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相隔两地

有道是:似真似幻,自诩逍遥,怎奈情藏教人恼。

…………

闻道六年,腊月三十,酉时中,泾洲城。

昭泾河畔,鬯莤已罢,潜璇玑望过潺湲河水,细眉轻蹙,那狐迹青乃一国之君,岂会让臣子骑在头上?但转念又想,薛憧势力如此之大,狐迹青为保性命而服软也无不可。

心底一动,河氏不与茯氏为友,那四年前派人前往石马县招安归雁篱,也不像是薛憧会行之事。若那真是狐迹青的本意,那他也不能算个软弱无道之人。想至此处,潜璇玑张口便问:“师兄,狐迹青当真软弱无道吗?”

拾换酒答:“这却难说了,你师兄我只知江湖事,朝中事也不甚了解。”无奈一笑,“河氏是敌非友,他越叠山所说不尽可信。”

潜璇玑听罢拾换酒话语,便不去想那狐迹青,另问:“师兄,越叠山出招你为何不接?”

拾换酒望来:“我不信他。倘若出手,必留痕迹,也便有助他谎称是我们杀了牟觊。虽不见得有大碍,但我却想看看他越叠山能否自己圆过去。”

潜璇玑点头,心思转了转,说道:“师兄,我感知此地鬼气渐散、灵基渐稳,应是张解道已然身死之故,我们明日去花川可好?”

拾换酒两眉稍动,却是潜璇玑一顿又道:“明日初一,便算是闻道七年了……‘闻道七年天下乱’,明日之后不知是何光景。”

这“闻道七年天下乱”七字乃是半年前大雁山会武之际,浮君山掌门撤庐庭的口述。

拾换酒见潜璇玑面有忧惧,便道:“师妹莫怕,江湖之内日日都乱,这‘天下乱’还能乱到哪去?”

潜璇玑却道:“越至今日,越容易想起撤师叔口说此语时的神貌。师兄的‘江湖乱’无非刀光剑影、快意恩仇,撤师叔的‘天下乱’只怕并非如此简单啊。”

那日撤庐庭茶语此言时满面的惶恐与无奈,拾换酒自然记得,他便笑道:“师妹是觉得撤师叔的‘天下乱’更如那日月颠倒、死生反常的上古一般,神魔乱道、仙妖踏血、人鬼同天?”

潜璇玑摇头以示不知,抬眼望着拾换酒,只道:“我在江湖虽不如师兄年月长久,却也有个小半年。也曾眼见生离死别,也曾历经搜鬼除妖,每遇些事,常因心中恻隐而许久难安。若是可以,若是这天下太平,我倒宁可永远不出师门,只做个愚钝的小药师……”

…………

广寒岭,祈坞。

冷风淡淡,莫惊于翁江江畔席地而坐,身前燃香三炷。与他相去不远,引青鸾亦然行止如他,不一便是那狼皇伏于她身后,鼻息缓缓。

待香灭烟散,二人方起身,莫惊便道:“往年今日,师父会请画师上山画像,今年却独有师父一人了。”

引青鸾道:“谁不是呢?都不在门中。”附叹气一口,抬手揉了狼皇项后,差它化回青玉一方,收之入袋,浅笑道,“剑翁师伯喜好画像?”

“不算喜好,每年就一回。”莫惊眉头微皱,“但从不见师父将画像挂在门中,不知被他老人家藏到了哪里去。”

两句之间,二人已行至客栈院外。这客栈因水而建,一旁便是祈坞,因此那匾上称的便是“祈坞客栈”。

引青鸾与莫惊并肩到了兽皮大帘边,才掀开,便听见了内里传来的一串轻巧欢笑,随即便有一声声应和的狂笑响彻栈内。

莫惊望了一眼栈内食客,不自觉手扶埋香剑柄,只因入眼一皆江湖客。却是看罢栈内诸人,兴致便消,原来栈内十数人,使剑的只有一个,而待他定睛一看,那剑客竟是几日前见过的理岳翁。

灯烛辉煌,栈内通明,有一花衣女子正与三个江湖客调笑。莫惊见那三个汉子皆是色色在面,有意挡在引青鸾身前,又与她去了个眼神,示意栈内有相识之人。

引青鸾这才瞧见那理岳翁与苏星客,他二人正袖手客栈一角,不与一众江湖客相交。远见他二人面上疲乏劳累,定也是日夜兼程之果。

…………

泾洲城,馔玉客栈,拾换酒和潜璇玑进来那时,内里暖暖烘烘。除夕之夜,栈内早是红灯罩案,此刻也尚未过了食饭之时。栈内诸人本是享着暖意,忽有寒风自大门吹入,纷纷投目相看,正见了那铁臂鞮踏、背负朔风枪的拾换酒,和布衣青鞋、手执清月杖的潜璇玑。

这时道下,来客栈食饭者也多是江湖游人,修行之人亦是不少,大冷天中见着两个衣着单薄的,已见怪不怪。羊皮大帘挂下,寒风相隔在外,栈内复归暖融之状,方才侧目相看之人,也自低头酒肉,懒顾其他。

二人径直去了掌柜那处,一问才知并未有人留下书信。

有小二前来引了路,落座栈内一角,只这时,那羊皮大帘又被掀开,听一串玉响,来的竟是个慈寰殿的祀官。看他入来客栈,目动眉扬,甩袖便在一处长凳上坐下,抬手将玉璋放在了桌边。同桌的两个江湖客,叼着鸡骨瞟了他,目中虽有不屑,但看他是道门中人,又是玉衣官服,也不敢如何叫嚣,只自扭脸过边,不去看他。

拾换酒于潜璇玑低道:“那是鹄伯赏。”

潜璇玑瞧了一眼,心说这便是慈寰殿派去太真道的信使?

话说那太真道位在北山十二峰之一的小池峰上,地界为北州天关城小池镇管辖。那天关城与泾洲城相去二百余里,这鹄伯赏自太真道观中出来,便直来了泾洲城。

潜璇玑道:“好似他走动太真并不顺利。”说着便觉好笑,只因这鹄伯赏一脸受气模样,看来他于太真道那处没见到什么好脸色。

拾换酒环顾栈内,却仍难寻见为越叠山传信的可疑之人。

潜璇玑如他一般看罢,压声偷问:“可会是那越——”是潜璇玑“越”字才出,拾换酒便抬手以示禁声,只因那鹄伯赏已向这处细眼一瞥。拾换酒心道,此地人多眼耳杂,多说闲话难免生出事端。

潜璇玑见师兄缓缓摇头,也不再多话,只静坐顾盼,等那小二端来吃食。

苦等无趣,潜璇玑眼光乱瞟,栈内男女食客数十,这一个张牙舞爪,那一个面目狰狞,不知眼下这客栈中的食客缘何都如此奇形怪状,除罢拾师兄,入眼竟只有那鹄伯赏似个人模人样。看得一圈,潜璇玑蓦地打了个寒战,引得拾换酒伸腿将火盆往她这处挪了挪。

…………

广寒岭,祈坞客栈,那理岳翁和苏星客二人已望见了引青鸾和莫惊,四人相近,一皆行至栈内灯暗之处。

莫惊心中好奇,忙问为何理、苏二人也来此间,那理岳翁便潦草道来。

说的是半年前,北州鬼事生出后便有天变风言。憔州有一人名为浮丘伯赫,那时便于暗地一肩挑起前朝浮丘的复国大业。半年来暗流天下,那些仍不忘前朝又深信狐迹要亡并致力于此之人大半心归浮丘。如今张解道身死,棠桥、广寒、泾洲三地鬼气仍未散尽,那所谓“玄纹秘宝”好似便在这三地之中。据传得“玄纹秘宝”之人,便是能问鼎铘阳、一统九州之人。

“九州?”莫惊疑问。

理岳翁低道:“确是九州。”

这些事情引青鸾亦曾听闻,定是半年来五湖四海的江湖客陆续抵达北州,不然那日萍阳,庆闻府也无法一时召集如此多的人。不过转念又想,这些个江湖客是真要为那浮丘后裔寻找莫须有的玄纹秘宝,还是有意为己,企图也让这九州换一个姓氏,如今却不知各自安心了。

想到此处,引青鸾不禁又望了一眼理岳翁,他与苏星客自乌宛而来,说到底也属敌国,那日初见,他理岳翁觊觎莫惊双剑之心已是昭然,若说他二人于那玄纹秘宝有所念想,也非无可能。

莫惊瞧向栈内江湖客,问道:“他们也是?”

理岳翁示意引青鸾与莫惊靠近,他便小声说来,二人也随他视线一一瞧去。

一来是个闲散修行人,出身北州,居无定所,不修边幅,自号无用散人。这无用散人此刻正自顾自地酒肉往嘴里送,但他两眼却不时移向六路八方。

二来是个白袍道人,袍上有些许火红纹样。白袍人年纪四十余,高傲威严,身不见兵刃,目中似有火色,是火修道士。这人道号赤抟子,是左州参魁山上的炼丹士。

三来是一双真州来的褴衫怪客,皆是三十岁上,头上插有桃枝,一人向左,另一人向右,眉边各有纹面,亦是一人在左,另一人在右。这二人一个叫左催雨,另一个叫右催风。

四是拖家带口来了五人的叠州阑城封家人,家主是那年长者,名唤封望薮,颔下白须长到了胸口,他使的兵刃是一双钢爪。这封望薮的内人庶三娘使的长镰,儿子封见川使的一双铜锤,儿媳马青萝使的是飞刀,孙子封寻壑年纪十余岁,还未脱了稚气,使的是鬼手钩和袖箭。

五来是个扛大刀的壮年汉子,名唤姚雄山,带了两个弟兄,自憔州芜王寨而来,此刻正与花衣女子调笑。

是理岳翁方才说完,便见栈门那兽皮大帘掀开,进来了两个刀客,年纪不大。他二人一进来,方才那五路江湖客一皆望去,便连那姚雄山也推开了怀里的花衣女子。

听那左催雨尖声问道:“轰雷子呢?”

莫惊与引青鸾对望一眼,相顾摇头,都未听过这轰雷子的名号,其实理岳翁方才说来的名姓,他们也似乎不曾听闻。

一个刀客便答:“找到死也找不到他,我们能怎么办?”

“轰雷子不在,成不了事,你说是么姚寨主?”那无用散人说道,说话时仍有肥肉在口,咂吧咂吧直响。

那姚雄山大掌一拍桌面,骂了一句粗鄙之词,又大声道:“那我们岂不是白忙活?”

无用散人叹气一口:“我早说过,那神兽只认二物,一是浮丘后人,二是浮丘铸剑。这浮丘后人哪里找?总不能去请君上和公子?唯有那浮丘铸剑容易来,而那轰雷子恰是浮丘铸剑法传人——”

另一刀客当即反诘:“谁知你不是信口胡诌?你那托梦一说没头没尾,是哪个神人托梦于你,山洞又在那座山中,神兽名谓几何,为何它只认浮丘后人与铸剑,你能说得明白?”

无用散人“噫”的一声,只道:“神人托梦,岂会有错?我便告诉你,那山洞便在——”

这时那封望薮便截道:“此间尚有旁人在,无须多言。”他指的便是这边引、莫、理、苏四人了。

姚雄山眼神一眯,两眼于引青鸾脸上一走,转至莫惊,上下一看,喝道:“你是莫惊?”

他这一问,余人一一看来,那无用散人笑道:“古石埋香,还真是莫惊。”转脸便对那两个刀客说道,“听说古石埋香双剑,是浮丘铸剑师的手笔,你说是么单门主?”

见那单门主缓缓点头,左催雨便问:“抢不抢?”

无用散人眼神一动,尚待阻拦,却是那姚雄山遽然站起,振刀一响,一阵刀风袭向莫惊。那刀风极为霸道,引青鸾手间杖外已起了冰光,莫惊臂膀一动,背后古石已跃在他手中,双手反握剑柄,落地一击,一刹地动屋摇,便又将那刀风返了回去。那边诸人各自闪避回搪,方才那花衣女子惊叫失措,与客栈伙计一并躲入了后厨。

姚雄山双目通红,鼻出怒气,大刀振振欲挥来,却听那无用散人调笑道:“姚寨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虽说莫少侠手中有我们想要之物,但好歹是个娃娃,你一德高望重的山贼头子,朝他细皮嫩肉的小娃娃下杀手?传出去,可说你憔州芜王寨到这吃嫩草了!你说是么封大爷?”

封望薮冷哼一声:“姚大寨主营的就是杀人越货之生,老夫又能多说什么?”封望薮脸色阴沉,双爪握紧,杀气已汹汹然。

“不能多说。”那左催雨嘶声道,话里阴阳怪气,一旁右催风便接着:“哎,不好多说。”此刻又换那左催雨道:“况且那处这处,皆是浮丘天下。”右催风接道,“散人这般说话,莫不是要分家?”

这左、右两人唱和才罢,那马青萝已甩手便出了飞刀。四刀袭向莫惊四人快如闪电,忽地银光乱绕,只见单门主已挡在前方,手里单刀已将马青萝的飞刀击落,他道:“鄙人单怀正,棠州单刀门主,请莫少侠助我等进入野烟溪洞。”

忽听左催雨一改阴阳怪气之腔调,沉声说道:“搞什么?”声罢起手,桌上酒坛应势而碎,其中酒水纷纷大散,化作细针万点。一旁右催风也是一般起手,手起成风,一道一道风丝环绕当空宛若游蛇。

却这一刹,引青鸾长杖一握,也不见她动手,只听一串沙沙之声,那左催雨聚水而化的细针已悉数落至地面,更见烛光灯火辉动,点点火星顺着那风丝便窜向那左、右二人。霎时便见他二人头上桃枝燃了起来,一股火烧枯柴之气味便即传来。

这一时,那左、右二人齐声骂道:“欺人不欺头,你这小娘皮欺人太甚!”

见得此景,另一刀客哈哈大笑,嚷道:“就你那两手甩水功夫还想夺剑?”笑罢转身,行与单怀正并肩,敬道,“鄙人单德安,单刀门二门主,请莫少侠助我等取出玄纹秘宝了!”

那无用散人也哈哈笑了数声,他道:“那轰雷子不给我们面子,老天却请来了莫少侠,你说是么道长?”他口中的道长,便是那炼丹士赤抟子了。

那赤抟子应出一声,站起来身正腰直,大袍一摆,拱手在前,朗声道:“此行能有莫少侠相助,再好不过。”

莫惊听得云里雾里,与引青鸾对望一眼,见她似有似无缓缓摇头,想来是她不愿节外生枝之故。然而莫惊心中对此事又是万分好奇,真想知道那所谓野烟溪洞与那谣言而起的玄纹秘宝究竟如何联系。

引青鸾见了莫惊嘴角坏笑便已知晓他的意图,心底欲拒却已无可奈何,便由着他去了。

…………

泾洲城,拾换酒与潜璇玑饭饱之后便离了馔玉客栈。

行至壶卢巷口,瞧着四下无人,潜璇玑方问:“师兄,方才客栈中坐在西首的有四个刀客,你可还记得?”

那是四条大汉,装束草莽,各自有单刀背在背上,应是些游野刀客。

拾换酒只觉小有印象,便听潜璇道:“方才听见他们说,憔州那浮丘伯赫欲趁乱世兵发铘阳,张解道的玄纹秘宝便能助浮丘伯赫即位。”

“浮丘伯赫……”拾换酒低吟此名,他久在江湖,浮丘后裔此等暗流秘事,他自曾听闻,复眉头微皱,“还听到什么?”

潜璇玑道:“狐迹六州江湖客,不少已前来北州,为寻找那玄纹秘宝,以助浮丘颠覆狐迹。”

拾换酒只自叹道:“狐迹开国已然数百年,心怀故国之人竟真如此之众?”

潜璇玑不知对错,只道:“他们说那玄纹秘宝正在泾洲西郊清净观附近,我听他们个个志在必得,倘若那玄纹秘宝真是谣传,空忙一场,倒真的苦了这些江湖人。”忽想起方才瞧见鹄伯赏也在偷听刀客说话,便接道,“那鹄伯赏好似也对玄纹秘宝有兴致,难道慈寰殿也相信玄纹秘宝一说?”

拾换酒眉梢一挑:“不定那玄纹秘宝一说便自慈寰殿传出,莫忘此刻那‘玄纹’便在慈寰殿的手中。如今岐、秦、乌宛、夏侯四国合攻狐迹,秦与乌宛位在正南,夏侯位在东南,唯有岐国位在西北且与憔、北二州两方接壤。憔州易守难攻,倘若岐军入境,必走北州。不少狐迹江湖客为寻那玄纹秘宝而涌至北州,若说是慈寰殿有意操控,想必也是为了巩固北方国门。”

潜璇玑听罢一想,仿佛也有道理,听拾换酒提到秦国,便想起了馗虺,此刻便插了一句:“师兄,清凉观殿内地上的尸骨,那些人像是中了馗虺之毒而死的。”

拾换酒思索半晌:“半年前泾洲蛇灾,好似也是馗虺闹的。”

“是巧合?可馗虺本是生于秦州,怎又会到了北州来?”潜璇玑心中惑惑不知其中缘由,此刻内息一转,低道:“怎么又有人跟来了……”

…………

翁江镇柩府司,司玖陌于此休至戌时,终见了那大捕头口中的慈寰祀官。来的不是百里秋渊,而是慈寰信使鹄伯赏和谌官仪的师弟,名唤淬愚炽。

此人行路之时环珮无声,玉光黯淡,是他以内息收敛行迹所致。但见他面上紧张匆忙,足下大步流星,闯入柩府司大房,叫醒那一老一少收尸人,亮出玉牌,便直去了凤剪镯的尸首一侧。

白布掀起那一刻,这淬愚炽竟扑簌流下泪来,一旁那年长收尸人低道:“祀官节哀!”

淬愚炽厉声相喝:“身物皆在,为何独不见玉璋?”

“回禀淬祀官,玉璋是大捕头收了去。”那年长收尸人说道。

“大捕头?人在哪里?”

年长收尸人这才觉着奇怪,朝中来人竟无侍从跟随其后,而他来柩府司行公事,便连衙门也未尝知会吗,想罢仍是回道:“回祀官,大捕头应在镇上衙门。”

淬愚炽不再问话,望回凤剪镯,目色轻柔,喉中哽咽。待得盏茶时间,他身外泛起玉光,那两个收尸人惊得倒退三步,只见凤剪镯的尸首,亦然缓缓玉光泛起,片刻之后化作一团玉屑升空不见。

又待半晌,淬愚炽一声不吭,夺门便走,留着两个收尸人两脸木讷。却是这时,林中有人来了,只听是大捕头呼喝有声,唤了他二人出来。

“慈寰殿百里祀官到了!”大捕头下了马,右手按刀,便听那年轻收尸人惑道:“又来一个?”

大捕头诧异,左手抓来年轻收尸人的衣领,后者扶住大捕头左臂方道:“方才来了一人……那人有玉牌,是……是淬愚炽祀官……”

两句话之后,林中灯火光已近,八抬步辇落了地,乘着的便是那百里秋渊。她下来地面,整了玉衣,听那年长收尸人口中的“淬愚炽”三字,便问:“他往哪边走了?”

见年长收尸人颤手指了一方,百里秋渊朝抬辇人去了眼神,有两人往那处追了去。

两个收尸人自忖犯错,当即跪倒在地,那年长收尸人便道:“启禀百里祀官,那淬愚炽来瞧了凤祀官的尸身,还问了玉璋去向……”

“他收了玉璋?”百里秋渊问道。

听她问话,那年轻收尸人立面应道:“那玉璋……”说至此处,他话声戛然,忽抬头望向大捕头,见他眼神似刀,却不敢再说话了。

百里秋渊口中一啧,一旁年长收尸人眼见如此,立时应声:“是淬愚炽收了去!是淬愚炽收了去!是淬愚炽!”说话间四肢颤抖伏地,头不敢高抬,气不敢大喘,生怕眼前祀官要了自己二人性命。

百里秋渊两眼紧盯那年轻收尸人:“你说,玉璋当真是淬愚炽收走的?”

…………

泾洲城,壶卢巷口,潜璇玑才说罢有人跟来,她与拾换酒便望见了跟来之人,一身布甲,腰挂单刀,像是驿站的差役。

那差役望见拾换酒与潜璇玑,便快步奔来,到得近前方缓步调息,上下打量拾换酒,方问:“阁下是八荒阁的拾侠士?”

拾换酒称“是”,那差役便取了一封书信出来,才道:“客栈人多,小的已在外边等候多时。”待拾换酒接下书信,他便转身奔走,一刻未停。

待人影不见,潜璇玑忙道:“师兄可觉得那人……是妖?”

拾换酒答道:“妖可受制于五叶禁法,越叠山差妖物递信,当比人更可靠。”

潜璇玑点头,但看拾换酒已将那信封撕开,抖出信纸一折,张开一看,满是密麻蝇头小字,上书道:

神佑十三年秋,张解道自花川走旱路经泾洲、广寒、棠桥、逢湖而达萍阳,依通渠南下侪翔,后终于天道山之吕洞。是年冬,山石门灭于戎獳之蜂,清净观灭于馗虺之蛇,小灵宫灭于弄骨之蛾,灵檀观灭于搜精之术,惊鸿寺断于诛炎之境。花川、泾洲、广寒三地所生虫蛇之灾,化解之法传闻不一,相通之处,是皆有一桃枝道人参与其中。世传此人做法以玄纹书空,此是玄纹面世之初。

闻道三年春,扈乔趋私言庆闻之薛憧,策论开张势力,一改狐迹之颓靡。薛轻以刺杀狐迹子期命之,扈如言,箧子期首级重入庆闻府。薛于此际卸任国相,托大徒袭半子上位,造谣子期为夏侯所俘,借势助袭重振朝堂。

闻道六年六月,张解道与无名残魂脱出天道山。张蜷居登萍,残魂百精四散,肺中精至逢湖使人寒疾,目中精至棠桥使人自溺,骨中精至广寒使人不控五体,耳中精至泾洲使人困于幻境而暴毙。逢湖百姓夏生寒疾,得惊鸿寺镇鬼驱邪,不日化解。棠桥、广寒、泾洲三地所生鬼事,一如世传。

此际,憔州坊间有传“鬼起昭天变”,传“北州有秘宝,得之得天下”。薛密会慈寰之陆舫,欲借坊间传言以慈寰得平鬼事而告天下,秘宝在握慈寰,似已权倾狐迹。漆梨篁奉命除鬼赈灾,暗知残魂牵系深重,私以六印驱魔阵镇之,以刑相拷。所知如何,暂不得闻。

七月,北州事未了,浮丘伯赫于暗中集结前朝旧部,欲颠覆狐迹而一统六州,更有吞并岐、秦、裔三国之心……

…………

却说司玖陌潜身尾随淬愚炽,此刻已到了棠桥驿外的土地庙旁,远见桥头茶摊所在之处,灯笼下,茶翁早已收摊离去。

淬愚炽止了步,只因树林中有人追来,是方才那两个抬辇人。二人奔出林外,手握玉璋,见了淬愚炽,一人便道:“凤祀官的事有百里祀官主持公道,烦请淬祀官返回萍阳,莫再失了职责。”

淬愚炽心怀仇恨,此刻听得同门如此口气,怒火上头,也自持起玉璋。抬辇那二人道了一声“得罪”,便一人差神,一人驱魔,刹那间,这棠桥一端已是光怪陆离之象。

差神的唤来六铃圣鹿貌如散仙,驱魔的召见双斧妖猴面似獠魔,各自亮了法器兵刃,一个铃音震荡,一个斧刃凶光。

淬愚炽玉璋垂腕,身影急退,顿出身前一尊幻影,出的应是个口呵成雾、手起团风的风灵官。此一时天下黑云拳拳滚滚,彼一时地上灰雾惑惑混混。

神魔影当空交斗,持璋人却自岿然。一方是摇铃左震耳,劈斧右伤头,一方又竖里风攒箭,横里雾藏刀,直杀得青石庙飞瓦,黄泥地扬沙。

司玖陌伏在远处,瞧见此地庙旁光影交融,暗叹慈寰的抬辇人竟也能使得这般幻术。

淬愚炽无心恋战,一阵拨云弄雾之间,鹿铃喑哑,猴斧逝光,他自抽身退开,忽地云开雾散,他本应藏身雾里,遁形无踪,却不料此刻百里秋渊已然到此,金线穿空,将淬愚炽扣了下来,那风灵官也消散于当空。

淬愚炽落地之后虽不敢再动,但仍傲然相视,百里秋渊便道:“师弟,你擅离职守来此棠桥是为凤师妹,罚可从轻,但眼下,你可知道玉璋所在啊?”

淬愚炽道:“玉璋已被大捕头收去,我正欲前去衙门找他。”

“师弟啊。”百里秋渊摇头,复接一句,“玉璋如今在司玖陌的手中,师弟你寻错了人了。”

淬愚炽疑惑:“司玖陌?”

百里秋渊转身面向河心,打断道:“这残魂鬼一无所知,全任张解道驱使,往后她已无用,师弟在此也好,助我将她除掉吧,免得再祸害人间。”

说罢持璋作势,却余光瞟见淬愚炽木讷原地,眉心一皱,左掌一挥,一阵金光攒动,一束金丝穿透淬愚炽,但听淬愚炽一声闷哼,他身后腾起一团烟气,是那风灵官又现了身来。

淬愚炽倒退两步方站立得稳,望见百里秋渊严厉眼神,便不再违拗。

河面水光交叠,桥上玉风缭动,司玖陌只凝神静气原处,看那百里秋渊与淬愚炽二人各自玉璋在前,幻影在后,忽感得桥摇树动,岸裂河翻,这一瞬,司玖陌又退了一段。

又消片刻,浪定桥平,河上飘出水人一个,应便是那女鬼了。那女鬼浮空水上,牵一束水丝于其下,水影飘忽。探她灵息,她已是神魂衰弱不堪,想必是半年前为漆梨篁挫败,又半年来为驱魔阵折磨所致。

司玖陌藏身以影法,有雾隔面,不惧她双眼,百里秋渊与淬愚炽二人,亦是不去直视于她。百里秋渊本意要杀她,此刻也未留间隙,一知她现身,身前气聚金箭,万支齐去,刹那便将女鬼残魂散了去。只听河面上水丝落下,回荡她幽幽怨言,听也不清她究竟说了何言何语。

司玖陌暗暗叹气,悄悄向西疾去,此夜不再于棠桥久留。

…………

戌时末,广寒岭上,一行十八人明火高举,浩浩荡荡已到了小灵宫。绕至院后时,引青鸾无意往那虢采芣葬身之处去了一眼。

无用散人忽立地不动,举头望天,半晌才道:“灵宫向北八十一丈。”说至此处只紧闭双目,但看他一阵似听似嗅,才睁眼续道,“向北八十一丈,有野烟溪,沿溪上行,便见那野烟溪洞。”

诸人如是上寻,是引青鸾觉着岭上好似透了一丝灵息出来,暗道遗憾,若白日里和莫惊往岭上再走一段,这等古怪只怕早便发现了。行于莫惊身后,此刻见他回头相望,知他也已觉察了前方灵息,微微点头,各自凝了神。

到那灵宫北方八十一丈,果见一条溪流潺湲向东,此刻忽听那姚雄山叫道:“你那小孙子哪去了?”

封望薮只道:“当是解手去了,不须管他,他事罢自会寻路。”

诸人沿溪而上,不久便到了那野烟溪泉眼之所在。那处有泉水汩汩涌出,于眼下积得一洼方圆不逾五丈的深潭。

“无用,你说的野烟溪洞便是这?”左催雨问说,右催风跟道:“这小水坑?”

也不等无用散人回话,左、右二人说罢便即火把插地,抬手提气,行打草惊蛇之事,水风并济已打入那深潭。顷刻间深潭翻浪,水花迸溅,灵息激荡之间,诸人纷纷倒退,不料那左、右二人竟为水缠风绕而不得脱,刹那便为潭中怪力推开,斜撞向溪边岭树,伏至黑暗中不见了身影。

恰是那潭水四溅之际,诸人手中明火尽数熄去,四下里起了薄雾,天好似也冷将下来。

引青鸾右手紧握雪烛长杖,上端飘出火光,环顾一周,唤了一声“莫师弟”,才见莫惊与诸人自推开薄雾复现此间。

莫惊手按剑柄,与引青鸾互道安好,只觉山风渐冷,但看那深潭之上浮起来六团水光,高地八尺,立面成书,如符如印。

原来是慈寰六印驱魔阵,引青鸾心道,知这驱魔阵以冥猛、颛羲、庄吾、勾江、句渚、厚芒六印为灵基,六印变化多端,各自反复无常,外入贸然攻阵,必受其伤。

引青鸾览罢六印,冥猛在北,颛羲在南,庄吾在西北,勾江在西南,句渚在东北,厚芒在东南,看那句渚印上小有裂痕,一丝灵幻之气淡淡散发,想必是方才左、右二人鲁莽出招之果。

引青鸾无意一瞥,瞧见那无用散人面上阴晴不定,似喜似忧,不知他心思几何,只听姚雄山嚷道:“什么东西!”声罢挥刀而去,那刚猛刀风直袭勾江。

引青鸾一声“慢”字尚未出口,那勾江印已斜斜现了裂痕,一束灵幻气如游丝,刹那间便与句渚之气牵系,更千丝万线如蛛网百结,和着水雾,已将诸人缭绕其中。

引青鸾眉间深皱,寒法相御,转眼却见莫惊虽已双剑出鞘,但终还是为那灵丝绕体,走脉穿身,只听他苦苦低唤了一声“师姐”,便在引青鸾眼前,为那驱魔阵锁灵其中。

转眼间,灵丝尽退,此间已仅剩引青鸾一人。一侧空中忽地飘了白雪,引青鸾长杖横前,喝道:“谁!”

飘雪落地,深潭浅溪悄然结了冰,只看那方雾散,出来一个身着冰色薄衫的女子,引青鸾讶然:“前辈?”心中大惑,那太淼幻境明明远在萍阳登萍海,如何又到了此间?恍然想起那日,前辈曾说这幻境能任她游走,能到此间倒也不是不可。

“我能救你,却救不了你师弟,你可会怪我?”太淼道,话声清冷,一如前次相见。

引青鸾执杖静气,摇了头,方问:“请教前辈,这驱魔阵如何得破?”

引青鸾自心道,河氏九门中是下清斋长于阵法封印,九门虽各有不一但到底同源,阵法之术、封印之术云云,万变总不离其宗,这慈寰法阵与下清法阵想必亦是一通百通。

太淼落了地面,飘起飞雪迷乱裳履,缓缓近来,说道:“人间事我所知不比你多,但也知世事变迁,这驱魔阵已绝不是你门中藏书之纸上模样。眼下你莫师弟与那些江湖客被困阵中,当与阵中所困那人承受同样的煎熬。时间紧迫,为今之计唯有强攻破阵,方能解救之。”

引青鸾心中困惑惑不解,方才左、右两人与姚雄山那般行事,后果已在眼前,如今怎能强攻?却见太淼已闪身飘去,与引青鸾相隔深潭,立在句渚之后,她道:“勾江现已残缺,你以炎法破去,余下五印我可助你,以期一举破之。”

执杖立地,引青鸾竟惶惶不知何故,蓦地只觉腰间狼皇玉生了坠重之感,手里雪烛亦烫起手来。

太淼并未催促,冷然站立那处。少时后,潭中静水泛起微澜,听得其中有细碎低语,引青鸾侧耳一辨,竟是一众同行之人的求救声。细碎嘈杂之中,莫惊的哀呼越发清晰,但听他好似在叫着“师姐救我、师姐救我”。

引青鸾似能身得莫惊之感,又想着倘若不能一击破阵,阵中人必将承受驱魔阵之镇压巨力。两手一颤,合握雪烛顿与前地,伴一声断喝,登时火光大散,越岭照空,她这是使了全力。

太淼见她如此,竟似出了一口大气,随即应势起手,身后飘雪万般,刹那间映于漫天火光之下,已是霜冰亘野、素缎无涯之象。

片刻短暂,勾江印上已裂纹遍布,于引青鸾眼前化了雾气。稍差一霎,右侧那颛羲之印也已碎为冰灰,正自疑惑,太淼前辈难道不是先攻句渚?

此刻见得太淼身影飘忽,引青鸾便唤了声“前辈”,太淼不答,仍自续力。

眼见左侧庄吾印上盛起鬼光,引青鸾心中一动,立时抬杖易寒法前袭。引青鸾之内息与太淼之灵息两相融合,不值片刻,那庄吾印一般碎落一地。亦是这时,那厚芒印亦然为破如是,当前仅剩了冥猛与句渚。

蓦地里不知何处传来刀兵之声,仿佛自那句渚一侧,仿佛又是别处,忽听太淼说道:“我本幻境幻仙,破这慈寰法阵终还是力有不济……”

太淼身影渐消,引青鸾暗道不好,立时越至冥猛与句渚之间。面向潭心,便在两印燃起鬼光之时,她左攻句渚,右袭冥猛,内息与气力一泻洪荒。

恰两印传来碎裂之声,忽见天心火光渐退,月光照来。心中一动,今日除夕,怎会有月光?可此时,她已无力思想,跌倒在地。

…………

子时,广寒岭上。

引青鸾左脸一痛,遽然醒转过来,见莫惊面有血污,忧心满眼,更有右掌在空,引青鸾却只一怒:“你敢打我?”

莫惊一见引青鸾转醒,又尚能发气,定然心智无伤,立时收手不敢多说那事,这时只听她转问道:“你受伤了?”

莫惊一抹脸上血污,才道:“师姐,都是假的!”

“什么?”引青鸾一阵混沌,恰这时,耳畔风声霍霍,眼神一转,正见理岳翁、苏星客与那左催雨、右催风缠斗一气,怪异之处便是左、右二人四肢大开大合,举止行动已全不似常人。

余光一瞥,更见深潭边上跪着三具人尸,看那衣着竟似是姚雄山与他的两个弟兄。目光又移,只见那单家兄弟背靠而坐,一旁是那赤抟子正将丹药喂与他二人。

赤抟子见引青鸾看来,朗声便道:“那女鬼似能占躯牵骨,我这避鬼丹丸已用尽,二位千万凝神!”

“道长你也当心!”莫惊一般朗声回应,侧头便望见右催风掌下劲风裹挟左催雨手底水刃,已到了理岳翁面门二三尺间。

眼看那水刃去势惊人,理岳翁剑招难收,苏星客大呼一声“大哥”,只横里推出一掌,外劲刚猛,内气柔绵,更快过那水刃。水刃为苏星客掌风打偏,自理岳翁左肩削了过去,却还是让理岳翁左肩见了红来。

莫惊站直身子,埋香出鞘,要助理、苏二人速战速决。是这刹那,忽见那姚雄山头颅一动,而赤抟子眼疾手快,气聚十指,揉空成焰,一双火掌直打姚雄山周身,正姚雄山站起那瞬,已是烈火焚身,转瞬成灰。

理岳翁见莫惊递来剑招,便自行出阵,自怀里搜来伤药,坐地疗伤。赤抟子此时也替下了苏星客,他与莫惊对那左、右二人,立时便占上风,不过数十招,左、右二人也已化成焦灰。

引青鸾拄杖站起,环顾之下却不见那无用散人与封家人,一问便听莫惊答道:“无用已被道长杀了,封家老人因破阵而死,三个后辈已带老人尸身先行走了。”

引青鸾默然,此刻便听赤抟子说道:“左近已没了女鬼可用之人,为何她还不现身?”

引青鸾心中一凛,脱口便道:“虢采芣!”

莫惊一听,闪身便往岭下奔了去,引青鸾只道:“道长、苏大哥,烦你们照看伤者。”说罢便勉力移步,也往岭下去了。

于黑暗之中,前方已见了小灵宫,未至后墙外,那虢采芣的无名野坟已能闻听破土之声。

莫惊执剑在前,缓向虢采芣坟堆前行,凝神戒备,一侧深黑之中,缓缓行出一人,果是二人白日里埋下的虢采芣。莫惊一见如此,埋香与古石双剑在手,但看虢采芣下颌大开,撕破脸皮,喉中传来阵阵喑吼,见她腹中圆滚,刹那间便有一群冒散黑烟的蛾子自她口中喷出。

不消片刻,飞来黑蛾已为埋香剑气尽数斩落,虢采芣尸身也已为古石剑气震退跌地。远见此一幕,引青鸾不禁喟叹,这虢采芣便连死后也没能安宁。

莫惊过来引青鸾身边,问道:“那是弄骨蛾?”

引青鸾道:“仅是鬼象。”

莫惊点头,此刻忽听院墙之中传来锤杵之声,便在虢采芣复站立起来之时,院墙上跃下一人,是那封见川,但看他挥来一双铜锤,直向那虢采芣,莫惊问道:“怎地去而又返?”

封见川说道:“不除那女鬼岂能离开!”不再二话,看他那两眉高竖,恨怒在脸,只两锤一击,震声如雷,登时便将那虢采芣震得骨肉分离,他那第二下连锤两声,虢采芣的血骨已然震碎,片片都钉在了岭树之上。

这时那女鬼终失了附骨,于三人之前现了身来。鬼影忽明忽灭,应是半年前遭漆梨篁挫败,半年来为驱魔阵折磨,方才又为破阵巨力重击之果。

封见川正欲破口骂来,一诉杀父之仇,却不想那女鬼竟先开口道:“张解道已死,我亦时日无多,只是心有不甘啊……他日,若能见着一个名为章新壶的少年,莫忘……告知他……”她一语未完,便话声微了,残影也已散去。

封见川冷哼一声,先前与引青鸾、莫惊算是敌面,此刻也无甚话可说,加之心中悲痛,只说了句“告辞”便疾步离开。

与封见川一别,引青鸾与莫惊于小灵宫等来了赤抟子五人。察知鬼气真真消散无踪,此地灵基恢复安稳,莫惊背起引青鸾,才与余人一同下了广寒岭。

…………

赤抟子一行六方人本互不相识,皆是受了无用散人幻术牵引,才会同行此事。幸而封望薮留了一手,命他孙儿封寻壑至后一探,方知无用散人奸险用心。

封寻壑与无用相斗,力稍不济,何况引青鸾等人术法太强,封寻壑方才击破无用散人的幻境,那女鬼已因阵破而脱出。无用散人以为阵中是玄纹秘宝,然而出来的东西却是个能牵附人骨的女鬼。破阵之际,姚雄山三人、封望薮夫妇,皆已因脱力溃灵而亡。

赤抟子道行不浅,或因破阵之时留有余力,他一脱幻境,神智便清,便立时向无用散人下了杀招。无用散人已死,诸人更加灵净神清,也已明知了这些时日的行事。

子时,祈坞客栈,莫惊将引青鸾背入客房。

“师姐你好重……”莫惊放下引青鸾,故作喘气。

“胡说,明明是雪烛杖的重量。”引青鸾骂道。

莫惊憨笑,复问:“师姐在幻境中见着了谁?”

引青鸾达到:“是太淼前辈,你呢?”

莫惊眼中略有失望,一阵迟疑才道:“……是我师父。”

引青鸾默然,莫惊一刻又复正经,低道:“方才破阵之时,师姐在勾江,我在颛羲,赤抟子道长在厚芒,封家在庄吾,姚雄山在冥猛,单家兄弟和理、苏两位大哥在句渚。”

引青鸾听罢,接道:“我破去勾江之后,右侧颛羲为你所破,左侧庄吾有变,应是封家二老罹难,我助封家破庄吾,赤抟子道长也于此际破了厚芒。姚雄山内息根基不深,难破冥猛情有可原,但句渚……”

莫惊道:“师姐也觉得有鬼了?”

引青鸾点头,道:“理岳翁与苏星客合力,修为本就高于姚雄山,又与单家兄弟联手,加之句渚已先为左催雨、右催风击打过,破句渚如何会拖至甚后?而且我尚未能出幻境,已听见句渚那侧传有刀兵之声,是理、苏已先出幻境——”

莫惊截道:“若他们就没入幻境呢?可会他们本就与无用一伙,特地引我们入那无用的幻境?”

引青鸾道:“不会,若他们与无用一伙,那封家孙子封寻壑便破不了无用的幻境,或许他们是自有抵御幻境的妙法。”

…………

子时,翁江镇,司玖陌已在一间小客栈中落了脚。

翁江渡口,宛略言独立江边,若隐若现。她侧后有人,身材魁梧,背负弓枪,铁衣半臂,兽鞮两足,自是八荒阁的人。

“你为何在这?不放心你师妹?”那人道,话里刚中带柔。

“你又为何在这?不放心谁?”宛略言冷冷反问,亦不等回声,只自去了。

…………

子时,泾洲城,拾换酒也与潜璇玑寻了客栈住下。

客房中,潜璇玑见拾换酒惑惑无语,便道:“师兄,越叠山虽不可信,但他信中所说也不无道理。”

拾换酒道:“道理归道理,但有一事不知是他真不知情,还是有意隐瞒。”

“什么事?”

拾换酒望着潜璇玑:“杀狐迹子期的人,绝不是扈乔趋。”

“那是谁?”

叹了口气,拾换酒才道:“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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