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幻海灵图

有道是:墨云低,白鸟去,拟罢山河风雨急。

…………

闻道六年,腊月廿五,已近辰时,萍阳府如意楼。

引青鸾醒来时,觉着布衾厚重,又加屋中一炉炭火,正是暖意融融。调和内息,便觉头已不疼,只是尚不知睡了多久,后颈存有些微僵痛。坐起身来,将背后偎在床头,活了后颈气血,才见自己那雪烛杖便靠放在床尾,狼皇玉恰在枕边,此时潜璇玑正端了一只瓦罐进了客房。

“师姐醒了,可觉如何?”潜璇玑已在床边坐下,将托盘置在了床头的矮柜上,“我观师姐卧而不安,一夜惊醒数次,只是惊醒之后犹不知人事,又见师姐舌红、脉弦细,便熬了这一碗,助师姐安神。”

潜璇玑滗了一碗药汤出来,扶起引青鸾,递过药碗:“是酸枣仁半碗,以春雨三碗煎汤得二碗,入茯苓、小草各一匙,玄参、芎藭各三片,甘草三指一拈,并煎所得。”

引青鸾饮下,甘苦无关,却问:“现下是何时辰?”

“到辰时了。”潜璇玑接了药碗放下,又拿了引青鸾右腕过来把着,“昨日亥时,是司……师姐在水底找见了师姐,若不是师姐的雪烛杖和狼皇玉有幽光发出,只怕还要找上许久。”

引青鸾心底一暖,一抚枕边狼皇玉,方道:“师妹,劳你将雪烛杖取来。”

潜璇玑应了一声,起身从床尾拿起了那雪烛杖,此时只觉那雪烛杖入手忽如燕羽轻,忽如千钧重,忽如霜雪冷,忽如烈火热,这雪烛杖想必耗了浮君掌门撤庐庭不少心血,也可知引青鸾于他眼中重量。

待引青鸾得来长杖,便反复摩挲,杖上幽光也渐淡了。引青鸾闭了双目,口中呢喃有辞,只是她说什么“太淼”“幻境”,潜璇玑也听不明白,便问说:“师姐?”

引青鸾睁开双眼,说道:“师妹去登萍海寻我,可见到一个身长丈许的怪人?”

潜璇玑答道:“身长丈许?并未见到……可这世间哪有这样的人?”

引青鸾摇头,昨日那似是而非的景象,她竟记不清了。

“师兄师姐呢?”引青鸾问道。

…………

辰时,登萍海南岸,另一五叶观弟子于此处寻见了流炎嵩,此人名为孛骊,是流炎嵩的师兄。

孛骊于流炎嵩身旁单膝蹲下,抚着流炎嵩左腕,一阵之后,流炎嵩方始醒转。哪知流炎嵩一经醒来,竟直呼求死。观流炎嵩周身已无完肤,孛骊着实为这师弟痛心。孛骊红着眼,予流炎嵩喂服下一枚止痛丹药,流炎嵩才稍稍平复。

待流炎嵩喘息渐平,孛骊方问:“是何人害你如此!”但看流炎嵩伤口之中来回来去穿梭的毒虫,孛骊咬牙,“是长清谷?”

流炎嵩双目泪流,紧抓孛骊的手,却说不清楚话来。含糊一阵,在孛骊听着,重伤师弟的是一个身上满是黑纹、身长丈许的怪人。而那怪人疯疯癫癫便罢,却一身兼修了河氏九门的术法。

流炎嵩拼全力将所见所知尽数说与孛骊听了,却在末了,应是孛骊予他服下的止痛丹药失了药力,流炎嵩体内的长清诡毒又被催动,便在孛骊的眼中,流炎嵩身上的寸寸伤口正缓缓撕裂腐烂。

“让我死!”望着孛骊,流炎嵩眸子那深深的褐色已然泛白,目光也已然涣散。

孛骊牙关紧咬,拾起流炎嵩的兽牙,双手不住颤抖,蓦地两眼一闭,右手之中多出一柄鹿角,正要将之刺入流炎嵩头颅以解他苦痛,忽觉身后有异,右手一顿,遽然转身,只见立在身前四丈之外的是一个摇着折扇的书生。

“在下容无妄。”容无妄说了姓名,合起折扇朝孛骊作了一揖。

孛骊胸中怒火焚焚,又觉着容无妄没有内息,只作路人,便低头一看流炎嵩,只见他又已昏死过去。

容无妄折扇捻开,说道:“如此不通礼数?”

孛骊将流炎嵩身子摆正,站起回身,冷哼一声,手里那鹿角之外生出一层浅灰色的影子,霎时间,容无妄足下青草便缚住了他双踝。

容无妄叹了口气,心道,出门在外,怎不挑一件像样的兵刃?

孛骊皱眉,只因容无妄忽然激荡的杀气让他倏地觉得肝胆一寒。眼见容无妄笑面不改,孛骊越发觉得心神不适,催动内息,那缚在容无妄双踝的青草顺着容无妄的双腿便往上紧紧缠绕。

容无妄两手垂下,折扇仍开,他说:“五叶观多行不义,恣意捉妖囚兽,你的族类定有命丧他手,你不恨?”

“你说什么?”孛骊紧皱眉头,脸面也扭曲起来。

谁知在容无妄话音方落之时,那缠缚他双踝的青草便即停了。孛骊大惊,便在他与容无妄一侧,那青草骤然倒转,草间生出带针虬枝,尽指向他。

孛骊心说岂能如此?五叶禁法绝无为外人破解之理!

见孛骊迟疑,容无妄忽地动手,折扇旋出,直击孛骊手里兵刃。孛骊手拿不稳,鹿角脱手而出,钉在了地上,便是瞬间,便有青草将那鹿角紧紧缠绕而拖入了地下。

容无妄折扇回手,只道:“你走吧。”

孛骊一愣,不知容无妄为何如此,不再多想,孛骊携起流炎嵩转身便走,谁知容无妄手中折扇复又旋出,直直从孛骊背胸穿过,将孛骊上胸削了一半。

“你——”孛骊的上半身摔在地上,流炎嵩也滚落在地。孛骊的眼睛转向容无妄,便见此刻容无妄身边,立了一只小妖,是先前为他囚在鹿角之中的那个。

那小妖盯着孛骊,有青草将孛骊怀中的兽牙夺了过去,待孛骊没了气息,才望向容无妄。

“你走吧。”容无妄这一句,是与那小妖说的,“修成人形,游历人间也好,遁居山林也罢,不须去惹五叶观的人。”

那小妖应了,恭敬呈上孛骊的鹿角与兽牙,容无妄拒而不收,那小妖藏好,不出一语便消失不见。

片刻,容无妄走近孛骊的尸首,觉流炎嵩一息尚存,眉头一蹙,方要动手,只听林中灵息有动,来了两人,此时动手处理流炎嵩,只怕不便善后,便径直去了。

…………

却说拾换酒与司玖陌前来登萍海探查,觉察此处有异,便立时近来,却还是没见着容无妄。

“追?”司玖陌远眺疑似容无妄所去之向,问着拾换酒。

拾换酒说罢“不必”,便欲查看地上的孛骊和流炎嵩。孛骊的两半尸身余温尚存,拾换酒于他尸首上摸索一翻,并未取得什么线索。流炎嵩在此时又惊醒过来,与方才一般,在地上痛得打滚,大呼欲死。

司玖陌心生厌恶,只因流炎嵩双目流脓,身上伤口已腐烂见骨,发出恶臭气味。

“应是长清谷的诡毒。”拾换酒倒不似司玖陌那般掩鼻倒退,随手拾起一枝树杈,探入流炎嵩腹内,只见其中百万只细如屑末的毒虫穿梭来去。

“他应以已没了心智,你看还能探出什么?”拾换酒站起身来,弃了树杈,那被拾换酒挑出流炎嵩尸首的毒虫,失了□□便僵直死去。

司玖陌长出一气,使了影法,流炎嵩便平复下来。当时他喉咙口舌已然为毒虫啃食,完全说不出话了。司玖陌不愿浪费时间,心头呢喃一句“总会再见”,便送了那流炎嵩一程。

“什么也不知道。”司玖陌说道,忽地觉得手背一痒,竟是在施展影法之时,中了流炎嵩体内毒虫的余毒。

…………

登萍海湖岸,容无妄于暗中望着拾换酒与司玖陌遽去的背影,反手将那带血折扇抛入湖中,忽问:“你还不走?”

那小妖现了身来:“没处去了。”

容无妄不语,望着为湖水缓缓荡去血迹的折扇缓缓漂远。

那小妖与容无妄一般望着折扇,便问:“恩公为何杀五叶观的人?”

登萍海上的阴云渐渐攒聚,容无妄坐在石上,说道:“想杀,便杀了。”

那小妖一顿,容无妄又道:“你走吧,今日之事,绝口不提。”语毕,他与小妖之间的石地之上,蓦然划出一段刀痕。

这次,那小妖没再迟疑,悄悄远去。

…………

辰时过半,萍阳府如意楼。门外传来响声,是拾换酒与司玖陌外出已回来。司玖陌进了门来,问罢引青鸾,知她已然无恙,才让拾换酒也进门坐下。

“不见莫师弟,倒见了那流炎嵩。”拾换酒饮了一盏茶,“为长清诡毒所蚀,见阎王去了。”

此时司玖陌已取来火钳,在火炉中添了炭,又将两手举在炉上烘着,只见她手背的绿影缓缓消了,不知是炉火暖了血脉,还是闻见了潜璇玑药囊中的蘼芜之香。

引青鸾道:“昨日在湖边见了个身长丈许的怪人与流炎嵩相斗,那怪人会使名刀埠的刀法,好似也懂得连商馆的画境之术,不知是他毒了流炎嵩,还是那府衙的曾函?”

“曾函修为太浅,尚不足以催动此等诡毒而将流炎嵩毒至求死。”拾换酒道,“皮开肉绽、流血不止、枯腐不堪,魂魄也失了一半,能炼制这等诡毒的修为应不在长清掌门钟离升之下。”

引青鸾缓缓点头,司玖陌却忽道:“怪人?连商画境?”

引青鸾便将昨日她如何遇到怪人,后于太淼幻境之中行了何事,凭着所剩记忆,细细述了一遍。

司玖陌听罢又道:“青鸾,你所说的太淼幻境,并非连商画境。”

“师姐何出此言?”引青鸾问说。

“太淼二字古书便有,不会是连商馆所造。”司玖陌道,“照那女子所说,在你之前入谷又知其名的,是浮丘固、寒涯、撤师伯、章新壶四人。这浮丘固是何人我还当真不知,章新壶更是隐匿于江湖传闻之中,唯有寒涯与撤师伯能请教一二。”说罢瞧向拾换酒,意在询问寒涯愿否现身赐教。

拾换酒内息运转,方道:“寒涯并未入过这太淼幻境。”

引青鸾接道:“我师父也从未提起过。”

“难不成是入过幻境之人,都不记得有过此事?”潜璇玑说罢便觉不对,别人不记得,引师姐却记得些许,当下话锋一转,急道:“难不成,我们要去寻那浮丘固与章新壶?”

引青鸾道:“狐迹建国已数百年,前朝浮丘也已匿迹数百年,眼下这浮丘固并未复国,只怕此人也已作古,试问多少人能如寒涯一般成为器灵?总不能去憔州找那什么浮丘伯赫?”

“那章新壶呢?”潜璇玑问说。

拾换酒摇头:“七年来,章新壶此人流于江湖的只有传说,我等如何能找得此人?”

“那可怎么办?”潜璇玑稍急,“如此便断了线索?”

“断了么?”司玖陌道,听潜璇玑一声轻哼,正待续道,手背的绿影却倏忽严重起来。

“司……师姐也中了毒?”潜璇玑瞧见司玖陌手背的绿影,便问道,只是心切之下,神色上颇有幸灾之意。

司玖陌自知潜璇玑的心思,只一笑,催内息将绿影压了下去,说道:“已无事。”

“那便好。”潜璇玑没力答了,便望向炭火,想假装添炭,又碍着司玖陌正在炭炉一边,心中害臊,憋得脸上微红,听司玖陌笑道:“璇玑当真小姑娘,心思藏不住。”说罢又笑了笑,却忽然间她手背上绿影复现,只得无奈,“这长清谷的毒术,比幽合巷精巧多了。”

潜璇玑瞧向拾换酒,拾换酒眉头一皱,眼神一动,潜璇玑小嘴一抿,右手从怀中抽出三根银针。司玖陌微微一笑,也不躲闪,捋了手袖,任潜璇玑于自己左臂上一手摸脉,一手施针,刺的是少商、鱼际、列缺三穴。

“这三穴可资师姐宣散肺气,以助解毒。”

“这般简单?”司玖陌佯作不信。

“此法取于《十二针经》,师姐若不信,我再煎一碗解毒汤给你。”说完就端起矮柜上的托盘,夺身去了。

待潜璇玑不见,司玖陌便道:“我与青鸾说说话,你出去。”拾换酒应了,行至屋外阖上了门。

“师姐要与我说什么?”引青鸾问说。

司玖陌却摇头,只道:“璇玑这小师妹,定会寻法子苦我。”

…………

如意楼东厨外,潜璇玑将瓦罐和陶碗放在井边,去东厨又讨要了三碗春雨水,恰见拾换酒下来。差他打水涮洗瓦罐陶碗,才开了药囊翻找草药。

等拾换酒将那瓦罐刷洗干净,潜璇玑便将一小把草药放入其中,以井水将草药洗了,滗出井水,三碗春雨水方可尽数倒入瓦罐。

“是些什么?”拾换酒无事便问。

潜璇玑眸子一动:“龙胆可以强五脏、杀蛊毒;蓝实诸毒可解,杀蛊毒亦可杀螫毒;赤箭可杀鬼物百精,除蛊毒恶气;徐长卿可以杀蛊,亦可以温龙胆、蓝实之寒。”

拾换酒不知这些许药草何如,但听那“龙胆”二字,便觉这一碗汤药煎出来定是极苦的。

忽见得东厨屋后的草房檐下,有燕窝一只,潜璇玑又是眸子一动,差拾换酒去取炭火炉子,待他不见,便去了那燕窝之下。瞧着左右无人,潜璇玑屈膝跃起,两手扶在了檐上。见燕窝之中留有燕屎少许,潜璇玑一笑,心或燕屎可治蛊毒,又可逐不祥邪气,司师姐也非不可用。心中笑罢,便掏了一小撮藏在手心,快快回了井边。

拾换酒端来火炉,潜璇玑已将燕屎放入瓦罐之中,又净了双手,拾换酒什么也看不出来。

药草在瓦罐中泡着,两人又闲话了几句,等火炉中炭火燃起,潜璇玑却又差走了拾换酒。骗说归雁篱弟子煎药之时,旁人不得在场,拾换酒无奈,便自去了。

拾换酒料想司玖陌与引青鸾在屋内说的定是些姑娘家的悄悄话,此处又被潜璇玑赶出来,便索性去那城中游荡,算起来,上次路过萍阳府应有两年了。

萍阳府位在狐迹北州东南部,南有登萍海,北有伏虎林,此城自是北州地界内渔猎丰饶之处。深冬时节又逢天阴,街上行人虽不多,行至街市,仍可见不少猎户渔夫售卖虎豹鱼物。

拾换酒将这狐迹国游走过大半,见识略广,街市上售卖的物什,他也大多见过,不觉有甚稀奇。

走走停停,听得前方不远传来叫嚣之声,应是哪位猎户冲撞了巡街的捕快。拾换酒向那处一眺,暗道萍阳路窄,那执杖叫嚣的竟是曾函。看他模样,额头脖颈、两臂双腿,都有麻布缠绕,看来他昨日没少受伤。

这曾函前日被潜璇玑教训了一顿,昨日被石阵摆了一道,今日又被拾换酒碰见,也让拾换酒起了捉弄之心。拾换酒向那处近了近,有意让曾函的随从看见,见那随从与曾函通报,拾换酒便转身拐入了一条小巷。

这日跟着曾函的有三个随从,应只是普通捕快,四人跟着拾换酒便到了一处巷尾,拾换酒已朔风枪解下,在这里等着了。

昨日未及细看,现下曾函与拾换酒正面相对,忽地心中一顿,使的长枪,铁衣半臂,似是铘阳八荒阁的装扮。复见拾换酒似笑非笑,目光凛冽,只觉如风刀直劈脸面。

“曾捕头……他像是八荒阁的人。”一个随从对曾函说道,“半年前我见过八荒阁的人……他们很凶……”

“八荒阁又怎样!他就一个……人……”曾函吼道,然他话语之中已失了锐气。

…………

方至巳时,如意楼东厨井边,司玖陌下了楼来,见潜璇玑正煎着药,便问:“师妹,你这解毒汤药苦是不苦?”

潜璇玑头也不回,只道:“哪有不苦的汤药?”

司玖陌坐至井边,她道:“听闻花蜜可以解毒,若是饮前拿花蜜调入汤药,也是苦的么?”见潜璇玑不答,司玖陌又道,“我有一事想请教师妹。”潜璇玑仍是不答,司玖陌只自问说,“不知是慈寰殿的生法厉害,还是归雁篱的清法厉害?”

潜璇玑来了气,亟道:“自然是归雁篱的清法厉害!”

“这是为何?”司玖陌道,“我曾去过铘阳慈寰殿,见过其门人弟子差神、驱魔之术,却不曾见其人施展生法。”

潜璇玑这才回头望向司玖陌,见司玖陌左臂仍然袒露在外,肌肤之上已然冻起了皮屑,又见那三枚银针在寒风中弹动,心中想笑却笑不出来,只道:“我先帮师姐撤针。”

撤了针,等司玖陌放下手袖,潜璇玑才续道,“慈寰殿生法凭幻术拔除鬼恶气与邪气,倘修为不足,反倒容易为那虚幻的神魔力与鬼恶气反噬而两皆丧命,是以慈寰殿门人弟子绝少为旁人施展生法。归雁清法是借自然之道,多使病者以己之力驱出病邪,即使施法遇险,也能催借自然之力化去鬼恶气,施法者毫发无伤,病者也因被激发的清气而可保全性命。”

“借刀杀人么?”司玖陌叹道。

潜璇玑未答,此时已将解毒汤煎得,滗在陶碗中后,方复问:“师姐怕苦?”

司玖陌一笑,想她司玖陌漂泊江湖这几年,若是怕苦,哪有她司玖陌的如今?亦不答,司玖陌右手端起陶碗,感了温凉便一饮而尽。

潜璇玑愣着,心道:司师姐从来喜好干净,若她知晓这解毒汤里合了燕屎,不知要作呕几日。

潜璇玑心中想着便要发笑,却听司玖陌微微笑道:“五门此行当和睦一心,便是这极苦的汤药中还混了什么,师妹也定是想助我快些解毒。至于师妹所爱,师妹不必怕我。”说罢,司玖陌放下陶碗便即离去,唯留得潜璇玑羞赧原处。

…………

又说拾换酒从巷尾出来,再回至街市,一路眉开眼笑,方才定然好生活动了拳脚。走了少时,背后忽有杀气袭来,拾换酒也不转身,仍避开人群往偏僻处行去。

萍阳府通明巷中,拾换酒等来了尾随之人。

“是冥河坊的道友,来取唤魂铃的?”拾换酒执枪立地,左右瞧着那两人,一人是任问星,剑仍在背,两手握拳,肃立那处,脸面泰然,是个谋定后动之人,另一人是施邻姜,剑已出鞘,透着冥光,目有怒火,直要杀死拾换酒之状。

“我——”

见任问星出言,拾换酒忽地摆手截道:“行了行了,任问星嘛,栾蘋的二徒弟。”转眼对施邻姜,“施道友,好久不见。”

任问星眉梢一动,听见拾换酒直呼尊师名讳竟还能沉得住气。此刻又想,拾换酒从冥河坊盗走唤魂铃,施师兄丝毫未觉,莫不是真有隐情。只是此念一闪即逝,不敢单凭拾换酒一句“好久不见”便怀疑自己师兄。

施邻姜却鼻孔出气,不愿废话,一双怒目不离拾换酒,剑身一偏便劈了过来。拾换酒反拿枪柄,将枪倒转,顺势划开施邻姜的第一剑。

然而施邻姜出剑迅捷,肉眼看来,上下四方之向皆有剑影劈向拾换酒。然长兵克短兵,但看拾换酒单手挥枪,枪影亦是笼罩他周身,只听得叮叮叮叮一串金器敲击之声,无数火花迸射溅地。

任问星在一旁审视,长剑已悄悄出鞘,心中想,邾奕师兄掌管纳魂匣,现下不在此处,我们尚担心无以克制潜璇玑,现下想来确实多虑,茯歧汇聚逢湖之前,他们五人也算是各自行事,不见得便像那凤剪镯所说,四人同进同退。

却说施邻姜被拾换酒防得攻之不进,心中一急,便道:“任师弟,快些出剑,我二人一齐将他拿下!”

任问星与杭鳞溯皆是栾蘋授业,修为与杭鳞溯相当,这施邻姜是他二人师兄,又是冥河坊中掌管秘宝的护卫,修为已在杭、任二人之上。

拾换酒此时便想,当初与杭鳞溯相持甚久,是因他携着一柄能克寒冰的利器,如今二人,施邻姜手中长剑名唤“无光”,是属伤魂利器,与朔风枪不生不克,斗至现在,施邻姜仍未施展无光剑的伤魂之法,自是对唤魂铃有忌,而那任问星,倘若他的长剑能克寒风,那便是造化弄人了。

想罢,拾换酒枪身当空一转,两手一换,横枪格了施邻姜直面一劈,登时冽风霍霍,只推施邻姜后退。不待他站稳,拾换酒两臂交前,手握枪中,横枪自左右打将过去。

施邻姜不住倒退,又是一串叮叮叮叮之声,是他施邻姜手腕急旋,左格右挡,然而拾换酒的每一击都伴寒风猎猎,此时已见他枪身与施邻姜的剑身之上都生了白霜。

瞬时间十余招后,拾换酒忽地将枪尖下指,攻向施邻姜的膝盖。后者向后顿步,长剑下沉,不料拾换酒抬枪急上,在施邻姜胸前一打。枪尖振了一振,徒生的霜冰已破碎至地,施邻姜也吃痛退出了丈外。

朔风与寒涯是为相辅相成之器,拾换酒此时颇觉这新兵刃很是顺手,但看眼前的施邻姜,又觉他一把长剑当刀使,手段如何能施展开?

施邻姜退出丈外,却遽然前攻,上下两剑都被拾换酒划开,倏忽间他纵身跃起,长剑自上而下,看那无光剑通神变得混黑如炭,他已欲动用魂力与拾换酒相抗。

“师兄切莫!”是任问星在旁一喊。

这时间只听当当两声,唤魂铃音振起,施邻姜便当空一定,拾换酒倒转枪身,手握近枪尖处,横枪一扫,便打在空中施邻姜的双膝之上。然而此时,本来直逼施邻姜当胸的寒风,忽地转向,直取任问星那处。

拾换酒暗道糟糕,当真怕甚来甚。

施邻姜倒地打滚,任问星已仗剑入局,他那长剑一扫,寒风便转至他身后,再没踪影。

拾换酒眼见如此,也不气恼,冥河坊擅长炼器化魂之术,术法用器多以“化”为主,先前那杭鳞溯用了能化寒冰的冰柩剑,眼前这任问星用的是能化寒风的兵刃,虽说不幸,却不意外。

拾换酒眼睑一皱,瞧见了任问星所用长剑是以青铜为质的利器,剑身之上镂有铭文,临近剑格之处,依稀能辨“尘棺”二字。

任问星没再说话,长剑左右急点,闪出星光。然拾换酒朔风枪每每与之格挡,皆有内息为其牵制之感,更有朔风枪为他那尘棺长剑相吸的坠坠之感。任问星只内息吞吐,时刻想凭借手中的尘棺剑将拾换酒的朔风枪吃死,心念一动,自己一味想收,拾换酒却一直不放,如此一来久战必败。

拾换酒也知,朔风枪对上尘棺剑,那是此消彼长之势。冒然催动朔风,只怕便和施邻姜冒动魂法一般无智。眼角余光只见施邻姜持剑欲来,拾换酒便手握枪尾,与任问星隔开距离,朔风枪左右弹动,与任问星的尘棺剑时而迎击、时而避开。

瞧准时机,便在施邻姜入局之际,催寒涯将任问星的尘棺剑一封,朔风枪当空倒转,便打向施邻姜右肩。便是这时,朔风换了寒涯,施邻姜剑身在挡,如肩扛千钧之力,更加方才双膝受击,此时险要跪下。又是拾换酒枪尖一移,正打在施邻姜当胸。

一瞬之间任问星已到,剑尖已在拾换酒身侧三尺之处。拾换酒疾转身来,朔风枪挥下,按在尘棺剑上,内息一吐,朔风与尘棺便各自难脱。任问星未想拾换酒会如此赠来朔风之力,此时忽受恩惠,只觉有诈,便将内息一撤,尘棺便和朔风相互分离。

拾换酒一得脱控,枪柄便在任问星腕便一绕,这时任问星才恍然察觉,这拾换酒是借机要废掉尘棺。然而任问星内息方附,朔风枪的枪尖已扣在自己右腕。登时只觉右臂一振,冷痛入骨,使不出力来。拾换酒却乘势压下任问星右臂,左手一掌借唤魂铃之力在任问星心口印下一击。

任问星剑尖支地,仍对拾换酒怒目而视。拾换酒抽身退开,亦是以枪支地而立,只因他方才为骗任问星,耗了太多内息。

拾换酒猜测冥河坊尚有其他门人弟子在左近,不愿再留,朔风负背,便急回如意楼。

…………

登萍海湖岸,孛骊与流炎嵩尸首一侧,吴薄衣与怨老立在那处。

“来这作甚?”怨老侃道,只因眼前这两具尸首,没留下来一丝怨气。

吴薄衣环顾四周,见树木倒拔、草土翻覆,便说道:“怨老不觉这二人的尸首有些微怪异?”

怨老冷哼一声,仍在不悦凶手不留怨气,不过又想,司玖陌所杀之人三魂俱散、七魄皆碎,而魂散犹能再聚,魄碎也尚可重合,可寻常人一旦中了长清诡毒而死,非止魂散魄碎,便连阴间也去不了,直让人断了佛家所谓轮回之道。

吴薄衣续道:“流炎嵩身中长清诡毒,杀他的却是司玖陌的飞刀,这孛骊又是被另一人所斩,倒不像是拾换酒的枪法。”

“拾换酒那厮喜好偷学武功,难说不会什么斩人招式。”怨老望了望深深插于流炎嵩头颅之上的飞刀,“一日之内连死两个好手,五叶观,嘿嘿,技止此耳!”

吴薄衣却道:“孛骊修为在我之上,倘若是我对上那凶手,只怕亦然命悬。只是怎地长清谷先动了?凤剪镯和荀签雪应仍在逢湖才对。”

怨老道:“那我先过去问问凤剪镯,再去连商馆。”

吴薄衣睥睨尸首,出言说道:“啧,没想到流炎嵩死得那么快,亏得我浪费心思骗他。”

“流炎嵩死了,你也不用急动用拒鹤。”怨老忽地叹了口气,“你与凤剪镯将整个冥河坊都骗了,以后也当小心应对。”

“骗冥河坊?是她凤剪镯的包袱,扣不到我背上。”吴薄衣右手手指一搓,控傀魂将孛骊与流炎嵩的尸首一并斩了粉碎。

湖心之上,一声春雷响彻林间,阴云之下,又氤氲起来。

…………

巳时末,拾换酒回至如意楼,一场绵雨蒸得他衣衫外面湿湿润润。东厨外,正看到有客栈伙计在为潜璇玑支起大伞,潜璇玑仍坐在小凳上煎着两炉汤药。

那伙计走了开去,拾换酒便进来大伞下,潜璇玑便瞟了他一眼,问说:“师兄打架了?”

“日日都技痒。”拾换酒一笑,“师妹寻来的这朔风枪,太也顺手!”

潜璇玑欣喜,只道:“那便好。”

“嗯?”拾换酒心中忽觉好玩,想着冰渊枪于立春那日损毁,方告知潜璇玑自己须寻一件新兵刃,却数日间,潜璇玑便得来了朔风枪,本想说说冥河弟子便在左近一事,却此刻直问:“师妹,这朔风枪你何以寻得?”

潜璇玑道:“四年前,狐迹派人来捉拿师父和师叔那时,幸得师兄、叶师兄与二师兄过来相助。那日见师兄使的兵刃是冰渊,不免觉得阴冷……有失八荒侠士风范……那时我便想为师兄寻一件更为磊落的兵刃。这次得见朔风,便觉喜欢,朔风之凛冽自是强过冰渊之阴冷。”

拾换酒忆起四年前,他和叶隔川、武柏舟前去归雁篱时,潜璇玑也不过十一岁,竟已有这等想法,心生叹服,便听她续道:“住到铘阳之后,我便时常与阁里师兄们请教。八荒阁的师兄们南来北往,所知深广,我便知如今狐迹六州,是北州的兵刃为好。”

拾换酒心说确实如此,狐迹国内左、真、叠、憔、棠、北六州,左州有都城铘阳,乃狐迹之国心,水陆通达四境;左州以西之真州,百姓善文谋,朝中谋人多从真州;左州以东之叠州,土地丰饶,乃是狐迹粮仓;真州以西之憔州,地势百变,易守难攻,江湖人多聚之;左州以南之棠州,地大物博,最为富庶;唯有左州以北之北州,盛产铜铁矿石,兵刃最为精良丰富,兵戎之力致使另五州不能过之,朝中大将也多从北州。

“暮师兄与我说,萍阳府虽重在渔猎,却是北州州府所在,亦是大城,北州各路商队都在萍阳交易,若想寻得好的兵刃,定要到萍阳来。”潜璇玑口中的“暮师兄”即是八荒阁的暮行云。

潜璇玑续道:“我曾想亲自到萍阳来看一看,师父却因我年纪尚小而未允准。直到半年前大雁山会武之时,暮师兄、叶师兄与二师兄同来北州来寻觅药草,我托暮师兄替我留意,才知苔县的钟铁匠新铸了一柄名叫朔风枪的兵刃,便要在年前送来萍阳售卖。”

却说立春那日,拾换酒伤愈,告知潜璇玑要另寻兵刃。便在第二日,萍阳有朔风的消息便即被素鸟传来。潜璇玑到来萍阳,与当地铁匠铺交涉,才知对方收金不收银,好在还剩几日,便在萍阳城门告示栏揭了求医榜。那事已了,潜璇玑在雇主人家换了黄金,这才能换来朔风。

“原来师妹为取得这件兵刃,废了这许多周折。”拾换酒说道,心中对这璇玑师妹不胜感激。

转而听得两炉汤药咕咕作响,潜璇玑便道:“这是双花竹叶饮,方才司师姐来取药之后,我便去左近药庐买了些许北州银花、左州野菊、裔国竹叶,这三味调制煎汤以代茶饮,可助司师姐与引师姐调理气机,安神解毒。”

拾换酒便问:“银花、野菊、竹叶,为何取自三处地界?”

潜璇玑一笑:“银花以北州所生为好,野菊以左州所生为好,竹叶是裔国所生为好,至于为何,想是各地灵基有别之故。”

说那裔国位在狐迹国之东北向,乃是一处小国,独尊幻境之术,与狐迹国唇齿相依,但是否成盟仍在游说之中。

茶饮已煎好,潜璇玑取了两只长近一尺、宽约三寸的竹筒小壶,分别装了两炉茶饮,请东厨伙计收了大伞和火炉,才与拾换酒一同上了客房。

说引青鸾房中,她正于床榻上打坐调息,听见潜璇玑轻轻敲门声,并应了他二人进来。潜璇玑见司玖陌没在房中,心生疑问,问了去处,引青鸾便答,司玖陌说那登萍海暗藏玄机,便已独自一人再去探查。又言及等拾换酒归来,三人便可同去登萍海,与她于救起引青鸾之处会和。潜璇玑将两壶茶饮都交与引青鸾,三人打点行装,便出门往登萍海去了。

…………

午时,阴云不散,绵雨依旧,登萍海上湖浪缓缓。

拾换酒三人到得昨日引青鸾落水之处,司玖陌果然在这,伞面慢转,不知她所想。

引青鸾走上前去,轻轻唤道:“司师姐?”递过竹壶,司玖陌却没接下,她只道:“你听。”

拾换酒于潜璇玑也走上前来与她二人并肩站着,引青鸾不敢再说话,收好竹壶,只侧耳辨听。

足下湖水泊泊,有落浪拍石之音,四周绵雨润润,有滴水打叶之音,远林软雾晕晕,有鸟兽踏草之音,只是,这些一皆稀松平常,三人俱不知司玖陌是何意思。

“你看。”司玖陌又道。

潜璇玑与引青鸾一般,亦是眼珠乱转,于前方湖面目力所及之处皆收眼下,也觉稀松平常,不过是微雨湖畔,湖中扁舟几许,湖外青山朦胧,颇具画意罢了。

引青鸾忽地一诧:“师姐是觉得,这登萍海是一幅画境?”

司玖陌道:“但不是连商馆的手笔。”

其实引青鸾和潜璇玑皆不知司玖陌如何辨别这登萍海便是一幅画境,拾换酒沉思少时,才道:“连商远在棠州,其修为与灵基应难支撑此处这般巨大的画境。”

司玖陌道:“修为远在连商之上,又必熟知画境者,我倒能想得一人。”

“是谁?”潜璇玑问。

司玖陌未答,引青鸾便道:“师姐想到的……是河氏祖师?端河侯狐迹羽?”

河氏祖师狐迹羽出身狐迹王族,五十四年前创立河氏九门,却在九门叱咤江湖之时溘然长逝,封号为“端河侯”。倘若狐迹羽还在世,也有百余岁之龄。

司玖陌点头,复道:“狐迹羽,也是我所知中唯一能身兼九门功法的人。”

“这人早已死了呀?”潜璇玑说道,“难不成他死后入了魔道?成了人魔?”

拾换酒叹了口气,不愿想那般遥远,只道:“逢湖、棠桥、广寒、泾洲四处灵基异动,莫师弟已先知登萍有异,四处水路汇聚于此,此地又有幻境如是,其间定有联系。”

“只怕莫惊并非先知登萍有异。”司玖陌反道。

“此话怎讲?”拾换酒问说。

“水路。”司玖陌道,“只怕莫惊与宛略言先知之事是张解道脱出天道山,莫惊先到登萍海,或许是追寻张解道而来。”

拾换酒忽想起什么,讶道:“棠州天道山在侪翔城辖境,又在大河河畔,大河连通侪翔,侪翔与萍阳有运河南北贯通,运河自南向北进入左州,沿途能过神安、铘阳、神土,而后出了左州便终于登萍海……”

“神安、铘阳、神土?那不正是……幽合巷、八荒阁、断剑崖的所在?”引青鸾说道,“只是这张解道是何人?”

“张解道,山石门弟子,是四十三年前进入吕洞的第一人。”司玖陌道,此时忽地一笑,“逢湖的鬼气,与天道山的鬼气只怕确实一样,流炎嵩那死人还真诌中了。”

引青鸾望向司玖陌,眉头稍皱:“师姐的意思是,逢湖、棠桥、广寒、泾洲的灵基异动,是因随张解道而来的鬼气?倘若如此,张解道定然在半年前就已身在登萍海,若鬼气从此散出,逆水而上,确实能过那四处。”

“花川。”司玖陌忽道。

“花川?这是哪里?”潜璇玑问说。

“自登萍海逆水而上,经那四处地界,再聚之处便是花川……花川?”拾换酒眉梢一动,“这好像是山石门所在!”

“莫非以张解道的修为,仍难将鬼气自登萍海透至那花川?”引青鸾道,“我入的太淼幻境中,只有那女子一人,并未见着张解道啊?难道张解道藏在登萍画境之中,而非太淼幻境?”

司玖陌不答,显是还未参透,忽又问:“怎地差了半年光景?是我猜错了?”

拾换酒与引青鸾猜知司玖陌心思,各自心中也是疑惑。

张解道于半年前便已脱出天道山到达登萍海,鬼气逆水而上,已然依次撼动逢湖、棠桥、广寒、泾洲之灵基。倘若鬼气为河川所限,沿运河北上便是最短水程,有如此怪异的鬼气掠过神安、铘阳、神土三城,且不论河氏中原道三门,幽合巷、八荒阁、断剑崖都应感之才对。

若说半年前,幽合巷与断剑崖都已前往大雁山与会门中无人便罢,八荒阁却不该丝毫未觉。而半年后,宛略言定是查知明确线索,不然定不会点出张解道此人此名,而莫惊是否追寻张解道却仍是疑问。

几人无语,所说也皆凭空臆测,为今之计便是尽快寻得莫惊。恰在这时,引青鸾腰间狼皇玉闪出青光,潜璇玑的素鸟也忽地现了身来,此是灵物感知危机之状。见狼皇玉青光迭起、素鸟现身,司玖陌与拾换酒也皆肃然。

恰是石阵方向有传信素鸟掠来,潜璇玑便道:“是莫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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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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