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棉溪旧境,篌江刀埠,赤血尽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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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道七年,三月初二,午阳温软,却难照见长乐村旧址的泥壤与流经此地的潺潺棉溪,阴雾迷蒙,直教旁人觉着此地山水之间如仙如幻。然而拾换酒与莫惊一路疾行近了此地,才见刀影幢幢,各有阵环明光烁烁。
莫惊步下虽缓,却还没能认清彼方艰险,拾换酒倒是一眼望见了一众名刀埠弟子。极目之处,那氤氲仙雾之中名刀埠弟子列位近百人,平日里可难见到这般声势浩大的名刀法阵。
一手拉了莫惊,拾换酒改步遁开数十丈才道:“阵中心那人是名刀埠的掌门。”
其实莫惊方才并未看清阵中心那人,只瞟见人群中似有却戮和管聚在场,此时听见拾换酒一说这才慌神:“名刀掌门罔醉笙?哎呀!”
阵外灵息轻动,罔醉笙必已察觉,他眼神蓦地一转,便自那阵中散出两道刀光横斩拾换酒与莫惊二人所在。刀光过处,拾换酒与莫惊各自矮身作避,前方极近处两棵大树即为那刀风斩了断。
“先别慌。”心知左右是要对上,拾换酒掌中内息绕开雷力,一经回身,八方亟雷齐射那名刀法阵。
刀光雷光缭乱夺目,这眨眼间,罔醉笙竟只轻一摆手,拾换酒那前袭亟雷便已悉数流散,听罔醉笙言道:“是八荒阁哪个小辈?”话声铿锵,远处鸟兽四散,此为罔醉笙的立威之举。
他转过身来,拾换酒与莫惊这才看清他的正面,狠恶凶煞,身形又魁梧高大,与寻常修道之人的清瘦仙骨大为反差。道髻齐整,一只龙角簪子稳插髻上,末端还似缚着一些暗赤色布物,是名为烈王旗的火相法器。皮革护额之外镶嵌无字铜钱七枚,此刻正隐烁金光,是他名为七钱镜的护命之宝。
道衣束身,自能显得他行事手段干脆利落,只是他腰间环带镶的暗暗金线是为暗袭之器灵蛟线,悬珮之下犹挂着一枚三寸铜坠是为收命之宝毙灵梭,除罢此些具名之物,尚有明明暗暗林林总总不知几何,这罔醉笙似已将自己怀有的诸般法器尽数穿戴加身。
右手紧握单刀名为诛蜮,左手复结道印,罔醉笙接续捻起的足下法阵在拾换酒所识之中,依稀便是名刀埠寓灵于器的容刀之阵。
拾换酒心中冷道,原来名刀埠竟在将长乐村的残魂炼作器灵,那自己和莫惊千里迢迢把劖枭剑弄过来,岂非白费心思气力?
“是拾换酒和莫惊。”阵中却戮在旁应答,他手握刀柄已作了攻势。
“先走!”拾换酒忽道,可他话音落尽,与莫惊才移去不远,管聚的双螳刀已飞旋绕来。
莫惊以沉霄出鞘挡去其一,拾换酒以雷息相抗弹开其二,正见管聚接回其一,此际却戮亦然提刀到前,他手中的走鬼刀牵了幽影连绵,横刀直劈拾换酒正面。莫惊顺手斜剑来拦,拾换酒乘机翻身,亟雷遽去,趁管聚还未接回双螳其二便已将它打飞不见。
听管聚破口大骂,拾换酒已掌推雷力立身他面前,滚滚雷息正印在管聚挡在前胸的刀身之上。一击撤手,拾换酒便即侧首言道:“却道友,上次相见还极力维护我五门,如今为何变了心?”
却戮正和莫惊刀剑交战,一个力破天地,敲刀震鬼,一个势扛山河,弹剑惊魂,一时间无分强弱,却戮虽已听见拾换酒的问话,却懒得与他多嘴。
这一句间,管聚失刀复位,双刀在手便已向拾换酒再出一击。其实管聚根基一般,悟性也不高,刀法中的万千变化皆是传承自罔醉笙所授,这在诡计多端的拾换酒看来并无可惧之处,管聚一刀一刃的来方去向皆在拾换酒预判之中,如是交手三两招后,高下立见。
将管聚踢打在空,有落雷将其袭伤之后,拾换酒立时加入莫惊与却戮的战局,以二打一,却戮即刻败手而负伤在地。这一时,感知罔醉笙杀气雄起,拾换酒再喊了一声“走”,便不再恋战。
“等等!”莫惊一声惊呼,“有人动我的剑!”还未等拾换酒反应过来,莫惊背后星斗剑与劖枭剑齐出,可莫惊显是还未回神,只紧握着还未入鞘的沉霄剑,这一瞬竟错过了挽回星斗剑的时机。
拾换酒倒是反应敏捷,才听莫惊出言便立时动身,所幸已追上了星斗剑。而那劖枭剑飞射中空,却戮的走鬼刀和管聚的双螳刀亦然飞旋劖枭剑侧,只看一团团金灰散射而开,穿透阴雾,刺入名刀埠那百人齐聚的容刀之阵,竟让彼方尽皆乱了步法,但听罔醉笙面向当空怒吼道:“何人作祟!”
拾换酒一愣,此刻却未能看见空中究竟是何人来袭,身旁莫惊亦是惊慌无措,生怕手中灵剑再被人抢走。“是影法?但司师姐不可能抢我的剑呀!”莫惊紧紧抓着沉霄剑,也未从拾换酒那里接回星斗剑,只因拾换酒也与他一般,认定两手执剑似乎总比单手来的稳当。
“不是影法,是画境!还有——”
拾换酒话未说完,空中金灰飘落,煞气腾腾。阴雾散尽,罔醉笙两目圆睁,单刀一振便再挥去一段刀光,但听那处钟响震彻四野,玄钟赫然,罔醉笙的这一刀试探还未能伤及空中那人分毫。
“太真……”拾换酒一句方结,只见那玄钟之内的少年书生向着罔醉笙淡然相看,一剑三刀旋在钟外相护,他不发一言。
那是容无妄,也便是章新壶。
莫惊怔怔出神,他可是初次见到这传闻中的章新壶,能以一技挡下身为名刀掌门罔醉笙的一刀,此等修为应非拾换酒与自己可以轻易撼动。
拾换酒拉着莫惊悄悄撤步,各自知晓,就算章新壶只是夺剑而未顺手袭击,那也不可能轻易视之无害,章新壶与名刀埠的新仇旧恨必是远远避开为妙。然而两人急撤数十丈才知,此地边界早已画境晕染,能凭以出逃的缝隙也已再难寻见。
却说钟声乍停,金灰遍洒,煞气穿涌之间,有十九个武僧金影窜入名刀法阵,与那近百名名刀埠弟子交了战。同一时刻,也自章新壶那处散开十数张下清黄符,飞空去路或直或曲,尽数飞击罔醉笙。后者口中狠声恶骂,右手诛蜮刀落地开阵,左手剑指写印,七钱镜金光大放,四方巅顶飞来黄符皆为七钱镜抵挡在外。
残符尽碎之际,罔醉笙一声怒吼,踢刀疾射章新壶。诛蜮刀来势既猛且快,章新壶当空不住倒退,太真玄钟之前更有慈寰幻魔瞵龟层层为护,然而瞵龟甲碎,只让章新壶偷得一瞬闪避之息,诛蜮刀却未减来势。
“杂种休跑!”
罔醉笙恶声震天,直纵那诛蜮刀对章新壶紧追不放。章新壶也不断祭出下清黄符,一点一点削弱诛蜮刀的攻势。黄符燃爆,电光石火,末了便见连商画影一错,诛蜮刀追着章新壶的假影便回了罔醉笙手中。
章新壶与罔醉笙这几来几回,容刀之阵中的十九武僧已全数覆没,却也只是损去了同数的名刀埠弟子。章新壶还不得片刻喘息,罔醉笙立下的容刀之阵再起恢复,自是企图早些炼化长乐残魂,以增己方对敌之力。而章新壶游移闪避之余,已分力结起了太真嶂阵,与连商画境相辅作防,罔醉笙这一时也奈何不了他。
只是罔醉笙心底知晓,己方被围在这太真嶂阵与连商画境之中,必不能久持。一念想至腰间的毙灵梭和灵蛟线,罔醉笙自知若要以此二宝攻杀章新壶,必要离开容刀之阵中心,只因此二宝必得近敌出手方有极效。但此刻刀灵炼化将成,着实不能甘心暂放,再一念,罔醉笙便动了请出烈王旗的念头。
烈王旗以木相为质,却属火相法器,一祭对敌,进可攻退可守,罔醉笙凭烈王旗之守,是要待容刀之阵将此间残魂全然炼化,才不会如眼下这般束手束脚。
烧风燥燥,衬得春阳炎热彷如盛夏,虽已挥汗如雨,章新壶的行动却越发迅捷。得益于其纯熟的太真嶂阵之术,但游走于罔醉笙容刀之阵的边界,那烈王旗的炎风几近要将章新壶的太真玄钟熔裂。
章新壶既身怀河氏九门术法,自然晓得罔醉笙立下容刀之阵意欲何为,也能判出罔醉笙以烈王旗拖延时间的缘故,这短暂片刻,他一面躲避罔醉笙与名刀埠弟子的进击,一面也差了慈寰金线神合着长清诡毒向容刀之阵的边界不断渗透。
值此际,慈寰金线撕破烈王木风,那守在容刀之阵边界的名刀埠弟子尽数为长清诡毒侵染。这刹那,章新壶丢开已然损毁的绘有十九武僧图的素扇,掌中五叶翻飞而现,那些边界弟子便因受制于五叶禁法之下而齐齐倒戈,容刀之阵中蓦地复又乱作一团。
莫惊心中惊惧之感乍起,这五叶禁法果然可以操纵活人。
罔醉笙再不能忍,呼喝在口,烈王旗转守为攻,烈焰冲天,炎风四散,所过之处俱化焦土,战场所见草木岩石眨眼成了飞灰。
拾换酒与莫惊遁在甚远,波及未重,但也因此伤了心肺,咳嗽不止,两人都未能料到这烈王旗竟教浮君山的炎法更为强悍,以后若要对上,必要浮君山的曳阳湮枢阵辅以归雁篱的五火偕阳阵方堪匹敌。
又说章新壶便在容刀之阵边界,烈焰炎风冲击之下,他的太真玄钟应势而碎,以此破防,烈王之气直窜他心胸,烧得他心肺俱损,鲜血自口鼻喷涌而出。
“杂种,你有肺病!”罔醉笙轻蔑一句,提刀冲来。
画境错影,罔醉笙扑了空,可他顿身之处蓦地现了慈寰六印,冥猛、颛羲、庄吾、勾江、句渚、厚芒,每一印都散出灵丝直扣他的灵台。身外又有下清砂线交错相加,不知是章新壶何时布下的下清无量阵,而章新壶几经闪身,竟已飞身在容刀之阵中心上空,但见他挥手一下,劖枭剑直插容刀之阵中央,蓦地四野雾动,声声鬼哭几要刺破耳膜。
冥河化魂!罔醉笙心底一颤,他到这时方才醒悟,章新壶竟是要借自己费尽心思布下的容刀之阵,将长乐村旧址的残魂恶鬼化入那劖枭剑中。
罔醉笙受困于慈寰六印驱魔阵和下清无量阵,而尚能对敌的名刀埠弟子又被失了心神的同门相牵制,竟无一人能分心应对章新壶,加之章新壶有慈寰生法加持,不至片刻便已心清肺净。
劖枭剑与容刀之阵安稳相合,章新壶抹去口鼻处残留的血迹,一刹挥洒,血光合入四野翻涌的魂丝,牵牵绕绕汇入了劖枭剑。以血为祭,章新壶对长乐村故人的残魂看来极为上心在意,果然他反借此地容刀之阵辅以冥河化魂之术将长乐残魂全全化入了劖枭剑中。
章新壶遽然下落,才抽出劖枭剑,身旁的走鬼刀和双螳刀便已将方圆十丈之内的十余个名刀埠弟子悉数斩杀,再加方才为倒戈同门背刺者,到此刻阵中一息尚存的名刀埠弟子也仅剩了二十几个。掌门罔醉笙未得脱身,容刀之阵又已失主,这二十几个名刀埠弟子也仅能算作乌合之众,已绝难反杀章新壶。
蓦地,章新壶开了口:“师伯,当初随名刀埠联合另几门围杀我父母那时你可曾想得到今日?”语毕,容刀之阵环环变色,新的阵环乍现光芒之际,仅剩的那二十几个名刀埠弟子已然在劫难逃。
甚远,瞧着那些眨眼命去的名刀埠弟子,莫惊低道:“师兄,为何他们学了山石术法的人都这般滥杀?”
拾换酒与莫惊一般矮着身子,望见容刀之阵中鲜血染红的火灰却不作回话,他此刻只想着如何逃命,哪里有心思考虑其他。
在这短短不到一刻钟,近百名弟子亡故,罔醉笙眼中泣血,以烈王旗震破慈寰驱魔六印与下清无量朱砂,也不管顾自己的护命法器七钱镜已在慈寰六印的反噬中损毁,只勇力直攻,刀风直斩章新壶。
章新壶暂失太真玄钟,自不会正面迎敌,连连后退,有双螳刀在前相抗,岂料双螳刀根本难与罔醉笙的诛蜮刀相匹,只过几击便双刀齐断。章新壶慌忙闪避,只留了走鬼刀和几张下清黄符在后骚扰罔醉笙,不过他手中劖枭剑暗生鬼影,他口中也默默念起了咒诀。
罔醉笙的修为实要高于章新壶,旦夕追及,而章新壶借画境错影却在了罔醉笙的意料之中。勇力急转,便在章新壶重又现身之处,罔醉笙霎时近前。
“死吧杂种!”罔醉笙傲气伴着杀气,单刀诛蜮对上了单剑劖枭。
一边是恶鬼咆哮怒吼,一边是凶鬼呐喊尖哭,直让甚远处拾换酒与莫惊两手捂起了双耳,只因这巨大声响堪比千钧雷霆。
章新壶和罔醉笙两人一触即开,可罔醉笙岂能错过这次近身之机,还未注意那走鬼刀的动向,便已接连祭出了毙灵梭和灵蛟线。毙灵梭迅猛破空,直冲章新壶头面,是他身后的慈寰金线神合掌相接,将毙灵梭紧紧拍在了两掌之中,恰恰停在他眼前一尺前后。可惜灵蛟线绕指穿缝,游移于金线交锁之间竟全无阻碍。
就在金线神拍碎毙灵梭,灵蛟线欲要刺入章新壶双眼之际,急速后撤的罔醉笙却撞上了自背袭来的走鬼刀。一刀穿身,致那灵蛟线一刹失系,章新壶趁机翻身闪避,只被灵蛟线刺破了额角,未成大伤。倒是罔醉笙,他绝然不曾想过自己会是如此死相,说迟实快,他还未跌落到地,章新壶已凭劖枭剑割断了他的咽喉。
再一转眼,章新壶已手执劖枭剑立身拾换酒和莫惊身前一丈之外,走鬼刀脱离罔醉笙的尸身浮于他右侧而指向了拾换酒,他左侧的诛蜮刀也已指向了莫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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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二,午时,壶城东南郊,碧龙潭左近隐秘之处,司玖陌带册天疆自水相幻境游移到此。
司玖陌道:“受河川所限,碧龙潭是离长乐村最近最大的水镜,就算有棉溪直通长乐,但只能到此了。”
册天疆默然,便即捻了个归雁篱的易灵法阵,只因司玖陌满面疲惫,又有内息溃散之感,看来从左州神安城凭幻境游移之术辗转到此棠州壶城,损息甚重。
册天疆翘首以望,便见洪雀一人飞身到此,洪雀抱拳道:“册师兄、司师姐,是寒师弟让我在此等候。目下事态紧急,寒师弟和阡师妹已先行前去长乐村援手拾师兄和莫惊师兄,鹿师兄和墨龟师弟已在城中桂枝园,他们正设法在园中布设寒法水阵。”
司玖陌眉一挑,这几个师弟师妹当真是做一思二,墨龟身为浮君山弟子,在那桂枝园布设寒法水阵应非难事,留八荒阁弟子鹿回松在旁护法,自可在事变之时以最快的速度联络其他人,阡点星最能保命,寒蝉又是归雁篱弟子,他二人先行前去长乐村,自可尽可能保障拾换酒与莫惊的性命无虞。
墨龟所设寒法水阵,必是在司玖陌到达此地后,拾换酒和莫惊逃出生天之所。司玖陌忽又一丝迟疑,通往长乐村的棉溪水小,难堪承载水相幻境的大任,不过这一迟疑之后便想到了五门术法兼修一身的册天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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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回长乐村旧址,恰此际,天气转寒,凉风幻化冰雾,章新壶抬眼一瞟,只看此地画境边界已为外人扩开了裂隙。章新壶脸上显了诧异之色,显是未能算到此地还有旁人可以破去他布下的画境,身侧悬停的诛蜮刀和走鬼刀立时转向指着画境破口,可始终不见来者何人。
正是章新壶视线移开拾换酒与莫惊所在那时,拾换酒与莫惊身侧冰雾遽然化作片片水镜,章新壶一霎回神,手印急变,甚至拾换酒与莫惊还未看清章新壶的动作,蓦地已是天昏地暗,又见了那日月合光之象。
拾换酒只觉万般熟悉,再转眼后,自己与莫惊仍在原地,可入眼的诸般景象已然让人如同置身于数年前的长乐村一般,恍然如真。
“师兄,方才那水镜……是寒法?”莫惊偷偷问道,“是青鸾师姐来救我们了?”
拾换酒心说,册天疆既然把引青鸾和潜璇玑安排留在十渊寺,那方才使出寒法之人便不会是引青鸾。凝神戒备,拾换酒只道:“不是青鸾,是册师兄,玖陌同他一起,他们许是想借幻境游移之术让我们逃遁,可惜被章新壶拦下了。此地真旧境,境中灵息停滞,维持不了太久。”
莫惊一想也觉确实,便又问道:“真旧境?和师兄前次见到的一样?”
拾换酒环首四顾,这透着淡淡血色的层云轻雾之下,村中的祥和景象入眼却极为令人心生痛恸,不至片刻,果见那散仙模样的桃源客狐迹羽自一方飘来,再一转眼,左近村民精魂涣散,呐喊声声……莫惊眼见如此可怖的屠戮之景已然挥剑而去,只是这真旧境终究只是旧境幻化,不过是一段古怪的记忆罢了,今人断无触碰与改易的可能。
忽然听得一段女子声音传来:“你看,这是你师父,现如今你也和他一样残忍无道。”
拾换酒与莫惊警惕设防,才见彼方章新壶正阴冷着面容,紧盯真旧境中的狐迹羽,眼角似有清泪,也不知是因仇恨还是因悲痛。章新壶身后飘着一缕幻魂,是他的童伴容蓉无疑。
随他章新壶一手轻挥,真旧境顷刻散化,他身旁的走鬼刀和诛蜮刀重又指向了拾换酒和莫惊,可这一时他倏然失了杀气,刀尖缓缓转下,容蓉幻魂也已淡淡不见,他只沉着脸转身离开。拾换酒长舒一气,此刻回身,便望见了册天疆和司玖陌,以及洪雀、寒蝉和阡点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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壶城城中,明竹巷深处,一众九人齐在桂枝园中。鹿回松立在屋顶察视四野,墨龟坐在檐边,暗暗擒着园中的寒法水阵。司玖陌也自知此等场合自己插不上话,便只缩在角落默不作声,瞧了一眼倚在墙边闭目养神的洪雀之后,才自顾自地调和内息。
拾换酒与莫惊身上并无大碍,两人被罔醉笙烈王旗所伤经寒蝉诊治之后便已安好无虞。寒蝉收势已了,拾换酒便望向阡点星,他道:“今次多谢阡师妹救命解围。”说罢行了个道礼。
莫惊照做如是,但他看见今日的阡点星已全无初见那时的轻佻模样,一身朴素,竟有了幽合巷弟子的影子。
阡点星即刻回礼道:“两位师兄不必这样,同门相护原是应该,但点星其实……什么也没做。”
拾换酒与莫惊心领神会,两皆淡笑默然,拾换酒随后转面问了寒蝉,他道:“寒师弟,方才听罔醉笙有言,他似乎有些讶异章新壶有肺病,此事你可知晓?”
寒蝉一经思索,便答:“章新壶在逢湖城收服的残魂是容蓉的肺中精,这段时日日夜相伴,他因此生了寒疾肺病,不过他有慈寰生法加持,应当受损非重。”
“那长乐村的凶魂是怎么回事?”莫惊忽问。
说起这事,册天疆与司玖陌从旁侧目,听寒蝉回道:“从黄远楼那处得知,七年前章新壶和长乐村的传说开始在棠州流传那时,河氏九门中距离长乐村最近的名刀埠便已率先抵达长乐村。罔醉笙发现长乐村并未迁去所谓仙山,而是堕入了幻境之中。不过当时的罔醉笙还未能探清屠村之事的原委,由于长乐村的隐秘牵系自家判门弟子章改与其子章新壶,为独享秘密,独占凶魂,罔醉笙则以半魂煎鬯之术封印流连长乐村一带的凶魂怨灵,企图先瞒过外人探查,从长计议。”
莫惊接口道:“果然是半魂煎鬯之术?拾师兄你猜对了。”
拾换酒微微颔首,心说原来如此,难怪在壶城城门见过黄远楼之后,到了长乐村就没再见到他,原来是被寒蝉给截了。
寒蝉偷瞄了一眼鹿回松,却只续道:“不过七年来名刀埠丝毫没有探出门道,直到今年正月初一那天,拾师兄和潜师姐在泾洲城的清净观初次踏入真旧境,名刀埠才捕捉到长乐村一带的灵基异动。再到却戮因五门与河氏翻脸之后不久,罔醉笙才终于确定真旧境的存在。罔醉笙本以为能瞒天过海,并将此地凶鬼怨灵化作名刀器灵以壮大名刀埠势力,却没能料到章新壶去而复返,又加莫师兄千里送劖枭……”
角落里,司玖陌虽认真听着寒蝉所述,视线却有意无意瞟着鹿回松。方才寒蝉的眼神颇为耐人寻味,此刻司玖陌便想,以鹿回松的本事,要看清名刀埠将长乐残魂藏在何处或许不难,而他一直未能发现,说不定便是因了他的粗心。先前在小池峰上,他也是因粗心而忽略了自己的魂灵出窍,只是此刻寒蝉略过此事不提,想来便是寒蝉的护短之心。
寒蝉续道:“章新壶在鹊园见过孙簌之后,到过长乐村却未能发现长乐残魂,随即直驱真州十渊寺欲要亲见张印藏。在途中,他召容蓉现身,容蓉将长乐残魂与真旧境一事相告,他即以炭甲判星之术算到了今日。一切都在他的思虑之中,莫师兄送来空剑劖枭,适逢罔醉笙以容刀之阵炼器将成,他适时现身,夺剑、借阵、封灵,他这一手,既杀了罔醉笙而重创名刀埠,还保了故人的残魂。罔醉笙既死,名刀埠命不久矣。”
拾换酒顺势言道:“当年河氏围杀章改和卓采薇,为首的便是连商馆和名刀埠,紧随其后的是下清斋、五叶观和庆闻府,他今日一个名刀埠弟子也未尝放过,仇深至此,说不定他会先往鎏城板桥镇屠灭名刀埠,到下一门应便是连商馆了吧?”
寒蝉应声道:“拾师兄所言在理,不过连商馆的炭甲判星之术最能明辨吉凶,加之如今的连商馆大多好手都游散在门外,以章新壶今日诛杀罔醉笙之能,他想要端了连商馆老巢而诛杀泛城霜或许还好办,但肃清全门连商馆弟子之行必定要花些时日。五门与章新壶几无过节,他忙着寻河氏九门复仇的时日,应也足够我们向张印藏讨教山石十法以应对狐迹羽了。另外,好在引师姐与他有些交集,而且他身上的画境幻障是狐迹羽所设,我始终觉得,他以后会有需要我们的时候。”
拾换酒接道:“所以,张印藏的性命尤为重要?”
寒蝉点头,拾换酒旋即望向册天疆,是在等他的定夺,然册天疆见莫惊几次欲言又止,便先问了莫惊:“莫惊你有何想法?”
莫惊即道:“先前和拾师兄杀曹通那时,劖枭剑灵曾说我师父在憔州窈阳城谣县的伯云山闭关,薛憧已过去杀他,我怕……”
拾换酒恍然想起此事,一拳打在掌上:“一日赶路,我竟忘了此事!册师兄,劖枭能点出剑翁师叔的覆海和素河两位剑灵,不像是杜撰,剑翁师叔此次的闭关不可轻视,劖枭所言不论虚实,我们也必要前去一探。”
册天疆即道:“莫惊、洪雀、鹿回松,你三人即刻前往伯云山,明辨此事。寒蝉,你同墨龟、阡点星随玖陌前去十渊寺与青鸾会合,拿下张印藏,你意下如何?”
寒蝉抱拳以应:“听册师兄调遣。”
拾换酒即问:“册师兄,那我?”
册天疆道:“你跟我回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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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道七年,三月初二,黄昏,鎏城板桥镇,篌江江畔,章新壶独立埠上,淡看入眼的遍地横尸与鲜血染红的江岸,挥剑震散剑身残血,自言自语道,河氏名刀埠就此灭门。喟然一叹,章新壶带着劖枭剑与诛蜮走鬼二刀向连商馆所在的大邑郡莲池县前去,他此行连商,必要取下连商掌门泛城霜的首级。
一日后,名刀埠叛门之子章新壶屠灭其父师门的消息被人散播开去,曾活在传说中的章新壶一经现世,便有了灭尽河氏九门之志,这本就动荡的狐迹江湖此时显得更加摇摇欲坠。早先狐迹羽的事迹已被传说四处,百姓尚且敢怒不敢言,江湖中人与浮丘一党也自会权衡进退。至如今,有人凭一己之力覆灭河氏九门之一,狐迹江湖中敢于声讨河氏九门之人已然比比皆是。
又一日后,章新壶的生平竟已有人编纂成书,又为各地说书人添砖加瓦,甚至有人传出章新壶亲自将劖枭剑易了名为“长乐”,以纪念长乐故人。一面是快意恩仇仗剑天涯,一面是株连九门叛师灭道,一面又是青梅复生儿女情长,这本来命途多舛的少年章新壶在外人听来竟更多了几分英武之气、狠辣之心与悲壮之情,甚至不少河氏九门中人听信了旁人口中的荒唐,竟至于对章新壶起了闻风丧胆之症。
再一日,众多闲极无聊的好事者齐聚棠州大邑郡,各施手段企图踏入莲池县西郊的暲丘山画境,欲要一观章新壶斩首泛城霜之战。此一时,沸沸扬扬,在江湖人眼里,连商馆的灭门似已指日可待,这其中必然少不了浮丘子辅的暗中拱火。
三月初六这日,真阳城棪川县十渊地界,已见过十渊寺代掌门苦嵘禅师,今日引青鸾、寒蝉与墨龟三人得以再下埼屿渊面见张印藏,意图仍是求教解局之计与山石十法的破局之道。
玉笥渊法圆寺常思院,经寒蝉相助之后,潜璇玑也已恢复无恙。听过司玖陌所述,便知拾换酒近况亦然安好,又在册天疆身边,潜璇玑也很是安心。倒是莫惊、洪雀和鹿回松三人行走憔州伯云山,潜璇玑私下总觉悬心难放。
许是经历过憔州界宛略言身死一事,潜璇玑对憔州便一直有一种朦胧的恐惧感,她道:“师姐,等下可消请溁姑算一算莫师兄此行?”
司玖陌听罢一想,末了却眉头一皱,又淡然拒了,她只问道:“若得吉果,自然欢心,可若得凶果,路途遥远,如何来得及应对?璇玑,你可能想到天疆为何如此安排?”
潜璇玑摇头已示还未想过,司玖陌即道:“剑翁师伯是莫惊和洪雀的师父,二人自然最为忧心他的安危,而洪雀也能轻易而快速地将莫惊带去伯云山。辅以鹿回松,既因为他的缩地之术不会拖慢三人的行程,也因为他能凭借八荒雷法传信,更因为他的异术善能洞察前方艰险。如此他三人同去,至少能保住自己的安稳无虞,所以此事应无必要请溁姑一算。”
潜璇玑听罢便即了然,司玖陌续道:“以行事谋划观之,天疆作为五门之首,我是服他的,他独自带拾换酒回铘阳之举也必有他的深意。”当着潜璇玑的面,司玖陌刻意保留了些许想法,若相较册天疆和拾换酒,后者小聪明虽多,但在大的决断上,却确要稍逊于前者。
潜璇玑顺语而思,便道:“那让师姐带寒蝉、墨龟、阡点星过来十渊寺,是为了快些让寒蝉见到张印藏,也让阡点星留守此地,以确保此地周全?”
司玖陌道:“阡点星灵台有损,本就体弱,也不修术法,四处奔波于她有害,将她带来此地或许也好。寒蝉固然要与张印藏相接触,但他跟青鸾下埼屿渊那时刻意带了墨龟同去,我猜他和天疆已是心照不宣,他们应当都想让张印藏见一见墨龟。”
“这又是为何?”潜璇玑不解,“难道墨龟出生那时也有天星尽暗之象,也能与张印藏灵台相合?”
司玖陌轻轻一叹:“天星暗时所生之人不计其数,但能灵台相合之人却世间难求,就张印藏而言,除你之外,普天下或许再难寻出另一个,只是……男女有别,而墨龟自有他的异处,无息若毙,人皆不察,他异术如此,岂非和‘鬼’相近?”
说至此处,溁姑忽从房中出来,阡点星跟在其后,两人面色各有不一,司玖陌则先声发问:“你二人在房中可是说了什么悄悄话?”
溁姑面带轻笑,一贯调皮,自顾左右而不谈,阡点星倒是有礼,她即刻回道:“司师姐说笑,方才我只是请溁姑算了算……我的命数。”
司玖陌两眉轻动,看阡点星这般暗有忧思的表情,便知所得非吉,听阡点星续道:“溁姑说我灵台有损,必然短寿,说是‘安然无恙,至四八而好眠’。我是天狩十二年生人,比司师姐年长两岁,算到三十二岁,如今也只剩了十年可活。”
司玖陌斜眼一望溁姑,心说这些不吉之果岂能轻易告诉。
溁姑巧笑已对,即道:“阡姑娘百般相求,我岂能拒之?你莫忘了,这世间难道真有人能拒绝得了她?”
司玖陌语塞,阡点星忙道:“司师姐切莫责怪溁姑直言,其实我虽体弱,但试问世有几人能安度十年后好眠而终,此已是大多数人梦寐以求而不得之福,我怎敢奢求太多。”
司玖陌暗自唉声,潜璇玑也不知何言可接,倒是溁姑一个不经意地转头,便看见了西方天边有三点飞鸟竞逐追打,倏然又有一鸟失却了踪影,心中起念,遽然算了一算,些微焦急之色便已跃然在面。
司玖陌皱了眉,正待相问,溁姑急忙一回首便正色道:“司女侠,小女子忽得了两句词文,你可要听听?”
司玖陌道:“急成这样定没好事,说。”
溁姑即道:“前途失伴,茫茫毕生。”
…………
憔州窈阳城,自谣县西去一百二十里,此地名为伯云山,山高嵯峨,树高密布,绵延无尽的山区无有人烟。
洪雀带着莫惊方才落地站稳,鹿回松便也赶到了此地,莫惊认为剑翁以覆海和素河两位剑灵为护法,他应当会选择近水之处闭关。三人跃于树梢远眺,鹿回松即发现了一处灵息有动的山瀑。一同到了彼处,才知山瀑之后隐有岩洞,鹿回松细看之后未见凶险,三人方才入内一探。只是才入洞口,便见地上横陈着两截断剑,莫惊与洪雀自能认出那便是师父剑翁的灵剑覆海。
既悲愤且怀恨,覆海陨落于此,剑翁必定出了事,莫惊即刻拾起两截断剑,当初在壶城柩府司触碰马忠尸首那时的异样之感再次袭来。洞内灵息牵动,依稀指向莫惊,鹿回松已瞧出了端倪,那是覆海剑灵残留神识能做的最后一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