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旧身不系

有道是:几分画影动春波,商馆断瞵罗。

…………

闻道七年,三月十二,戌时。铘阳城王城之内,狐迹子期寝宫。

司玖陌翻窗入内,正和画影狐迹子期对了照面,当年和狐迹子期相处的种种蓦然间历历在目。但在辜通旷和木束山除去她身上的画境幻障之后,她对狐迹子期那虚假的情愫已然已烟消云散,此刻以如此情态重逢,司玖陌心下已只有怨念油然而生。

单怀正的画皮掩盖了司玖陌的神情,她此刻横刀在腰而纵身前去,眼看便要削破狐迹子期的画影,但刀风过处,狐迹子期身形轻飘,倏忽已是光华幻目,仙光在手便将司玖陌那单刀搪下。司玖陌本以为自己看之不透是因其画法高绝,从未想过是还有其他连商术法暗藏其中。

失了先手,司玖陌立时遁形影法欲要暗地袭杀,自忖眼前的狐迹子期不过画影一幅,修为再高也非活人,断无活人心性与智慧。果然那狐迹子期一刹失了眼前人,旋即面生惶惑之色,尚未反应过来,司玖陌的刀刃已自他的后颈斩下。画皮撕裂,幻墨化作沙泥而零碎迸散,藏在那画影之内狐迹子期的枯骨失了连商灵息的濡养,顷刻凋零,溅洒了一地。

司玖陌正自心说此事已了,却忽觉这大殿门窗震震有声,再一转眼,便看拾换酒背撞殿门横身飞了进来。心中一凛,闪身前往相接,司玖陌两掌推在拾换酒背后,将他身形勉力摆正,两人甚至一退退去了数丈。

袭半子乘风入了殿门,瞥见画影狐迹子期散碎的尸骨,眼中恼恼恨恨而生了火光。但他第二眼却只望见了披着单德安画皮的拾换酒,眼中惑色乍现乍消,必能想到此间殿内尚有第三人在。紧盯拾换酒,袭半子挥袖散开内息,他道:“茯歧道友,躲躲藏藏的作甚?”

袭半子自能觉察此间有人藏匿于影法,但还未能判出那人是司玖陌还是册天疆,他这句话间,才听殿外响起阵阵脚步声,王城值守这才警觉宫中遇袭。

暗骂无能,又未得殿中前方之人回应,袭半子两眼明光,袖底生风催动此间烛火,却只见拾换酒呆立不动,未知因何。口中一啧,袭半子前移丈许,掌前攒风幻化白刃,斜里劈向了拾换酒。风动影散,那单德安的画皮化作柔烟,拾换酒早被司玖陌趁着方才袭半子分心之际带离此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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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临空,铘阳城内金甲攒动,司玖陌和拾换酒才返至沁芽坊飞黄巷深处,便听丧钟响彻全城。一指轻挑窗页,司玖陌偷瞄窗外,心底一呵,河氏哪里可能在此时鸣钟报丧,猜便是单怀正和单德安的动作。想罢也不回头,只低声言道:“你变弱了。”

“那皮囊太束手脚!”拾换酒暗骂,将身上残余的画皮灵息拍散,口中呵出一口大气,他又道,“你先来这里,是想趁着王城大乱时潜入庆闻府地牢找吴薄衣?”

司玖陌偷偷一笑,才应道:“如此逢时,怎能不去?”

稍一休整,便已成行。恢复本貌的拾换酒一路飞身踏瓦,自在无匹,可到了王城西边的聚贤坊,他仍耐不住司玖陌不愿节外生枝的勒令,再被抹上了庆闻府门客的画皮。

八荒暗线提供的有关庆闻府的线索拾换酒已深稔于心,在此可曰轻车熟路,又加此刻王城事急,庆闻府内无一人注意到两个陌生面孔的深入。影法悄悄,地牢入口外的两个狱守莫名其妙地为司玖陌开了门。司玖陌将那两个狱守引入门内击杀藏好,又给拾换酒换成了其中一人的面貌,留他在门外望风便反手掩了门。

拾换酒背倚门框,两臂抱在胸前,抬头粗览夜色,听那丧钟声声,又听庆闻府内嘈杂混乱,心底却生了一阵安稳之感,只愿浮丘力能有济,终结这狐迹末代的乱世。

薛憧仍在异地追杀剑翁,袭半子又在王城脱不开身,眼下还未能确知是庆闻府的哪个弟子在此主事。想到此处,拾换酒竟蓦然暗生了效仿章新壶而挑一挑庆闻府的念想。一念闪过,拾换酒自嘲不已,庆闻府可不如冥河坊那般窝囊无能,且不说袭半子的弟子路训芜、修致远或许便在府中,单是那一众门客,拾换酒也能数出六七个在江湖上有名有姓之人。

话说袭半子接替薛憧之位任相后,便给他的两名男弟子列了新职,路训芜任掌善使,修致远任掌道使,所合便是庆闻府所谓“善”与“道”的修行要旨。吴薄衣是袭半子唯一的女弟子,先前她在狐迹朝中也有个半点闲职,后来因受制于司玖陌影法画境之故,已被袭半子卸了任。

叹气一口,拾换酒心说,屠绝河氏的重任章新壶自会一肩担起,自己能低技穷,眼下还是给司玖陌好好看门才是。无聊所想至此,拾换酒蓦地觉察了一丝异样,收敛心神,内息稳固,便见一个面上戴了吉瑞铁面具,身上着了祥云道袍之人领了四个门客向这处前来。拾换酒心里一啧,这不正是那路训芜么?

眼看路训芜行将逼近,拾换酒立时偷摸着向门缝里弹去一点雷息,盼司玖陌可以早些完事,只因自己不修影法与画境,她作的画皮空能改形换貌,却伪装不了那地牢狱守的声音与心性,更不知以那狱守的身份地位会在路训芜面前如何应对,如若露了馅,必会节外生枝而违了司玖陌的意。

路训芜已到前方,面具在首,旁人也瞧不出他的面色表情,他一看左右,不见另一狱守,直言便向拾换酒问道:“梁狱守何在?”

…………

话说方才司玖陌独自一人藏好那两名狱守的尸体之后,才循着记忆里拾换酒所述在这地牢内前行找寻,行进路线与地牢布局皆与拾换酒所探无有二致,奇在这里空空静静,未见关押一人。不免觉得不安,莫不是个陷阱?难怪只留了两个无能狱守作样守在地牢之外。司玖陌心觉如此,暗道换酒留在门口至少还有转圜之机。现下既已入内,只得谨之慎之,继续前行不久便到了吴薄衣本应所在,她果然不在此间。司玖陌见此又觉,若真是个陷阱,现在也当有了动作,可迟迟不见异样,司玖陌又转生诧异之感。

正愁寻线无法,忽听一段窸窸窣窣之音从墙缝间传来,不似鼠类,倒似有人潜藏行事。司玖陌当即隐去身形,缓缓靠近吴薄衣牢房内的墙壁,眼看墙砖细缝之间镂有下清封印之咒,司玖陌立觉此地绝不寻常。可正因有下清封印在,影法还未能探入其中,但司玖陌只觉墙内所囚定是吴薄衣无误。

司玖陌细细一想,缓步移到墙缝一侧,拟了袭半子的声音轻轻一咳,便听那窸窣之音戛然,吴薄衣回应道:“师父?”

司玖陌嘴角微翘,她道:“如何了?”

司玖陌本想试一试吴薄衣会否将所行之事相告,岂料石墙微动,吴薄衣竟能自行从内解开封印。正是吴薄衣发现墙外空无一人之际,她恍然大惊,奈何司玖陌影法与画境相交制下,吴薄衣已无反击之力。

司玖陌现了身,这暗室之中灵火明明,室内陈置一览无余,除罢吴薄衣,尚有两人肃立其中,竟是慈寰殿的漆梨篁和百里秋渊。司玖陌见了亦是一惊,漆梨篁在神安城便玉断自尽,百里秋渊是在铘阳八荒阁死于册天疆之手,如何可能体态完好身藏此处?

吴薄衣静静站在一边,那漆梨篁和百里秋渊也并无动作,司玖陌觉察不到那二人的生气,细看之下又不全似傀魂之术所致,再看那二人目中并未点睛,司玖陌心说惑惑已然明了一半,看来盯上傀魂之术的绝不止自己一人。

慈寰殿素有生法,门人弟子可称不死不灭,但须有玉璋固守人魂,才能在师门之中借同门生法之力重塑躯体。玉璋毁去,吴薄衣的傀魂之术恰好弥补了这一点。搜魂之事于慈寰殿而言并不困难,何况漆梨篁自毁玉璋那时怨念极坚,百里秋渊散魂之处与慈寰殿门址又并不遥远,除罢今日身死王城的符典山,漆梨篁和百里秋渊的魂魄或许是慈寰殿门下诸多亡人中最为完整的两个。

而后,吴薄衣受制于司玖陌一事被庆闻府门客戚术师觉察,袭半子因此将吴薄衣囚于地牢之中。下清斋和连商馆的人陆续路过庆闻府,必是庆闻府和慈寰殿两方从中协调,他们才会留下下清封印之术和连商画境之术,所为自是让吴薄衣潜心在此复活漆梨篁和百里秋渊。

司玖陌想罢一叹,倘若河氏九门真真和谐一气,狐迹江湖决然不是如今局面。盯着眼前的漆梨篁和百里秋渊,司玖陌竟沉思许久,曾经汲汲所求的复生之术此刻便在眼前,自己却没了当年千方百计想要复生的人。苦笑之余,司玖陌冷了脸色,她道:“拿来。”

一旁的吴薄衣面无表情,从案上合了一本古旧书籍,双手捧至司玖陌身前。

司玖陌接过一看,封页上依稀可辨“傀魂之术”四字,再一看吴薄衣的双眼,确信她此刻绝无欺骗自己的可能。随手一翻,纸上记载的文字艰涩难懂,绘画的图样亦然难明所以,司玖陌又道:“看来扈乔趋将他的真传全都给了你啊。”

吴薄衣在旁称是,并道:“扈师父待我如亲女,薛师祖将他杀死,我实是痛心至极。”

司玖陌眉梢一动,吴薄衣此刻的语气无半点波澜,是受制于影法与画境之故,但她的本心对扈乔趋定然敬爱极深。

吴薄衣说罢又自案上卷了一卷札记也交给了司玖陌,她道:“此卷所载是我研习傀魂之术的心悟体会与全部实践所得。”

司玖陌接罢一呵,她心想,有扈乔趋《傀魂之术》原本与《吴薄衣札记》在手,便算这傀魂之术再玄妙深奥,必也能窥出门径,再不济,还有引青鸾可以请教。

司玖陌将二物收妥,听吴薄衣忽又言道:“师父和师兄每日此时都会来此察视进度。”

司玖陌皱眉:“三人都来?”

吴薄衣道:“是,师父和路师兄、修师兄三人都来,应快到了。”

司玖陌口里一啧,转眼望了漆梨篁和百里秋渊,便道:“即刻将他们毁去,确保此间所有魂魄一丝不留。”

吴薄衣应下,掌心便即绕起了魂丝。

司玖陌转身退出此间暗室,赫然已瞧见了拾换酒弹入地牢的雷息亮光,看来他已见到了前来察视吴薄衣的人。闪身门后,司玖陌定了心神,梁狱守的面貌已加在己身,但听门外传来路训芜的话声:“梁狱守何在?”

司玖陌开门而出,卑微应道:“小的在!”

路训芜喝问道:“你为何会入内!”

司玖陌并未抬头直视路训芜的吉瑞面具,只答道:“方才听见吴大人呼唤,小的才敢进门相问,原是吴大人大事已成,急于求见袭相,才呼唤小的入内。”

“她会与你说大事已成?”路训芜的话声里满是质疑。

值此际,地牢之内传来轰鸣之声,一刹地动,又听声声怨魂呐喊夹杂。路训芜大感不妙,令随行的四个门客即刻将司玖陌和拾换酒扣押,自己已大步进了地牢。

时机已到,司玖陌蓦然抬眼,便在那四个门客动手之前,和拾换酒各伤两人后,转瞬便已不在庆闻府中。

…………

“到手了?”离开王城的路上,拾换酒问道,听见司玖陌应了一声,拾换酒又问:“方才说的大事是什么?”

司玖陌道:“吴薄衣在帮慈寰殿复生漆梨篁和百里秋渊,我让她亲手毁了他们,也让她毁了所有傀魂。”

拾换酒心底窜出一星愉悦,看来司玖陌此行所得颇丰。

丧钟已然停了,撞钟那处应已被河氏占下,却还不知单怀正和单德安安好与否。转听前行路上金甲踏地声声,拾换酒抬手便将司玖陌拉入了转角小巷之中。纵有司玖陌影法遮翳,但到底仍在庆闻府势力范围之内,再谨慎些也是无妨。

巡兵步声渐近渐远,司玖陌和拾换酒从那巷口才迈出一步,便见城中各处望火楼上立起了幻神幻影,一刹间铘阳城内亮如白昼。那慈寰幻神名为夤镜,头有四目四耳,目里生光可较日月,身有四臂四首,各执明镜一面,双足踩踏飞雾,周身形体多似常人。

拾换酒再将司玖陌拦回巷中,即道:“夤镜照妖,可破万法隐匿之物,慈寰殿这是针对你啊。”

司玖陌心知幽合影法从未与慈寰夤镜有过较量,此刻自也不敢轻易尝试。

有慈寰夤镜在望火楼瞭望,各处屋顶已然再走不了,街头巷尾多见金甲穿行,时到此际,司玖陌已开始为退路发愁,便听拾换酒低声道:“先等一下,城里暗线知你我还未平安出城,便会设法相助。他们各怀绝技,不少人的修为在我们之上,我们只顾自己即可,先不用担心他们。”

司玖陌不语,与拾换酒藏在小巷深处,消了一刻钟,忽听城东一声烟花咻响,那是庆闻府的传信烟花。正此时,瞧见距离自己和拾换酒最近望火楼上的幻神一霎覆灭,此间左右便即暗了几成,听拾换酒亟道:“走。”

…………

有八荒暗线相助,司玖陌和拾换酒已出了铘阳城。西郊官道附近的林中,司玖陌紧跟拾换酒向西疾行,步下不停,她回首淡漠一望,左手按了囊中的《傀魂之术》原本和《吴薄衣札记》,心里只道,吴薄衣已废,连商馆自顾不暇,应再无他人可助庆闻府重塑新王傀儡了。今夜之后,铘阳必成是非之地,浮丘与狐迹抑或河氏之间的夺疆之战,她是万千不愿再被牵扯其中,但或许会事与愿违,她和拾换酒蓦然看见了前方路边树下的一个黑影,也听见了几声马嘶。

未觉杀气,司玖陌只和拾换酒都停了去步,拾换酒朗声问道:“前方何人拦路?”

那人即刻点燃火把,火光照亮脸面,是“真州四离”之一的娄遇常。见那娄遇常从树丛后面牵出了三匹马来,行近几步,抱拳便道:“拾侠士,许久不见。司姑娘。”眼神与司玖陌一交,才又道,“在下现是浮丘侍信娄遇常,特在此处等候二位,受贵派册掌门所托,引二位前往参魁山炎桩观一叙。”

司玖陌心底一啧,在拾换酒身后望眼向他,拾换酒则略有迟疑,却还是抱拳回话道:“娄兄弟,劳烦带路。”

三人依次上马,娄遇常举火在前引路,拾换酒和司玖陌则先后在后跟随。

先前拾换酒和离镜窥花叶叟、离客骨郯刀匠、离幻火温寂友、离生丝娄遇常四人初见时刻司玖陌并不在场,只曾听闻所谓“真州四离”的名号,后来在十渊地界的龙碑观与纪云痕有过接触,又加引青鸾、潜璇玑的讲述,才多少了解了事情前后。

司玖陌见拾换酒对浮丘子亘忽然来邀未出一句疑问,不知他是与册天疆通了气还是另有想法,若真如娄遇常所言是受册天疆所托,想必册天疆此刻便在参魁山上。只是司玖陌颇为好奇,便算临澄留守惭山井下洞天,偌大八荒阁竟然派不出一个接应之人吗?

拾换酒当先出言相问:“娄兄弟,那日一别后,花老可还好?”

娄遇常应道:“承蒙拾侠士挂心,也感激潜医师所设封印,花老得保神魂无恙。不过肉身毁去,他只能将神识寄于爻镜之中。后来龙碑观纪师父的弟子卢时清、谢星辰到了庐昌城后,也以他们龙碑观本门的爻镜之术两相加持,如今镜中花老的魂魄意识清晰,几于常人无异。现下花老有卢、谢二兄弟照应,三人正留在庐昌城,策谋浮丘君侧。”

司玖陌听了便想,原来纪云痕口中那两个勤苦修炼的弟子名唤卢时清和谢星辰,听娄遇常的言语,浮丘伯赫应当仍在憔州庐昌城,而那花叶叟肉身被毁,不知傀魂之术对他可会有所裨益,不过此已是后话。

拾换酒叹道:“如此已是幸甚,那敢问刀匠和温兄如何?”

“自然已是幸甚。”娄遇常点头以应,“刀匠跟随在大公子身边,此刻应当在真阳与狐迹壬和方知议谈。寂友已在参魁山上,他早来了几日,为与炎桩观主赤抟子探讨各家的火修术法。”

拾换酒回头和司玖陌对望一眼,这娄遇常倒似是知无不言的模样。他二人各也知晓,狐迹壬只是个封地在西都真阳的闲散小王,既无兵权也无政权,五叶观又已被查封,五叶掌门方知仅凭一人之力绝无可能助狐迹壬重回朝堂。狐迹壬对朝局之事必有听闻,于他而言,国姓如何似乎都比不上自己的性命要紧,再说平日里狐迹壬在真阳城百姓眼里口碑不低,以他亲爱百姓的形象来论,他似乎也不可能凭当前的势力与浮丘正面对抗。而于浮丘而言,善待如此形象的狐迹壬,总还是更符合他们拿城占地却不伤百姓的一贯做派。

娄遇常言罢,司玖陌问道:“这方知光盯着狐迹壬,是当狐迹家没别人了?”

娄遇常便答:“他师门五叶观都被自家河氏给毁了,不知还在想些什么。再说狐迹青在位七年,庆闻府掌控狐迹王朝却不止七年,但这七年间庆闻府、慈寰殿假借帝名党同伐异,狐迹王室死的死、废的废,还能翻起风浪的早已被河氏诛灭,狐迹族怕是要亡了。”

拾换酒接口道:“娄兄弟不知狐迹羽?”

娄遇常一刹语塞,他光想着世俗政权,却忘了如今江湖中还有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仙人狐迹羽。

又说那狐迹羽当真是个诡异的存在,一面放任自己河氏的徒子徒孙屠杀自己狐迹的同族,一面又放任自己亲传的弟子章新壶屠杀自己河氏的徒子徒孙。司玖陌见娄遇常难以接话,便道:“狐迹羽若是在意这些世俗的权位人性,也不会有这般多的怪事发生。”

一段沉默后,拾换酒侧里又问:“娄兄弟,你说你家大公子尚在真阳,那二公子呢,还在棠州?”

娄遇常答道:“不错,自章新壶屠绝名刀埠又开始重击连商馆后,下清斋前往支援连商馆,至今僵持不下,总之,棠州地界河氏式微,三公子希望二公子可以趁此机会接管棠州江湖。”

拾换酒再一回头,正看见司玖陌面上的冷嘲,浮丘子亘这是不将八荒阁放在眼里啊。虽说棠州出了常瑞礼一事后,八荒阁在棠州的暗线便断了半数,但到底根基仍在,哪可能任由浮丘子辅单凭七十二武人便接管棠州江湖?这娄遇常言谈之间似乎毫无避讳,莫不是真把自己和司玖陌当成了浮丘的人?

拾换酒话头一转,另问:“那不知你家三公子对北州有何想法?可已派遣了何人前往?”

娄遇常稍加思索,方道:“三公子还未派人前往北州。太真道失踪后,三公子便没有再考虑过他们。后来听说冥河坊在发现拒鹤被制成傀魂后竟也不敢和庆闻府叫嚣,仍在门内夺权,三公子就说‘冥河坊便如瓮中凶虫自相残杀,到头来空留一地残肢白骨,好处全在瓮外之人手中’。至于长清谷,我倒是听见三公子提过一句‘恶贯满盈,自食其果’之语,不过还真不知三公子对此做了什么动作。”

拾换酒心说浮丘子亘还未敢手伸北州自是情有可原,北州地广,西有武柏舟在甄广翯出事后执掌了八荒阁在北州的明暗两线,东有河氏长清谷易守难攻,何况两方势力皆在致力于抵御外敌,他浮丘子亘就算要掌控北州,也必然要从长计议。

再说叠州,叠州百姓向来低调,从来事大声微,无论五门还是河氏,各自在叠州的影响力都远不如各自在其他州府。但叠州土地丰饶,可谓国之粮仓,若遇久战,叠州自是必争之地。而欲要稳固粮草来路,也必然要与叠州诸多江湖门派沟通打点。

身在叠州的浮丘门客唯有封见川算得上名号,但他阑城封家虽能做到一呼百应,却还不足以拿下整个叠州,也不足以充当浮丘在叠州的门面。何况封见川人在叠州北疆前线与裔国交战而无法分身,更难以掌控叠州腹地的动向。如此一来,若浮丘子亘志在铘阳,若浮丘子辅志在棠州,那也只能请其兄长浮丘太仁千里前往叠州走动,毕竟大哥才更擅长游说之事。

拾换酒方才刻意不提叠州,果然娄遇常自然而然便说了下去:“大公子将真州事宜处理妥当便会赶往叠州亭阳郡,三公子已借十渊寺的关系与岒溪白竹寺搭上了线……”

亭阳郡乃是叠州州府所在,岒溪县便在亭阳郡辖境东部,白竹寺自是十渊寺门下僧徒,住持渡逸虽是十渊寺第二代弟子,但在亭阳郡一带已颇有声望,届时浮丘太仁与郯刀匠抵达亭阳郡,有白竹寺的加持,想来应能行事顺遂。

…………

走马西行许久,三人闲谈一路才到了参魁山脚下。循路登山,沿途明哨暗哨多有,司玖陌和拾换酒自入山门后便不再言语,谨言慎行,跟着娄遇常直到炎桩观门前才下了马。自有两个浮丘门客过来牵了马匹,娄遇常才向拾换酒和司玖陌稍稍欠身做了请势,便正身入了炎桩观。

拾换酒走在司玖陌之前,却在他跨过门槛那一刻,司玖陌清幽话声传入他耳:“天疆不在。”影法之语旁人莫能听知,拾换酒听罢微一点头以示知悉,心里便想,册师兄确实未曾明言王城事毕会来参魁山炎桩观再见浮丘子亘,但若非册师兄相告,娄遇常也不可能会在自己和司玖陌离开铘阳的路上相候。

娄遇常将司玖陌和拾换酒引入院内,浮丘子亘已在大殿门前相候,此时的浮丘子亘与五门弟子相见未再穿着护身皮甲,内里不过书生简衫,布衣步履,背后披了一件貂裘,两手在前捧了一只暖炉,看来怕冷得紧。

浮丘子亘行了文人礼节,依次向拾换酒和司玖陌作了揖,他道:“拾侠士、司姑娘,深夜请见,子亘失礼了。”

司玖陌无动于衷,拾换酒只随意抱拳以应,听浮丘子亘问道:“敢问二位是否确然已将画影狐迹子期诛灭?”

拾换酒皱眉道:“三公子以为呢?”

浮丘子亘默然颔首,转向娄遇常言道:“娄侍信,通知赤抟子道长,子时已到。”娄遇常抱拳应下,转身便往参魁山巅行去,浮丘子亘方才续道,“烦请拾侠士、司姑娘稍候片刻,与子亘一睹奇观。”

司玖陌左右一看,心说这小小炎桩观能有什么奇观,却片刻后,有一燃火的光环于巅顶上空渐然隐现,急转骤变之后,勾勒的是一个灵息堪能笼罩山川的立面法阵。

光影绰约,照亮山河,司玖陌心底一呵,如此宏大的火相法阵怕是引青鸾和叶隔川合力也未必能将内息散得这般宽阔,更不说赤抟子和温寂友两个散修,不知浮丘子亘在参魁山上集结了多少火修术士。不过内息探去,司玖陌却又觉得那火相法阵不过徒有其表而已,若作为护山大阵,若有外敌在外攻山,兴许根本坚持不到片刻。

听浮丘子亘言道:“此阵无名,乃我浮丘重回铘阳之印记,四野之内凡能仰见此印记者,即知我浮丘子弟即将踏入铘阳王城。”说时昂首仰望那光环,目中眼波明晃,难掩心中激动,忽而他又道,“二位见笑了,只是这一刻,浮丘旧人等了太久。”

拾换酒收回目光,问道:“三公子就想让我们看这个?”

浮丘子亘道:“自然非止于此,另有一事已经告知册掌门,他已先身前往,也让子亘在此告与二位。殿外寒冷,不如二位随我入内一叙?”

拾换酒听见册天疆是听了浮丘子亘的话后才先行离开,不愿多等,只道:“所急何事,即刻说来。”

浮丘子亘收紧貂裘,又握了握手心暖炉:“憔州方向传来有关剑翁前辈的线索,幻化人形的剑灵素河曾在遥安城现身。子亘以为,若非剑翁前辈身受重伤,便是他尚在秘境闭关渡劫,否则剑灵素河不应离身而行。”

遥安城位在憔州西部,毗邻悲溟海,狐迹六州之内探听不到剑翁的消息,若他当真身在悲溟海上的某一灵岛,听着亦有可能。拾换酒听罢与司玖陌一望便是心照不宣,册天疆定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浮丘子亘绝无依附旁人的心思,他要的是对整个狐迹的掌控。八荒阁都没有剑翁的线索,竟被浮丘门客率先发现,册天疆自然会生出危急之感,他立刻前往北州,其一是为探听浮丘子亘所言的真实与否,其二便是重整憔州的八荒阁暗线。

司玖陌此时忽问:“敢问是浮丘门下那位英雄探听到我剑翁师伯的消息?”

浮丘子亘直言回道:“剑客桂午庄,他曾带人前往悲溟海搜寻仙山,无果归来,正巧在遥安城上的岸,也才有机缘偶见了那剑灵素河。如今她仍在遥安城休整,子亘也已告知册掌门,五门若有需要自可向他开口。”

拾换酒此时沉默,司玖陌却接道:“呵,会需要他的。”

后来,娄遇常回来复命,适逢拾换酒向浮丘子亘道了谢,便又送拾换酒和司玖陌下了参魁山,待送行的娄遇常回返不见,司玖陌才问道:“桂午庄,你认识?”

拾换酒道:“先前查轰雷子那时,阁里也查过他。他是棠州段城人氏,现年三十有四,江湖剑修,也会些杂门术法,小有名气。当初他从轰雷子手中得到了名剑淳渶,说是名剑,其实是古剑淳渶的仿品,出自轰雷子之手。也是因轰雷子师承浮丘仲虞,铸剑技法有了浮丘古法的痕迹,才在桂午庄投奔浮丘后,暴露了轰雷子和浮丘仲虞夫妇的踪迹。”

司玖陌点了头,她道:“我要去真州了,你怎么打算。”

拾换酒知道司玖陌想尽快前去十渊寺,只道:“先跟我回惭山将今日诸事回报辜师叔、木师叔,和隔川、临澄商议后再做定夺也不迟。”

…………

司玖陌和拾换酒回到惭山井下,辜通旷和木束山在看过扈乔趋的《傀魂之术》原本和《吴薄衣札记》之后各有疑虑在心,自是觉得那傀魂之术以生魂生皮制傀已可称之为邪术,何况归雁篱清法对司玖陌所受的长清诡毒也并非束手无策,总不至于让同门弟子以邪术维生。司玖陌却以为,如今事态她根本无法留在惭山安心调养,她也承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贸然修炼傀魂之术。辜通旷和木束山无奈应允,又令炉余灰取了些许压制长清诡毒的解毒物什给了司玖陌。

这次回来井下,拾换酒本想和叶隔川相商此后行止,却不料他已先承了册天疆的嘱托,带着落银铃出发去了叠州亭阳郡。

其实甚至拾换酒在之前也不知晓以往掌管叠州八荒暗线之人姓甚名谁,但册天疆会安排叶隔川前往,足见册天疆对那方的旧人已不再信任,说不得叶隔川此行便有锄奸之任在身。如今狐迹六州,左州有辜通旷、木束山二位长辈和临澄驻守,真州有引青鸾等人尚可运筹一二,叠州已派去了叶隔川和落银铃,北州有武柏舟坐镇执掌,憔州由册天疆已亲自下手,唯剩了被章新壶搅得天翻地覆的棠州尚缺一人。

说到此刻,临澄急忙入来此间,递来了棠州急至的信箭。拾换酒接罢一看,方道:“深春飘雪,漫天飞屑……章新壶已破了连商馆了”

司玖陌听之即道:“瞵罗噬魂!章新壶是将连商馆带去了游丝境啊!”

拾换酒心中一凛,再看传信后段,他道:“暲丘山中已见不到一个活口,未及逃离连商光影的旁观者俱皆失了踪影,下清掌门左天谣也带着幸存的下清弟子逃离了莲池县……本以为……没想到这么快,章新壶的手段当真可怖啊。”

辜通旷喟然叹道:“连商殒没,那章新壶虽说损去了五门的一个劲敌,却令我等无法宽心,他的罪孽不知几世能消。”

木束山起身忽道:“我去看书了,找找应对瞵罗的方法,若以后那章新壶用瞵罗来对付我们……啧,这叫什么事,要谋划的时候,浮君山的一个也不在,还得靠我们这些老东西。”

司玖陌心里闪过一念,趁木束山尚在,她忙道:“木师伯,玖陌有一语。”

木束山停了去步,他道:“说说看。”

司玖陌道:“瞵罗是灵,若它脱离游丝境而穿入常世,设法断去游丝境的通途应可快速将它杀死。”木束山此刻应了一声,司玖陌续道,“先前发现瞵罗可以和太淼相安无事,青鸾也可以轻松穿过游丝境而不受瞵罗的袭扰,玖陌是想,既然浮君寒法多少来源于太淼仙术,那我五门弟子一皆修习寒法,应当能有存息之力。”

木束山眼光一动,回头望向辜通旷,听司玖陌又道:“青鸾曾说,古书记载游丝境和瞵罗的字句不少,却未见解法记载,所以玖陌以为,师叔或可尝试另辟蹊径,将太淼研究一番,或许能有所得,不过关于太淼的记载就更少了。如今太淼追寻仙人玄璞君而去,却还不知是否还有机缘再见到她。”

辜通旷颔首,则向木束山言道:“可以一试。”

木束山应下,转身摆手离去,不忘赠了司玖陌一句:“和青鸾走得近了,多少也带了点浮君山的味道,不错、不错。”

目送木束山离开,司玖陌正想言说欲往真州,却是辜通旷先行言道:“小拾,听说你曾偷偷修炼断剑崖的剑法,那浮君山、幽合巷和归雁篱的术法你会个几成?”

拾换酒一赧,他虽是五门合学的起点,册天疆却才是五门合学的第一人。拾换酒修学的断剑剑法残缺不全,也绝少以之临敌,他只道:“回师叔,浮君山的炎寒二法我没有修炼果,倒是四年前在幽合巷小住那时,偷偷学过影法,但还未得要领,归雁篱清法我也只会些许皮毛。”

辜通旷接道:“正好,等下你和玖陌前去真州,路上也向她请教请教影法的修习纲要,玖陌你得空也学学八荒雷法和缩地之术,此事有利无害。等到十渊寺,你们几个好好研学一番,五门不能只出一个册天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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