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践道为牢

有道是:生死因缘,子期旧梦,绝处少年游。

…………

闻道七年,三月初九,酉时,天光暗淡。真州棪川县,玉笥渊岸边,司玖陌跌倒在地,面色惨白,两臂无力,双腿伤口渗出未止的鲜血融在了潭水之中,红晕缓缓散开。

脱出幻境,恢复心神,殷明炟一见司玖陌如此情状便是心急如焚之貌,顾不得男女之碍便已将司玖陌拖离潭水,退了自己外衫裹在了她双腿的伤口之上。

潜璇玑因离境而生的恍惚之感适才散却,便听殷明炟嚷道:“潜姑娘!司姑娘她为何会神志不清啊?”殷明炟不知因由,只觉司玖陌的腿上伤口未深又失血未多,似乎不应至于如今之态。

潜璇玑已到了司玖陌身边,一手搭上她的左腕,另一手掀开殷明炟按在她伤口的外衫。潜璇玑也觉司玖陌腿上的皮肉外伤确实不算严重,心头闪过一丝疑惑,但内息转遍司玖陌周身之后,刹那翻腾起的强烈自责感又让她慌了心神,惊异之色跃然面上。

司玖陌此刻醒转,左手一转挣脱潜璇玑而反手将她握住,口里呼出一气,却向殷明炟道:“皮外伤,不碍事。你和吉祥带着石头循路上山,到法圆寺找普严和尚,请他带你去见一个叫阡点星的姑娘,她也是我师妹,她知道该怎么做,快去!”

殷明炟略有不安,但他并非愚笨,他看得见潜璇玑方才的迟疑,也看得见潜璇玑在触及司玖陌左腕那时的惊异,更看得见司玖陌挣脱潜璇玑那时的惊慌,那样的惊慌甚至在她面对狐迹羽那时都没有表现出来。值此际,殷明炟还想不到司玖陌究竟碰上了怎样的事情,但她既然不愿提起,自己也不能刻意询问,只得将关心咽回喉咙,应了一声后,抱起石头再唤了吉祥,便往山道上奔去。

等殷明炟和吉祥跑远,潜璇玑的双眼忽然润出了泪来:“师姐,一定是我的倏忽……一定是!”

司玖陌喟然一叹,只道:“怎会怪你?”

手里不停,潜璇玑一面为司玖陌腿上伤处洒了止血散剂,一面说道:“师姐先前在诛炎境就被蠹毒附了胫骨,一个月后我才发现,祛毒之后我以为不会留下病根的……后来师姐为搭救册师兄而闯入长清毒阵又损了脏腑,炉师兄的五六丹也错过了治疗的良机,那时怪我重伤在身根本没法帮师姐彻底祛除余毒……到如今,师姐的腿……定然是狐迹羽的魂丝激发了余毒所致的痹症啊……”

司玖陌抬手抚去潜璇玑的泪痕,她道:“哭什么?再艰再难也必有解法,我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过此刻我才终于明白,侯膺当时说吴薄衣会于我又用,指的竟是今日此事。”

手下四针刺入司玖陌双臂的尺泽、鱼际二穴以助司玖陌镇痛,又加了一成内息助她压制长清余毒,潜璇玑稍止了悲思,不解道:“什么?”

司玖陌道:“璇玑,素鸟传信铘阳,让拾换酒无论如何也要帮我留下吴薄衣的性命。”

潜璇玑看了一眼司玖陌的双腿,又想到那躲藏在憔州木王谷的残废扈乔趋,恍然大悟:“师姐是想要——”

司玖陌道:“她的傀魂之术。”

…………

将近戌时,潜璇玑方助司玖陌行动如常,至少可以让殷明炟看不出什么异样。潜璇玑的素鸟早早飞去,她心里也明白,便算得不到傀魂之术,自己师父辜通旷和木束山又或是师兄炉余灰也必有解毒除痹之法,或许确如司玖陌所言,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司玖陌和潜璇玑回到常思院那时,殷明炟已和阡点星、墨龟说清了此行前后,他此刻正在屋内设法用招猗牙将玄髓石雕琢干净。殷明炟知道自己帮不上司玖陌太多,摆弄玄髓石已是他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

与阡点星告会之后,司玖陌敲门进来,这倒惊动了殷明炟。殷明炟一见司玖陌行止如旧,心中一想才道:“潜姑娘的医术当真了得,司姑娘已无碍了?”

司玖陌嘴角一翘,想那殷明炟一介凡夫,心思所想哪里能瞒得过她,心照不宣,她只道:“明炟,先前对你父亲说此行并无危险,是我自负了。”

殷明炟刻意不谈此事,他道:“司姑娘,这些枯牙应当正是招猗的牙齿,虽不趁手,却仍可用于雕琢玄髓石。我照墨龟小兄弟的描述,已作了样式图纸,明日清早必可完工。”

“也不用这般着急,有我阡师妹在这,十渊寺很安全。今晚你可先安歇,明日再忙也不迟。”司玖陌如是说道,她自是不希望殷明炟太过劳累,这两天的跋山涉水又历经脱险逃命,殷明炟如再夜不安眠,身体怕是吃不消。司玖陌以为,殷明炟虽也算个走过南闯过北的人,又从家里多少学过些拳脚功夫,但到底是个文士,那些花拳绣腿不过是些修身的架子罢了,他的体格甚至不如吉祥那般强健。

殷明炟向司玖陌深深一望,话到嘴边,但听司玖陌又说回原处:“本不愿将你也牵扯进来,在那方遭遇狐迹羽是我万想不到的事情。他残忍无道,我担心会祸及你的父母,不知他们是否可以到来十渊寺暂住些时日?十渊寺那边我去说。”司玖陌转身离开,没有给殷明炟回应的机会。

殷明炟自顾自应了一声,只朝着司玖陌的背影行了一礼。

…………

三月初十,丑时。狼皇驮着引青鸾、莫惊和洪雀三人潜行绕弯一路未歇,接连狂奔两日至此时,才算终于甩开了阖绣曲和祁万圭。

密林荒野静无人烟又云遮月暗,引青鸾一时还难以判断眼下已到了何处地界。不敢轻易举火照明取暖,将莫惊和洪雀扶到地面,引青鸾才借着掌心微弱的火光查看狼皇的伤势。

狼皇的左眼为连商怪墨所伤,又耽搁了两日,流血已止,视力却已保不住了。他此刻只趴在地上闷声喘息,引青鸾为他清理了伤口,抓着他项后长毛才道:“你放心,我不会放过他们。”引青鸾说罢便放狼皇憩回玉中,至于他的伤势,狼皇玉有引青鸾内息的不断温养,他必要沉睡一阵才能再显身形。

莫惊和洪雀二人仍是有气无力之态,引青鸾心中难安,暗叹薛憧的手段竟至于此,他当真拿下了鹿回松,还重伤莫惊和洪雀又夺走了他二人的三柄灵剑,甚至已杀死了剑翁?

渡去内息,莫惊依旧昏昏不醒,洪雀倒是恢复了些许气力,但听他开口微言:“引师姐——”

见洪雀似要诉说先前见闻,引青鸾却抬手按在他的肩上,此刻自然是先休息为上。转眼又望向莫惊,只觉他的伤势若无医师介入,定是时时刻刻命悬一线。

及至卯时,天光初见,莫惊洪雀二人仍自昏睡无识。引青鸾从他二人身上缓缓撤下运转的内息,口中长呼一段霜气,翘首向东,却见白鸟一点已到近处。

是从铘阳来的素鸟,引青鸾展开信卷一看,知是章新壶昨夜杀到了连商馆,暗道难怪阖绣曲和祁万圭忽然失了踪影,原来是自家后院失火,方才顾不上追杀自己三人,却还不知连商馆被章新壶灭了没有。又将此行种种转述于素鸟,待它回到铘阳,无论辜通旷、木束山或是炉余灰便皆能知晓剑翁一事,也好让册天疆能早些筹谋。

引青鸾叹了口气,望了望身受重伤的两个师弟,又摸了摸腰间的丝袋,她从步下浮君山门而初入江湖至今,从未有过此时此刻这般的无助感。心思已定,哪怕莫惊和洪雀中任何一人还能勉力行走,她也能背着另一个徒步走到真阳。

…………

日到辰时,见殷明炟仍未起床,吉祥匆匆过来欲要拍门相询,却在院中先碰见了司玖陌,他即行礼道:“司姑娘早,普严师父送来米粥已有些时候,公子还未起来,粥已要凉了。”

司玖陌淡然望了一眼殷明炟的房门,只道:“你家公子一夜未眠,那玄髓石他应已雕琢得足够完好。我与他说了不急,他怎就不听?”说时心里却想,不知殷明炟是担心将玄髓石送去埼屿渊后他再无机会见之触之,还是有心帮着自己雕琢玄髓石以展示他的能耐。

吉祥稍讶,他可不敢妄自揣度主人家的心思。稍讶之余却又语塞,连他都未知殷明炟一夜未眠,司玖陌是如何知晓?他一顿才问:“司姑娘怎知——”

司玖陌道:“这有何难?我还知你昨夜睡得沉,直到普严送去米粥你才醒转,必是这两日太过劳累之故。”

吉祥一愣,担心司玖陌会因此怪罪自己未尽护主之责,但听她续道:“眼下他已睡了,不必去叫,他若饿了渴了自会起来,玄髓石我等他睡醒再过来取。”

吉祥默然,司玖陌又道:“昨夜我回了一趟殷府,你家先生和夫人不会离开府上数十人丁而来十渊寺暂住,十渊寺也确实无法住下府中许多人,他们尚有别的去处,让我回来告诉你们,明炟睡醒后你与他好说便是。”

吉祥恭恭敬敬又是一礼:“多谢司姑娘。”可他再直身抬头之际,司玖陌已不在院中。

而司玖陌离了常思院后便直上了照叶塔顶,举目东望,以期能见素鸟回音,只是时辰不过五六,素鸟却还未能在真阳与铘阳之间有得一个来回。

朝阳零零,潜璇玑也上来塔顶,她能看出司玖陌此刻的忧心,本欲出言多安慰两句,已听司玖陌先道:“青鸾也无消息?”

潜璇玑只得改口:“昨夜遣了素鸟去找寒蝉,一样未归。”

司玖陌道:“先是鹿回松未有回信,再到寒蝉也未主动联系,不妙啊。”

潜璇玑皱眉一想,便问:“那我再让素鸟分道去寻他们?”

司玖陌点头:“青鸾莫惊、寒蝉洪雀、鹿回松,还有剑翁师伯。”

素鸟散去,潜璇玑道:“师姐,已到辰时了,我再为你施针一次。”

…………

及到午后,潜璇玑遣去的素鸟才终于有了消息。引青鸾背着莫惊,洪雀跟在她身后时飞时行,三人已到了十渊地界南边百里之外,既见素鸟传信,便知十渊已近。得司玖陌相接之后,三人回返十渊之路才算坦途。

常思院厢房,潜璇玑助莫惊稳了伤势,而他要醒转,还须费上些许时辰。洪雀已无大碍,但长途跋涉之后脱力之感大盛,此刻他体内气血翻腾,也尚消些许时辰方能缓过气来。

午阳之下的院中,潜璇玑正为狼皇治疗左眼,引青鸾则向司玖陌和阡点星述说此行见闻,也转述洪雀在路上所言,她道:“剑翁师伯没有被薛憧杀死,灵剑覆海却已被薛憧损毁。莫惊从剑灵覆海前辈残留的神识那里获知了些许当时的情况,但因薛憧杀势来急,莫惊便没来得及说给鹿回松和洪雀听。因为易相灵侯膺,薛憧知道了异人的存在,他对异人的兴趣很浓,没有杀死鹿回松,或许鹿回松和寒蝉都已被他掌控。”

“如此……”司玖陌口中一声轻啧,看向了坐于石凳的阡点星,“将你们五人分开确实是个错误。”

阡点星怆然不语,引青鸾便问:“师姐,更漏山一行还顺利吗?”

司玖陌答道:“玄髓石在手,但碰上了狐迹羽,好在没有丢了性命。”司玖陌将此行经历简要一说,又道,“玄髓石洞曲折复杂,我认为那里面还残存有更多的玄髓石,如此狐迹羽才会因采集玄髓石而没有即刻跟来十渊寺。他的修炼必然到了艰难境地,若不然,便不会销声匿迹这般漫长的时日,也才更迫切需要得到玄髓石。”

引青鸾也觉有理,左右一看,不见殷明炟和溁姑,又问:“那玄髓石已经交给墨龟师弟和张印藏了吗?”

司玖陌道:“还没有,明炟在将玄髓石雕成张印藏所求的样式,应已完成,等下我便过去找他。墨龟在埼屿渊下听张印藏讲道,溁姑……不知哪里去了。”

司玖陌说罢看向阡点星,阡点星即道:“今早我看见溁姑悄悄下了玉笥渊,所去应当是竹幕渊的方向,她去筇华寺找苦嵘禅师了吧。”

引青鸾点了头,另道:“师姐,章新壶已去了连商馆,以后连商馆势必无暇顾及我们。”此刻瞧了一眼潜璇玑和狼皇,正见潜璇玑收势起身,狼皇左眼已瞎,全然无精打采之貌。“但我答应狼皇要除掉阖绣曲和祁万圭,而且庆闻府和慈寰殿仍是我们极大的障碍。现下还不知册师兄那边是何事态,我们不能在十渊寺坐等。”语罢,狼皇幻回青玉,落入了引青鸾的掌中。

“确实不能。”司玖陌叹气一口,“我的腿在玄髓石洞中逃离狐迹羽追杀那时被他的魂丝打伤,激发了残留胫骨上的长清蠹毒而诱发了痹症,我也必要尽快赶回铘阳去寻辜师伯他们,也要从吴薄衣那里拿到傀魂之术,否则……”

司玖陌和潜璇玑没有点破,但引青鸾和阡点星都能明白后果如何,须知刻不容缓,引青鸾正欲将所想告知司玖陌、潜璇玑和阡点星,忽见殷明炟和吉祥从屋内来了院中,只见殷明炟端着两只木盒,到了近前他便将之递来,他道:“四位姑娘,殷某不负所托。”

瞧见殷明炟面上疲惫之色,也知他劳心劳力通宵达旦,言谢之语不必再提,司玖陌接过木盒打开一看,便见了盒中一只手掌般大小玄髓石珮。珮上所雕似龙非龙,似麟非麟,又有凤羽和云雾作饰,想来是那山石门独有的祥瑞之物。

殷明炟言道:“从更漏山取回的玄髓石块虽不算太小,但仅有这寸许方圆堪称精华,雕琢的样式与墨龟小兄弟所述相差无几,其余部分全都磨成了大小不一的石珠若干和石粉一瓶,都装在第二只木盒当中,料想五门以后也能用得上。”

司玖陌目中饱含感激之色,盖好木盒,再与殷明炟四目相对那时,“多谢”二字仍难开口。

殷明炟倒只微微一笑,他道:“吉祥已将家中情况相告,父母在家,我也不会独在十渊寺安度。稍后我便会与吉祥先回真阳家中,以后……若司姑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自可直接来找我。”

司玖陌端稳木盒,一看天光,却道:“此刻午时,我们须先将石珮带去埼屿渊,你等我回来,我送你们回家。”

殷明炟默然应下,望着司玖陌和引青鸾离开常思院,而潜璇玑和阡点星则在行礼道谢之后回了厢房照看莫惊和洪雀。殷明炟久立院中,甚至没有听见吉祥的低唤,他此刻是在欣慰,司玖陌如此信任自己,自己也没有给她们多添麻烦。

…………

片刻后,司玖陌和引青鸾到了埼屿渊,却见溁姑背影清瘦独立于乌栖崖上,将两肘抱在身前,不知正思索何事。司玖陌将木盒给了引青鸾,令她先下埼屿渊,便自飞身登上了悬崖。

行近溁姑身后,司玖陌才轻唤了一声:“溁姑?”

溁姑缓缓回头,也只应了一声,未讲其他。

司玖陌稍有诧异,溁姑从来不似这般沉默之人,便直问说:“听闻你往筇华寺寻了苦嵘,可有所得?”

溁姑默默许久才道:“我也不知道如何与你说,但今早见过苦嵘禅师后,我明白了一些事情。”

司玖陌皱眉,看溁姑的面色,她所谓的事情也不知是否与自己或者五门相关。

溁姑又是一阵默然,再一看崖下潭中的澹淡水影,才道:“辛苦更见生死阔,最怜幽合一双人。”

司玖陌生了疑惑,溁姑所说“生死阔”中的“死”指的莫不是宛略言?

溁姑未作解释,只续诵道:

“枝上月如钩,波摇东风,双笼缓缓流。

“解系晚宜泊,柴釜暗火,残雪煨鱼肉。

“撷花踏青瓦,居简巷陋,年光已豆蔻。

“邀约去放筝,春坡秋原,草笄发边溜。”

司玖陌心里一动,这几句词文说的正是自己和宛略言当年为夏霁雪捡起后的情状,还有自己离开幽合巷之前,与宛略言的少年时光。经历过溁姑在天关城兰僷祠道破自己和狐迹子期的过往,司玖陌已觉得溁姑所言便算再离奇无际也已不在意料之外。她却不知道,前两句词文茶翁就曾在棠桥驿的桥头说与宛略言听过。

听溁姑续道:

“梅山别后,阴阳分道,身不由己惹争斗。

“棠桥重逢,训诫于口,绪风绪雨几时休。

“小池合手,情陈人旧,一语开天双心透。

“界境魂散,命短言少,此世无缘见白头。”

司玖陌听罢口中一啧,皱眉喝道:“你说这些做什么?”

溁姑从囊中钳出一只木牌,其上阳刻了一个“凶”字,她回转身子将木牌交给司玖陌,才道:“你离开兰僷祠后,我找到了你的算牌,等你施加在我身上的影法和画境逐渐散化后,我便知道了许多有关于你的事情,你师姐的终局只是其中之一。”

“你早就知道?”司玖陌蓦地燃起一丝怒火,心说若有“如果”,绝不会没有力挽狂澜之策。

溁姑道:“囿于你的影法和画境,我似乎和你们产生了不该有的羁绊。我虽忍住了不告诉你,却没能忍住不告诉璇玑,所以璇玑后来会去到抟吉药铺——”

司玖陌截道:“事已发生,多说无益。”

溁姑沉默,司玖陌忽问:“苦嵘与你说了什么?”

溁姑叹了口气:“他说,‘行走坐卧,不过唯心而已’,后来我问他是否能预见五门的未来,他只说了八个字,‘排除异己,以绝后患’。”

司玖陌心道,苦嵘所说的“唯心”应是让溁姑莫要累于旁人,或算或解,心中无愧便好,至于谈及五门之词,怕是另有深意。司玖陌想罢便问:“何意?”

溁姑答道:“其实这个世上,有些人见不得旁人好,也有些人见不得旁人太露锋芒。所谓‘风摧秀木,祸降高功’便是如此。何为‘同己’,何为‘异己’,又有什么分别呢?”

听溁姑这似解未解之语,司玖陌又问道:“‘排除异己,以绝后患’,这不就是狐迹和河氏的做派?若不能为他所用便下杀手剪除,当年归雁篱的遭遇你应当知晓的吧?不过这八个字不应从苦嵘的嘴里说出来,当真是苦嵘的原话?”

溁姑道:“我初听那时也觉得辞藻如此不似佛家语,但确是他的原话。而关于五门的未来,我也有八个字可以告诉你,是‘流光掠影,择路而停’。”

溁姑这接连抛出的词文直让司玖陌读而未懂,解而未明,正此际,恰见乌栖崖下潭水晕开,墨龟自渊底封印之处渐浮现身,又凫水到了岸边。一身炎法干了衣衫,墨龟向引青鸾行了礼,他二人未有再多交谈,墨龟便已携了两只木盒重回了封印之处。

引青鸾翘首以望,却见乌栖崖上只剩下了溁姑一人,不知司玖陌去了何方。

…………

一个时辰后,司玖陌将殷明炟和吉祥安稳送到了殷府。

大门微开,司玖陌未等殷千稷和岑清潭来接,直向殷明炟言道:“狐迹羽不是寻常的山贼悍匪,你们千万小心,千万珍重。”说罢转身欲走。

“司姑娘!”殷明炟倏然一声呼唤,司玖陌旋即驻了步,侧首回了半面,便听殷明炟道,“若你觉得倦了、乏了、走不动了,可以殷府为家。”

司玖陌不作回应,化作一段青光无见了踪影。

…………

闻道七年,三月十二,辰时,拾换酒在惭山脚下等到了司玖陌,此番再见,二人心底油然生了几分感慨。

见司玖陌伸手扶了路边山石,拾换酒便道:“山路难行,背你?”话是如此,他手上却没有动作,身形微动,连他肩上卧着的小小素鸟也没有惊动。其实他早从潜璇玑的素鸟那里知晓了司玖陌的确切情状,未到难以动步之时,傲如司玖陌绝不会应允自己背她。

司玖陌摆了手,直问道:“吴薄衣怎么样?”

拾换酒道:“活着,关在庆闻府的地牢,具体的位置和线路已帮你摸清了。她毕竟是庆闻府嫡传弟子,面壁一段时日应也会改过自新,没人敢急着杀她。倒是薛憧在憔州追杀剑翁师叔那时顺手除掉了扈乔趋,扈乔趋死后,怨老也已消失不见,若你真的冀望以后以傀魂之术代步,我可同你去一趟庆闻府。”

司玖陌点头,心说扈乔趋本尊已死,吴薄衣又被关在庆闻府中,那拒鹤已成傀魂之事应再难瞒过冥河坊了。拾换酒所言自在意料之中,司玖陌又问道:“连商馆死绝了吗?”

拾换酒道:“没有,连商馆不似名刀埠那般孤立无援,凭章新壶一己之力,还没法在短时间内将身在暲丘山的连商馆门人弟子清剿殆尽。泛城霜又不是泛泛之辈,这两日连商馆游荡在外的好手又陆续归返,再加下清斋也已掺合其中,章新壶难咯。”

司玖陌叹气一口,甚至衷心期待章新壶能够踏平连商馆和下清斋。此刻已恢复少许气力,便问:“怎么走?”

拾换酒转身移步,山间小路所向自是癸卯药园的井下洞天,走时他续道:“璇玑传来消息,莫惊醒了,剑翁师叔确是选择了伯云山瀑布后的山洞闭关,让覆海和素河两位剑灵结阵护法。但在他神识初窥境界之时,薛憧带着阖绣曲、祁万圭,还有几个庆闻府的术士在那里布了杀阵。覆海陨落,素河护送剑翁师叔遁走,眼下还不知身在哪方。”

司玖陌应了一声:“嗯,猜得到,但愿剑翁师伯安好。”

两人于此山中密林之下潜身行进,或快或慢,其间也有闲话少少,拾换酒也左右衔来几句安慰。辜通旷和木束山早先能化去司玖陌身上狐迹子期留下的幻障,这阵也已化去拾换酒身上欧钧曤留下的幻障,又有炉余灰在旁,那想必也有化解痹症的良策。司玖陌并不否认,那傀魂之术不过是给她多留了一条去路罢了。

司玖陌此次初到井下洞天,全无叹为观止之貌,无暇顾及其他,她先去了辜通旷和木束山的所在,眼下自是先保自己无恙最为紧要。半日后,司玖陌精神康健,拜别辜通旷和木束山,重到天光照射之处,才见了册天疆,他和拾换酒皆在此间。

洞天开口,册天疆和拾换酒比肩而立,两人各是穿戴齐整,铁衣在臂,兵刃在身,料想稍后应各有动作。见司玖陌出来林中,册天疆侧身便问:“玖陌,若今夜无眠,你可坚持得住?”

司玖陌右手摸了摸藏在袖中的小刀袖雀,只道:“自然。”

册天疆点头,复一抬头观了日色,便知已到申时,他道:“你二人即刻出发,同行潜入铘阳,到沁芽坊飞黄巷,见单怀正和单德安,等入夜后再入王城,刺杀狐迹子期。玖陌,细节脉络,小拾会在路上说与你听。”

…………

申时,司玖陌与拾换酒已然潜入铘阳,城中庆闻府与慈寰殿的岗哨甚多,但到底没几人能有薛憧那样看破影法的修为,司玖陌与拾换酒自入城到抵达飞黄巷,一路未有惊动一人。

“他们还没到。”与司玖陌藏身巷陌深处,拾换酒低声言道。

司玖陌应了一声,便问:“听你这么说,五门真和浮丘结作一盟了?”

话说拾换酒当初随册天疆回来铘阳后,又同他上了一趟参魁山。

如引青鸾所言,茯师祖与浮丘固是同一人,那五门继承浮丘固遗志便成了理所应当之事。浮丘固的遗志是恢复浮丘故国,现今举兵谋反狐迹的恰是浮丘固的同族,参魁山上,听过浮丘子亘对复国与建国的筹谋与国策,册天疆只觉前朝浮丘若真能接替末代狐迹,于此狐迹百姓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其实在拾换酒看来,仙门中人本不该介入尘事更迭,可先师遗志又不可不承,说到底,这阴差阳错便成就了五门与浮丘这无可奈何之合,但这于浮丘一党而言,着实欢喜得紧。

接连几日的暗流涌动,浮丘兵士已发至铘阳城外,一举攻入铘阳城只等一个契机。今次司玖陌、拾换酒身入铘阳而与单怀正、单德安会面同行刺杀狐迹子期一事,是浮丘子亘策议,欲借五门之手助浮丘刺客诛杀狐迹新王。如今的狐迹子期不过是一具画影,他毁于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昭告天下,下手的必是浮丘门下的刺客。

浮丘子亘本就有操纵谣言的好手段,一段张解道玄纹秘宝问世的笑话便让这狐迹江湖风起云涌,料想他早已为狐迹子期遇刺身亡消息的传开铺好了道路,所待自是今日日落之后司玖陌和拾换酒的斩首一刀。

棠州的单刀门放在江湖中也小有名气,做的也是刀口舔血的营生。先前因那无用散人幻术作祟,门中兄弟阋墙,有人欲要夺了单怀正和单德安二人的门主之位。后来二人得先父托梦,到十渊寺寻苦嵘解局,最后所得良策便是跟随浮丘子亘直捣狐迹国心。

前次为刺杀狐迹青,单怀正和单德安已然探清了狐迹王城的内外布局,虽然当时真正斩杀狐迹青的是庆闻府的袭半子,但单家兄弟依然得到了弑君既遂的名头。通缉令传开之后,他二人几可曰扬名立万。威名传回棠州单刀门,当初非议他二人之人再不敢轻谈异说。门主之位坐稳,今日重回狐迹王城也可谓熟门熟路,此次又是司玖陌和拾换酒亲自动手,料来应会十拿九稳。

将到酉时,单怀正和单德安才匆匆赶到飞黄巷此地,原是为了躲避城中庆闻府的门客,方才耽搁到了此时。

见过司玖陌和拾换酒,单怀正和单德安各自平下心气,单怀正便道:“上次在十渊寺见过司姑娘,便知司姑娘的刀法也颇为厉害,拾侠士所学广博,自然也会使得各家刀法,今夜刺杀狐迹子期,更望二位以刀法行事,最好……可以伪装成我二人。”

司玖陌听罢一声轻笑:“好说。”说罢内息荡漾,迷蒙画境氤氲而开,她和拾换酒渐然便化作了单怀正和单德安的模样。

单怀正一见之下连声夸赞,心底却冀望眼前二人莫要成为自己的敌人。

拾换酒不言不语,抱手相看,司玖陌倒是不愿多听那些恭维的词句,便直说:“王城图纸拿来。”

单德安恭恭敬敬将之交与,司玖陌张开谨记,便听拾换酒问道:“布防如何?”

“王城之内九重道,每道排兵九十人,为首二人,庆闻、慈寰各占一人。料想以司姑娘的修为,此九道应如无人之境,不须多言。过罢王城九重道,即入君王寝宫三重道,每道排兵三十人。第一道由长清谷的钱毒夫和晁需愚看守,第二道由慈寰殿的符典山看守,第三道由庆闻府的袭半子看守。实在想不到,看顾一个画影假人,竟用得着这等安排。”

天黑后,历经单德安所言九道,司玖陌和拾换酒顶着单怀正和单德安的面貌,提着他们的佩刀已然深至寝宫三重道外。

夜云迷月,司玖陌画境灵息散开那一刹,拾换酒已抬刀前去。此时对上的是长清谷门下,司玖陌今日才回铘阳,还未及修习炉余灰的解毒之术,拾换酒这几日倒是练了七七八八。那一刀破风迅捷,直取晁需愚面门。晁需愚才反应过来,侧身闪避之时仍为拾换酒的刀风划伤了颈项。

同一时刻,三十杂兵已被司玖陌相隔画境一端,刀光明灭之间斩首无声,他们已横尸宫门之外,枪戟乱倒,赤血洗地,司玖陌挥刀振散血迹,在画境一端紧盯拾换酒的施为。

拾换酒在晁需愚那处失了手,钱毒夫射来的毒箭却到了他心口。柔身一避,虽说避开了钱毒夫那刺心一箭,但这一刹错身,身旁晁需愚已然掌生烟气,双拳重击在了他后腰之上。

司玖陌眉头一皱,趁拾换酒站稳脚跟而与晁需愚错开身影之时,将足边两杆尖枪飞踢而去,更在晁需愚闪避回搪之时,青影绕后,单刀直入了晁需愚胸膛。为防中毒,司玖陌一击得成便退出了局外。

钱毒夫大惊,这才发觉来人绝不可能是单刀门的单怀正和单德安,然而他传信烟气才上中天,便被画境屏障生生压下。

此战必要速战速决,且不能闹出动静,拾换酒得了一霎运气避毒之机,此刻再振刀风,与钱毒夫对上了近战。拾换酒的单刀在钱毒夫手间烟气之上撞出了火光,钱毒夫后撤两步,两手划开掌刀,毒烟四散,拾换酒的单刀之上也顷刻现了锈迹。

雷息绕刃,拾换酒刀劈刚猛,更加步法缩地迷幻急如电光,此一对一,钱毒夫的老态在拾换酒的攻势之下颓色立显。一时毒烟弥散,钱毒夫欲要破境出逃却已被拾换酒的单刀劈断了胸骨。钱毒夫闷声倒地,拾换酒疾步后撤,是司玖陌投来的尖枪将钱毒夫钉在了地上。

在晁需愚颈前补了刀,司玖陌正要散开画境而探入第二道宫门,拾换酒即道:“画境莫除,血腥味会散开。”

司玖陌听罢点头,只问:“你还好吗?”

拾换酒知道司玖陌所问是方才被晁需愚击中后腰一事,应道:“无妨,第二道是符典山,你的影法首重突袭暗刺,可以一击必杀吗?他若驱了郁卿,第三道的袭半子必能知晓今夜变故,那后面就难做了。”

司玖陌沉着应道:“所幸连商馆不在,我尽量。”

几句话已末,司玖陌隐去身影,越过宫墙便远远瞧见了于第二道宫门前打坐的符典山,但看符典山周身神光明灭,显是未尝感知第一道宫门外的事态。司玖陌藏身影法,步步破空,欲要在符典山觉察之前夺其性命。可惜符典山神光一闪,他遽然睁眼之际,短剑已然出鞘相搪,正在他左侧挡下了司玖陌横来一刀。

司玖陌暗道不妙,绵密画境遮翳此间。余光里瞥见拾换酒双手执刀,身影游移在三十杂兵之间左右劈砍,他有铁衣护体,那些杂兵必也伤不到他。而符典山手握玉璋,眼看便要祭出神魔,司玖陌单刀劈下,佯攻他玉璋,迫他两步倒退。然而分身错影,司玖陌已袖出暗刃,自背后刺入了符典山的心脏,再一转身,单刀斩下了他的头颅。

瞬息之间,拾换酒清理杂兵已罢,大步与司玖陌比肩前行,他道:“我牵制袭半子,你尽快除掉狐迹子期!”

司玖陌默不回应,为保留内息而淡去了画境屏障,血腥味便也乘风吹散。

翻墙入内,袭半子果已警觉,但见他眼神到处道气横流,竟让司玖陌设于第三道上空的画境屏障再难闭合。

拾换酒越过宫墙,从天而降,云天落下亟雷一束,直教第三道那三十杂兵断枪折戟了十之七八。

只听袭半子冷嘲热讽:“何不以真面目示人!”语毕再散一圈气浪振得司玖陌和拾换酒面上画皮荡起了涟波。

司玖陌的影法还没被袭半子看破,正愁如何绕过袭半子进入狐迹子期的寝宫,便看拾换酒沉下内息,雷法气息半收半放,震地弹起十数枪技,和着雷音悉数射向了袭半子。

趁袭半子应对拾换酒,司玖陌敛息纵身越过,翻窗入内,正与殿内的画影狐迹子期照面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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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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