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何故多年相讳久,寂门死地阴风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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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道七年,二月廿一,辰时。棠州,通渠之上,侪翔未至。这几日拾换酒已恢复许多,此刻正独立船头因风活络,蓦地望见了天上层云之中隐透的电光,此是八荒阁将有大动之象。
“莫惊!”拾换酒高声一呼,甚至惊动了舱内的殷明炟。
莫惊与殷明炟先后出来船板上,后者不知拾换酒缘何如此惊忙,莫惊却已然看见了天中电色,他道:“八荒阁出事了?”莫惊愣神,上一次见到此番景象还是四年前茯师祖起死回生那时,八荒阁亦是如此传信四境。
临澄所传信箭并非密文,拾换酒一起一落之间便已心下了然,与莫惊过了眼色,才向殷明炟言道:“殷船主,这几日多谢相助,可门中有变,我与莫惊须尽快前往壶城。”
殷明炟颔首,听拾换酒续道:“河氏无仁,殷船主一切小心,不得与河氏门下直面相对。左州铘阳已是是非之地,若无必要,还请殷船主近段时日不要靠近铘阳。”
殷明炟便道:“既有急事,在下也不会多言,只望拾侠士与莫少侠诸事安好。”
拾换酒与莫惊抱拳回应,殷明炟目送他二人跃上河岸又疾行远去,吉祥这才上来船板,问道:“公子,可要传信司姑娘?”
殷明炟面色凝重,未答却道:“弃船,走旱路,先回真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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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司玖陌和引青鸾已辞别太淼而离开了浮君山五树湖,意欲先往铘阳同册天疆答复此行见闻,包括太淼所言,浮丘固与茯师祖或是同一人。
如此一来,早先那南棠三盗之一的从先礼竟一语成谶,茯氏与浮丘竟然果真一出同源。
疾行路上,引青鸾忽问道:“师姐,你……也见过师祖吗?”
司玖陌道:“还在想这事?”
引青鸾道:“有很多想不明白。当年浮丘固三十岁进入太淼幻境,而三十五年前师祖创立茯氏那时的样貌也与常人的三十岁相差无多,近二百年,凡人如何可能如此长寿,难道浮丘固在百年前就已然修得仙身?可师祖既是仙人,师父他们又怎会都不知晓?庆闻府的刺客又怎可能杀得了他?那他是否是因成了仙,断去了尘俗欲念,才不再一心复国了呢?可他创下茯氏又是为何?仅是冀望将自己毕生所得仙术传袭下去?”
司玖陌叹道:“我没有见过师祖,三十三年前师祖失踪后,或许仅有册天疆和宛略言在四年前才真真见过他。师祖身上有太多秘密,这些秘密不是你我如此空谈便能说得清的。”
引青鸾默然,此事必要先见册天疆再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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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铘阳西郊,惭山,癸卯药园。
辜通旷和木束山尚在屋内调息安养,炉余灰自在照看药园中的草木,庭院小亭下,册天疆和临澄正细细瞧着眼前石桌上鹄伯赏和淬愚炽的玉璋,临澄疑问道:“师兄,这玉璋有何异处?”
册天疆便又道:“同略言一道诛杀鹄伯赏和淬愚炽那日,淬愚炽说他们慈寰殿有‘唤醒魂灵’之术,一直想弄明白,可也一直寻不到机会。将他们的玉璋收起闲置至今,方才忽觉灵息有动,不知会否有何变数。”
连册天疆也瞧不出来,临澄亦是如处迷雾,这一语亦是无话可接了。却这刹那,一声落水声自药园一侧传来,两人望去,只见炉余灰手忙脚乱,原是他失手将浇花的木桶打落入了井中,正左右找寻绳钩想将木桶再提出井来。
临澄才要过去援手,册天疆忽问道:“漆梨篁被小拾杀死那天,你说漆梨篁的死讯是如何传回慈寰殿的?”
临澄心中一亮:“漆梨篁自断玉璋,是他自己的魂寻回慈寰殿报的信,难道鹄伯赏和淬愚炽的魂此刻躲在玉璋之中,伺机传信?”
册天疆若有所思:“我知道了,你先去帮余灰。”
临澄应声离开,册天疆则盯着那口石井许久,又望回玉璋,心中默默盘算,倘若玉璋中的鹄伯赏和淬愚炽能听能见,那将他们带在身上无疑是极大的祸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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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慈寰殿,陆舫修炼之所,他正闭目调息,身后的勷皇和郁卿若隐若现。
符典山匆匆踱入此境,见陆舫已修得神魔俱现也不及道贺,只先道:“师兄!伯赏和愚炽……”
陆舫睁了眼,身后幻光消去,一霎悲怆,苦苦叹道:“他们回来了?”
符典山稳下气息以回应:“……册天疆在西郊的惭山上。”
陆舫诧异:“西郊惭山?竟如此近在眼前?辜通旷重伤,木束山断臂,此刻那惭山上还有何人?”
符典山道:“有一个八荒阁的小弟子,还有归雁篱的炉余灰……就是修得长清诡毒化解之法的那个炉余灰。”
陆舫听罢并无迟疑,与符典山出门招了几个弟子,即刻离开慈寰殿,亲自向庆闻府行去。
不至半个时辰,陆舫与符典山,连同庆闻府的袭半子、扈乔趋,连商馆的阖绣曲、祁万圭,长清谷的钱毒夫、晁需愚,一行人浩浩荡荡便已到了癸卯药园。料及有归雁篱门下,河氏诸人自然晓得不可轻易靠近,是以他们早已命人在这药园百丈开外将此地团团围住。
至此刻,先是扈乔趋的傀魂将癸卯药园内外搜了个遍,也未看见任何一个茯歧门下,只把四段断璋送还陆舫手中。
袭半子瞧陆舫捧着断璋默不作声,只口里冷哼,言道:“归雁篱耳力甚灵,怕是远远听见我等过来便已早早逃走,一人已能听百丈,何况三人。可惜啊!”
陆舫接道:“看这玉璋截面,并非伯赏和愚炽自发断去。”
袭半子便问:“陆师弟的意思,此是册天疆故意为之?”
…………
同一时刻,癸卯药园地下,惭山山体之中。
临澄点亮油灯一盏,炉余灰回头一看背后深潭,低声赞叹:“药园我来过多次,竟不知这井下还藏有山洞!”
炉余灰说罢,临澄已将油灯安放,又与他助辜通旷和木束山换下湿水的衣物,册天疆在旁即道:“铘阳八荒阁置于城中公子桥是为招人耳目之地,这惭山洞中才是八荒阁根基所在。”
其实八荒阁大致内分两线,一线如暮行云、拾换酒、甄广翯与常瑞礼一干,即是常年游走在外的信使或是各州值守,可曰明,另一线如临澄、工树轩此等,即是修为不足以应战八方或是不可告知外人身份的弟子与少数外家弟子,可曰暗。而处于“暗”的八荒弟子中,也仅有少数知晓这惭山癸卯药园井下的秘密。
似辜通旷、木束山那一辈五门立派者自皆知晓,临澄作为册天疆带在身边的副手,他也是近年方才知晓此地。是以此刻五人中,仅有炉余灰不曾得知此地隐秘,自是因他平日钻研医理毒术,耳力虽较常人略强,却还尚且听不见地下至深之故。
“根基?”炉余灰不知此语何意。
册天疆此时不答,人已向前行了一段,顺手从道旁的藤箱中取了八荒弟子常用的干衣换上。一路行缓,五人转过窄道便是豁然开朗,只见此境明火煌煌,山洞之中竟如有日光透下,数十名八荒门人弟子忙碌左右,食饮、药石、兵刃、衣履,诸多物资尽陈其间。
炉余灰讶然不知如何出言,便听册天疆解道:“五门收藏典籍之处,一处在浮君山,另一处便是这里。”册天疆整齐衣衫,回身便问辜通旷和木束山,“二位师叔,可能听清河氏眼下何为?”
辜通旷答道:“陆舫说你打断玉璋是故意为之,但袭半子还想不出来你为何如此。”
册天疆轻哼:“若鹄伯赏和淬愚炽当真能在玉璋中听见看见,那癸卯药园便已不是安全之所。我待他们的魂魄远散,才下井到此,自是在赌侯膺和傀魂南公不曾将此地告知河氏。”
辜通旷点头:“钱毒夫和晁需愚不得五叶观在旁,长清毒虫探不得水中。阖绣曲和祁万圭已在药园作了画境,药园我们是上不去了。”
到得午时,临澄已为辜通旷三人打点了一间石室暂住,册天疆也听了最新传回的消息,说的便是河氏已在铘阳城中清剿五门弟子,只不过此刻的铘阳城中,早已没了五门之人。亦是因此,那死而复生的狐迹子期的底细,册天疆还不甚清楚。
每至急需探查敌情之际,册天疆皆必念起幽合巷的宛略言。以往宛略言行事多是暗中紧随司玖陌,真有深陷危难之时,至少司玖陌会顾及同门之谊而援手相助,可今次宛略言独行憔州庐昌城,与浮丘一党接触虽危险无多,但未知如何,册天疆自今日寅时事发之后便始终心下不安。
此刻已到辜通旷三人所在石室,册天疆欲要与二位师叔谈一谈此后所向,转眼却先瞥见了炉余灰置于案上的一籍古医书与一沓手稿。古医书翻在扉页,上有一句手书,是“平生最憾良言少,此世无缘见白头”,见此,册天疆蓦然心中一痛。
炉余灰见册天疆面色有变,心觉奇怪,扶他坐下便问:“册师兄可是体内余毒未清?”可他内息一探,却又不觉册天疆内息有何异样,这一刻,他回首一望辜通旷和木束山,后二人亦是侧目相看。
册天疆忽问:“这书是……”
炉余灰答道:“这是前朝胥小娘子的《百毒解》,辜师父命我为此书作注,已作了一半。”
木束山起身上前,方问:“天疆,可是想起何事?未见过你如此忧心。”
册天疆瞄着扉页那句,心说应是那胥小娘子的生平吧。听见木束山问话便即回了神,册天疆却只道:“无妨,先说正事。”
…………
未时,拾换酒与莫惊已入了棠州壶城辖境,身在西郊,此刻未见城墙,但官道之上一地自西南斜向东北且与前路相交的足印倒让拾换酒起了警惕之心。
“怎么了,这些有什么不妥?”莫惊疑问,与拾换酒同向蹲在路边瞧着。
拾换酒道:“说不上来,这样一大群人若要去往壶城,离开官道便绕远了。脚印很新,看着很急,或许他们在迫切赶路或者在追逐什么。他们去的方向是东北,我印象中那边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拾换酒说时顺着足印望向东北,这壶城辖境之内唯一一处值得留意之所,应便是位在壶城东南的长乐村旧址了吧。
见拾换酒蹲在路边瞧着那足印若有所思,莫惊即道:“师兄,找甫朝白要紧。”
拾换酒起身道:“壶城内有八荒暗线,甫朝白不会藏在城中。这些足印有蹊跷,我们先跟上去看看,左右也还没有甫朝白的线索,长乐村也不会跑,不差这一时半刻。”
言毕即行,拾换酒已先莫惊一步沿那足印追踪而去,莫惊也只得快步紧随。可如是潜行二百丈外,前方密林之中蓦然射出两支飞箭,正在拾换酒与莫惊足步之前,莫惊暗骂自己方才分心想着甫朝白,竟未察觉此间若有若无的杀气,便听前方人声传到:“何人鬼祟,在后跟随!”
对方现了身,竟是十余个古服短打、绑腿束袖又缚粗布遮了口鼻的青年男子,各有兵刃不一,已立足树上树下,众目齐看拾换酒和莫惊。
“有剑!”莫惊目转如流光,望见对方中有一人单剑在手,此二字话声未落便已拔了埋香剑震地而去。
刹那间莫惊去势乍停,拾换酒也内息平升,只因此刻复现十余人将他二人围在场中,更有近十人手端弩箭指向他与莫惊的头颅。
莫惊环视敌方数十人,也不发憷,左手反上而轻握了古石剑柄。蓦听一声呼喝,敌方那剑客纵身跃起,落剑来攻。莫惊侧身闪避,古石剑已然出鞘,当空剑身倒转,反握在手挡下那剑客的回手一剑。火花飞扬,右侧另一双锤客乘势欲要重击莫惊。
莫惊目色犀利,古石剑承着那剑客袭压,一息气力偏移,立时得脱,又以埋香剑环身作防,莫惊腾空跃起更将那剑客踢到双锤客重锤之下。双锤客力收半分,化去巨力直将那双锤重重打在地面,泥壤飞溅。而此刻莫惊已绕过剑客,左臂抬起便要将古石剑劈向那双锤客的后颈。
林中银光忽闪,两柄飞刀正中古石剑身,另一柄飞刀射向莫惊左颈而已为莫惊埋香剑弹开。古石剑偏了去向,将那双锤客的发绳削散。林中暗放飞刀的刺客此刻柔身前来,又是一丛飞刀意欲逼退莫惊。莫惊振开古石剑气挡下飞刀,闪身站稳,那剑客剑锋已到,双锤客也回身反击。
莫惊跃身而起双剑大开,一左一右一搪一斩,飞转剑身,竟将那双锤客的锤头斩下,任他空舞着两支锤柄行止无措。而那剑客更是被古石剑与埋香剑连连振荡,单剑便被莫惊打脱了手,飞射那身到丈外的刺客。刺客疾撤一步,弯身避过飞剑,飞剑洞穿一侧树干便停在其上。而刺客回神起手之际,莫惊已然到了身前,埋香剑尖也已然置在他颈边。
这片刻的宁静,拾换酒再一扫林中数十人,忽道:“你们是浮丘的人?”
拾换酒话声才落,有一藏身巨木之人便即现身,莫惊瞧清那人长相衣着,稍一愣神,只因那人的相貌与在十渊寺见过的浮丘子亘实有七八分相像,冠饰衣着也皆是相似的款式。
拾换酒心下明了,此人必是伯赫次子浮丘子辅,那此刻围攻自己的数十人便是与他一同行事所谓“七十二武人”,若是如此,那必然还有另外的数十人隐身林中未尝照面。
果听那人稳声道:“敝姓浮丘,双名子辅,久仰莫少侠剑术,还望赐教!”
这浮丘子辅的年纪与册天疆相差不多,他与浮丘子亘应当是一胎双生之子,无怪相貌如此相近。浮丘子辅自幼筋骨强健过人,入了武道,而浮丘子亘却相较体弱,只得入了文道。
浮丘子辅后腰横缚着两柄长刀,右手正握着其中一柄,可他一柄长刀出鞘至半,莫惊却撤步还剑入鞘,那刺客识趣退开不见,剑客也拔出自己的单剑与拾起锤头的双锤客一并离去,莫惊则扬眉道:“你使刀,我使剑,没什么好赐教的。”
浮丘子辅收刀,不怒反笑:“哈,这性格。”上下打量莫惊,他此是初次亲见莫惊,可他目中却仿若有一丝似曾相识之色。
拾换酒听浮丘子辅对莫惊这口气,只觉不像是面对陌生敌人应有,淡然看着浮丘子辅挥手令退一众武人,又似有话要说,拾换酒也未动声色,待听浮丘子辅出言道:“拾侠士、莫少侠,二位既然来了,便是与我浮丘有缘,不如与我见一个人如何?此人所知的秘密便算是……算是浮丘送给二位的见面礼了。”
莫惊不语,闪步拾换酒一旁,自是要遵拾换酒的意思。
拾换酒略一迟疑,五门旧时与浮丘无涉恩怨,而后自己几人又曾几次相助过浮丘,料想浮丘子辅眼下应无恶意,再说既然那人所知是个秘密,那何乐而不欲知?便坦然道:“带路。”
拾换酒和莫惊跟着浮丘子辅一路前行数十丈,便见几个武人守着一个满面胡须又衣衫草莽的年轻人。那年轻人较拾换酒要年长许多,体态健硕,筋骨硬朗,一眼观之却不像是武艺高强之人。他那两只生满掌茧的粗手不住摩挲,口鼻之外白雾连连,许是行停荒野不得温暖之状。
拾换酒只觉奇怪,浮丘子辅此行急迫,为何还带着个内息平平的铁匠?
然而那年轻人转眼一瞥见莫惊竟自讶然,一刹起身,喉头颤动却是欲言又止。
那年轻人举止如是,他身旁的两个武人各出一掌按在他两肩令他勿躁,便听浮丘子辅道:“拾侠士、莫少侠,可认得此人?”
拾换酒又瞧了一眼,他虽不认得,但面无异动,莫惊倒是皱起了眉,只因那年轻人人直勾勾盯着自己,让人生烦。
浮丘子辅续道:“此人名号轰雷子,是个铸剑师,师承我家二叔仲虞。莫少侠,剑客与铸剑师相见,你与他应当话能乘兴吧?”
原来不是铁匠,而是铸剑师轰雷子,他竟是浮丘仲虞的弟子。听见此说,拾换酒抱手在旁静观,尚不解浮丘子辅意欲何为,又不知轰雷子究竟有何秘密,却是莫惊忽道:“师兄,我们是否还有其他事情?”
拾换酒自知莫惊的言下之意,莫惊自来不想与浮丘纠葛太深,可拾换酒还未及答话,浮丘子辅已先道:“莫少侠这就要走了?你不识得轰雷子,他对你可熟悉得很呐。”转首正视轰雷子,“轰雷子,你看了十五年莫少侠的画像,如今见他便在眼前,竟不敢出一言?”
“画像?”莫惊诧异,拾换酒亦是心弦一紧,暗说不妙。
正莫惊眼前雾水未散,但听东北方向传出一声尖哨,是七十二武人遇袭示警之音。
浮丘子辅紧握刀柄,笑面化作寒铁,厉声道:“十七,报。”
便见一个刺客模样的武人闪身至浮丘子辅身前,他抱拳敬道:“二公子,前方遇敌三人,为首是——”说时偷瞄了一眼拾换酒,才道,“——是八荒阁的常瑞礼。”
话音一落,拾换酒眉间一皱,已和莫惊遽然前去,甚至浮丘子辅也未能看清二人身形。
此刻拾换酒和莫惊先后到了那交战之地,果见常瑞礼与另两个八荒阁装束的男子正与些许武人缠斗正酣。
莫惊跃步欲要插手调停却为拾换酒拦下,后者道:“那两人我没见过,不确定是否同门。浮丘子辅和轰雷子必然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事情,你盯住他们,常瑞礼我来处理。记住,言多必失。”
言至于此,常瑞礼也已瞧见靠近此间的拾换酒和莫惊,他还未得分心招呼,拾换酒已窜步场中,恰浮丘子辅到来此间之际,拾换酒已然挟持常瑞礼远遁七十二武人视听范围之外。
常瑞礼的忽然消失让另两个八荒弟子慌了神,而浮丘子辅的出现则自然助长那些许武人的士气,三两招便将两个八荒弟子扣了下来。
浮丘子辅面色如常,行至莫惊一侧,便向莫惊问道:“莫少侠,按说八荒阁的家务事我浮丘不便插手,不过拾侠士带走了常瑞礼,却没带走这两位,莫少侠可知道这二人的底细啊?”
莫惊眼光掠过那两个被扭押在地的八荒弟子,也未看向浮丘子辅,相较常瑞礼,他其实更在意轰雷子与浮丘子辅口中的画像。
却说拾换酒将常瑞礼挟持而去远遁林中,待觉察不会再有旁人暗窥才放开他,后者一得脱控便放声道:“拾师兄何故如此,以你我与莫师弟之能,难道杀不了那些该死之人?”
常瑞礼本来办事牢靠,加之他的道术修为与甄广翯相较也不差许多,册天疆才放心派他值守棠州。可半年来棠州消息往来出现滞后,更有诸多隐秘隔断,这与常瑞礼的失责不无干系。
浮丘子辅带领他手底的七十二武人自憔州过真州而入棠州,沿途理应皆有八荒暗线监视,可到了棠州界内,浮丘子辅一行七十三人多次失见失闻,甚至连他寻得轰雷子这般重要的线索都不曾回传,早先拾换酒还以为这常瑞礼师弟早已罹难,今日再见他安好无恙,也不知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拾换酒只道:“常师弟几时和他们有了仇怨?”
常瑞礼义正词严即道:“得册师兄号令,见庆闻门下,格杀勿论,那些参差不齐之人不正是庆闻府的门客!”
常瑞礼身为棠州值守,如何可能不识得浮丘子辅?拾换酒皱眉,直言便问:“他们并非庆闻府的门客,常师弟看不出?”
岂料常瑞礼怒目反诘:“如何不是?将他们杀了干净,我说是,那也便是了!”
拾换酒心中滋味难言,只紧盯常瑞礼,问道:“常师弟,半年前大雁山之后,在你身上发生了何事,致你变得如此?”
常瑞礼大笑三声,既有嘲讽,亦有不甘与无奈,他道:“何、事……”
拾换酒皱眉不展,听不出常瑞礼所言的“何事”究竟是“何事”还是“河氏”,又看常瑞礼蓦然一面两色,一喜一悲、一笑一泪,听他续道:“师兄到现在才想起来问我……可我说不清楚啊师兄……我不想如此,可我控制不住!”
言罢电光一闪,常瑞礼一掌劈向拾换酒左颈,拾换酒稳步抬肘相搪,右掌已出拳将常瑞礼设防的左掌按在后者正胸。内息大吐,两人各自弹开,一圈气浪直让此间草木尽斜。
拾换酒拉开架势,左掌右拳雷息环绕,而常瑞礼矮身调息,颤声道:“师兄你……没有受伤?”
拾换酒一望常瑞礼那惊喜与惊惧各在一边的阴阳脸面,沉声只道:“是连商馆欧钧曤害的你?”
常瑞礼挥去落泪,再出招向前,可他一招一式皆在拾换酒预判之中。二人拳脚相接,木叶尘土掀浪滔天,扰得天中雷云滚滚,可常瑞礼和拾换酒一个智乱神癫,出拳劈掌进退不定,一个惜故念旧,掌刀指刺每到致命之处又因于心不忍而力收三分。
在拾换酒所见,此刻常瑞礼的情状怪异难言,左眼笑愈狰狞,右眼泪愈滂沱,人也愈发癫狂,也已难如常人一般攻守对战。这癫狂无状之象,便像是身受连商画境搅乱神识所致。而拾换酒方才点到的欧钧曤,正是连商馆中善于此技的老手,喜好玩弄人心。
一霎时机已到,拾换酒转足紧扣常瑞礼脚跟,一掌搪开他两腕,另一掌急拿他衣襟而将他重摔在地。后颈吃痛,原是敲在了地面碎石之上,鲜血汩汩直流,拾换酒收手退开两步,忽看常瑞礼右手成拳重重将自己的左肩击碎,口中不得一声痛呼,竟道:“阿笙,我不想伤了师兄……”
“阿笙?什么?”拾换酒略感救人无望,此刻没有司玖陌或是引青鸾、潜璇玑在身边,他还没有能力轻易寻得破处幻障的窍门。再一转念,常瑞礼口中的“阿笙”若非他真正钟情之人,那必是欧钧曤画境之中用以迷乱他心智的一笔彩墨了。
当是时,只听不远处两声弹剑,拾换酒心思一凛之间,常瑞礼已一掌拍在了自己额头之上,七窍流血而亡。
说回莫惊所在,方才浮丘子辅所言之事他还未能想清,已见那两个八荒弟子忽然癫狂暴躁,自毙人前。
但听远方拾换酒的去向弹剑之声乍起,莫惊拔剑道:“下清斋!”说时又看云开日照,天光焕然,浮丘子辅在旁接口道:“是连商画境,你师兄有危险。”
莫惊转头一看浮丘子辅,目中颇有深意,也不作多想,即刻便往拾换酒所在奔去。
拾换酒立在常瑞礼尸身一侧,弹剑声声声不绝,可林中遽然出手先攻的果然是那连商馆的欧钧曤。
悲思已止,拾换酒解下背后长弓,搪住欧钧曤挥来的铁笔,后撤数丈而射去了飞箭数支。箭箭透有雷息,却刹那化在了欧钧曤护身画境之中。
连商画境玄幻莫测,内里洞天全凭作画之人的心境与修为,欧钧曤能让常瑞礼失智至此,拾换酒自能知晓与欧钧曤敌对会有凶险几分。
欧钧曤一击不成再出一击,大步才来,却是拾换酒身后风声呼呼起,莫惊振剑掀起飞石掠过拾换酒身外而打中了欧钧曤紧握铁笔的右手。
莫惊身影一过,古石剑留给拾换酒,他自折步去往另一方向,只因他方才出剑掀起飞石之际,先前隐在暗处的下清弟子也已仗剑来攻。下清斋前来二人,一个是下清掌门左天谣的二弟子谷粱安,一个是谷粱安的道侣代春繁。
却说欧钧曤为飞石打中手腕一时无力,又为散开的飞沙迷了双眼,而拾换酒一得古石剑便已趁机直刺欧钧曤身前。可那欧钧曤也算反应敏捷,闪身相避又竖起铁笔相搪,电光石火之间,两人已进避攻防数个回合。
又说莫惊单以埋香剑对上谷粱安与代春繁,虽说后者剑术稍弱,但他二人黄符纸与朱砂线两技骈行之势,却在义缁履和鱼花溪合璧之上,堪称下清之巅。一时间符纸乱目,一时间咒歌惑耳,莫惊纵有幻剑护身也于对手变化难测的黄符之下略显颓势。
“师兄!”莫惊剑阵大开,退路却为代春繁朱砂线锁尽。
拾换酒听见莫惊叫唤,知他此刻必是力有不济之状,一霎春雷落地,迫那欧钧曤退避数丈,反手古石飞旋而去,斩断代春繁的朱砂线交还莫惊手中。而说迟实快,欧钧曤铁笔一挥,一道墨气横来,拾换酒疾步后撤,长弓拉满,一箭电光穿透墨气,直射欧钧曤。
电过流星,雷力千钧,欧钧曤眨眼难避,仅凭那铁笔来挡,只听得电声刺耳,那一箭直将他再推出数丈外,他足下泥壤也为他双腿划出深深沟壑。然而拾换酒早已闪身避开墨气,缩地疾行,弦上飞箭自欧钧曤四面八方已到欧钧曤身旁。
地下难走,天上犹空,但欧钧曤并非愚笨,自知拾换酒是要逼迫自己无凭在空而欲以亟雷破之。拾换酒却不教他失望,便是欧钧曤一笔化去第一箭的力道,才跃起避过四周流矢,天雷恰时落下。可失望的是拾换酒,雷光落地,雷音到耳,眼中却不见了欧钧曤。
拾换酒暗道糟糕,暗道方才那欧钧曤必是他的画境残影而已。转瞬间四野已是烟气弥漫,而莫惊与谷粱安、代春繁斗剑之声声声渐悄,四野烟气中欧钧曤的身影如幽合影法一般神出鬼没之际,拾换酒掌中雷息已然再难续上。直到他眼中依稀望见潜璇玑的身形,他才确信自己已在欧钧曤的画境之中。
欧钧曤的画境强在搅乱对手神识,堕入他画境中人必会神识迷乱而真幻难辨,此刻拾换酒所能望见听见,俱是欧钧曤一手幻墨所画。
欧钧曤正心中得意,竟未觉有一纸残符飘飘然融入了他身后墨气之中,蓦然间大火穿透他护身墨气,直教他一袭仙衣被烧得稀烂。
暴跳如雷,欧钧曤高声喝道:“谷粱师弟!”
谷粱安一刹恍然,不知欧钧曤彼处何故。其实那并非谷粱安之过,而是他的黄符为莫惊剑锋斩去后,又为后者剑气震散,好巧不巧便吹入了欧钧曤的护身墨气。
莫惊此刻瞧不见拾换酒处地情状,心中倏生不安,虽知浮丘子辅便在左近也或能予以援手,可他与那七十二武人的术法修为俱不甚高,便算能挡一挡下清斋与连商馆三人之力,也决然难以将后者降服或击退,面对河氏对自己五门的围剿,亦不妥将浮丘拉入局中。
莫惊一念才起,代春繁那朱砂线绽开红雾,映着日光,此间满目已是红光血色,好在莫惊凭借步法灵动,不曾被她封印加身。然而符光遍地,符火漫野,谷粱安已将符法运到极致,片片飞符俱如刀斧,密如暴雨。任莫惊踏错一步,若非为代春繁封印斩首,便是为谷粱安的飞符杀伐得尸骨无存。莫惊余光已瞥见了隐现林中的浮丘子辅等人,而下清二人一个飞符,一个穿线,致他一时进退两难。
浮丘子辅手按长刀,却凝息未动,是身旁那名为十七的刺客低声问说:“二公子,我们是否——”
浮丘子辅沉声截道:“再等等。”
拾换酒此刻安危未卜,莫惊亦是历到艰难,浮丘子辅纵然自知己力,又何尝不愿出手相助?
转眼一望不远处巨木上的几道剑痕,浮丘子辅在遇上拾换酒和莫惊之前便已细细勘察,剑痕甚新,非是莫惊此战留下。那剑痕所示剑客使剑的力道与走向,更加所用剑器的名状,浮丘子辅早已心下了然。既已从轰雷子口中获知了莫惊的身份,相加印证,那剑客便必是将仲虞夫妇救走之人。
常瑞礼会在此地现身并非偶然,河氏在得知仲虞夫妇动向之后,必会对他们横加阻杀。浮丘子辅沿路追踪,始终难以追及修道修仙之人,好在到底可以看清那剑客与河氏相斗所留下的痕迹。能在此地遭遇常瑞礼与三个河氏弟子,那剑客与仲虞夫妇势必已在近处。
眼看莫惊心慌应对,几次行将踏错,浮丘子辅心一横,“动手”二字才欲出口,却此际,东北向浮空斜现幻阵一面,面向谷粱安与代春繁而同莫惊足下剑阵遥相呼应。灵息牵动,狂风一飐,谷粱安符火尽灭,代春繁那朱砂线亦是丝丝颤断。
“章二剑阵!洪雀?师父!”莫惊一呼,却在看清空中幻阵中央那人之时半惊半喜,手下却不停,只趁着下清二人符线未复之时剑斩拦路,抽身欲取谷粱安首级。只可惜莫惊未尝想到仍在近侧的欧钧曤,一段仙光眩目,河氏三人俱失踪影。
莫惊尚自恍惚,已见阵中的师父剑翁当风浮立,幻阵散去那一刹,两柄灵剑自往一方追去。
莫惊急忙上前,却不及行礼而叫道:“师父!拾师兄他——”可莫惊嚷着便自收了声,只因他想起方才飞远的两柄灵剑,一唤覆海,一为素河,两剑各居剑灵,这才察觉,那必是师父剑翁为追去救护拾换酒所遣。
剑翁年近花甲,须发灰白,常年高居断剑崖,修道亦近仙身,一身道骨已然极具仙姿。以剑翁之名,他此刻这一袭朴素无华的布衣着实难与名配。但想剑翁修道一切从简,发上草绳作结,仅有一支曲折木枝簪子作饰,便是毕生所研剑谱,亦然不曾定名而只以“未名”名之,谱中各章所载剑法、剑阵,亦然不曾得名。
剑翁并非严厉之师,修炼教徒多是顺其自然,此刻于人前自也不会训诫莫惊无礼,只道:“莫惊,小拾比常瑞礼更重要,欧钧曤不会轻易杀他,覆海素河会将他带回,你可放心。至于他身上所加幻障,还须返回铘阳寻归雁篱的两位师兄处置。”
莫惊默然,目中却仍有一丝期许,却不是因为拾换酒,而是因为轰雷子的师父浮丘仲虞,他探问道:“师父……你早就认识浮丘……仲虞?”
剑翁听罢,剑眉一扬,目带明光,一扫浮丘子辅与林中躲闪畏缩的轰雷子,便又向莫惊道:“若轰雷子已将此事告诉你,你以后便再不可直言浮丘仲虞名讳。”
莫惊哑口:“师父……为何如此……”
剑翁一叹:“你随为师同去,此事由他夫妇二人亲口述说与你。”言后转身飘然,莫惊立时紧随而去,仿佛此间并无浮丘子辅与轰雷子等人。
徒留浮丘子辅面色凝重,本以为剑翁会带着仲虞夫妇一并现身,或是带着轰雷子一起离开,却还是失了算,此时剑翁与莫惊俱去,他一介凡夫又如何追得上?
…………
申时,惭山癸卯药园,井下洞天。
临澄捧着一只素鸟匆忙奔回辜通旷三人的石室,炉余灰接过素鸟便知是潜璇玑所遣,关于宛略言或在真州界死于下清斋和长清谷手下之事已被册天疆知晓。册天疆方才在外得知此事,心中悲愤难平,已独自往真州赶去。
在此之前,司玖陌与引青鸾尚在离开逾江城而赶往铘阳城的途中,亦然接得了潜璇玑的素鸟。潜璇玑未有亲见宛略言身死,是以司玖陌也必要立时前往彼处,以确其事。
一路无言,但看司玖陌面色如止水,引青鸾甚至猜不透司玖陌心中究竟如何波澜壮阔。这许多年来,门中人尽皆知,幽合巷的宛略言与司玖陌并不对付,竟至一年说不上一句话,而宛略言始终暗中在后跟随司玖陌,只怕也只有册天疆知晓此一则。
其实司玖陌何尝不觉悲怆,只是冷酷与无情的面具摆弄久了,她似乎早已忘记如何将心事复现眉间。此刻与引青鸾同骑狼皇,一起一伏之间,司玖陌只在想着自己上一次见到宛略言是在铘阳,那时不曾相谈一语。而与宛略言最后一次对话许是在小池峰蕴雨庐云境下的境隅藏仙洞吧,那次自己魂入游丝境,是宛略言以江湖唤魂咒将自己魂灵唤回。
“神魂气魄……复返灵台……”司玖陌不自觉呢喃。
风声霍霍,引青鸾听不清身后司玖陌所言,担心司玖陌心悲至极,忙问如何,司玖陌却道:“青鸾,先往真阳去,跟着素鸟先找到璇玑。璇玑孤立无援,不会与下清斋和长清谷的人对面,一定会往十渊寺求助,或往真阳找工树轩的!”
引青鸾应声,至于司玖陌的心思,她此刻也不敢多问。
…………
酉时,真阳城恭仁坊,抟吉药铺。
天光未暗,可药铺大门却紧闭严合,潜璇玑立在门外心中一紧,手中清月杖慢慢散着灵息,只因这闹市繁华之中,药铺内竟传不出一点活人的声音。
潜璇玑握着清月杖,以杖首轻轻推开木门,竟见铺子内一片狼藉。凳椅桌案歪斜翻倒,药架药斗毁坏甚多,药材饮片散落一地,零星溅落的血迹更是让人触目惊心。
潜璇玑行过厅堂入了后院,赫然便见药铺中的一众伙计陈尸日下,而工树轩夫妇和杜仲,亦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