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兵分两道无妨否,何处志得酬。
…………
闻道七年,三月初六,棪川县十渊地界,玉笥渊法圆寺常思院内,潜璇玑自知坐骑白鹤快不过司玖陌的幻境游移之术,是以她邀了司玖陌欲要一道同去憔州伯云山。
若非司玖陌拒绝和阡点星阻拦,潜璇玑直欲即刻启程。其实司玖陌并非不愿,她道:“前途既已失伴,此刻匆忙前去或许也无补于事,不如等青鸾和寒蝉出来,与他们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潜璇玑焦急万分,好在普严和尚进了院来,有言引青鸾和寒蝉二人已出了埼屿渊下的封印之地,请司玖陌等人同去乌栖崖下的竹庄废墟相见。司玖陌、潜璇玑、阡点星和溁姑四人一齐动身,便在竹庄与引青鸾、寒蝉会了合。
司玖陌没见到墨龟,一问才知墨龟仍在埼屿渊下,寒蝉即道:“正要和司师姐述说此事。”说时看了一眼引青鸾,引青鸾示意有他叙述即可,他方续道,“张印藏松了口,他可将山石十法的部分诀窍传与墨龟师弟,但有一个条件。”
司玖陌挑了眉,引青鸾和溁姑几次见过张印藏都不曾将他说动,这寒蝉当真有些斤两,就问:“他想要什么?”
寒蝉道:“花川水泊以北,有一大山名为更漏山,无甚传闻,名声也不响,未被排在北山十二峰或其支脉。更漏山中可采得一种石头,其色如墨为上品,如血为下品,至坚至硬,名为玄髓石,这更漏山之‘山’与玄髓石之‘石’即为山石门定名之由。
“山石门人因玄髓石可藏鬼气、安鬼身,又有定惊通神之功,故将之视作修炼山石十法的必备之物。他说墨龟师弟的灵台无法与他相合,不可近身传法,必要以那玄髓石为介方可行事,否则阴鬼阳人终究祸患。一鬼一人同在一躯的苦痛,潜师姐应当深有体会。”
潜璇玑默然不语,寒蝉则承接上言又道:“山石门在采挖玄髓石的山洞中豢养了一群名为招猗的妖兽,受制于五叶禁法,受令看守玄髓石。招猗喜食灵石灵玉,山石门被灭后,禁法力弱,招猗必会逐渐脱离禁法禁制。但因无法逃出画境嶂阵,几十年无人喂养,当年的招猗或许已然困死山中,便算没死也必定饥肠辘辘,何况他们于人无伤,若真能碰见,司师姐以画境诱其分隔一方便可。”
司玖陌点了头,便问:“招猗喜食灵石?”
寒蝉无奈道:“不错,所以更漏山中的玄髓石是否已被招猗分食殆尽,尚未可知。至于山石门为何用招猗看守玄髓石而不怕它们监守自盗,其一是因山石门对其禁法的自信,其二是因招猗虽善食灵石灵玉法器法宝,却不食活物,便不会威胁到山石门人自身的性命。若有外敌来犯又被招猗夺了法宝,那来犯之人便再无脱出画境嶂阵的可能。”
司玖陌心说这倒算是一举两得,不过山石门那般低调,更漏山又不曾闻名江湖,想来也没什么人曾进犯过更漏山。
引青鸾在旁接道:“招猗事小,如何找到玄髓石才是大事。更漏山的山势虽不如十二峰,但也算绵延雄大,张印藏刻意不谈那山洞方位,是因他还顾虑狐迹羽。狐迹羽师承山石门,自然是知道玄髓石的,但山石门并未将更漏山的信息告知于他,他应当也不知更漏山或不知玄髓石就在更漏山中,不然他也不会千里南下棠州而在天道山修炼成仙。如此来想,天道山的吕洞必然也曾有过玄髓石,或是玄髓石的替代品。”
寒蝉附议道:“引师姐所言确然,先前我们几人到过天道山,当时虽未留意过玄髓石,但发现那处曾经蕴藏有一种名为青蒂石之物。青蒂石确实可以成为玄髓石的替代品,不过那里石脉已然枯竭,随处可见的也仅剩了青蒂石屑而已。”
潜璇玑忽问:“那张印藏没有告诉我们玄髓石洞在更漏山的哪里,我们应当如何找呀?”
潜璇玑此问一出,引青鸾与寒蝉甚至溁姑,俱皆看向了司玖陌,司玖陌眉梢一动,她只淡道:“我知道个人可以援手相助。”
随后,司玖陌也向引青鸾和寒蝉说了溁姑方才的词文,寒蝉在司玖陌叙说之时瞧了瞧溁姑面上神情,见她面有愁云闪躲,似是有所隐瞒之色。
不去点破,心中思来想去,寒蝉便道:“鹿师兄未有传信,应是未到危难之时。但‘前途失伴,茫茫毕生’分明就是木已成舟之词,那无论所言是剑翁师伯三人还是莫惊师兄三人,若在伯云山出的事,他们中活着的人此刻必然也已经离开了那里。河氏最喜以逸待劳,我们如此再去伯云山,若非也遇险境,也必无所新得。张印藏已有言在先,我们留墨龟师弟和点星在十渊寺即可安然。
“司师姐,我们几人之间有过约定,若谁遇险失散,便会到设法前往所在州的一处隐秘据点,憔州的据点便在穹隅城。我可以同引师姐前往憔州穹隅城,你则带潜师姐先去寻找玄髓石,你看如何?”
阡点星在旁附和,引青鸾一想便觉有理,司玖陌则问道:“你们来得及吗?”
寒蝉即道:“归雁篱门下皆有白鹤为骑,尽力而为,应不会太慢。”说时转向潜璇玑,“潜师姐,我们分道南北,你我也自可素鸟传信。”
见潜璇玑点了头,司玖陌也已应允,又和引青鸾叮嘱了几句,方才各奔一方而去。
…………
初六申时,真阳城中,城南侍贤坊的雨神殿,司玖陌和潜璇玑在此拜过雨神像后,转过街角去了殷府。应门的小仆见是司玖陌到来便欣然引入府中,而那小仆正在去请殷千稷的路上刚巧撞见了吉祥。
司玖陌侧目,既然吉祥也在府中,那殷明炟必然也已归了家了。
不过片刻,殷明炟果然先其父一步迎了出来,口有欢声,却只出了一句话:“司姑娘好久不见……可曾用过了晚饭?”
司玖陌一笑以应:“仙门不食五谷,你忘了?”
殷明炟一声憨笑,又问道:“那司姑娘今次前来是为……”
司玖陌道:“自是来寻你父亲。”
殷明炟面色急转失望,转眼看见了含笑旁观的潜璇玑,便又问道:“司姑娘,这位姑娘是?”
司玖陌道:“这是我师妹,潜璇玑,日前在你家借宿过一晚。”
“原来是潜姑娘,我已听母亲提起过。”殷明炟恭敬作揖,潜璇玑也回了个道礼。
这几句间,殷千稷与岑清潭夫妇便也迎了出来。
俱是熟人,也未过多寒暄,殷千稷夫妇也自能明白司玖陌不告而访必是遇上了事情。一家三口引司玖陌和潜璇玑入了大堂,有几个家仆看了茶后便退出了堂外,殷千稷直道:“司姑娘,今次何事,但说无妨。”
司玖陌道:“有一物事想请教殷先生,不知你可曾听过北州更漏山的玄髓石?”
岑清潭看向殷千稷,后者略作思索,才道:“玄髓石此物,在古早传说典籍之中出现过,有‘通神安鬼’之功,说是‘石色红极成墨,石质坚极,至天雷无动’。早年慈寰殿也曾寻觅过此物,但后来始终未见,现世也并无流通,才一退再退而以凡品笗珑玉为质打造门人弟子所用玉璋。我虽有过听闻更漏山此山,但我所学中并未有过与它相关的金石记载,至于是否能在那一带寻得玄髓石,还须亲临勘探方能定论。”
司玖陌又问:“那玄髓石所谓‘通神安鬼’之功,可有实证?”
殷千稷道:“有的,玄髓石由来已久,可谓是怀有大能却稀世罕见之物。前朝浮丘就有一枚寸大的玄髓石珠,后来狐迹改朝之后,便被狐迹王室夺得。至如今,那玄髓石珠既不在慈寰殿也不在庆闻府,估计便在狐迹羽的掌控之中了。”
司玖陌心中有了迟疑,照寒蝉所言,狐迹羽是因未得玄髓石才会在天道山以青蒂石为代,那这前朝遗物当真在狐迹羽的手中吗?
听殷千稷续道:“再说岐国,先王姬齐镇可谓明君,然其死后,太子姬顺泽年幼,王后闻人姝为巩固姬顺泽的帝位,纳太师慕容尧之谏,将一柄尺长的玄髓石剑置在姬齐镇棺中以作陪葬。慕容尧称如此施为,新帝即可承其亡父之明德再发岐国霸业。如今已有四十余年,闻人姝和慕容尧俱已作古,而姬顺泽稳坐岐国帝座,岐国国力也确实更胜以往。其他如夏侯、乌宛、秦与裔四国,也皆有过玄髓石的记载,只是故事冗长,且作他日闲谈之资吧。”
司玖陌信得过殷千稷,只是在他提到其他几国之时心中闪过一念,脱口便问:“其他几国是只有记载,还是确有此物?”
殷千稷稍想,方道:“以我所知,这几国的王族手中确曾有过玄髓石。”
司玖陌眉头轻蹙却不答一语,引得殷家三人面面相觑,潜璇玑只得轻问:“师姐,想起什么了?”
司玖陌道:“璇玑,可还记得当初的北州鬼事?”
“自然记得。”潜璇玑如是回道。
其实不光潜璇玑,殷家三口也皆知晓此事,毕竟此事在狐迹六州之内闹得沸沸扬扬,憔州浮丘伯赫也是借了此事反的狐迹君。
司玖陌续道:“北州鬼事的前因,灭花川县山石门的戎獳蜂来自岐国,灭泾洲城清净观的馗虺蛇来自秦国,灭广寒岭小灵宫的弄骨蛾来自乌宛,灭棠桥驿灵檀观的搜精术源于夏侯,困死逢湖城惊鸿寺苦叶的诛炎境又是裔国古法所设。狐迹之外的这五国皆曾有过玄髓石,这就不可能是巧合了。”
潜璇玑一讶:“难道狐迹羽早已将这五国的玄髓石收入囊中?他四十多年前就盗了岐国的王陵?”
司玖陌口中一啧,却道:“狐迹羽的所作所为全无常理能依,也无人性可言,他一一覆灭那几门之举,就像是在炫技,好让张解道能明白,他狐迹羽能学来别国的术法,必已掌握了各国的玄髓石,没人斗得过他……”说时浅浅摇头,这些过往此时多思无益,转口再发一问,“那青蒂石可有与玄髓石类似的功用?”
殷千稷答道:“相较之下,青蒂石远逊于玄髓石,但要稍强过笗珑玉。慈寰殿以前也曾寻觅过青蒂石,他们当年放弃玄髓石而开始寻觅青蒂石时,才发现各地收藏的青蒂石似乎先手被什么人统一收走过,这才只能再退一步用了笗珑玉。后来慈寰殿因所得青蒂石不多,只能用在门中更重要的法器之上,而非用在人手一柄的玉璋。按古籍记载,青蒂石大多产自棠州,在——”殷千稷话声戛然,显是想起了什么。
司玖陌接口便问:“天道山?”
殷千稷一顿足,他道:“司姑娘所言极是!古籍记载的青蒂石就在现今的侪翔城一带,产自天道山的品质最佳。五十四年前河氏九门开门立派,慈寰殿花了几年找玄髓石不得,才开始转向青蒂石。但那时狐迹羽定然已经收走了大部分青蒂石而居在了天道山中,往后那几年他定然也有手段避开慈寰殿门徒的搜寻。后来到四十三年前张解道进了吕洞,再之后天道山就成了江湖禁地,慈寰殿才终于也放弃了青蒂石。”
殷明炟在旁听完,却心有疑惑,便直问道:“父亲所言虽也有理,但那狐迹羽既已有了各处的玄髓石,为何还要大费周章搜寻青蒂石?”
司玖陌方才也已想明白了此则,她此刻皆道:“尚不知狐迹羽手中的玄髓石存有几多,而他要以一介凡人骨肉修成仙身,单凭一些玄髓石所藏灵息那或许是不够的。何况没了山石师门,他不见得清楚玄髓石真正的用法,不过眼下天道山的青蒂石脉已经枯竭,估计他狐迹羽的成仙之路也必定非艰即难。”
殷明炟听罢司玖陌所言便有礼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司玖陌颔首,再想殷千稷所言,心说张印藏应非随意开此条件,便又道:“五门如今需要玄髓石为用,也已知那玄髓石便在更漏山中,所以此次登门并非是想请二位帮忙探查消息,而是想向府上借一个人。”
殷千稷稍诧:“借人?”
司玖陌道:“此行……应当并无危险,我欲借贵府公子殷明炟,与我二人同往更漏山,去寻一寻那玄髓石。”
司玖陌此言一出,殷明炟已是受宠若惊之貌,殷千稷还未想明白,便听岑清潭出声叫好,她显是替那父子两个做了决定,但听她欣欣而问:“我儿早得外子真传,司姑娘既有此言,我儿自可同往。论找石头,狐迹国内没人比得过外子与我儿,我儿此去定能帮姑娘找到玄髓石,不知姑娘何时启程啊?”
司玖陌笑道:“急也不急,待明炟用过家中晚饭,打点清楚便可启程。”
…………
司玖陌和潜璇玑在殷府府中等候未久,殷明炟已然准备齐整,他只带了吉祥一个随从。殷千稷让殷明炟从府中取了一套“攻玉刀”,那是他早年从一队西方商旅手中购得用于开采和雕琢上品玉石所用的器具。如此自然是因玄髓石至坚至硬的特性,必得有趁手的工具方才事半功倍。不过殷家父子都不曾亲见过玄髓石,那攻玉刀的效用能有几何便不得而知了。
身在北州泾洲城应雪居的武柏舟收得潜璇玑的素鸟传信之后,在三月初七一早便派遣了两位八荒阁的师兄弟先行前往更漏山为司玖陌等人探清前路,他也亲自到了花川县废墟以东的水泊相待。到巳时,司玖陌便与潜璇玑和殷明炟、吉祥一同到了此地。
传信里潜璇玑已将此行所为何事交代清楚,几人认识已罢,便决议先让司玖陌稍作休憩再行正事。潜璇玑此刻是经久未见二师兄,自去叙了旧,只是边疆事紧,武柏舟不得久留,确保司玖陌等人安好之后便已匆匆离去。
趁潜璇玑立在枝梢目送武柏舟那时,殷明炟守在司玖陌身边低声问道:“司姑娘,你既是找我跟你前来,直接问我便是,何消去问我父母?我自己的事情可以做主的。”他却不知道自己的悄悄话潜璇玑是听得清清楚楚。
司玖陌却道:“你父母健在,我邀你远行必然是要告会二老的,此为礼数。”
殷明炟倒是一愣:“司姑娘,仙门中人也会在意凡俗礼数?”说时心里却应了一阵欢喜。
等潜璇玑落地,司玖陌也已恢复了些许内息气力,她站起身,拍了衣衫尘土,即道:“明炟,寻石之技并非我二人擅长,你有何想法?”
殷明炟正了神色,他道:“山石门既取玄髓石为其门派之名,又以此为修炼必备之品,那玄髓石洞的入口必定极为隐蔽,或许是山隙石罅,或许是清泉深潭,入口处也必定有山石门的幻境结界作防。玄髓石可通神安鬼,无论蕴藏何处,其灵基灵息必然不同于其他地方。
“若无其他线索,我们也只能先从各处山洞泉潭寻起,凡见灵息异样之所,即要临近细查。散化幻境种种,司姑娘和潜姑娘应当不会觉得为难,只要能进玄髓石洞,之后就可看我和吉祥的施为了。”
…………
三月初七,未时,憔州穹隅城中一处位在白芷巷的破败民房大门虚掩,引青鸾和寒蝉俱皆觉察了一丝不安。
“他们在里面,但只有莫惊师兄和洪师兄,鹿师兄不在。”寒蝉听见了民房中的呼吸声,“他们都受了重伤,莫惊师兄昏睡无识,洪师兄也已意识不清。”
听见寒蝉说莫惊洪雀身受重伤,鹿回松却又不在,引青鸾心里一震,暗道溁姑所言的“前途失伴”竟指的是鹿回松么?
寒蝉沉着脸色:“引师姐,等下无论见到什么,我们万万不能相隔超过三尺。”
引青鸾足下炎法阵开,寒蝉才说过河氏最喜以逸待劳,现在果然撞上了河氏的人,即问:“你是发现画境的痕迹了吗?对方是谁?”
寒蝉道:“是阖绣曲和祁万圭的手笔。”
引青鸾心底一啧,阖绣曲曾经重伤过司玖陌,自己又非祁万圭的对手,正欲相问寒蝉有何对策,便听后者先道:“浅行十二针,内关与神门,运息清脉络,安灵复定魂。引师姐,冒犯了。”
引青鸾听懂寒蝉所言,微微摇头以示无妨,轻抬左臂让寒蝉扣住了左腕的内关穴与神门穴,他的内息一刹运转入体,登时便觉心神五官清灵无匹。此以归雁篱清法施术,可助人神识清醒,或可免受连商画境炫目乱神之害,这是归雁篱《十二针经》所载,但和潜璇玑所用又有些微不同,许是寒蝉自己的体悟。
术毕,寒蝉只道:“对方有三人,阖绣曲和祁万圭必有伤在身,他们的气势不如各自全盛之时,另一人我还看不清是谁。他们分明可以杀死莫惊师兄和洪师兄,却并未下手,也不像是要以此为要挟,是在节省气力等待来援的我们。此刻莫惊师兄和洪师兄无法参战,若我们也成了瓮中之鳖,我们四人都会殒命于此。”
引青鸾即道:“所以当务之急是将莫惊洪雀带离画境,但要救他们,我们又非入境不可。我们速度要快,我以炎法曳阳湮枢阵强攻画境,但求裂隙,入境之后师弟必先看清对方第三人身份手段,若能勉力以浊法咒法牵制阖绣曲和祁万圭片刻,我们就有机会。”
寒蝉应道:“需留后手。”说时看了一眼引青鸾腰间的丝袋,那里面装的即是卧有玱魁余影的狼皇玉。
引青鸾会意,狼皇身为玱魁一族,其声奇特,便算自己与寒蝉在境中失了方向,寒蝉也能明辨玱魁之音所在何方,这便存了逃离之机。
几句之间瞬息已过,引青鸾又早有应对连商画境的经历,暗中脱开狼皇玉,此刻眼中烈火燃起,足下阵环变幻,落了一个曳阳湮枢阵。此阵可谓是浮君炎法中最强横的火相法阵,再加寒蝉两手印结捻起的清法大还阳阵辅以易灵法阵在后为引青鸾加持,以她之能,破开对方画境屏障可说得心应手。
一霎境开,引青鸾和寒蝉先后入了那民房小院,只是入眼幻彩炫目,忽又生了天旋地转之感,好在引青鸾还算清醒,定了心神便望见了扑到在房门那处的莫惊和瘫坐倚着门框的洪雀。寒蝉也已看清了对方的第三人,是庆闻府掌门薛憧。心说难办,但他心底已生出了应对之策。
画境幻光令人倍感煎熬,引青鸾和寒蝉也未有隔开三尺,两人步履迅捷,此刻已近身了莫惊和洪雀,寒蝉即道:“师姐等我!”
瞥见寒蝉在周围布下浊法阴池磨元阵后,已在门边明辨洪雀伤势神识,引青鸾也知他意欲何为,纵然万般挂念莫惊的情况,也只得先勉力拖延些许时间。
阖绣曲和祁万圭仍隐在画境一端,倒是薛憧现了身来,冷眼看了为洪雀施救的寒蝉,两手蛟索遽现,眼看便要讲引青鸾抽开,引青鸾掌生霜气,化冰盾为御,却被薛憧那蛟索一击即裂。而方才入境的破口也在此时悄然闭合。
“寒师弟!”引青鸾低唤一声。她以一敌三,便算有寒蝉的阴池磨元阵让薛憧三人暂无法近身,可那三人若要下杀手,无需近身亦能成事,这阴池磨元阵不过是四散阴丝让对手片刻衰力而已。
寒蝉没有回话,是在尽力施救洪雀,他也知道薛憧的修为已近仙身,绝非引青鸾一人之力可以抗拒。瞬息急缓,寒蝉更已想清薛憧此行所为何事,明面上薛憧是想在剑翁闭关之时将他击杀以重创五门,暗中却是让庆闻府门客散布消息,引五门弟子前往伯云山。
薛憧从易相灵侯膺那里获知了五门中各门异人的底细,他知道洪雀必然会因剑翁或将逢难而前往伯云山援救,那他只消在处理掉剑翁之后守山待人,洪雀一到便会入他网中。薛憧并非是想在此时机剿灭五门弟子,而是因异人的现世让他生了好奇之心,他想探清异人背后的隐秘。
寒蝉如此设想,始终未见鹿回松的传信,原来是因他根本已无法传信,但他绝非死在了伯云山,他必然是受了薛憧的掌控。洪雀与莫惊也是在反击薛憧等人的过程中受的重伤,到后来洪雀凭借轻身入云之能带走莫惊,最后却还是陷入了穹隅城此地的泥沼。
洪雀逐渐缓过神来,引青鸾的寒法冰盾也在薛憧的几次重击之下碎裂融化。值此际,阖绣曲手下的画境之力见重,大地倾斜之状越发明显,而祁万圭与阖绣曲联手所作这烁目流光,也致引青鸾大生惶恐之心。
但听寒蝉言道:“师姐,可以了!”
引青鸾足下阵环遽变,烈火漫过寒蝉先前布下的阴池磨元阵,寒蝉倏然起身开掌,合着引青鸾的阵环便将五火偕阳阵散了开去,更在引青鸾与莫惊洪雀三人身下暗中都落了一个穹清弗禦阵。不过一霎,寒蝉跃身引青鸾之前,身外阴气腾腾而向下,但看虚空之中两只阴气幻化的巨掌分开抓向了阖绣曲和祁万圭。
此为归雁篱咒法中的阴相掌,是寒蝉用以配合五火偕阳阵牵制阖绣曲和祁万圭之法。此刻画境弥合之力稍顿,引青鸾的曳阳湮枢阵乘势阵成,破口洞开,却忽见寒蝉影动,他竟先了一步掠出了此间画境。
引青鸾顿时诧异,方才说不能相隔超过三尺的是寒蝉,此刻忽然逃离出境的也是寒蝉,再一转眼,便见洪雀面色煞白,却已然带起了莫惊。正是这一迟疑之间,阖绣曲和祁万圭齐齐化去寒蝉的阴相掌,各自手生墨气欲要近身攻来。
心思急转,怎地忽然不见了薛憧?引青鸾不敢再犹豫,引着背起莫惊的洪雀在画境破口安安愈合之际逃出了民房。只是天光明焕,云霞流彩,这画境依稀仍是似出未出之貌。
一步踏错便忽天旋地转,引青鸾终于还是见识到了阖绣曲那颠倒乾坤的画境,急速坠落之时所幸洪雀尚有余力,然他一己重伤之躯到底难以带动引青鸾和莫惊两人,随时便会力有不济而再难支撑。
蓦地,一方似为外力撕开了四道裂隙,妖异外气侵入画境,霎时间乾坤震颤,这阖绣曲的画境中忽生山崩地裂之势,和着祁万圭所作华彩便如洪水泥流一般向引青鸾所在袭来,又向那抓痕裂隙喷涌而去。
引青鸾以寒法结起冰盾,一面相抗画境中的流石诡术,一面好让洪雀空中借力,只看境外一抹白影掠过,引青鸾奋力翻身,瞬息之间霜结百尺,近至眼前的洪水泥流全然冻成了坚冰。反手擒了洪雀,引青鸾纵身越过了画境边界的裂隙。
此时天地已如常态,引青鸾与莫惊洪雀落在了狼皇背后,狼皇一经转身便大步狂奔。
阖绣曲和祁万圭自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离境而出,手洒万段仙光,道道流彩齐射而来。阖绣曲的仙光鞭长莫及,祁万圭溅来的彩墨却有一滴刺入了狼皇的左眼。狼皇依旧不吭一声,但他左眼刹那血溅,伤口便如如蛛网一般撕裂开来。
远遁少时,瞧见狼皇左眼可怖的伤口,鲜血染红他的左面,引青鸾刹那心疼,紧抓狼皇项后长毛,她低问道:“这次你怎么不怕了?”
狼皇没有回应,只自向着一方疾奔。
…………
更漏山中的岩洞泉潭不少,但皆是平平无奇之地,到三月初八清晨,潜璇玑却收到了武柏舟的素鸟传信,上有十六字,是“胡劼宋掾未归无音此事有异万望留心”。
那胡劼和宋掾是昨日先入更漏山探路的两位八荒阁同门,武柏舟留守泾洲城那时,册天疆便安排了他二人暂听武柏舟的指示。相处日久,武柏舟自也晓得了他二人的心性,绝非事无回音之人。
潜璇玑回信以告必会留意,但直到黄昏也未能探到他二人的线索,倒是找见了一处有画境嶂阵严密遮蔽的地方,显是对山石门而言至关重要之所。司玖陌和潜璇玑联手勘破,那泉潭岸边的石洞入口方才显现人前。
决议先过夜恢复体力,殷明炟便在潭边洞口置了火堆营地,吉祥趁着晚阳欲去猎两只野兔,好教殷明炟和他自己有得果腹之物,潜璇玑好奇心起便也一同跟了去。待到日光全然落下,潜璇玑带着吉祥收获回来,司玖陌重又布好幻境隐遁,四人才在洞口安心憩下。
从洞口向内里探着,潜璇玑总觉得洞内某处似有隐约的灵息波动,不知是否是那玄髓石的所在,但那灵波司玖陌却感觉不到。而洞内不时有暖风吹出,至少能让殷明炟和吉祥二位凡俗子弟在这北州的荒野过夜再不如昨夜那般寒冷难眠。
司玖陌看顾营火一夜未熄,本来冀望胡劼和宋掾可以循着火烟找来此地,可到次日天亮,仍未听见他们的动静。潜璇玑和殷明炟、吉祥睡醒过后,司玖陌仍觉无奈,但也只得灭火收营,整好行装,四人便一同入了石洞。
洞内石道交错复杂,好在只有那一处灵息有异,是以寻起路来也并不困难。前行渐深,潜璇玑所感的灵息波动便越发强烈,司玖陌却始终未有觉察。进洞许久也未见招猗的踪迹,或许真如寒蝉所言,它们早已困死山中。四人行近那灵息波动之处才见阴阴鬼火明灭此间,看来附近必有尸身横陈。潜璇玑以清法的穹清弗禦阵散化鬼火,又以小还阳阵平衡此间阴气,司玖陌确保安全之后,才放心让殷明炟和吉祥自行勘探。
寂静少时,司玖陌忽问:“璇玑,当真是空洞吗?”
潜璇玑即道:“听不见异样,也听不见招猗。”话虽如此,可她在听见司玖陌问话之时,指间便已钳起了几枚银针。
司玖陌又道:“我仍感觉不到一点灵波。”
潜璇玑回道:“这里的灵波太过微妙,我也是施了清法才能觉察。”
司玖陌摇了摇头,缓步移向方才鬼火最盛之处,便在角落阴暗处看见了一小堆灰白色的物事。见司玖陌蹲了下来,潜璇玑便也走近一看,她道:“师姐,这看起来像是妖骨,是招猗吗?”
司玖陌道:“兴许是吧,几十年过去,只剩下一堆白骨和几点鬼火,若我们细探,或许不只有这一堆。”
一声叹息,潜璇玑收好银针,二人自去寻了一处平坦打坐调息,直到四个时辰后,殷明炟终于从石壁缝隙中撬出了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
借着火光敲敲打打,褪去外表残留的碎石,看到内里隐藏在灰暗石层里的墨色物事,殷明炟才道:“司姑娘、潜姑娘,这个长宽厚都不逾一尺,入手却很是沉重,用攻玉刀也敲不出痕迹,绝非凡品。”
司玖陌心思一转,她道:“攻玉刀敲不破,招猗却能以玄髓石为食,那招猗的牙齿或许能堪一用。”说罢自去那堆枯骨中搜出了十余枚尖牙交给殷明炟,才又问道,“这石头还能找到多少?”
殷明炟一手抱着石头,一手抓着枯牙又用袖子拭去额上细汗,回道:“洞里应该能有不少,但是这个石缝中没有了。司姑娘,火光太弱,我们先出山洞,透天光看看它的颜色,若得确认此物就是玄髓石,我们再进来照着这块石头周边的迹象多找一找也不迟。”
司玖陌觉着有理,收好枯牙,四人快步沿来路出了石洞。
天光晴明,殷明炟细细看了方面生喜色,他道:“司姑娘,此当是玄髓石无误。”
听见此语,潜璇玑亦是一喜,她才要开口扬欢,远方竟惊起了几只素鸟,她蓦地惊呼:“师姐!”
司玖陌倒也冷静,自胡劼和宋掾失踪以后,她便知此行不会这般轻易,她道:“明炟,看好石头,不要说话。璇玑,还有多远?”可她言罢便已语塞,更已生惶恐之感,只因来人狐迹羽已然现身前方当空。从没想到还能在此遭遇狐迹羽,他此来莫不也是为了那玄髓石?如此一来,胡劼和宋掾或许已然命丧更漏山。
司玖陌自忖自己和潜璇玑皆无法力抗狐迹羽,退意大起,和着洞口泉潭的微波趁潜璇玑护境法阵尚在便要再入幻境逃离此间。却是她手印方结,狐迹羽袖底窜出游魂无数,直穿透过了她的画境屏障和潜璇玑的护境法阵,魂丝缭乱之间游魂深入泉潭,瞬时便见泉潭枯涸,此间更无了半点水气。
这场面由不得潜璇玑惊慌无措,她自能看出狐迹羽以冥河魂法一霎抽干此间水气是针对司玖陌的幻境游移之术所为,如此断了己方的退路,狐迹羽必也不会放过己方任何一人。
转慌为定,潜璇玑以七分内息气力捻起了艮山定台阵设防,以两分气力将浊法谵魂术化入银针,纷纷射向狐迹羽与他袖底游魂。而司玖陌却在潜璇玑先手应对之时,背后纸伞旋开,绣梅画影一绽,将殷明炟和吉祥俱都藏入了伞境当中。
短时间内那艮山定台阵尚能抵挡狐迹羽袖底游魂的冲击,潜璇玑只焦急问道:“师姐,没水了!”
司玖陌即道:“往洞里跑,洞里有风,出口必定不止一个。一路不少泉水深潭,我不信狐迹羽能抽干这座山!”话声一落,司玖陌便和潜璇玑先后窜入洞中,艮山定台阵便在此际碎裂,反生之力也已将那洞口震塌。
光线失去,这逃命飞奔亦无法举火,司玖陌此刻已难看清前路。觉察她步速慢下,潜璇玑倏然越到她前方,反手将她拉起,才道:“师姐跟紧我。”眼耳通灵,潜璇玑眼角牵落的灵丝一如风带飘逸,这曲折复杂的玄髓石洞在她眼下全如熟路一般。
不断深入山腹,仍能听见狐迹羽在后方巨力开山的声音,倒是前方的一点灵波引起了潜璇玑的注意。侧身爬过窄缝,此间忽现鬼火明灭,仿佛豁然开朗一般,潜璇玑忽道:“这里有鬼火。”
司玖陌借着鬼火也看清这宽敞洞穴内遍地皆是招猗的枯骨,心说难道这里有更多的玄髓石么?但在潜璇玑的眼里,遍地枯骨之间还夹杂了无数红黑无定的细碎屑末,或许那更多的玄髓石真的早已被当年的招猗吃了干净。
开山之声不绝于耳,司玖陌和潜璇玑根本无暇细看此间,转见洞顶一道裂缝透下天光,两人暗道不妙,立时再迈大步奔逃。后方山洞石道不断倾塌,洞顶裂缝急速扩大,无数游魂如流水一般从各方缝隙窜入洞内,更有几次触及了司玖陌的双腿,教她皮开肉绽,若非她闪避迅捷,双腿必为那魂丝缠缚切碎。
奔逃许久终见前方光亮,一刹脱出这山洞,潜璇玑内息转遍全身,眼耳之力大胜先前,未多说一言便再拉起司玖陌向心觉最安全的一处深水疾奔而去。
数步一瞬,是狐迹羽身后的幻神勷皇将巨掌拍下那时,司玖陌与潜璇玑二人已纵身跃入了一汪深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