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孤舟太淼

有道是:水满平湖初知意,念往昔能有几。

…………

闻道六年,腊月廿四,午时,逢湖畔望湖亭,司玖陌、拾换酒、引青鸾与潜璇玑对坐方桌。

百无聊赖,潜璇玑右手支着下巴,左手挥挥茶盏上腾起的热气,又逗逗桌边跳跃的素鸟,只道:“还剩六日便是初一了,却找不见莫师兄,这如何是好?”

司玖陌道:“或许莫惊到的地方素鸟到不了。”

“断剑崖到逢湖一路有这么个地方么?”潜璇玑瞧司玖陌心思不在此处,心中愠愠,“岂有素鸟到不了的地方?”

“水里。”司玖陌道。

潜璇玑一时无语,自知素鸟虽是妖物,却确无入地下水之能。然而莫惊师门断剑崖既不似八荒阁那般修习缩地之术,也不似浮君山那般修习驭水之术,是以他自然也无入地下水之能。

司玖陌自是寻话堵塞潜璇玑了,引青鸾觉着心中好笑,却不敢当着司玖陌和潜璇玑的面笑出来,不过司玖陌那“水里”二字倒勾起她些许念头,顺着便问:“逢湖附近更大的水域便是登萍海,师姐是猜莫师弟到了萍阳府那处?”

“莫师兄怎会到萍阳去?断剑崖到逢湖,若再绕往萍阳便远了一道。何况我才从萍阳过来,没听见莫师兄的消息。”潜璇玑催了桌边素鸟飞去枝稍,方取出药囊中的地图皮纸摆在石桌,其上圈注的四处地界。

却说今年六月中,狐迹国北州辖境内逢湖城、棠桥驿、广寒岭、泾洲城四地灵基异动,鬼事忽现。

逢湖一带阴雨连绵,难见日光。棠桥驿河段有水鬼作祟,河水逆流,一夜之间有数十具不腐人尸立于桥上巷中。广寒岭上忽生地动,岭上一处破败道观竟在旦夕恢复原貌,数十具怪异枯骨走动其间。泾洲城界内,暴雨与蛇灾同行,诡死者近百人。

此番鬼事之后,狐迹国内各路能人异士齐聚北州,欲以除鬼扬名。不久,憔州坊间便传出“鬼起昭天变”“北州秘宝得之得天下”此番种种传言。有子浮丘伯赫已于暗中集结前朝浮丘旧部,欲要颠覆狐迹。

当时,茯歧五门于左州大雁山会武议事,除各掌门,有五位门人弟子名列各门之首,便是断剑崖之莫惊、归雁篱之潜璇玑、浮君山之引青鸾、八荒阁之拾换酒与幽合巷之司玖陌。今次,五人欲在逢湖城重聚,是因当时浮君山掌门撤庐庭所言:闻道七年天下乱。

“逢湖城、棠桥驿、广寒岭、泾洲城。”引青鸾出指,依次点划图上圈注的四处地界,“四处灵基异动,若说莫师弟前去萍阳,难道是寻得了什么其他线索?”

拾换酒两眼循着纸上路线,心中默默计算,才道:“算常人脚程,逢湖去萍阳走水路不消半日,去棠桥驿走旱路须四日,去广寒岭须得八日,而前去泾洲便要十日上,可这四处皆在水路啊?”

引青鸾听罢复视地图:“这是逢湖,棠桥驿在拆山道一侧,广寒岭下是翁江,泾洲……”话间剑指在图纸上一划,“翁江、拆山道、昭泾、逢水,四水相汇之后——”

“登萍海!”潜璇玑截道一呼。

三人语间,司玖陌眼神一转,直说:“那书生是谁?”

湖畔一间客栈中走出书生一个,正是那说书的容先生,只见他一出院门便上了码头的客船。

引青鸾顺着司玖陌的眼神望去,便道:“容无妄,是个云游的说书人,半年前曾到过大雁山,见过一面。”

“容无妄?”司玖陌眼中露了杀气,“师承何处?”

“他不曾修习道术……”引青鸾低声说道,却不知那容无妄几时惹了司玖陌。

“不曾?”司玖陌望向引青鸾,“是他与你说的,你信?”

“我……”引青鸾语塞。

司玖陌拈出一柄飞刀在指尖旋动,眼光追去客船,冷然说道:“看不出道行,若非俗人便是高人,你却不该小觑。”

引青鸾心中一颤,不知如何接话了。

…………

登萍海是湖非海,因陆中之人未尝见过真海,是以于此不见彼岸的大湖便也称了“海”。

逢水之上,一番水浪颠簸,容无妄在危马渡下了船。付了船钱便顺口问那船夫:“船家,近日来可见着道派中人在此游历?”

那船夫不多思索,便道:“危马渡过客南来北往,道派中人自是有的,近来却多了不少,不知客官要问那一家?”

容无妄略笑,便问说:“可有断剑崖的来过?”

船夫道:“这我可真不清楚了,这地头没人见过断剑崖的人。不过两日前是有一个少年人来过,用的是两柄长剑,一宽一窄,身上带着伤。尔后来了几个名刀埠的人,那少年人便是他们打伤的。那几个名刀埠的人抢了我兄弟一条船便出海去了,这两天也没见着人回来。”

容无妄心道,一宽一窄的长剑,那便是古石与埋香了。

船夫脸上有些狡黠,探道:“这位客官,那少年人可也是客官的仇家?”

容无妄笑了笑,也不在意这船夫话多作愚,只道:“此人颇有名气,我有心拜谒,欣然规往罢了。”

船夫下巴微收,右手躲在左手底下,手指轻轻摩挲,道:“今晨也有一人到此来寻,也问了我一通,我瞧他便像是那少年人的仇家。”

“哦?”叹口气,容先生取出一枚碎银放至那船夫手中,又道:“是五叶观弟子?”

“客官还真猜中了!”船夫脸上一红,两手握紧银子,生怕容无妄又要了回去,“我瞧那人穿衣做派,像是五叶观来的。”

“也出了海么?”

“未见他出海去。”

“多谢。”

…………

两炷香后,司玖陌等人也到了危马渡。在茶棚坐下小憩,与茶棚伙计攀谈少少,也能知晓登萍海左近来了哪些门派的弟子。

听伙计说来,这几日常有道派中人与江湖侠客来往,多见的便是名刀埠、五叶观、庆闻府与冥河坊弟子,江湖剑客不计其数。

忽地,引青鸾囊中狼皇玉青光迭起直透出来,恰见数只飞鸢掠过长空,跟着便远听见茶棚外的官道上传来马蹄阵阵,三个官府中人快马疾来,瞧他三人衣着是萍阳府衙的捕快。

“官中俗人,该不是他们驱驰飞鸟。”引青鸾奇道。

潜璇玑收回目光,口气颇为轻蔑:“当先那人名叫曾函,是长清谷曾杓乙的俗家侄子,仗着学了点微薄道术,成了萍阳府衙的捕头。昨日我在萍阳取朔风枪,与他撞了一面。”

说罢一句,曾函三人便到了茶棚一侧,便见那曾函一眼盯住了潜璇玑,却听后一随从低声道:“曾捕头,大事要紧。”曾函默然,领那二人扬鞭离去。

潜璇玑觑道:“除罢暴戾百姓,还能有什么大事?”

司玖陌好奇心起,抿茶一口,才道:“你昨日怎生与他撞了一面,且说来听听。”

潜璇玑不甚耐烦,只道:“昨日已去,不必多费口舌,寻得莫师兄才是正经。”

司玖陌笑而不语,拾换酒便道:“曾函内息根基不深,不过一介武夫,无需在意。”说罢抬眼向空中一望,“驱驰飞鸢之人当是五叶观门下。”

司玖陌却没听拾换酒说了什么,四下观望,便道:“这阵子,北州江湖客越来越多。”瞧了一阵,果如那伙计所说,此地多见使剑的江湖人。

“师兄看什么?”潜璇玑不理司玖陌,顺着拾换酒目光望去,空中便唯有数群飞鸟。

“它们并非往海中去的,潜师妹,劳你遣素鸟跟去一探。”

…………

登萍海西南沿岸,危马渡十里之外的疏林之中,有一处地界不知何人劈除了树木,只留得端端正正的一方草地。草地中央斜立着的八尊两人高的大石,石上雕着符文满满,大石围成石阵一方,约莫三丈长宽。

石阵之中坐着一个男子,是那流炎嵩。却说这时,林中奔来两条汉子气势汹汹,两人一面说话一面瞧着流炎嵩。流炎嵩面无表情,睁了眼来,隔着石阵瞧着来人,见那一人身上不见兵刃,身材魁梧,若不是外家高手便是内家刚猛一派,另一人手中提着长剑一柄,两撇小胡颇为潇洒。

见流炎嵩站起身,那提剑汉子便道:“五叶观的?”

流炎嵩拍拍衣衫,懒得理他二人,纵身跃出了石阵。被流炎嵩无视,那提剑汉子暗骂一声,心中火起,便与同伴愤然追去。

待条汉子身影不见,林中吴薄衣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道童便现了身来。那小道童见莫惊并不在石阵之中颇有疑惑,却是吴薄衣愠怒道:“莫惊不在这处,你莫是耍我?”

那小道童战战兢兢,颤道:“兴许莫惊伤好后便走了……”

吴薄衣按下疑惑便冷了脸色,翻手将那小道童推入了石阵之中。那小道童不敢反抗,含胸驼背地站在石阵中央不知所措。

吴薄衣便在界石之侧将左手五指尽数点在界石之上,眉头更蹙,心道这石阵不太寻常。呢喃几句,但见为吴薄衣所点界石,由她左手五指之处,向四围裂出了五条细缝,从中逸出的几缕淡紫烟砂,缩入了吴薄衣左掌心。

吴薄衣闭目养神少时,便道:“你是南江道名刀埠弟子,与我同宗,论辈分得叫我一声师叔,如我杀你便是我的不是了。”

那小道童脸上露了喜色,谁知吴薄衣素手一挥,傀魂现而出,挥刀砍在了界石之上。便是一瞬,石阵一震,方才裂缝之间生出的烟气化作巨蟒,追着傀魂便入了石阵。

待傀魂消失,那巨蟒便与那名刀埠道士缠斗一气。小道童早被吴薄衣卸了兵刃,现下赤手空拳,不时便命丧蛇口,吴薄衣叹了口气,控傀魂收了那小道童的怨气之后,那巨蟒便盯上了她。吴薄衣处之泰然,傀魂交错,将巨蟒断做数节。吴薄衣清理妥当便不再停留,追流炎嵩去了。

…………

石阵之外,片刻之后,司玖陌等人循着素鸟留迹便到了此处。未入石阵,其中那小道童的尸体已甚是令人瞩目。

拾换酒当先入了石阵,潜璇玑才跟随进入,后者瞧了尸体,便道:“刚死,怨气没了,一半魂魄还在。”

“这是名刀埠弟子。”拾换酒道,抬手一抚界石,暗暗皱起眉头,“雕符设界,下清斋的把戏。”

“哟,下清斋也到了?”司玖陌说罢身形一隐,刹那间便在石阵之中现了身来,又道,“是倒是,却比下清斋的高明了许多。”

引青鸾上前一看,拈出一抹冰尘往界石上弹了弹,见得界石上符文之际闪出几点黑光,便道:“下清符文棱角分明,此处符文却圆润阴柔,更似冥河坊化魂之力。”

“难道是下清斋中有人偷学冥河坊魂法?”潜璇玑不解,“或是,有冥河坊的人偷学了下清斋的符法?”

“符法中暗含冥河魂法,但魂法灵息已被人抽干,除此之外还有五叶禁法和慈寰生法。”拾换酒甚是疑惑,与潜璇玑一并出了石阵,又顺手在界石上拍了一掌,震出的两道裂纹却仅有四寸。

司玖陌也出了石阵,瞥见了一尊界石上吴薄衣留下的五道细缝,又觑了觑拾换酒拍出的两道裂纹,说道:“太真钟法。”

引青鸾接道:“下清符法辅以太真钟法可以结界,五叶禁法辅以冥河魂法可以御敌,至于慈寰生法……这石阵应是为人疗伤所设。”

引青鸾说罢,余人却尽皆往林中一处望去,见那曾函三人这才赶到此处,便听曾函出口叫嚣:“呔!又是你等!那使棍子的臭丫头又来坏我好事!莫惊在哪里!”

司玖陌等人心想,先前在这石阵中疗伤之人难道是莫惊?

却说昨日于萍阳府中,潜璇玑见着曾函率领一众捕快在集市之中追打百姓,便出手教训了一道。

此时潜璇玑亦不惧那曾函三人,扬声道:“身为道派弟子,仗势欺人,钟离升管不得,我却管得!”

潜璇玑说罢长杖抬起,却在曾函三人一齐单刀出鞘之际,被司玖陌生生按将下来,后者只对曾函说道:“你可知我几人是谁?”

潜璇玑心中不快,反手便要与司玖陌对上两招,却长杖被控而不得脱,转念又想,司玖陌也算是自己人,于曾函面前与司玖陌翻脸也实在不好看。

此时只听曾函说道:“管你是谁!尔等流窜野道,妨我萍阳府衙办案,又在此击杀一个孩童,待我将尔等一并捉拿收监!”

“无知无畏。”司玖陌口中低吟,便瞟了拾换酒一眼。

拾换酒低声道:“入石阵。”拾换酒话声一落,司玖陌拉着潜璇玑便和引青鸾入了石阵。

但见拾换酒身形方入,双掌一合,唤魂铃振开,登时便见石阵之外跃出兽魂几许,与曾函三人纠缠起来。

不意与曾函三人久持,拾换酒与司玖陌、引青鸾对罢心意,司玖陌便催了影法,协同拾换酒的缩地之术,四人遁出了石阵。

登萍海湖岸,潜璇玑直是闷闷不乐:“为何逃走?三个长清谷喽啰,怕他不成?”

司玖陌只沉声道:“左近道派中人云集,不必浪费心思气力。”说罢跃上了湖岸岩石,眺目湖心,只是湖浪翻滚,湖面上惟见几叶小舟而别无其他。

“这是什么意思!”潜璇玑现下更是不悦,一旁引青鸾便拍拍她,小声说:“司师姐是觉得那曾函三人见识短浅,我们没必要浪费内息和几个小卒动粗……”

拾换酒无奈,轻咳一声,道:“若那石阵是莫师弟疗伤所在,此时他应伤愈离去,倘若伤愈,看到素鸟也便会来找寻我们。”

“我在想,是何人愿为莫师弟结界疗伤,还是河氏门人?”引青鸾问说。

拾换酒抬眼瞧了瞧司玖陌,说道:“何人相助莫师弟,待得见面应会明了。”说罢复又抬头,朝司玖陌问道:“司师妹,瞧见什么了?”

司玖陌下来地面,只道:“湖中,下雨了。”司玖陌语罢忽地一顿,稍有迟疑,却未将心中闪念说之于口。

余人尚不解司玖陌一语作何,便听素鸟扇翅之声自东边传来,四人便往东边寻去。

寻至半程,正见地上横着两人,似是死了。待潜璇玑上前一看,原来两人虽未死去,却也身受重伤,不省人事。潜璇玑为其小作疗伤,稍些时候,两人才挣扎醒来。

报了姓名,两人是江湖中小有名气的游侠,一个名叫理岳翁,一个名叫苏星客,便是先前在石阵外遇上流炎嵩的那两位。

拾换酒游历四方,所知颇众,知他二人自狐迹南疆外的乌宛国而来,虽不入道派、不修术法,但在寻常江湖中修为也算上乘。

理岳翁精于剑术,剑法飘然洒脱,颇有断剑崖剑修之风。苏星客精于银丝之法,杀人无声,且其内功造诣非凡,拳掌尤为刚猛,翻覆间亦不亚于其银丝削敌之技。

理岳翁抚按胸口,背靠矮石,说道:“我二人听闻莫少侠为名刀埠所伤,在湖边石阵中疗伤,又听闻这登萍海近日越发不太平,说大了,是惧怕英才为歹人所害,说小了,是我爱惜古石、埋香二剑,不忍落入旁人之手……”

“你想趁人之危?”司玖陌刻意露了一丝杀气,负手傲立当前。

理岳翁坦然笑道:“我理岳翁爱剑成痴,那古石与埋香我心思已久,也不怕诸位知道。”

司玖陌复问:“没见莫惊?”

“我们到了石阵,就见个五叶观的道士,他没说话便跑了。我和大哥不甘心,想追上去问问。”苏星客说道,“哪知五叶观的人果然厉害,大袖一挥,平地里冒出来几只野狼将我们团团围住,又有几只大鸟在上头乱啄……啐!不说也罢!”

潜璇玑将苏星客腿上最后一处伤缝好,站起身来才说道:“惹了五叶观,你二人却还活着,当真运气!”

“运气?倒还是有的……”理岳翁面上颇有幸色,“若非得旁人出手相助,只怕我二人当真命丧于此。”

“是何人助你?”拾换酒问说。

理岳翁却摇头:“只见剑影,没见着人。”

此时却听天上鸟啸迭起,又闻地上兽声错落,登时间天上飞禽、地上走兽尽皆去向一处。

拾换酒眉头一皱,却是司玖陌抽身而起,身形消失林中。拾换酒回过头来,只听理岳翁笑道:“瞧这惊惶阵势,看来五叶观那厮被人欺负了!太也解气!”

拾换酒无奈摇头,只对引青鸾说道:“引师妹,你也过去看看。”

引青鸾应了一声,狼皇现身,一跨而上便也疾驰而去。

…………

却说方才司玖陌离去,中途折道,有意撇开引青鸾。去得少时,果见了也循着飞禽同去的吴薄衣。神色渐冷,两柄飞刀脱手而去,然吴薄衣亦非泛泛,尚未错身,便有护身傀魂接下两柄飞刀而又消失不见。

“司玖陌!”吴薄衣顿下身形,转身凝视,只见司玖陌拍了衣摆,复将一枚粘在其上的苍耳子揉碎在指尖。

“你就是吴薄衣?”司玖陌弹去指间屑末,“傀魂正主便长得这番模样?”

话音未落,司玖陌双手大开,第一手便挥了一丛飞刀细密而去。吴薄衣回神抽身,傀魂左右现来而将飞刀悉数挡下,隔在她与司玖陌之间。

司玖陌左右闪身,避开傀魂反攻的飞刀,吴薄衣见司玖陌避而不攻,也不敢轻敌,霎时间便又多了是个傀魂护在周身。如此两人俱无真招,便作戏耍一般维系。

说这傀魂之术,与拾换酒唤魂铃之法颇为相似,不过傀魂倘若失去人皮禁锢,其中囚魂便也失了灵基而成为孤魂。唤魂铃却非如此,铃外之魂全无实体。

“拾换酒说,前日在冥河坊见着了我,是你么?”吴薄衣并未答话,司玖陌将视线移至吴薄衣向前的傀魂那处:“还是傀魂?”

说罢这句,瞧见吴薄衣眼皮一动,司玖陌忽地一笑,心中欣喜:“你竟能做到如此?”

…………

又说引青鸾一路疾驰却始终追不上司玖陌,转眼间便近了飞禽走兽汇聚之地,直听得鸟鸣兽吼不绝于耳。此处灵息激荡一如层浪千叠,引青鸾谨为行事,收了狼皇提了内息,雪烛杖在手,身外衣衫蒙了一层浅霜。谁知此刻前方一柱木桩直直撞来,引青鸾遽然拔地而起,那木桩便插在了方才立足之处。

抬眼一看,原来并非有人针对于己,而是前方鸟兽汇聚那处林中刀风翻滚,四面围绕树木尽数被掀了起来,朝着四面飞射而出。

引青鸾有意探知究竟,跃在飞木之上行去。更近时只见草木倒插之处,两人正在斗法,一人是五叶观的流炎嵩,另一人身高丈许,周身布满黑纹,全如书里邪魔之状。

引青鸾眉头紧皱,那身高丈许的怪人右手挥着一柄玄色大刀,刀身黑纹与他身上黑纹甚为相似。这怪人断不是名刀埠门下,所使的却是名刀埠的刀法。而流炎嵩与他敌对,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周身刀伤数百,血流不止,若不是他手间兽牙穿梭来去,身旁鸟兽尽皆相护于他,也看不出他便是流炎嵩了。

引青鸾曾在赶往逢湖途中远见过流炎嵩与吴薄衣,也见过流炎嵩与敌对战,看得出他为那怪人击败只消片刻。悄然身退,引青鸾于那怪人身份越发疑惑,江湖之中出了这么一位古怪的高人却从无风闻,与人对敌时出招又毫无章法,这一则定要与司玖陌等人通达消息。

只是转眼间,那怪人刀风到处,流炎嵩手间兽牙应声而碎。见流炎嵩似已命丧怪人之手,引青鸾不敢再留,内息运极,狼皇唤来,却忽生乌云攒聚,大雨倾盆而下。和着鸟声兽声之呜呼,引青鸾左右躲避被那怪人掀起飞木,一路往拾换酒等人所在驰去。

不值片刻,引青鸾却已被那怪人瞧见,更被他逼近至登萍海湖岸,但听那怪人一声怒吼,忽地让引青鸾头疼起来。引青鸾翻身横杖在前,周身浅霜化为火焰,且拼他一回。那火焰将身侧飞木燃起,将之生生悬在了空中,待那怪人现了身来便转而撞向了他。

那怪人抬手一挥刀,燃木便被斩成了灰烬,飞灰尽数打了回来。便是瞬间,飞灰卷来,将引青鸾往湖中推去。这一时间引青鸾头疼大作,恍然四周落雨如凝结一般,一切停在那一瞬之间。

落入登萍海之时,引青鸾已没了心思。

…………

司玖陌回到拾换酒和潜璇玑所在,那理岳翁与苏星客已自行走了,倏然一场大雨,三人俱觉怪异。

“没见引师妹?”拾换酒皱眉问着,空中地上鸟兽四散,忽来的大雨却慢慢微了,“我让她找你去了。”

司玖陌一讶,方才湖边的动静她定已听见,此时急道:“湖边!”说罢便先行了一步。

…………

引青鸾自幼拜入浮君山修道,炎寒两修,自会避水之术。醒来之时,引青鸾身在水中而不知深浅,不幸之事便是师父撤庐庭赐下的雪烛杖不见了踪影,连那狼皇青玉似也失落于湖底某处。

径直上游,竟消一刻方出水面,见这处四面高耸环山不似登萍海,料想是坠入湖内而误入暗流,为暗流冲到了此一处山谷深湖之中。

到了岸上,生得一堆柴火干了衣裳,再看天色已似酉时,于此处立了一柄火把,附了内息,倘若司玖陌三人寻来,也能知晓她所向何处。然则此时当去觅一处避风宝地,只因山露渐浓,越发冷了,山风吹来,更觉寒冷刺骨。引青鸾双手抱臂,及至此时方觉奇怪,身为修习寒法的浮君弟子,如何会有畏寒怕冷之说?

沿岸走了少时,便见入谷唯有一条窄窄水路,还幸迫近谷口之处见了一叶小舟拴在树下。在树桩上留字借船,引青鸾便撑起长篙,走水路入了这山谷深湖。

两岸高山绝巘,愈至深处,天光也便缩成了线。船头举火,能见水底,青草摇曳,却无游鱼,山谷深处便是水源,怪柏随处,幽风袭人。于此处下了船,正是水源一侧,一方石碑入目,上有“太淼”二字。

引青鸾心思一整,这“太淼”只在书中见过。

近了那石碑,恰听谷中有女声传来,柔和潺湲,那人缓问:“凡人,为何来此?”恍如梦中,引青鸾不知如何作答,神色木讷而立在原地。

那人又道:“太淼是为道门寒修之人心之所向,你今如此际遇,足让旁人羡煞百年、梦寐百年。”

引青鸾左右察视,不知那女子身在那方,便说道:“浮君山引青鸾,误入此境,惊扰姑娘——”

引青鸾说至此处,水源之上,女子忽地现了身来,一袭冰色薄衫,却绝难看清面目,她截道:“姑娘?”又一顿,“你当唤我前辈。”

“前辈?”

女子近了近,似在细视引青鸾,又道:“你是浮君山谁的徒弟?”

“晚辈是浮君山掌门座下。”

女子微微一笑:“可是撤庐庭?如今已能教出你这般徒儿,当真不错。”

“前辈认得家师?”

“五十年前,你师父到过此境,还是八岁孩童。”

“家师从未提起过前辈。”

女子淡了淡神色,抬睫一望:“没有么?”

引青鸾一时语塞,女子复道:“你师父身在江湖,诸事纷繁,这太淼深谷,想是他也记不得了。倒不如我,幽居千年,入谷之人屈指可数,我自一一记得。算起来,你是第九位,与你师父中间倒隔了一个章新壶。”

听闻章新壶其名,引青鸾一诧,江湖往事,那位与天道山吕洞有所关联神秘少年她亦曾听闻,但听女子续道:“孩子,你认得新壶?”女子翩然移步,踏在春草之上,层层寒露落地成霜。

引青鸾答道:“晚辈不认得,只曾听闻。”引青鸾盯着女子,只是她面貌模样,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晰。

“罢了,那新壶孩儿离我而去也有四年。”女子转过身,“你随我来。”

引青鸾跟随女子走至一处小阁,抬头一望那匾额,仅有“无香”二字。两楹扣着一副对联,只是红退墨残,已看不清是何行文了。

“这小阁是入谷的第一个凡人所筑,我早想将它毁了,却偏生舍不得。”女子引引青鸾至堂中坐下,看了茶,“孩子,你既是江湖中人,可否与我说说江湖中的故事?”

引青鸾便将自己所知所历一一道来,其实那些江湖旧事也多是听闻而已。

说五十四年前,有河氏创立河氏道派,座下九门,南江道下清斋、连商馆、名刀埠位在棠州,北山道太真道、冥河坊、长清谷位在北州,中原道慈寰殿、五叶观、庆闻府位在左州。河氏道派合纵连横,仅短短十年,便将狐迹国内混乱之江湖统摄其下。

四十三年前,慈寰殿、五叶观、庆闻府将门址迁至左州铘阳城,门人弟子入朝为官。同年,有一小道士自称北州山石门弟子,千里南下棠州,至侪翔城大河县,前往东郊天道山上的吕洞捉拿一缕荒魂。自他上山便再没消息,人说那小道士已被荒魂勾了心神。那年以后,河氏道派亦有不少门人弟子闻来天道山,却向来无还。

三十五年前,茯氏创立茯氏道派。江湖道派新秀,初起之时便为自诩道门正统的河氏百般伤杀。

三十三年前,茯氏祖师失踪,据传为庆闻府刺客所杀。不至半年,茯氏弟子修习偏颇而衍出五派,散至狐迹国内各处。

一弟子名唤撼侠衎,率众门徒身入左州铘阳城,在运河通渠一侧的公子桥畔开门立派,改门号为“八荒阁”。

一弟子自号剑翁,奔走左州神土城西岭县附近,在州华山断剑崖上自立门户,改门号为“断剑崖”。

辜通旷、木束山二人,辗转憔州汤阳城石马县,在北郊修筑田畬桑海,行医施药,改门号为“归雁篱”。

撤庐庭、南公寂二人,游情山水,行至左州逾江城之阮翁县,在五树湖畔浮君山上驻步,改门号为“浮君山”。

一女弟子名唤夏霁雪,隐匿于左州神安城,藏身通渠一侧渡溪桥畔的幽合巷中,营行刺暗杀之生。名震江湖之后,“幽合巷”方成其门正名。

八荒阁、断剑崖、归雁篱、浮君山、幽合巷五门由茯氏道派衍生而出,修行宗章却渐与同源茯氏相悖,致使同宗子弟以“茯正”自称,将此五门列为“茯歧”。正歧相见,寒暄刀兵,至死方休。

二十八年前,太真道掌门黄嘲、冥河坊掌门拒鹤、长清谷掌门曾杓乙,亲率门下弟子前去棠州侪翔城大河县,协上天道山而俱入吕洞。消五年,惟见冥河掌门拒鹤重伤归返,却自彼不识人事,只作废人。

那几年,各自掌门消息全无之际,太真道、冥河坊、长清谷三门无首,连年钩心斗角乎内外。河氏余下六派纵言之夸夸,却亦无人敢再去吕洞一探。

二十三年前,拒鹤归至冥河坊后,名刀埠有一叛门弟子名为章改,携连商馆掌门卓甫之女卓采薇私去。二人年岁相若,却有辈分之别,旁人皆以祸乱常伦之嫌冠之。连商馆掌门卓甫亦因教女不严而被逼辞位,后或死敌手,或遁山林,江湖之中已不闻其声。新任连商馆掌门缭如晦,盟名刀埠、下清斋,更请五叶观、庆闻府派下门人,以“清理门户”为由群起围杀章改和卓采薇。二人被逼无奈,下策逃入天道山,以求保全性命。

二十年前,河氏九门几番易主,各派之间讨伐不断,更因茯氏道派愈发坚壮,加之狐迹诸邻国作乱,狐迹江湖内外复归一片血雨腥风。传闻便是这秋,卓采薇于棠州壶城的长乐村诞下一子,名之“新壶”。

十一年前,八荒阁立身国都而招人耳目,为河氏九门子弟杀伐二十四年,掌门撼侠衎战死,所得却是归雁篱、浮君山与幽合巷的门净人安。至于断剑崖,那剑翁的剑法冠绝宇内,令敌手闻风丧胆,二十四年间攀山求学不得之人不少,但敢投砖攻门之人却数不出几个。

七年前,传闻章新壶跟随桃源客离开长乐,远行修仙而去。

六年前,幽合巷掌门夏霁雪病故,门下仅有宛略言、司玖陌二女徒。

四年前的正月,今王狐迹青因归雁篱掌门辜通旷医术无双,有意将之收入掌中,几番派人重金来请,却未尝能见一面。

那年元夕,八荒阁新掌门册天疆发羽箭传书四境,称茯氏祖师有命欲授,命游历在外的闲散同门,于半月内回归铘阳候命。并令师弟拾换酒为信使,信传断剑崖、归雁篱、浮君山、幽合巷,欲请此四门派遣门人弟子同入铘阳。

二月底,拾换酒返回铘阳,与其同归者为归雁篱弟子武柏舟及浮君山弟子叶隔川,并传断剑崖剑翁言:“弟子莫惊年纪尚小,不宜携之领命。”而幽合巷因夏霁雪病故,宛略言、司玖陌孝期于三月方满,亦不能及时来入铘阳。

三月初,狐迹邻国夏侯,盟岐、秦、乌宛三国再起兵围攻狐迹。此际,王弟玄增侯狐迹子期失踪,传为夏侯所俘,却终不见其来使。

三月中,狐迹青派朝中大将率一百兵马,将五车黄金护送至归雁篱。并将王命带到,命辜通旷、木束山与其弟子往东南边关支援战事,并赐辜通旷、木束山食邑各五千户。倘归雁篱师徒拒之,便将其门人弟子尽数即刻剪除。当时,归雁篱门人弟子仅有六人,难敌百手,危难之时得八荒阁拾换酒、浮君山叶隔川与弟子武柏舟归来相助,方化险为夷。此后,归雁篱举门同往铘阳。

听罢引青鸾所言,女子细思许久,方道:“坊间于那新壶孩儿修仙而去之说多有神化,我却是听过新壶孩儿亲口所述。”

引青鸾正色,女子便道:“天狩十四年,也即你所说的二十年前,春末月朔之日,于那天道山上,章改得知卓采薇有了身孕,因吕洞鬼气越发浓烈,章改方决计与她逃出天道山而再觅幽居。

“岂料当夜吕洞之中有细语唤来,二人连夜脱出天道山。不幸便是章改于山麓断崖下为落石掩埋,尸骨无寻。卓采薇大恸,又觉胎动不安,更见四野似有鬼影暗涌,便不敢再留。

“卓采薇母子于长乐村隐居度日,到建德十年,新壶孩儿已有十二年纪。同是春末月朔之日,夜半鸡鸣,卓采薇夜起欲止,竟闻章改呼声传于陌上。

“卓采薇将异状告知新壶孩儿之后,便推门望外,却不见其人,唯有呼声远来。新壶孩儿昏昏难眠直至次日清晨,起来四顾却左右不见卓采薇。问之诸邻,皆曰不见。新壶孩儿清苦难捱,幸为近邻容伯一家所济,还堪度日。”

姓容?引青鸾心中一诧。

女子语罢怅然少时,才叹道:“九人中,唯有你是女子,可愿意听听我的故事?”

“前辈请讲。”

女子笑笑:“这入谷的第一个人,说是信马游山误入深谷,说于我这处问得出路便会自行离去。只是我在这谷中住着,早也忘了如何才能出去。他与我说了许多谷外之事,又说想带我出去看看。他自不知我是仙,我竟不觉他是凡,我只道不愿。

“他在我这住了许久,后来又建了这小阁,还说要娶我。可那日饮酒,我露了仙气,他反以为我是妖异之物,我这才晓得他仅是个凡人。后来一日,我已寻不见他,我竟不晓得他几时寻得了出路。

“又不知多久,我亦寻得出路,便想出去找他。凡世啊确实漂亮,可我再见他那时他已拥得新欢立于人上,还说从未识我。他觉着我是妖精,怕我纠缠于他,便招来游野道士,意在杀我。后来我回来这处,便没再出去。”女子走至窗边向外看着,那太淼湖掩在密林之中,看也不见。

女子语毕,引青鸾不知如何答话,她自幼修道,虽也在杂书里读过,但这男女情事她仍是懵懂的。

此时见那女子回来几傍,饮了一盏,复道:“这入谷的第二人,便是他找来杀我的那个野道士。杀我不成,被我赶出了谷,也是此人将太淼幻境的所在传了出去,还道这太淼幻境中藏有一件宝物,名叫‘太淼灵丹’。

“入谷的第三人、第四人便是为了来夺这凭空而出的宝物。将那二人撵走,我恍然发觉这太淼本就是幻境,出路与所在也应可任我意愿游走,是以第五人误入此境,已是百余年后。

“这第五人名叫浮丘固,也算个年轻俊才,他到此处应是一百七十年前了。他自言是前朝浮丘的后裔,一生只为复国。于此修炼六七年,也教会我许多事情,其中一事便是如何打发前来讨要太淼灵丹的人。

“他说以我的修为,信意变化丹药并非难事,倘若有人上门讨要,便随手与他一粒,用作善事自然是好,用作恶事,常世之中自有高人乐意除害。不知你可听说过这浮丘固?不知他口中的国可复了没有?”

引青鸾摇头,听那女子续道:“浮丘固走后,我便炼化了许多丹药,待第六人进来我便即刻给了他。那第六人是个术士,拿了丹药便走了,我只知他道号寒涯,其余也不知了。”

女子见引青鸾脸色有变,便问:“孩子,你认得寒涯?他可还好?”

引青鸾道:“寒涯……他修炼阴寒道术,以武犯禁,听说是百余年前便被一位仙人擒了,囚在兵刃中作了器灵。几经易主与重塑,也算磨难可怜。”

“哦,这便是那浮丘固说的拿去用做恶事么?”女子话语淡淡,没有惋惜,更没有波澜。

“前辈,敢问家师到来太淼幻境中,都做了什么?”

女子一笑,她道:“你师父到此之时年仅八岁,我本想送他一粒丹药,好教他快些回家去。谁料他生有巧嘴,又心地干净,我便将他留了下来,教他道术。应有十年,你师父也说要娶我,我来气,便将他撵出谷去了。听新壶孩儿说,后来你师父离开茯氏,与你师叔南公寂开立浮君山,仍不忘我教他的寒冰之术,也不枉我这般念他。”

引青鸾哑然,她从未想过自己那不苟言笑的师父也有这般韵事。听至此时,引青鸾仍是心中晦惑,正想问回那章新壶的事情,却听那女子先道:“新壶孩儿是四年前入了境来,一十六岁年纪,修为却不浅,跟随桃源客修仙,偏爱个幻境之术,什么清凉境、真旧境,游丝境、无定境,他竟能说得清楚明白,还有什么寒杀境、诛炎境——”

“诛炎境?”引青鸾一讶,当下插了口。

女子也不气恼晚辈无礼,只道:“这寒杀境和诛炎境我是不曾听闻,倒是那新壶孩儿与我说了许多。他道那寒杀境和诛炎境是裔国古法所设,与太淼一般俱是水相幻境,却较太淼要更为阴寒……”

听至一半,引青鸾不知何故愈发头疼起来,忽地,引青鸾望向眼前的女子,她脸面还是如前一般朦胧而看不清晰,心中想到什么,忙问:“前辈,你可能探知家师赐给晚辈的雪烛杖遗落在了哪里?”

那女子笑了笑,一语不发,引青鸾一凛,心思一转,头疼欲裂,周身衣衫复又湿了,直往下躺着凉水。

引青鸾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心弦一颤,复盯向那女子:“连商画境?”

“有朋友来找你,且自去吧,若有机会,再与我说说往后的故事。”那女子说道,说完便转过身去,背对引青鸾,“替我问候你师父。”

引青鸾应下,立时出了这无香小阁,上了小舟,直往她出水之地寻去。

到了前处,她留下的火把依旧,引青鸾再不顾什么,纵身向水中潜下。片刻之后,便在水中深深之处见着了一缕雪烛杖的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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