扇一晃,这八方井与戏台那边已成了虚实两境,灵丝缠绕,境里井上落了驱魔阵一个,冥猛、庄吾、句渚、颛羲、厚芒、勾江,六印皆如慈寰。

容无妄面沉神稳,便听井水传来涌动之声,一抹鬼影便为容无妄自井底抽出。容无妄望着那浮于前方的松散鬼影,知她已因张解道之死而断了灵基,此刻聚不成形,定然也已视而不见、听而不入,怕已留不过今日了。

欲知她与张解道有何牵系,容无妄渡了内息与她,待她团成人形,视听稍复,方听她道:“河氏……只会如此……”

容无妄道:“我非河氏。”

鬼影顿了一阵,上下一看容无妄,才道:“连商画境、慈寰驱魔,你如何不是河氏?”

忽觉胸中气喘,手太阴肺经诸腧穴尽皆受了封制,容无妄面目冷下,反手直催六印,施了苦痛加于鬼影之身。

鬼影跪倒在地,一承钻心之痛,却笑道:“我是残魂恶鬼,又已灵灭将死,多受些苦痛又有何妨?你却仍是凡身□□,躲不过百精窜脉……”

容无妄不动声色,却是六印迸溅之灵丝,已丝丝窜入鬼影之内,听她痛嘶已无力,她阴阴低道:“本以为……蜷于惊鸿寺的庇护,尚能苟全残魂……”

容无妄道:“惊鸿寺镇而不杀,是善事。我若效仿惊鸿而不杀你,也算行善,可惜你与张解道纠缠一气。”

鬼影不理容无妄,只续道:“……岂知你这河氏贼人……妄用己力,迫害旁人……”

容无妄冷笑:“妄用己力?迫害旁人?你呢?”

鬼影瘫软在地,倚在井边,自语道:“可为何我也如此,变得和他一般?”

“他?”容无妄疑惑,却并未减轻加于鬼影残躯的苦痛,“张解道?”

鬼影已听不清容无妄的话声,自顾自说道:“不是张道长,可张道长也是个苦命的人啊……你是河氏,我本不愿求助于你……可若来日,你遇见个名唤章新壶的少年,莫忘——”

“你说谁?”容无妄狠声截然肃道,内息刹那颤动,徒让那六印灵丝遽然绷紧,柔弱鬼影便为拉扯至空,可她已无力呼痛,唇边微动,已说不出话来。

容无妄面上复归清冷,两臂垂下,六印灵丝也渐然松弛,鬼影缓缓恢复气力,叹道:“听见新壶名谓,你何故如此?你恨他?”说着一笑,“那你定然也会找他了……”

容无妄怔怔在面,心中狂澜乱起,倏地退了灵丝,撤了驱魔阵,直问到:“你是谁?”

鬼影呵呵一笑,无力应答,散作了鬼气。容无妄内息一放,折扇扫过,便将那四散鬼气收入扇面,顷刻只见那素白扇面上多了一影人形。

此刻,容无妄已冷静下来,身外那画境渐渐散了,听得戏台那处咿呀有声,锣鼓管弦声震苍穹,容无妄只惑然离了这八方井,向惊鸿寺移步而去。

…………

逢湖城,惊鸿寺。寺门大开,院里唯有三两僧徒,无一信众在内。

各僧徒走走停停,一步一佛号,见容无妄自侧门跨入,便迎过来一个知客僧,后者恭道:“施主这边请,住持已在佛堂相候。”说完转身行前。

前方那知客僧步履稳健,虽感知容无妄渐散煞气,却未出一言,只将容无妄引去了佛堂。

容无妄进了佛堂,苦印端坐佛像之下,闭目诵经,身外腾有金气。

“和尚。”容无妄无礼肃道。

苦印诵经即停,闭目不开,漫道:“姑娘所念,是公子,也巧,公子姓容。姑娘所恨,是河氏,可惜公子改了名姓,却改不了河氏血脉。可有错呢,章公子?”

容无妄行至苦印身前,折扇开展,垂在身侧,身外煞气熊熊,与苦印金气已逐渐交融,他道:“你还知道什么?”

苦印顿了少时,才缓出十二字:“些许过去,些许现在,些许未来。”

“她是谁?”容无妄盘腿坐下,与苦印相对,两眼直盯苦印。

苦印道:“容蓉。”

容无妄喉头哽哽颤动:“因何而死?”

苦印道:“因公子而死。”

容无妄又问:“死于几时?”

苦印道:“七年之前。”

“何地?”

“长乐。”

“何人所杀?”

苦印睁了眼,与容无妄四目相对,少时竟道:“一位于章公子眼中至关重要之人。”

眼放玄花,容无妄忽抬右手,折扇一合,扇端顶在了苦印胸间膻中之穴。

苦印不避不搪,此时两眼复闭,说道:“倘若公子知晓,定会设法为容姑娘复仇。彼行免不了成败生死,章公子不如放下过去,着眼于未来。阿弥陀佛。”

“放下?”容无妄话声忽啭,“和尚,你放下了么?你可欲寻求那诛炎境之所在?你可放得下你那冤苦的苦叶师兄?若我告诉你诛炎境在何——”

“若放得下呢?”苦印截道,附一声佛号,双掌合十,刹那金光满殿,柱动梁摇,门窗震震。忽听寺钟喑喑附和,此刻门窗尽碎,万丈金光穿透苍穹。待得万籁静寂,苦印已成金灰一抹,随了风去。

容无妄本欲以诛炎境之所在,换取杀害容蓉仇人之姓名,不料苦印竟能以性命为筹,欲劝容无妄放下。容无妄摇扇散去堂内金灰,低道:“你的命何以动摇我?”一声冷哼,迈步出了佛堂。

惊鸿寺僧徒十九人,此时都已到了佛堂院中,见容无妄现身,佛号一下,便兵刃起手欲来。容无妄已玄光在眼,折扇外已散了煞气,却扇风一过,此间又已堕入画境之中。

十九位僧徒丝毫不顾其他,刀锤斧钺、棍杖叉枪,齐齐列阵,那容无妄于他十九人眼中,已视为魔道,便纵破了杀生之戒,也定要诛之。

…………

闻道七年,正月初一,黄昏,逢湖城内外忽又下起毛毛雨来。

“咦,金色的雨?”八方井戏台下,女童欣喜道,“钟家哥哥,你说的宝贝是那金雨吗?真漂亮!”

“呃……啊哈……啊哈哈,是啊,那就是哥给你看的宝贝……”男童左手挠挠头顶,右手藏在怀中,满目诧异却满心欢喜,直望着惊鸿寺方向之上空。

台上唱声渐息,台下看客纷纷翘首,惊鸿寺上的金雨,诸人似都未曾见识过。

“不好!”不知是哪位武人叫了一句,登时便见看客中跃出几人,又一人叫道:“惊鸿寺有难!”

他这句一完,已疾步向惊鸿寺奔去,诸看客不明所以,但看那几人奔去急紧,也都提了心弦,那十余伶人乐师,也都下了戏台,与看客一众向惊鸿寺行去。

惊鸿寺乃是逢湖城安定之源,非止八方井左近,便是整个逢湖城,泱泱百姓也已望见那惊鸿寺上空的金雨,不消一刻时辰,已齐到惊鸿寺外。

…………

黄昏,暴雨将至。

逢湖北城扇铺,老掌柜见容无妄进来,便问:“公子还买扇子?”

容无妄慢道:“一把素扇,两只扇盒。”

“好。”老掌柜如言取了物什,这时看见容无妄张开他手中素扇,便奇道:“公子,这是先前买走的那把素扇?可否让老夫瞧瞧?”

容无妄点头,老掌柜捧过素扇,眯眼瞧了一阵,又问:“敢问公子是请哪位画师作画其上的呀?当真惟妙惟肖,这《十九武僧图》……嘶,怎地和惊鸿寺那十九位师父十分相像?”

容无妄淡笑:“今日惊鸿寺逢难,实属逢湖不幸,我辈自须时时缅怀……”

“哎!”老掌柜截道,“苦印禅师与那十九位小师父虽说无影无踪,但非圆寂坐化,公子岂能下‘缅怀’一词?”

容无妄立道:“是晚辈错语了。”

老掌柜道:“府官大人已差人快马前去真州,请十渊寺的法师出面,那时定能查明事情原委。”

容无妄笑而不语。

老掌柜翻过扇面,见其上是一女子残影,便道:“咦?武僧图背面著一女子,这又是何意呀?”

容无妄接回折扇,才道:“一面为敬,一面为爱。”

忽地一阵北风吹入窗来,老掌柜袖手幽幽道:“北州的风,越发冷了啊……”

…………

戌时,梅山南麓,阿毁墓前。

容无妄远望墓碑少时,才张开手中折扇,以冥河炼器化魂之术将容蓉残影渡至另一素扇之中,忽听容蓉于耳畔幽幽道:“为何你也如他一般,肆杀无辜?”

“他究竟是谁!”容无妄厉声喝道,却等不来容蓉回音了。

容无妄合上折扇,将之封入扇盒,才悄悄离了梅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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