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秋风原上解离愁,除恶剑魂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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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刀埠位于棠州鎏城板桥镇,那日于壶城桂枝园中,拾换酒与莫惊出发之前,莫惊才恍然想起年前他曾杀死过三个名刀埠的人。
年前那时,莫惊追踪鬼气北上萍阳,在左州界遇上了名刀埠弟子。他本不愿和名刀埠弟子相斗,却是名刀埠弟子先动的手。名刀埠折损三人,莫惊自己也受了些伤,后来大概是因莫惊在石阵疗伤痊愈,又逢张解道现世,这件杂事方才未再提起、忆起。
倏然忆起此事,莫惊自然不知道那三人姓甚名谁。登萍海一战,黄远楼被张解道断臂之后,管聚并未排斥潜璇玑助他疗伤,或许当时他们还不知道莫惊曾杀死过自己的同门,否则以名刀埠恩仇必报之性,也不会让五门轻易伸手搭救。再到却戮在花川与河氏敌对而相助拾换酒与潜璇玑,或许也只是看了潜璇玑的面子。拾换酒此刻暗道失算,事情已过了两个月,名刀埠必然也已知晓了前情。
莫惊听见拾换酒暗暗叹气而更是无语,如此一来,“策反名刀埠”之事估计已没了可能。
桂枝园中,潮气冰凉清冽,却见墙头几只萤虫弹跳不止,转念柳暗花明,拾换酒认得那是五叶观越叠山手下的妖虫。上次在铘阳北郊的抟山相见,越叠山就说棠州有一灵物可以克制彧为邀的纸蛇冥虎,看来他也已到了棠州。然而那几只引路萤虫有气无力,拾换酒猜测越叠山必是受了重伤而有求于己。
拾换酒与莫惊循着萤虫去向离了壶城,一路潜行而跟到笠山附近,只觉彼方山中妖气孱弱,确然像是越叠山曾经驾驭。待见到了重伤的越叠山,拾换酒和莫惊才觉他的伤势已是无力回天。越叠山于弥留之际相告,他终究未能在彧为邀追及之前寻得那所谓的灵物,自己也是在彧为邀的杀势勉力逃脱。
人之将死,其言无恶,越叠山将诛杀纸蛇冥虎之关键告诉了拾换酒与莫惊,他虽还不知彼物何物,只知那所谓灵物便在笠山深处的墘嶙洞中。终归遗憾,越叠山与那灵物只差了一步。声微气弱,越叠山仍然冀望拾换酒与莫惊最后可以将彧为邀杀灭。而听见拾换酒的回问,越叠山只觉无奈,他并未与章新壶有所牵连,他之所以能知晓太淼是为女子,不过是因五叶观所藏典籍中有得几句揣摩而已。
到底越叠山曾对五门有利无害,拾换酒和莫惊为他收尸落了葬。
左右未能寻见越叠山的佩剑,料想是在与彧为邀的打斗中被毁了去,不过这一点倒让拾换酒有了一计,他便道:“莫惊,长乐村附近的残魂应当并非觊觎星斗和沉霄,而是想要寻求栖身之所。若我们能寻找更合适的栖所再前往长乐村,我猜应当对你影响无多。”
莫惊诧异:“眼下上哪能找见空的灵器?”
拾换酒却道:“若是空的凶器呢?”
一语点醒,莫惊即道:“曹通?”
说那庆闻府的曹通便有一柄名为劖枭的凶剑在身,那日在泷塶镇的草商集遇见过他,当时拾换酒还骗他说要与莫惊去滁城取剑,五日以后莫惊取得灵剑再与他滁城一战。如今莫惊果然已有灵剑在手,也可前往滁城赴约了。
拾换酒道:“劖枭剑饮血大凶,并非良器,其中所居剑灵最擅诱主向恶,即属恶灵,曹通杀人如麻,也并非善人之类。若我们能诛杀曹通,让庆闻府折损一员大才是小,为江湖除去一个嗜血狂徒才是大。若能夺得劖枭剑,必要先灭去剑灵,如此便有了空的凶器。”
拾换酒心下也明白,若真能以劖枭剑禁锢长乐村旧址的残魂,也必要寻一处灵沛之地用以封印劖枭剑,否则凶剑与众怨灵相合,祸害必然更甚原来。往后若得恰当时机,也当请十渊寺度化残魂怨灵为好。
笠山墘嶙洞一带拾换酒并非熟悉,此刻二人虽已在了附近,却还不知彧为邀是否还在左近窥伺。彧为邀毕竟是此行的枝节,与其先往墘嶙洞探查那不知何谓的灵物,不如先联络八荒同门,问一问曹通身在哪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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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册天疆将引青鸾和潜璇玑都留在了十渊寺,一是因潜璇玑须先借十渊地界的灵息先妥善调养身心,二便是要让引青鸾尝试深入研究一番浮丘的未来之举。至于五门最后是否要因茯师祖的牵系而正面与浮丘会见,册天疆还须与另四门掌门相商方能定夺。
溁姑仍在十渊寺借宿,引青鸾终于见到这博学多知的溁颙精,也算了却了司玖陌的一个心愿。而如此一来,引青鸾也能将山石门的旧事挖掘得更多。
至如今,章新壶还未与十渊寺再有接触,他是杀死逢湖城惊鸿寺苦印禅师与十九武僧的凶手,不知他是否会对十渊寺心存愧疚。狐迹羽也未再显迹,大抵是因与张印藏那一战他重伤未愈之故。不论如何,张印藏身处之地最终必能再见到狐迹羽或是章新壶。
却说这段时日河氏亡人众多,五门亦可畏元气大伤。宛略言身故,司玖陌自然成了幽合巷掌门,但她自觉可笑,如今幽合巷只剩下她和阡点星二人而已,这掌门当起来着实无趣,不免又让她想起夏霁雪死后宛略言所要面对的一切。
宛略言一事的确切消息已被册天疆传回铘阳惭山,叶隔川与落银铃也已得到临澄的指引而暗中进入了井下洞天。突如其来,叶隔川一时难以接受浮君山门中的剧变,然而他不得不一肩担起浮君山掌门的重任。有叶隔川的智谋辅以辜通旷、木束山二人的阅历,他们坐镇惭山,册天疆也能更安心地在外转圜时局。
眼下四境动荡,北州天关城乃是岐国自北方进入狐迹国的重要隘口,武柏舟独自一人固守彼方实为行事艰难。一面与河氏敌对,一面防备岐国细作,好在河氏也已放弃找寻太真道,门人弟子逐渐撤离,又有浮丘在暗施以绵力,部分江湖忠士仍然流连于天关城一带,也算省了武柏舟不少心思,才可退回泾洲城应雪居。
同为北州重要隘口的宁湖城山峦叠嶂,是河氏长清谷的势力范围,狐迹国东北方的裔国尚无胆量从此探入狐迹腹地,以至于另一接壤地的叠州北部战事越发惨烈。受浮丘伯赫的嘱托,叠州阑城封家现家主封见川凭借祖上传下的兵书在境内揭竿而起,意欲以浮丘的旗号集结叠州志士,助守叠州北疆。
狐迹国南部袤土棠州却须面对秦、乌宛、夏侯三国敌军,而单夏侯一国之势,是岐、秦、裔、乌宛四国相加也难以匹敌。夏侯军中有一狐迹叛国之人通晓棠州地理,无异于让夏侯国在渗入棠州之举上如虎添翼,这叛国之人便是曾在棠州上居山中修炼魂法的高人陆玄城。当初在登萍海见过灭杀张解道的扈乔趋傀魂之后,司玖陌就怀疑过陆玄城,后来拾换酒通过八荒暗线确认了陆玄城已在夏侯军中。
再至狐迹朝中,自袭半子斩首狐迹青又设计狐迹青传位于画影狐迹子期后,庆闻府已是明目张胆地党同伐异。溁姑让潜璇玑传给司玖陌的那句词文,有关狐迹子期的所谓“一真一幻,失而复得”,说的正是狐迹子期人魂散尽,画影狐迹子期重现人间之事。
狐迹王城中的一应鱼虫鸟兽已被慈寰殿和庆闻府清剿绝灭,铘阳城北的五叶观也已被其逼至绝境,除罢馀甲戌、娄霆等重要门人弟子仍被羁押于抟山的妖庄,左州铘阳城辖境之内已被庆闻府杀得再寻不出一个活的五叶观门下。
封地在真州真阳城的狐迹壬自知救国无能,又加浮丘势力早已盖过真州,这段时日任五叶观掌门方知如何苦口婆心,他也无奈只得偏安于真阳而不敢轻易举事。狐迹壬如今只求自己的余生还能护佑真阳城中百姓,至于天下,他已然力不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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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说册天疆在真州界从薛憧的杀势下逃离的七日后,他和司玖陌回了一趟左州神安城,两人将诸事尽述于夏霁雪墓前。
那时,司玖陌双手捧着宛略言的小刀袖雀,礼毕方欲行,却听北方传来了几声犬吠。与册天疆静待片刻,便见一只黄狗大步奔来司玖陌此处,模样极为欢脱。司玖陌一笑,知这是邻人伞婆家的看家狗。倒也听话,一个眼神,那黄狗便收了欢声,卧在司玖陌足边,两眼在司玖陌和册天疆之间来回瞧着。
司玖陌与册天疆通了气,才见伞婆一手拄着长木杖,一手抱着一柄藏在布袋中的物事匆匆行来。司玖陌自幼便认得伞婆,心下也知她是可信之人,此刻一见故旧,霎时间情绪翻涌,便将自己与宛略言往日种种悉数倾诉于她。
伞婆听司玖陌言罢,也只得连连叹息而难以为助。与日前拾换酒、莫惊那次相似,此次伞婆忽然前来夏霁雪墓地,也是因那黄狗叫唤与心中念起所致。
伞婆将手中物事的布袋退去,其中包裹的是一柄崭新的纸伞,交入司玖陌手中,伞婆才道:“上次见过你的师兄和师弟,阿婆心里总觉得你们遇到了艰难的事情,可惜阿婆也帮不了你许多。料想你原来的伞也旧了,或许也已坏了,就赶做了这一把新的。知道你喜欢梅花,就在城里找了画师给你又画了一个梅花图样。”
司玖陌心中感激,当即撑开纸伞,伞骨与伞纸较原先的绣梅更为坚韧,只是所画梅花虽也有气质,却并无狐迹子期所作绣梅那般多有神韵。到底寻常画师不如连商门下,司玖陌心中婉叹,这纸伞却作不得兵刃了。
“多谢。”司玖陌望了许久,方才出此二字。
幽合巷一门的老房在年前失修塌毁,伞婆也曾想请人修缮,可惜过年那阵无人动土,何况幽合巷少有人敢靠近,这才拖到了近日。见过拾换酒和莫惊之后,伞婆担心五门弟子会猜疑自己不尽人事,便又奔走寻人,终于在两日前寻到了愿意援手的匠人。
听伞婆小叙此事,司玖陌即道:“阿婆,师父和师姐都已不在,幽合巷我以后或许不再回来了,望你珍重。”
司玖陌并未多作解释,而伞婆既知她此后欲行之事必定艰之难之甚至于生机渺渺,也知她是仙道门下,俗世纷纷或许也不必让她牵挂太多。
沉默久久,伞婆也转而释怀,却仍道:“玖陌,你和略言幼时放的风筝阿婆还留着,以后若是得闲,你就、就……”说时便已泪润两眸,恰此刻应那黄狗一声低吠,伞婆转口便道,“玖陌,阿婆先回去了,你也珍重。”说罢也向册天疆投去一段慈蔼目光,方才招呼黄狗转身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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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得滁城八荒阁暗线的回音,便知曹通仍在城中,就在庆闻府据点兰竹苑内。
闻道七年,三月初一,拾换酒与莫惊抵达滁城,到此方知,城中人来人往,随处可见闲川许家和枫山定云馆二门装束的子弟,此地也已然在了浮丘势力之下。
许家和定云馆二门与河氏积怨已久,加之曹通的人头于行刺令上值以金计,如今兰竹苑外自有许家子弟与定云馆弟子的层层看守,这几日来,也已有不少二门的人死在曹通的劖枭剑下。而曹通迟迟不离这是非之地,或许还是因了拾换酒的那一段戏言。
兰竹苑外,莫惊忽道:“这么算,曹通还挺恪守。”
拾换酒却接道:“那可不见得,劖枭剑易主不计其数,皆是横死并以血肉殉剑,剑灵噬主,终究需要时间默化。若曹通非是因剑客相惜而极为看重与你的对战,便是他心智早受劖枭剑灵侵蚀,他今日不死,怕也活不过多少年月。”
莫惊不语,同拾换酒才停步于兰竹苑大门前不远,潜伏附近的许家子弟和定云馆弟子就现了身,有一人自称许剑忱的便来搭话:“在下闲川许剑忱,敢问二位可是茯氏五门的拾侠士和莫少侠?”
拾换酒与莫惊侧目一看,许剑忱年近三十,衣着贵气,自是世家子弟的样式,腰间佩剑,可惜还入不了莫惊的眼。
其实许剑忱自然不会认错拾换酒与莫惊,但看拾换酒与莫惊皆有回应,方又道:“先父许幻清是死于慈寰殿鹄伯赏之手,而鹄伯赏又死于八荒阁册掌门之手,我许家上下皆敬五门为恩人。”说完抱拳欲要行一深礼。
萍水相逢,拾换酒和莫惊却不愿承这一礼,侧身躲开,拾换酒道:“许兄因恩还礼还须直面我派掌门才是。”
许剑忱颇为尴尬,一顿才又问道:“听闻二位此来滁城,便是因这兰竹苑中的曹通恶贼?”
许剑忱话音才落,但听兰竹苑中传来曹通一声大呼:“莫惊!你终于来了!”
曹通话声震破院门,一道内气横流四散,载着院门木渣铁屑飞袭院外众人。正这门破之际,拾换酒与莫惊方才瞧清兰竹苑内的情状,院中砖地之上散落十余具尸首,看装束也皆是许家与定云馆二门之人。
剑气吹开木屑,莫惊心思一定,内息一稳,手握沉霄剑柄便道:“师兄,我先去了。”
望见莫惊仗剑前去的背影,许剑忱只叹道:“曹通那厮杀我许家九人,杀定云馆八人,我二门在此围攻数日也未能奈何得了他,莫少侠当真艺高胆大,不愧是道门仙家传人。”
拾换酒却诧异:“许家与定云馆同气连枝,也皆修习鬼道术法,怎会打不过曹通,甚至折损一十七人?曹通一介散修,身在庆闻府却不曾传袭于河氏,除罢手中那劖枭剑,难道还有其他手段?”
说时瞟见许剑忱面露难色,拾换酒心道,许家祖辈仅剩几个武技术法两皆平平的长老,父辈唯有许幻清和许迟昀尚能登得台面,可惜他二人已然离世,到许剑忱这一辈,有半数子弟自幼远离江湖而未再修炼术法,他许家现已数不出几个在江湖中有名有姓的人物。
许剑忱本人也不过是江湖底层的无名之辈,根基在滁城闲川的许家敢称大家,也是仰仗其先祖留下的深厚家底。与真阳城的殷家颇为相似,许家即是狐迹国南部暗中勾连庙堂与江湖的重要一环,也是滁城一带官商勾结的关键所在。
定云馆累世传承的便是所谓鬼道术法,也可谓之为许家背后的倚靠。而鬼道术法只是所谓江湖正统的区别之称,大凡仙家修炼多以成仙为目的,定云馆却并非如此,而更偏重于解怨度鬼,盛势之时已在数十年前,当年可与怒龙渊的龙碑观齐名。
拾换酒与许剑忱这两句之余,兰竹苑内蓦地血光映目,自是莫惊与曹通交了手,到底是临敌对战的剑客,竟无一句寒暄问候。
顷刻间地动墙摇,近处的瓦片无不飒踏悬空,拾换酒内息运起,便向许剑忱郑重道:“劳烦让你家的人离远一些,莫立危墙。”
许剑忱抱拳以应,却急道:“二位千万当心曹通的噬魂之术,我等同门皆是死于此术。”说罢立时招呼自家门第与定云馆弟子退去甚远。
拾换酒眉头轻蹙,心说曹通心智已不似常人,遥想那日初见,他连自己庆闻府同门也杀,若真因剑灵侵蚀之故而智减至愚,倒也不难应对。可是一霎立身院门下,又见莫惊以沉霄在手,虽是蓝影灵动,侧击有度,曹通却是劖枭双握,猛力成防,倒让莫惊四面难攻。拾换酒在指尖暗暗点起一点雷法灵息,又想那噬魂之术,只怕并非曹通之术,而是劖枭剑所囚剑灵之术。
此刻在院门一观兰竹苑内,曹通的凶剑挥挥霍霍,气势磅礴如溅血雾,莫惊的灵剑虚虚幻幻,连意游星似作阵图。拾换酒看出莫惊所作是章五剑阵,指尖灵息悄悄散布,补足莫惊剑阵的缺刻,也不出言,只作旁观姿态。
到底是莫惊灵动有余,曹通屡屡击而不中便愈发怒气蒸蒸,而莫惊单凭沉霄一剑,能让曹通周身大小新伤可见,却还无法以之将曹通击败。是那章五剑阵既成,星斗出鞘那一刹,莫惊正面在曹通之前以沉霄刺心,星斗在曹通之后断绝退路。
阵中剑光大作,曹通以劖枭挡下星斗,另一手空手欲要接下沉霄。可惜章五剑阵幻剑攒动,曹通只看见正前方的莫惊,却未知这剑阵之中的幻剑虚实无定,正前虚影一散,左右横出清影已然剑削他两胁。一剑重伤曹通,鲜血溅地,莫惊稍退丈外,右手在后反执沉霄,左手剑指在前维系剑阵之力,星斗环绕身边作防。
曹通忽而笑道:“单论剑术,曹某认输——”
可他话声蓦地戛然,莫惊觉察杀气再起,立时再退一丈,但看劖枭剑散出赤色雾气,雾气之中生出粗细间杂的枝杈,密布曹通周身上下。
曹通又道,可此时已非他本音:“灵剑无灵,不如赠吾如何?”
拾换酒心说曹通亡矣,立时便趁此际欲要偷袭,岂知他立地之处电光甫动,曹通身外枝杈已然牵入院内尸首,血雾漫天,更将拾换酒的雷息挡在了血屏之外。
拾换酒口中一啧,滚滚霹雳打在那血屏之上,竟如钝刃划棉一般有迹而无伤。
却说院内血屏之中,血雾浑浊直让莫惊看不清前路,细致设防,再听劖枭低声言道:“莫惊,你同吾一样,都是被血脉遗弃之人,而你又被你那胸无点墨的师父欺骗,十几年不知自己身从何来,十几年如同行尸走肉,不知何欲何求,不知何去何从——”
莫惊正惊异与劖枭如何知晓自己的过往,蓦地血雾之中突出一爪直向他面门。举剑格挡,反击斩断血爪,可那断下的血爪徒又散成了枝杈,隐回血雾之中。
“曹通既死,吾即成了无主之灵,你把星斗沉霄都给了吾,吾将奉你为主,必佐你叱咤风云!”
莫惊心思无动,反道:“曹通既死,难道非你所杀?你历任剑主皆是死于你手,我可不想做下一个。”
血雾涌动,劖枭显了形。莫惊本以为劖枭的本形会是何等魔怪之状,却不想他也曾是血肉之躯,此刻血丝枝杈攒聚,所勾勒劖枭的形貌确与常人无异,唯有他皮相之上密布的伤疤和血痕,以示他成为剑灵之际必然遭受了令人难以想象的磨难。
“小子,吾甘愿视你为主,你竟敢不应?”口出恶气,怒目而视,劖枭紧盯莫惊,手中也化形出了自己本尊之剑,“小子,未名剑素喜先攻,这次第怎地迟迟不动,是在等你师兄?”
劖枭语罢,莫惊眉梢一动,前者却已先手攻来。
莫惊自然是在等拾换酒,他也自然晓得,劖枭这几日噬魂十数,方才又将旧主曹通吞噬,其力必已到了全盛之态。莫惊从未真真与任何剑灵有过实战,此刻不得拾换酒从旁策应指点,莫惊心底蓦地萌生一丝怯色。
刹那交锋,一个血牵雾绕剑剑猛力欲开山,一个光迷影烁步步灵动只躲闪。这屡进屡退之间,莫惊细细判着劖枭剑招的路数,此一时交剑穿光,彼一时幻剑飞扬,可莫惊始终未能立于上风,也始终破不开劖枭设下的血雾屏障。
莫惊的肉身与星斗、沉霄那双空空的灵剑,劖枭志在必得,手下剑招愈发放肆狂妄,口中仍有余力蛊惑莫惊:“小子,你本姓浮丘,却不愿与浮丘同族相认,并非是因你心投仙道,而是因你心中有恨,恨你的父母将你遗弃。你无甚家国执念,也同样并非因你身在仙门,究其根本,仍是因你家姓浮丘、国姓浮丘。”
莫惊并无动摇,他绝然明晓自己的本心。应对劖枭的剑击,莫惊依旧沉稳有度。
劖枭手上迅捷如电,话声却不紧不慢:“你因对浮丘心怀怨恨而对自己的生身父母不管不顾,恨牵他人,甚至连你师父究竟欲往何处闭关渡劫也不愿细问。”
莫惊霎时一愣,便是这一破绽,悬剑星斗回防不及,莫惊当胸便被劖枭一剑划破,鲜血直流。莫惊乱了手脚,那日与师父剑翁分别,他只说了安顿好浮丘仲虞夫妇之后便会寻一处秘境以闭关渡劫,却确实并未细说彼处何处。莫惊大惑,连自己都不曾知晓的事情,劖枭如何能知?
劖枭一击见红,撤手静观,他却是不曾料到提及剑翁会让莫惊慌了心神至此,复道:“憔州窈阳城,谣县西去一百二十里,伯云山。虽说憔州已是浮丘掌控,但庆闻府可称无孔不入。老师父闭关渡劫,他的爱徒莫惊和洪雀都不在身边,只留覆海和素河两个小剑灵在旁护佑,啧啧啧,究竟是他自尊自大,还是你们不尊不肖?”
莫惊暗暗疗伤,听劖枭续道:“小子,你可能权衡得清楚,是长乐的残魂重要,还是你师父的生死重要?有薛憧亲自为战,又已过了几日,只怕你师父的命数河氏已然算得明明白白。如何?小子,你将手中灵剑赠吾,与吾合作,凭你灵台的仙质,有吾相助,瞬息千里并将你师父救于危难不在话下。”
莫惊一时露了迟疑,劖枭眯眼接道:“哦?难道在你看来,欺瞒和遗弃一样可憎,所以你对你的师父有一样的怨恨,并不想救他?”
莫惊听旁人胡乱揣度己心只落得心烦,待胸口伤势稍稳,此次他不再一味防守察视,蓦地勇力进攻,两手灵剑于此际喂招之间竟不见一丝破绽。
穹天氤氲之中终于听见了雷声,莫惊暗喜,此必是拾换酒以雷法欲破劖枭血屏之兆。当是时,莫惊双剑进招密如暴雨连环,劖枭单剑力扛莫惊犹要分心应对血屏外的拾换酒。方才莫惊便已摸清了劖枭剑进剑退的路数,此一刹攻守回合已至数十,劖枭脸上便被莫惊多划出了一道血伤。
劖枭回防之下一稳足部,便即阴了脸,身后血枝迸溅,一枝一杈俱如利剑疾刺莫惊。
血屏盖顶已被场外的拾换酒打出了裂隙,劖枭再无废话,先前他既想夺了莫惊双剑,还欲占据莫惊的肉身,实可说投鼠忌器,此刻狠下心,想那一双灵剑自然比一具凡身□□更为诱人。
已然觉察劖枭更为急躁暴虐的凶杀之气,莫惊不敢松懈分毫,只盼早些与拾换酒会合,二人合力施为,以求尽快击杀劖枭。
劖枭的血屏逐渐裂开消逝,天光渐透,莫惊的视野越发清明,耳中才听拾换酒话声悄悄:“攻他剑器!”
“若是断了如何?”
“不怕,断不了。”
莫惊信得过拾换酒,此刻心一横,变招迅捷,剑阵幻化,万千幻剑陡生,光影缭乱之间便与劖枭的血枝交斩交矬。偷得一刻喘息,莫惊突袭近身,剑影紧随,每一招每一剑或斩或刺,俱皆迫使劖枭以剑本体相搪。
“离手则退!”是拾换酒话声再次悄来。
莫惊不多作应答,听罢只自专心谋划,仗着自己轻灵无双的步法与真幻无间的剑法,重过古石的沉霄剑被他使得竟如埋香一般轻巧,剑尖始终环绕在劖枭腕间。
莫惊身外有星斗剑护佑,劖枭血枝未近他身,又在拾换酒破开血屏致劖枭分心一刹,莫惊剑刺他右腕,剑气直将劖枭剑弹射开去。莫惊霎时追着劖枭剑撤身,同一时血屏碎裂,莫惊再一侧眼,只见拾换酒引那天雷指向劖枭,而劖枭血枝却团团围聚在了拾换酒落足之处。
星斗剑飞转而去,助拾换酒扫清前路,只是落雷那处却不见了劖枭。莫惊立觉杀气自劖枭剑那处传来,拾换酒口中一啧,闪身接下星斗,缩地绕至莫惊身后,一手回转莫惊左肩,右手反握星斗与劖枭对上了一剑。
电光石火,雷息绕遍这兰竹苑内,将那些许残留的血枝尽数散化。至此刻,目视澄明,院内一柄柄莫惊留下的星斗残影赫然在目。
雷力威压,劖枭再不能分心口谈,但见他两眼冒着血光,龇牙咧嘴,阴恶喉声不住传来。
拾换酒与劖枭那瞬息的僵持却已损耗各自半身的气力,剑锋火花直闪,待莫惊一刹回神,手印急变,院内星斗残影尽数颤动不止,似欲要破敌而后快。有莫惊在后加持,拾换酒未现颓势,倒是劖枭的脸色急转狰狞,似乎已无力支撑。
…………
三月初一,司玖陌同册天疆顺手肃清了神安城中的慈寰殿弟子和庆闻府门客,那不过是些边缘之人,以至于两人也并未问出多少有用的消息。唯一一条应需细探,即是薛憧亲自带人去了憔州这一则。
箭发憔州以探,与司玖陌一道离开神安城之后,册天疆很快收到了信箭,却并非憔州的回音,而是来自鹿回松的告会。册天疆稍诧,一展阅罢方道:“时至今日,也当正面会会章新壶了。”
司玖陌不语,但看了册天疆展开的信卷,说是章新壶在前去真州的途中折返回了棠州,与名刀埠、长乐村相关。司玖陌看罢忽生疑惑:“他们始终没有跟上章新壶?还是有什么别的谋策?”
册天疆只作摇头,他道:“这却不知道了,他们几个哪里会受我的制约,也并非事事尽报。”
司玖陌默然,另道:“拾换酒和莫惊还在长乐附近?”
册天疆道:“他们在滁城,杀曹通,取劖枭剑,用以收服长乐村的残魂和怨灵——”
册天疆话声戛然,显是想到了何事,司玖陌也念及怪异,她直道:“不说鹿回松他们,连章新壶也没有处理掉长乐村的残魂吗?”
…………
棠州滁城,兰竹苑内,剑灵劖枭逝灭之后,是莫惊初次将劖枭剑握在手中,触及那瞬间,直感内里似有无尽罪恶,如渊如堑,竟让他不自觉颤了手。
拾换酒虽已瞧见莫惊手执劖枭此时的异样神情,也已感知他此时的内息波动,却因许定二门尚在近旁才并未出言言及此事,反问起了他胸口的伤势:“伤如何?”
一刹回神,莫惊低头自视了一眼,才见胸口伤处鲜血未止,忽而痛觉大生,口中不禁一“嘶”。
院外不远处,许剑忱等人发觉劖枭凶气已失才敢现身复来。许剑忱眼尖,已招人取来了清水布条与些许伤药,旨在先为莫惊伤处止血而用。劖枭剑无鞘,拾换酒则在院内随意搜罗了一片破布,将劖枭剑包裹妥当。
许剑忱等人目光扫视院内,一地红黑夹杂的脏污,拾换酒即道:“是我们技短,未能尽早诛杀劖枭,才让许兄同门一十七人的尸首不得保全。”
许剑忱一惊,立时敬道:“拾侠士不可如此说……是我许家与定云馆技不如人才是……”
拾换酒点头不再言语,反观莫惊收拾已毕,才又道:“我和师弟尚有要事,许兄,就此别过。”
拾换酒说罢抱拳告辞,莫惊一般如是,只是还未等许剑忱起手回敬,拾换酒与莫惊已遽然失了踪影。
这兰竹苑内,许剑忱望着这触目惨淡的景象,不知应作何言语,一旁一个定云馆的同门上来搭话,他道:“许师兄,他们拿了剑这就走了?这里烂摊子留给我们?”
许剑忱侧目即道:“五门是仙道,我们是凡道,他们杀曹通取剑本不需要对我们这般客气,何况五门与我许家有恩,加之他们与浮丘牵连甚重,祝师弟,以后不可再说此等话语。”
那祝师弟颔首以应。
…………
次日,拾换酒和莫惊携劖枭剑赶回了壶城辖境。
长乐村旧址位在壶城东南郊外约莫六七十里之处,两人途径壶城,在城门外竟远远地看见了两个名刀埠弟子,莫惊奇道:“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名刀埠的人了,那个没左臂的不就是黄远楼吗?”
拾换酒眺目细视:“是黄远楼,另一个不认识。”转念一想,“名刀埠的人也出现在壶城,应当和册师兄昨日所传消息有关。”
莫惊问道:“师兄,你可觉得奇怪?章新壶来过壶城,洪雀他们肯定也来过,他们那么厉害,怎么都没有注意到长乐村残魂的事情,反倒是马忠前辈对我们有所告诫?”
拾换酒先前倒还未曾想过此事,此刻听罢莫惊所言也觉中有奇怪之处,稍作沉思,方道:“是因名刀埠?”
两人这一来一回的猜测之间,黄远楼已带着他的同门入了壶城去,看他们步伐悠哉,也不似是有急事在身。
盯着黄远楼背影直至他不见,拾换酒忽道:“马忠前辈是说,长乐村那里残魂遍地?”
莫惊答“是”,拾换酒续道:“如若诚然,鹿回松不可能看不到,他们既然早在我们之前经历过此地,应当不会置之不理。章新壶一直在探寻过往之事,也必然不会对长乐故旧的残魂弃之不顾。”拾换酒出神许久,及至城门那处,黄远楼与那名刀埠弟子身影复现,他才回神,“是名刀埠!”
莫惊不解,拾换酒又道:“想让鹿回松看不到长乐残魂,若非屠灭,即是转移。但想让他看不清,太远、太乱、太弱、太散,或许皆能成事。”
“太散?”莫惊更是疑惑心起。
拾换酒认真道:“传说章新壶跟随桃源客离开长乐村后,长乐村迁移到了仙山之中。此事或许并非讹传,但如长乐村堕落之地应当并非仙境而是幻境,如此一来,鹿回松是确然看不到内里景象的,也必然可以瞒过所有人。
“再说名刀埠立派以后,曾为抗衡冥河魂法而自创所谓‘半魂’的秘术,此术并非出自河氏术法或山石十法。青鸾应当和你说起过,名刀埠弟子入门之时需要斩去一半魂魄,这一半魂魄取郁金以煎鬯,祭天也好,洒江也罢,至少在外人看来,被舍弃的半魂最终无处可寻。”
“有点印象……”
拾换酒道:“长乐村中有一流水名为棉溪,东流可汇入碧龙潭,若名刀埠以半魂煎鬯之术将长乐残魂融入棉溪流水,或许也能瞒过鹿回松。”
莫惊复问:“可名刀埠为何要如此?”
拾换酒摇头道:“瞒过鹿回松或许只是偶然,他们针对的应当是章新壶。章新壶的术法来源为狐迹羽,狐迹羽应不会修习半魂煎鬯之术。章新壶生父章改虽修此术,却在章新壶出生之前就已亡故,按说此术章新壶也未曾修炼此术。所以名刀埠须赶在章新壶抵达长乐之前就以半魂煎鬯之术将长乐残魂清理干净,方有可能让章新壶因忽视大河流水而错过与长乐残魂的接触。”
“有点道理……”
拾换酒却自觉还有疑惑未能自圆其说:“马忠前辈的问灵之术应不会有错漏,为何没有直接将个中因由尽数说给你听?”
莫惊道:“或许是来不及了,我也不曾练过问灵之术,马忠前辈的魂灵或许支撑不了太久。”
说至此处,已见黄远楼与那名刀埠弟子移步向壶城东南而去,拾换酒即沉眉道:“走,去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