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拆破暗梦都分道,往事欲遮还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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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道六年,腊月廿五,未时。登萍海西岸,危马渡左近,穹顶下阴云浑浑,却骤雨将息,留得绵绵细细飘忽林间。
一刹,有一傀魂闪过那白发老叟身后,却一侧青光一动,司玖陌避开了那傀魂的反击。老叟眯眼一瞥,方才斩首张解道的那数十傀魂悉数撤回,回护他周身,霎时间青光乱动,司玖陌不得靠近,只得退出阵外。
潜璇玑望见那老叟的一双诡目便觉浑身不舒服,别过眼去,一探才知这林间除罢树木花草已然没了生气。心中恻隐,这人竟是个嗜血之徒,视人如蝼蚁,直教人胆寒。
司玖陌却觉眼前老叟浑身透着古怪,周身气息似魂非魂又似人非人,但看他举止行动与常人无异,更似方才瞧见的傀魂吴薄衣。可转念又想,以傀驭傀,这又是何等修为?心思一止,身后纸伞忽地一开,恰拾换酒踏入引青鸾和潜璇玑法阵,又那老人指头稍动,魂丝牵机之间,她五人已不见在了此处。
湖岸,漆梨篁、义缁履、黄远楼等人方自诧异,那老叟只转身甩袖,慢道:“得空也须会会连商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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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湖城北远郊,梅山南麓。
引青鸾左顾右盼,原来师姐懂得连商馆的画境之术,难怪容易瞧出登萍海的古怪。此时见司玖陌立在一旁,直盯着那随众人一并出来画境的无主傀魂,是先前吴薄衣探入阿毁之墓的那个,听莫惊在旁说道:“我将它散了。”
司玖陌转眼瞧着墓碑,于那无主傀魂任凭莫惊处置。
引青鸾目光落到眼前那阿毁之墓的碑上,心中便想,师姐在此处施了画境,阿毁想必是于她极为重要之人。复见司玖陌于那碑前缓缓蹲下,拂去碑座上的浮土,便听潜璇玑问说:“这阿毁是何人呀?”说着便环顾诸人。
引青鸾偷眼瞧见司玖陌眉间清冷,目色游移,手也停了,恰是莫惊插口道:“师兄,那老贼你可认得?”引青鸾也趁此话间,向潜璇玑使了眼色。潜璇玑好似懂了,抿了小嘴,也望向拾换酒。
拾换酒皱眉不展,便道:“九门之外,修炼魂法的高人却还有那么几个。”
司玖陌站起身,两手一摩,落了尘土,接道:“猴骨山阴娘子,上居山陆玄城,栖魔山虚怀散人,木王谷扈乔趋。”
潜璇玑听罢便道:“他年纪应有七十上,又是男人……怎可能是那什么阴娘子?”
“若‘他’也是傀魂呢?”司玖陌答道。
拾换酒点头道:“扈乔趋天生残废,身有怪病不能见光……但若今日所见是傀魂,扈乔趋也应算在内。”
引青鸾道:“虚怀散人练的是散魂术法,那傀魂像是聚魂术法一类。”
拾换酒附议,便道:“潜师妹,遣素鸟分三道,叠州猴骨山、棠州上居山、憔州木王谷,看这阴娘子、陆玄城、扈乔趋现下如何。”
潜璇玑应后,便如拾换酒所说,遣了素鸟飞去。
“此地不宜久留。”拾换酒瞧了一眼司玖陌,又道,“去花川。”
“慢。”司玖陌接道,“如今来看,逢湖灵基异动应便是那张解道所致。张解道为困登萍海,鬼气逆水而上,可为何选择的是逢湖、棠桥、广寒、泾洲?”
拾换酒微一迟疑:“你是想分五路?”
“不,花川是否有异仍是臆测,何况如今四海戒备,太过分散总归不妥,我想分三路。”司玖陌道,“你与璇玑脚程快,去泾洲。青鸾、莫惊乘玱魁去广寒,我自去棠桥。若能安好,闻道七年,花川相会。”
“师姐只一人?”引青鸾皱眉。
“无妨。”司玖陌道,“五日之后便是初一,即刻启程。”说罢便转身欲去逢湖偷马,却是引青鸾忽将那只装有双花竹叶饮的竹壶塞入她手中,有唤了一句“师姐当心”。司玖陌只一顿步,亦不回身,收起竹壶便自去了。不想她司玖陌独自一人也已数年,哪里在乎这三五日?
…………
闻道六年,腊月三十,一路不眠不休,于除夕当日,司玖陌到了棠桥驿。算时日,拾换酒、引青鸾两路应也到了所去之处。
与萍阳相差无多,此处亦是阴云攒聚、绵雨旦夕便至之象。
午时,司玖陌入了驿外茶舍,几日不休,好生困倦。落座小憩,一盏温热入喉,消了两成倦意。
放了茶盏,伸手在桌底炭盆之上烘暖,十指缓动,不禁思索,自花川走水路至萍阳,若过泾洲便不会过广寒与棠桥,若走旱路,这五处又确在一线,北州水路弯绕,不如旱路快,却比旱路平稳,他张解道为何焦急?就算当年吕洞荒魂祸乱人间,棠州百姓若要寻求庇护,自应求助于河氏南江道,山石门一个北州小道观,何须天南地北地掺合?
这时间便见得一只素鸟自西窗掠来,正落在面前茶盏一侧。细细看罢,司玖陌面上无色,只将指尖信卷揉成屑末弹开,再于坐上放了两枚铜板当做茶钱,欲起身离去,恰见茶舍门口进来了一个绿衣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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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那广寒岭下的郊野茶棚,酒招轻穗,茶旗飘缎,却因绵雨而垂垂难动。莫惊倚在桌边,目光随路上的三五旅人游移,只道:“他们说那老贼杀了张解道之后,逢湖一带阴云不散,已几日不见天光。”说着便打了一个哈欠。
引青鸾道:“慈寰差神术可以惑众,赤刑之后,那阴云也必能散了。”
莫惊奇道:“师姐是觉得那日张解道死后阴云就理应散去,而萍阳仍是阴雨天,是慈寰殿为了圆谎而布下的幌子?”
引青鸾微一颔首:“猜测而已。”转目望外,倏地一阵春风吹来,一面微雨拂过,这清寒天气也着实醒神,她又道,“璇玑的素鸟应快到了吧。”
莫惊两眼一动,忽问:“师姐,归雁篱的素鸟也属妖物,依师姐之见,那五叶观禁法是否也可驭之?”
引青鸾落手按了按腰间丝袋,一感其中狼皇玉之温润,心说玱魁狼皇可不也是妖物么?便道:“五叶观禁法难练难破,若五叶观意欲操控素鸟,尚须消他数个年月方得功成。”
莫惊仍是眉头微皱,他道:“如此说,那五叶观确有驾驭素鸟之能?”
引青鸾道:“师弟是担心素鸟于传信途中为五叶观截获?”莫惊点头,引青鸾又道,“这却不必,素鸟虽是妖物,却有忠主之心。且素鸟一族大多心思机敏,善能洞察险境,若觉不妥,自会将信纸撕碎丢弃。林荒之中找寻信纸碎片,也如大海捞针。况它生得小巧又掠空迅捷,若非它们有意惊动于人,人们也见它不到。不过……”引青鸾望向窗外,话声一收。
“不过什么?”莫惊兴致忽起。
引青鸾目光转至莫惊:“论传信,傀法似乎更安全,论探查,禁法似乎也要隐蔽更多。”
只她说完,莫惊便截道:“师姐胡说!论传信,师姐忘了八荒阁的雷息信箭?论探查,师姐又将幽合巷的影法置于何地?师姐岂能灭自家威风?”引青鸾忽地一笑,莫惊续道,“河氏这些阴狠毒辣的旁门左道之技,日后定会失传的。”
引青鸾笑而不答,莫惊转而又问:“师姐,那张解道身上是何言语,可还有头绪?”
引青鸾答道:“浮君山藏书之中确然无此文字,是以我也不知了。”说着便随手在桌上比划,划下图案依稀便是那日所见张解道身上的黑纹。
正是此时,有一素鸟自窗外掠将进来,莫惊道:“果然难以察觉!”
话说那日潜璇玑遣去素鸟分三路探查,而后便知:叠州猴骨山的阴娘子已在数日前为人所杀,曝尸自家门前;棠州上居山的陆玄城不在家中,屋内一应物什蒙尘甚厚,有八荒阁消息传回,那陆玄城已在夏侯军中;憔州木王谷死气沉沉,素鸟不敢靠近半分,但那密林之间魂丝罗网,傀影暗动,像是傀法布阵之状。
引青鸾所念信中小字大抵如是,念罢莫惊便问:“那阴娘子死了,会否是狐迹动的手?”
“狐迹招安不成反将剪除,也非无先例。”引青鸾说道,想起的便是当年归雁篱举门移步铘阳之事。焚毁信卷,引青鸾复捏起茶盏而不住旋动:“那陆玄城兴许也为狐迹逼得走投无路,方投敌国。”
莫惊问道:“三人之中唯有扈乔趋仍在狐迹,能为庆闻所用,如此说是那扈乔趋杀了张解道?”莫惊此语一出,引青鸾只凝眉沉面,莫惊一看师姐如此不答,便又问:“不是吗?”
“应是傀魂。”引青鸾说道。
莫惊听罢,只得讶道:“他能将傀魂遣至千里之外?”
…………
棠桥驿。
那绿衣女子身材伛偻仿如老妪,只她步履轻盈矫健又不似年老之人。她面上两眉稀少、双目浑浊,颊上麻子与黄斑夹杂,扭鼻之下一张歪嘴,面目病态如此像是毒入肌骨之状。
那绿衣女子进了门来,开口便喊:“姓司的留下,其他人走开。”话声流于鬼齿之间,嘶哑而难入耳。
司玖陌不由侧首,这绿衣女子的声音着实难听,但看在座茶客也都是江湖人,有人目光投去,却无人起身。
那绿衣女子鬼目一转,只忽然间,那前去迎客的伙计便跪倒在地,身上骨蛆穿梭,刹那间化成了一地碎骨。见此一幕,舍里茶客各自吸了凉气,纷纷收拾行装夺门而逃。
司玖陌颦眉紧盯,直问:“长清谷?”心中却骂了一声“道门败类”。
那绿衣女子不答话,身外腾起了一团绿雾,倏地四散,弥漫舍内。司玖陌遽然抽身,两把飞刀前去,影法遁形,时隐时现,已自窗台出了茶舍。一霎之间尚未落地,瞥见院门下立着一人,环珮当当,是那凤剪镯。
凤剪镯一瞧见司玖陌,登时出手,玉璋甫动,一抹绿影团团落地,身形遽然开展,两翅一扇,风动云散,直掀尘沙扑面,但听得茶舍柱摇瓦掀。司玖陌斜去一方,抬肘掩了口鼻,半眯双眼,那尘沙已触不及她。
风沙来去皆快,透着半落尘沙,见那为凤剪镯唤来的魔物身有数丈,颅下无项,直生于躯干,周身骨瘦如柴,背有双翅,片羽状如蕉叶。颅生独目,面上无鼻无耳,亦无毛发,却大口有齿双排,叫人看了心生畏惧。眉间一皱,司玖陌不愿直视,但听它口中作响呼喝成风,似有鬼蜮语耳,又似有迷虫乱目,心中一颤,不料这魔物还有惑人耳目之能。
只是这刹间那绿衣女子也已出来院中,两手绿雾环环乱起。司玖陌手起刀出,又是刷刷十余飞刀打向那绿衣女子,屈膝跃上了墙头。后者向她左首闪避,绿袖一挥,司玖陌的飞刀她避了几个又搪了几个,柔身一进,身影急动,转至正面直攻司玖陌。
司玖陌不敢轻心应对,此时过招自以闪避为上。想罢身退,控飞刀隔在中间,与绿衣女子拉开距离,追逐片刻便到了林中。那绿衣女子步步紧逼,出手不留余地,挥袖间碧烟宛如游龙,条条前袭。司玖陌飞刀错落,却见那绿雾一旦吞入飞刀,便如毒蛆穿骨一般,最终将那飞刀碎为铁屑。
司玖陌自忖失了先机,这二人此刻定已有百计防备影法,此刻定要设法逃遁方谋得青山之柴。收敛内息,背后那绣梅纸伞已悄然张开,忽而后方大风又起,便见透过迷面飞沙,那魔物两翅振振如战幡,狂风直刮得土石飞起。
耳目一惑之时,那绿衣女子已冲至左首,风沙之中又有一六目大蛇窜至右首。那绿衣女子两手绿雾化而如刀斩来,那六目大蛇双排尖牙大开,司玖陌内息大动,正欲入画境离去之际,刹那大风止息,那魔物顷刻消散不见,正自诧异,却见那凤剪镯已然身首异处。只片刻间,烟沙未及落地,一纵青光乱入那绿雾之中,但听一声声金土摩挲,那绿衣女子遽然斜飞入林,绿雾仍环绕周身,一声不吭便踉跄奔远。
司玖陌落下地来,冷眼望着蓦地里飘至枝梢的一个青衣女子,观她若隐若现之身,纵使万般不愿,却仍叫了她一声“师姐”,视线随即移向他处,不愿与她对视。
这是幽合掌门宛略言,除去她光影穿身之象,草绳敝履、麻布青衣,只如一个贫家小娘子。
“身为刺客,岂能于人前现身?”宛略言如是说着,话语中的冷气与司玖陌相较有过无不及,“你是刺客,你此生注定只是影子。”说罢便已身形淡然,消失不见。
司玖陌默然于原地,心中作想,为何宛略言也在此处?转念又想,画境逃遁实乃走投无路之举,如今那阿毁之墓已然为人所知,难保无人于那处埋伏。
司玖陌不再多虑,转头瞧那凤剪镯的尸首,弹指于她心前补了一刀,此刻察知她魂魄皆散,怨气无踪,应已不能借尸还魂了。可心思一反,慈寰殿有易灵移魂之秘术,倘若她凤剪镯在身死之前便已易灵移魂至别处,那却难办了。
又瞧了少时,便等来了官府的人。
…………
午时。
萍阳府南市,那傀儡张解道已为慈寰殿施以赤刑示众,此时大火已熄,飞扬炭屑团团腾空而不下。又片刻之后,阴云大开,透了天光落地,荡起暖风阵阵,炭屑弹指无踪。不至盏茶光阴,这萍阳府间已没了多余的水汽,百姓无不振臂高呼以庆贺。
此间事了,四散人群之中,容无妄目色淡淡,眼光掠过刑场中漆梨篁,停至场边高檐之际,那处有一双目混黑的小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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泾洲城,馔玉客栈,一阵春寒入窗来,吹得拾换酒与潜璇玑精神一振。
拾换酒见桌边火盆火星乱动,伸手掩了窗页,方道:“泾洲郊外西北八里,有一道观名曰清净观,四十三年前被灭了门,后来年久失修,已破败不堪。”
潜璇玑心生悲哀,不禁喟叹:“江湖之中哪又有清净之处?”
拾换酒只道:“传言清净观门下子弟为蛇妖残杀,怨气积压陈年化为凶鬼。半年前灵基异动之初,泾洲一带晴日之际忽降暴雨,三日不歇。暴雨那几日闹了蛇灾,蛇群袭扰百姓之余,竟在清净观外的野地自地下卷出了许多白骨,传闻那便是当年清净观的道士。”
潜璇玑转眼瞧了柱上梁下的黄符纸,先前进城之际,也见了不少游走城中的道士,街头巷尾亦有灵台设立,客栈墙角亦散洒有雄黄之末,此时就道:“难怪处处可见避鬼黄符,城中游方道士莫不是也因百姓受难而来?”
拾换酒道:“后来慈寰殿出面镇鬼,半年来相安无事,那些旧事百姓也已逐渐淡过。”说着瞧了一眼梁黄符,“你看那朱砂线已是褪色蒙尘之貌,至于街上道士怕也不是因此而来。”
潜璇玑细看一眼柱上黄符,果然如是,问:“那是因何?”
拾换酒推窗慢开,随意望眼,便道:“这半年来江湖中流传玄纹秘宝之说,如今张解道身怀玄纹现世,这些江湖人当是为那莫须有的秘宝而来。
“你看路口茶摊,手里端着司南的老头,蘸水桌上画图的大汉,摆弄身前引路蜂的瘦子,看这三人装束是南棠一带的道门中人,身上不乏土腥气,应是盗墓贼,我猜是从先礼、岑滔、毕时迎这三人,江湖人称南棠三盗。”
拾换酒说着叹气一口,正欲续说,就见潜璇玑眼神一闪,忙问:“怎么了?”
潜璇玑眉头微皱,眼神盯向梁间,那处有一飞虫飘忽不定:“眼下除夕,怎会有萤虫?”
拾换酒觑罢萤虫,却不诧异,复望出窗外:“左近有五叶观的人。”
只他话才说完,正瞧见一个坐骑玄黄之人徐徐行过街巷,羽帽冠发,凤氅披肩,自是五叶观门下。那人举目四顾,此时两眼也移向此间,与拾换酒两面相对,一顿方行。
待那人行远,萤虫不见,潜璇玑便低问:“是五叶观的吗?”
拾换酒回道:“越叠山,五叶二长老馀甲戌的大弟子,好使剑。”
“使剑?莫师兄见了定要与他交上两手。”潜璇玑说着探出窗去,眺着那越叠山的去向,“他没有敌意,却有杀气。”
拾换酒搜了囊中茶钱,道:“他想杀的人并非你我。”
…………
这日未时,翁江镇柩府司。这柩府司是地方设立,各地皆有,收拣尸体所用,这处柩府司去棠桥驿四里,去翁江镇十八里。
司玖陌遁形暗处,尾随官府来的收尸人一路至此,才近院墙便先闻见了其中传出的尸臭,忽听那年轻收尸人道:“死的是慈寰殿的人,这如何是好!”
年长的四下一望,却不回话。
年轻的撇撇嘴,偷将凤剪镯的那柄玉璋收入袖中,这一幕为那年长的瞧见,后者登时气急,反手给了那年轻的一个巴掌,道:“死者有灵!放回去!”
年轻的并未如言放归玉璋,只道:“这死人若仍耳目聪明,我早也死了!”
“你!你……还拿了什么!”
年轻的收了声,听林间有马声传来,有人勒马近前,一见那年轻收尸人袖口半隐半现的玉璋,低喝道:“找死吗!”
两个收尸人连忙跪向来人,声声求饶:“大捕头饶命!大捕头饶命!”
那大捕头也不让收尸人起身,下马后直把年轻收尸人袖中的玉璋收了去,面目坦然,说道:“慈寰殿的祀官今晚便到,机灵着点!”说罢翻身上马,欣欣离去。
等马声不闻,那年轻的冷道:“我不拿,有人会拿。”
司玖陌不禁自叹,纵那慈寰是阎王,死后也落入这柩府司小鬼手中。不愿再听那二人吵架,转身掠上枝梢,追那大捕头去了,兴许官大一级,所知能多一分。
柩府司外疏林之中,大捕头下马小歇,从怀中取出那支玉璋,满脸堆笑,反复摩挲,料想他定是在估算价钱。他此刻眼中只有那玉璋,全然不觉司玖陌已近身后,待他惊觉,入眼已在氤氲影法之中。
“你你你!你是何人!”那大捕头惊慌失措。
“柩府司里的死人是什么人?”司玖陌问说,目光也落至那玉璋。
“我哪知道?没人领的才拉进柩府司!”那大捕头道,望着眼前半隐半现的司玖陌,两手紧紧握着玉璋。
“左腿痛吗?”
听罢那话,大捕头立刻按住自己左腿,额头冒出大汗:“什么?”
司玖陌头一偏:“右腿呢?”
“我说我说!”大捕头忍着两腿似有似无的剧痛,翻身跪倒在前,“都和四十三年前的灭门案有关……”偷眼一瞧司玖陌,见她双眼如刀,便颤声细道,“……灵檀观灭门案……”
司玖陌寻了路旁一座大石,拂拭干净方才坐下,眼神一过:“说下去。”
大捕头道:“四十三年前……灵檀观道士有二十六人,一夜之间全都死了……”
“怎么死的?”司玖陌淡问。
大捕头道:“听慈寰殿的人说,他们是……魂魄被人抽干而死。”说着瞄了一眼司玖陌,见她不甚相信,但触及她的目光,只觉浑身一震,便续道,“半年前,那几日拆山道河水逆流,大浪高过棠桥,有二十六具尸首出现在棠桥驿中,有在桥上的,有在街上的……看他们样子,一路……一路就像是要去北边的灵檀观啊。我们一开始不知道他们是灵檀观的道士,是老人说,二十六人容貌都未变,死了四十三年,竟如刚死的一般。”
大捕头咽了口唾沫,小喘着气:“县衙所有人都来了,上头下令,先将所有尸首安至柩府司,待上奏慈寰殿再做定夺。可没想到……没想到……”
见大捕头吞吞吐吐,司玖陌眉头一皱,让他双腿又痛了三分,他才续道:“没想到前大捕头和几个捕快上桥准备搬尸的时候,忽然水里浪涌,出来了一个水鬼……桥上和岸边一共十四个伙计,仅是和它对望一眼就头也不回的跳河自尽去了……前大捕头就是这么死的。
“附近的人不敢靠近,就算那水鬼不见了也没人敢去捞尸,都当尸体被水鬼吃了。可第二日,前大捕头十四个人的尸体齐齐整整地站在棠桥边上。给前大捕头收尸那天没再见到水鬼,后来慈寰殿来了人,平了水患,杀了水鬼,那事才算了结。柩府司一直摆着那四十具尸首,是慈寰殿的意思。”
司玖陌沉思少时,便问:“什么样的水鬼?你可见着?”
大捕头道:“是水做的,像……像是个女人。”
“慈寰殿来的谁杀了它?”
大捕头道:“漆祀官……漆梨篁。”
司玖陌心道,漆梨篁在狐迹朝中掌管驱魔祀,半年前的北州鬼事确是他在处理。顿了一阵,见大捕头心思稍平,便问:“今日又是慈寰殿的谁要到此?”
“是百里秋渊。”
司玖陌忽地站起身来,吓得那大捕头后挪了两步,刚待求饶,司玖陌已挥掌将之拍晕,顺手收了那凤剪镯的玉璋。转过身,四野也都清阔开去,便在大捕头醒转之时,司玖陌已向棠桥潜去。
…………
这日未时,拾换酒与潜璇玑并肩缓行,已近至清净观山门前。此处荒草浓翠,旧路已失,唯有那青石界碑仍斜身昭日。北处便是那清净观,果然破败不堪,可如今看来却并无古怪之处。
转目瞧见那清净观碑脚下蜷着小蛇一条,潜璇玑偷问:“师兄,如今见着虫蛇便觉有五叶观之人在侧,可是我疑神疑鬼了?”
拾换酒但笑:“无妨,只怕真有。”说着向那小蛇亦是一瞟,心中生疑,便问,“师妹可听过秦国有一种毒蛇名为馗虺?”
潜璇玑复一望,又踢石惊之,便见那小蛇窜动逃离,想了一阵方道:“馗虺冬日不眠,确有几分相像。”眉头忽地皱起,“有人过来了。”
两人眼神一交,疾步入了那正殿,却才入正殿,两人一皆讶然,只因殿中枯骨入眼不下数十。
殿内幽暗,拾换酒二人潜身老君像后,不久来人已近,一人叫道:“师兄,这是什么地方?来这作甚?”
另一人答道:“当年张解道前往天道山之后,花川县东山石门、泾洲城西清净观、广寒岭南小灵宫、棠桥驿北灵檀观、逢湖城中惊鸿寺相继被灭——”
那师弟截道:“惊鸿寺至今香火不断,师兄怎说人家被灭?”
“牟师弟……”那师兄叹道,“你若出山前好生翻翻观中典籍,也不会这般询问。”
那师弟轻哼一声却未说话,那师兄续道:“四十四年前,通渠修成,方始通舟,张解道自北州南下棠州,走通渠水路最快。而自花川到萍阳危马渡,张解道千里单骑,落脚之处便是清净观、小灵宫、灵檀观和惊鸿寺。”
“师兄又如何知道便是那四门?”
师兄道:“花川至萍阳,走水路经泾洲、逢湖最短,不必过广寒、棠桥……”
师弟又截道:“那师兄为何又说这四门是人家的落脚之处?”
师兄道:“经泾洲、逢湖的水路最稳,但花川至逢湖,却是走泾洲、广寒、棠桥、逢湖旱路最快。”
师弟啐道:“强拉因果,他张解道急什么?就算天道山鬼气祸乱人间,棠州那处自有下清、连商与名刀坐镇,一个不入流的小门小派有什么可急的?”
只这一刻,潜璇玑忽轻撞拾换酒左臂,轻拿下他手掌,于其上书道“他们不合”。
拾换酒点头,反手托起潜璇玑的小手掌,但见她赧中带笑,手指在空中一顿,方书道“五叶观兄越叠山弟牟觊”。写罢方暗道大意,单想到有人前来,却未想起来人或是五叶观之人。
潜璇玑亦是一讶,忙书了一个“萤”字,便与拾换酒**皆看,见殿梁罅隙之中,果有萤虫振翅,萤光忽明忽灭。
便听越叠山叹道:“是啊,他有什么可急的,不如师弟替我问问。”
牟觊话里带火:“问个鬼?”
越叠山不答话,这一时间清净观内外寂静非常,不消片刻但听空中有信鸽飞来,牟觊惑道:“是采芣师妹的信鸽?”可他话音未落,忽听一声拔剑,几是一瞬,便传来倒地之声与那信鸽坠地之声。
越叠山深出一气,朗声道:“茯氏道友,在下越叠山。”
拾换酒与潜璇玑正色出面,见越叠山立身门外,他已收好兵刃。拾换酒扫了一眼越叠山背影,心中只道,没想到他要杀的竟是自己的师弟,那方才说那些话定是说给自己与璇玑听的。
二人一并出了殿门,拾换酒瞥了地上散落的信纸,潜璇玑则瞧了牟觊的尸身,只听越叠山先道:“在下知道茯氏五门道友会到泾洲,便在此等候诸位。”
拾换酒不解:“为何?”
“天下。”
“天下?”
“二位且听在下说来。”越叠山一顿,方更正色,“庆闻掌门薛憧卸任国相之后仍权欲熏心,早已不将狐迹青放在眼里,仗门客三千之势众扶植大徒弟袭半子坐上国相之位。四年前,夏侯盟岐、秦、乌宛三国围攻狐迹,狐迹青不敢出兵,更有割地和谈之意。那时薛憧始将扈乔趋纳为上宾,扈乔趋身入庆闻府,所领第一命便是暗杀玄增侯狐迹子期——”
听至此处,拾换酒眼光一闪,不出言,仍只听越叠山道:“——以挑起狐迹士兵斗志。扈乔趋傀魂之术善能以假乱真,大助于薛憧操控狐迹王室,先前于萍阳诛杀张解道之人便是扈乔趋。”
“果真是扈乔趋?”潜璇玑忽插口问说,问罢望向拾换酒,见他声色如止水,又见越叠山点头称是,便又问:“为何杀了那什么侯便能挑起士兵斗志?”
越叠山道:“狐迹子期是狐迹青的胞弟,虽仅是个闲散侯爷,但胸怀治国之大才。四年前,他于元月发起戊午变法,兵民两惠,为人拥戴。他死后,变法中止,兵民血性就此激发。然而薛憧想称帝,五国混乱,庆闻便是渔翁。半年前,北州逢湖城、棠桥驿、广寒岭、泾洲城四地灵基动,鬼事频出,薛憧借机密会慈寰掌门陆舫,以慈寰漆梨篁平北州鬼事一事映射狐迹王室无能。
“日前,凤剪镯出山北上走动冥河、长清,此二门已与之结党,鹄伯赏北上太真,至今仍无回音,谌官仪南走下清、连商与名刀,唯有连商因掌门缭如晦被杀而门中混乱,是否与慈寰为党仍在两可之中。事到如今,薛憧欲行逆天之事,在九门眼中已非秘密。”
此时他话语一停,有流萤三两落至他肩,拾换酒便问:“有人来了?”
越叠山但笑不答,再续道:“掌门师伯忠君太甚,誓死护佑狐迹王室,三师叔已暗中交结庆闻,意欲分羹权朝,家师秉意中庸,不愿干涉朝堂,亦不愿见庆闻府率河氏道友荼毒天下。在下乃家师座下首徒,当为家师分忧,此番出山,便与师妹练择梅约定,杀三师叔四位首席之徒,牟觊、虢采芣、孛骊与流炎嵩。
“流炎嵩本与吴薄衣联手,意欲阻挠贵派五门相会,好在未能得逞,反与孛骊两皆命丧——张解道之手,省得我与练师妹设计诛之。方才信鸽所传,便是虢师妹遇险求救之书。”语间低眉望了望地上信纸,“练师妹虽然得手功成,但到底留了马迹,只怕她已难脱身。”
拾换酒不禁诧异,单知道五叶观逢妖必伏、逢鬼必诛,却不想对同门亦是这般无情,便问:“你与我们说这些,可是有所求?”说时便想,越叠山的所求应不是搭救练择梅。
越叠山道:“如今狐迹江湖,道门以茯氏、河氏为首,佛门唯有真州十渊寺堪称名号。河氏虽乃狐迹王室衍出,但在乱世仍会以自保为重。茯正高傲自大,自诩仙修正道,不问天下事,不顾苍生烟火,实难交涉。而那十渊寺,番邦外教不说,入狐迹疆土不过一甲子,纵有慈悲普渡之心,也尚不足以肩扛山河。如今国君软弱无道,已是天愁民怨,更四海角起,日日刀兵不歇——”
拾换酒又是眼光一闪,又是一诧,这不顾同门之谊的越叠山,竟真的心怀天下?
“——我在此等待茯氏五门道友,便是想请茯氏五门道友刺杀薛憧,断了这天下大乱之祸根。”
越叠山说来掷地有声,但他眼见拾换酒与潜璇玑俱是狐疑在面,便又道:“八荒阁古道热肠义行天下,归雁篱仁心仁术医济苍生,当真愿看到狐迹之内生灵涂炭吗……”
这时间,越叠山肩上萤虫乍起,他忽低道:“慈寰来人。”不待拾、潜二人答话,他又低道,“在下所知将修书一封,信走馔玉客栈。”说着便已抬剑佯攻。
潜璇玑皱眉相视,耳中已听见道观外郊野之中传来脚步之声。拾换酒已双手结出电光,本想交手,又瞧了一眼地上尸首,心中一动便即收招,与潜璇玑遁了去。
…………
广寒岭,驻脚茶棚,客旅流动之处向来消息通达。左右攀谈,引青鸾和莫惊已打听到了那小灵宫的所在,才至申时,两人便到了岭下。
这小灵宫坐北朝南,建在广寒岭阳面,近得灵官殿,莫惊跃梢北眺,便道:“三清殿怎地又塌了,茶棚那的人不是说地动之后灵宫复起?”
莫惊盯了一阵,只“咦”了一声,引青鸾问来如何,莫惊便道:“院中有只死鸽子。”
两人翻墙入院绕过灵官殿,近处看得分明,那地上的太极阵中果然躺着一只鸽尸。引青鸾瞧了一眼,知那是五叶观的信鸽,可惜信纸不在,多看无用,便直与莫惊偕行,去了那岭上的三清殿。
三清殿前散有血迹,左点右滴指向废墟,到得墟前,一股灰尘味扑面而来,不经意瞧见废墟之中似有骸骨散落,莫惊定睛一看,那微蒙尘灰的断骨面上,满布了暗绿的细纹。
拾起那根断骨,吹灰散去,见那细纹也无甚规律,便问:“毒死的?是长清谷?不过这断骨中似有鬼气,与张解道很像。”说着望向引青鸾,复将那根断骨递给她。
引青鸾接过,看罢一圈,却道:“不是长清谷。”一顿方解,“乌宛山中有一毒虫名为弄骨蛾,其状如蚕,通体血红,嗜食人血肉,命长九年,一朝日出破茧为蛾,日落即死。因它而死,骨上便会留下这般细纹。传闻为弄骨蛾蚕食之人,体不能动,目却能视,能看着自己肌腐见骨,好在痛痒无觉。”
莫惊忽问:“蚕食而死,倒也不算毒死。可是体不能动,旁人又如何知道他们痛痒无觉?”
引青鸾道:“这确实有疑,不过是记载如斯罢了。我不曾去过乌宛国,亦未曾亲眼见过那弄骨蛾,他日见了拾师兄与潜师妹,方可问问。”复一声叹息,“弄骨蛾自生至死离不得生人,要将弄骨蛾带出乌宛到此北州……不知又死了几人。”
“这般费劲?若要杀人,一剑一命岂不快哉?”莫惊如是说着,却引得引青鸾又一叹,莫惊心性随意,她也是知的,她另道:“广寒岭上出现张解道的鬼气,倒在意料之中。”
莫惊接回那断骨放回原处,便问:“弄骨蛾会是五叶观带来的吗?”
引青鸾不及应答,忽听岭上传来扇翅之声,恰见一只信鸽穿空直上,莫惊道:“五叶信鸽!”声罢踏地,震起碎瓦一片,挥着剑鞘一打,几是一瞬,便将那信鸽远远击中,落了地去。
引青鸾心道,五叶观终究是敌,莫师弟如此轻率便截下五叶信鸽,却也算不得他鲁莽。
两人绕至殿后,翻墙出观寻得那只信鸽,引青鸾仍自戒备,只因狼皇玉正辉动不息。莫惊已拾起了那系在信鸽左腿上的信纸,只见其上歪扭血书仅有“择梅害我”四字,也无落款。
引青鸾眉头一皱,眼神一偏,纵身往殿后一方疾去。莫惊按剑跟随,便在墙角之下见了倒伏一个女子,正是五叶观弟子。
引青鸾长杖斜在身侧,心道这应便是那为“择梅”所“害”之人。莫惊上前一探,才知那人仍有微弱鼻息,却定然命不长矣。动了些内息渡与那人,催她醒转,才知那人名为虢采芣。谁知那虢采芣两眼才睁开,一见眼前二人是茯歧门下竟气血上涌,一口内息接续不及,便已没了气力,见了阎王。
莫惊偷道:“这算什么?被我吓死了?”
引青鸾无语,心觉五叶虽是敌人,但任其曝尸荒野又于心不忍,抚她瞑目,便同莫惊搜了些木枝碎石,垒砌成坟。莫惊寻来一方木牌,却因不知那虢采芣姓名三字为哪般,只作空碑立在了坟前。
复回至小灵宫三清殿,引青鸾默哀半晌,只因眼前废墟之中,不能入土的尸骨不知又有几人。
莫惊从左右偏殿转了出来,见引青鸾仍木讷于前,几番欲言又止,转见日近酉时,才问:“师姐,你觉这小灵宫当年惹了何事至于灭门?真像岭下老人说的,他们犯了道门清规,通了魔路?可这世间哪有魔?”
引青鸾转过身,见莫惊按着剑柄,缓道:“世间既有妖鬼,岂会没有神魔?”此时一顿,一看莫惊有疑在面,续道,“《大古》中说,‘阴阳化,二气开,清为天,浊为地’,后有八十一族栖分其间。”
“八十一族?”莫惊讶然。
引青鸾点头道:“骨肉凡夫是为人,凶怨失魂是为鬼,蛮荒好斗是为兽,草莽无智是为木,脱胎不死是为仙,阴诡无道是为妖,瞑懵惑众是为精,残恶嗜血是为怪,意聚清浊是为灵,奇力至绝是为神,乱知作邪是为魔……
“上古时期,各族为夺地界相互讨伐,连年战事,各族皆有死伤。上古末期,神魔两族势力锐减,绝迹之时便被后人界定为上古终年。中古时期,人、鬼、兽、木、仙、妖、精、怪、灵九族崛起当道,余下数十族却在中古时期逐渐消亡。下古初始,人间已剩九族,当今世间,只怕无人得见神魔。”
“师姐懂的真多。”莫惊笑道,蓦地对这青鸾师姐心生羡慕,断剑崖上整日唯有练剑学道,浮君山平日修炼之余,定能做些愉悦身心之他事,果听引青鸾接道:“闲时看了杂书罢了”
莫惊便问:“师姐,这《大古》是何人所撰?我能否从浮君山上借来瞧瞧?”
引青鸾答道:“《大古》是前人搜整之书,全文三万字,原文篆刻于古时大骨之上,旧称《大骨书》,说的是上古旧事,篆刻者何人今已无从考证。师弟若是想看,改日我默与你便是。”
莫惊听至此处又是一讶,引青鸾笑而续道:“神魔绝迹于上古,现世与上古已相差数千年,倘这数千年间仍有魔族传世抑或修行转生,我等俱是仙道中人又岂会听而不见?便纵这小灵宫犯了清规,所通之魔又何在?执法之人又何在?”
莫惊心中更惑:“师姐这是在问我?”
引青鸾道:“四十三年前小灵宫因通魔被灭,却在半年前尸骨重现,岭下百姓所说云云也终究是传言,难以拼凑此事于当年的原貌。此间消息当与师兄师姐知会,今晚先在岭下休整,明日动身前往花川。”
“明日便是初一了。”莫惊忽而叹道。
引青鸾深吸一气,望着墟中断骨,只道:“水来土掩吧。”
…………
申时末,司玖陌在驿站外的小摊上,随意打点了些微野果果腹,才又回至棠桥之上。
这棠桥驿仅是一方郊野,是来往商旅过夜之地,位在翁江水之阳,也属逢湖城翁江镇的管辖。驿站内外植有六七棠花,晃眼望去已见新蕾。翁江所过,于这处更显湍急,因地分流,两岸高水数丈,如断崖相对,是以此段河流又有“拆山道”之称,那所谓“棠桥”便筑在这拆山道之上。
司玖陌立在桥上栏边,自桥上望向水中,觉着水里平平无奇,却又透着些微古怪。拈起飞刀一柄,正欲打入河心,忽听桥头卖茶老翁叫道:“姑娘在桥上站了许久,可是口渴,可要喝杯茶呀?”
司玖陌收起飞刀,往那处一望,只见那茶翁并未望着自己,头往一处偏,瞧他模样,是个瞎子。细细一探,知这茶翁内息全无,亦不似习武之人,便移步一过,在茶桌旁坐下,自囊中搜了一枚铜板放在茶碗边。
茶翁过来倒了茶,却未收走铜板,司玖陌只瞧了他一眼,见他双目清澈明亮,却又不像个瞎子。倒了茶,茶翁便转身将茶壶放回炉上烘着,他小声道:“拆山道中有水鬼,姑娘切莫莽撞,伤了她。”
“水鬼?”
茶翁道:“姑娘是外乡人,但会来这棠桥驿,想必亦曾听闻这处半年前生的鬼事。”说时伸手一摸,挪了小凳在司玖陌对面坐下,与司玖陌说了一通,所述与大捕头相差无多,“漆梨篁在拆山道中布了驱魔阵,将那水鬼镇压河下,他却不知那水鬼杀人是身不由己。如今张解道已死,那水鬼也已不再受他鬼气牵制。”
“这是从何得知?”
“老头子眼瞎,耳却不‘瞎’。”抬手指了自己耳朵,露了个憨笑,“姑娘可好奇,老头子这双眼睛是如何瞎的?”不等司玖陌回答,他自续道,“五十年前,老头子气盛傲世,立志打遍天下名家。那年至夏侯寻人决斗,被敌手搜了眼中精。哈哈!眼盲五十年,也算自找。”
尚不知这茶翁如何说到自己的当年,便听他正色重道:“夏侯道门认为,人所以能视,因目中有精,人所以能听,因耳中有精,如此这般,人失目中精则瞎,失耳中精则聋,这是夏侯道门搜精之术的克敌法门。四十三年前,二十六个灵檀观道士,皆是死于夏侯搜精术。老头子眼瞎,见不得尸首,那夏侯搜精术,是漆梨篁说的。”
司玖陌一讶,复盯向眼前着茶翁,心中急想,不知这茶翁究竟是何许人。
“姑娘在想,老头子是何许人?”茶翁拈须一笑,“姑娘不必想了,老头子如今仅是个四处卖茶的废人,江湖之中,已绝不会有人知晓老头子。”鼻翼一皱,“茶凉了,大冷天,姑娘莫喝了凉茶。”
茶翁说罢伸手在桌上一捞,拈起茶碗,便将其中凉茶泼在路边,茶碗甩干,放回桌上,又伸手拎了茶壶,倒了一碗热茶出来。
司玖陌问说:“漆梨篁为何没杀了那水鬼?”
茶翁道:“为那水鬼背后的秘密。”
“什么秘密?”
茶翁道:“那水鬼死了已有七年,亦是死于夏侯搜精术。她死后,魂魄百精四散,落到此地的仅是残缺人魂与目中精。”
“这么说,逢湖、广寒、泾洲,也是这水鬼作祟?”
茶翁点头,复脸面一转,朝向棠桥,道:“逢湖有惊鸿寺,苦印和尚的应劫杖是真的厉害,她进得去逢湖,却出不来,我找不到她。广寒岭上,她已为漆梨篁囚在小灵宫后的山泉之中,我到得广寒,才知她生前是出身长乐村的贫家女子,名唤容蓉。”
“长乐?”司玖陌心思一闪,“便是那棠州壶城的长乐?卓采薇诞下章新壶的长乐?”
茶翁道:“世传那章新壶跟桃源客修了仙,也传长乐村不久也迁去了仙山中,可谁又知那长乐村便在章新壶离去不久,便被屠了村。”
司玖陌问道:“这北州五门被灭,四地灵基异动,与长乐村和章新壶又是何所关联?”
茶翁这却摇头叹道:“这也是漆梨篁想探究的。容蓉残魂存世,定有执念,老头子亦想知道她的故事。可她落入泾洲的是耳中精,老头子怕死,是不敢去了。”
司玖陌听得无语,茶翁又道:“若姑娘有幸,能得知她故事的全貌,还请不忘告知老头子。”忽而朗声一笑,“老头子居无定所,下次再见,或在神安。”
司玖陌眉头一皱,眼前这茶翁明明内息全无,又是双目失明之人,却为何能所知如此?当真世间有此异士,单靠耳力便能听万里、听人心?
茶翁阖了双眸,低道:“若要明察,姑娘当再去柩府司一探。”
听见柩府司三字,司玖陌心生不快,柩府司那腌臜之地她可不愿再落足,这时间,竟思念起拾换酒与潜璇玑来。想至潜璇玑,司玖陌起了忧心,那容蓉的耳中精散至泾洲,纵有漆梨篁驱魔阵镇压,但以潜璇玑耳力之敏,怕也安危难测。
听罢司玖陌所想,茶翁缓然起身,肩上麻布在凳上一拍:“世人道司玖陌是个无情之人,老头子听着却不像。”
司玖陌亦自起身,抬手道了声“多谢”,落指在桌上铜板旁轻敲了两下。
司玖陌走后不久,冷天无客,又近黄昏,茶翁手脚麻利,已将茶摊收叠齐整,各样物什皆收至推车之上。一阵小憩,举步立在桥头,对空忽问:“宛姑娘,你与司姑娘同来此地,莫不是巧合?”
宛略言并未现身,只听她话声自桥头棠花之后传来:“你是何人?”
茶翁道:“方才已与司姑娘说了,仅是个四处卖茶的废人。”茶翁此语,故意以左州神安城口音叙之。
“你到过神安?”宛略言问道,这一句说来,她已在棠桥栏上。
茶翁道:“十多年前,老头子确在神安城里流连一阵。那日渡溪桥畔,曾见了个姓夏的女子怀抱两个女儿……”
“你……”宛略言稍诧。
“枝上月如钩,波摇东风,双笼缓缓流。解系晚宜泊,柴釜暗火,残雪煨鱼肉。”茶翁慈笑,“热茶尚有,当年的故事宛姑娘可有闲情愿意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