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蔽尽浮君尸未朽,厄到幽合,对面还难救。
…………
闻道七年,二月廿一,卯时将尽。逾江城阮翁县,浮君山。
引青鸾卧房外,狼皇伏地小憩,东天晨光正斜照他背后,是远处一声嘲哳惊动了他。立身向西一望,见只素鸟恰落檐上,他知那是潜璇玑的传信素鸟,便推开房门,助那素鸟也入了室内。
司玖陌被素鸟叫声吵醒,立时自素鸟那里接过信纸,便见其上潜璇玑的手书,三言两语报来安好,再说的便是溁姑给的词文,与狐迹子期相关。
“一真一幻,失而复得?”司玖陌默念这句,一时还悟不出其中含义。
狼皇低声问道:“司师姐,狐迹子期的魂魄当真是被瞵罗吞噬了吗?是否可能被祁万圭收走?”
司玖陌倒是笃定:“不可能,祁万圭还没有本事从瞵罗口下夺魂。若非瞵罗噬魂有了一刹停顿,我也没机会从画境遁走。”
正司玖陌陷入沉思,蓦地素鸟惊飞,狼皇也惕然跃出门去,司玖陌起身便问:“怎么?”
听见司玖陌发问,狼皇却未应答,反回首一望,司玖陌会意一惊,亟道:“你不敢说话?是撤师伯?”
狼皇颔首,司玖陌又道:“去找青鸾!”
狼皇依言便向书房奔走,司玖陌一感自身伤势,自料无妨,也已动身跟着素鸟向外追寻。撤庐庭所去,应是浮君山后。
…………
却说浮君山书房内,太淼看着茯师祖的挂画,只道:“茯师祖?这就是浮丘固呀。”
“浮、丘、固?”引青鸾一字一字说着,心中既有几分惊讶,也有几分恍惚。
太淼应当不会记错浮丘固的相貌,可若非太淼相告,引青鸾这几人如何可能将自家祖师与那百余年前的浮丘固相牵连?
引青鸾心中疑惑非止千百,正想一并说出,太淼却又道:“小玱魁过来了,他很急。”
引青鸾只得将心思暗藏,与太淼先出了此境。
狼皇化玉,一入掌中,引青鸾亦是既惊且惧,她道:“师父到了山上!”
…………
卯辰相交,司玖陌于此野径望见了撤庐庭。她不曾到过浮君山后,但看此地荒草漫山,林木遍野,也知应当罕有人来。足踏之处的野径已然模糊难辨,人迹也已不知是何年月,更不知撤庐庭因何忽然来到这里。
撤庐庭缓行至一处空旷,伫立此间环首四顾,并无杀气,司玖陌却还不敢现身,只盼引青鸾快些赶来。这一时,忽见撤庐庭叹了口气,转了身,只问道:“玖陌,你是在等青鸾?”
司玖陌安稳内息,并不答话,目光左右扫视,瞥见四周几棵巨木干上留有不少陈旧的抓痕,但此刻也不便细查,又听撤庐庭续道:“也罢,那便稍等片刻。”
引青鸾有狼皇指引,果真片刻后也寻来此地,太淼在后亦翩然相随。
引青鸾一见撤庐庭便呼道:“师父你……你为何忽然回来?”可左右未见司玖陌,引青鸾反而又担起了心,甚至以为司玖陌已被撤庐庭杀死抛尸,“司师姐……”
撤庐庭慈然相看,见引青鸾与自己相隔了数丈,自能知晓她对自己已起了戒备之心,他道:“我所知的一切也已留信天疆,我不会伤害你们。”
司玖陌现身与引青鸾一面对视,后者才缓了心气。司玖陌紧盯撤庐庭,与引青鸾同问:“你为何来这里?”
撤庐庭却道:“我还不知道,是他想来这里。”
太淼飘身引青鸾一侧,淡然出言:“你不是撤庐庭。”
撤庐庭直望太淼,目中对太淼此人无比陌生,便问说:“姑娘便是太淼?当真貌若天人。”
太淼不再言语,引青鸾却是心思一动,自己初见太淼时唤她“姑娘”,被她截然喝止,眼前这师父唤她“姑娘”,她却不动声色,难道太淼已察知眼前人较她更为高寿?
撤庐庭复又叹道:“太淼慧眼,我确实不是撤庐庭,青鸾,你的师父在十三年前便已被我杀死了。”
引青鸾心中如云海翻腾,却强作波澜不惊:“可你为何——”
“同你师父一模一样?”撤庐庭坦然截道,“我名侯膺,也即人族所说的——易相灵。”
引青鸾脸色已失,易相是灵族中罕见的一支,本无形无相,寄灵于人神识之中,以人魂魄为食,长年累月,便可逐渐借由寄主的躯体而成为寄主。
引青鸾此刻一阵恍然,自己十三年来的面对的竟是师父撤庐庭的尸体。
司玖陌不曾知晓这名曰易相的灵是何物,也不知为何引青鸾会惊怕至此,只听引青鸾声有悲音,又听撤庐庭,此刻也应称作侯膺,他道:“十三年前,我在一次迁移中被狐迹羽发现,他看中我的用处,便以玄纹术法让我成为他的使奴。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就是狐迹羽,他那时候还是桃源客。”
引青鸾面对此刻的撤庐庭,眼中似乎已然没有了以往的敬重,更多了一分怒火和一分仇恨,沉下脸面直问道:“为何是我师父?”
侯膺便答:“撼侠衎每日与无数八荒弟子相处,而易相夺舍并非一瞬即成,一时半刻尚且无碍,但时日长了,瞒不过他们。辜通旷或木束山有潜璇玑在侧,我不愿与这不祥之人为伴。夏霁雪身边有茶翁,以前虽不知何故,只感觉茶翁此人让我忌惮得紧。剑翁高居断剑崖,眼中只有剑和徒儿,少问五门中事,他说话的分量还不如南公寂。而我选择撤庐庭,只需要对付南公寂一人。”
“对付南公师父……一人?”听见侯膺鄙夷潜璇玑,又有针对南公寂此言,引青鸾怒火更盛了一成。
侯膺续道:“扈乔趋与我是旧相识,我嫌弃他生来残废,从没想过要寄灵于他,倒为我在十三年前渗入茯歧留了一个便利。你的南公师父,十三年前便已成了一个可以自主的傀魂。”
“什么?”引青鸾心中愤恨难以言表,倘若眼前人所言不假,那自己与两位师兄竟然对着仇人和一只囚魂傀儡唤了十三年的师父,这刹那间,引青鸾右手已握紧了雪烛杖。
侯膺道:“用南公寂自己的皮和魂做的傀魂,与他本人相差并不大,当时你和你的两个师兄都还年幼,自然分辨不出来。不过,甫朝白就曾猜测过,为何南公寂明明还未成仙,却几乎不食五谷血肉,为何频频闭关修炼,术法与修为却未见有多少增益。其实身为傀魂,本就不用进食五谷,而傀魂续命须以新魂为养,他频频闭关,实则是为避人耳目,行猎食生人魂魄之事。不过他也可怜,或许自生至死都不知道自己其实不是个人。”
“他死了?”司玖陌皱眉忽问。
侯膺答道:“必然死了,我留信天疆,再到离开铘阳,并未带上他。知道真相后,天疆必不会让他继续活着。便算他自行逃走,而此子已废,庆闻府也不会留他。无论如何,他活不过今日寅时。”
“寅时?一个时辰前?”司玖陌续问。
侯膺道:“这阵子天疆将你们一个个遣离铘阳,只留下辜通旷和木束山相助,是要应对河氏的围攻。今日寅时,河氏成盟,茯歧断臂,狐迹变天。”
正欲详询此事,忽见天上电光隐约,霎时间自铘阳方向向西北亟去的流失竟难辨数量,侯膺昂首便道:“八荒信箭,看来天疆安好。”
引青鸾翻身跃上枝梢,长空直上,霹雳之间接下流向浮君山的信箭又刹那落地,司玖陌便问:“如何?”
引青鸾即道:“是临澄,传册师兄的号令……所有八荒门人,凡见慈寰、庆闻、下清、连商、冥河、长清六门之人,格杀勿论……”
有侯膺在侧,司玖陌此刻不作评判,自知是临澄传信而非册天疆亲自,若不是册天疆重伤,那便是他有意为之。临澄的雷法修为远不如册天疆,他来传信多少都会让外人捕捉到些许痕迹,若河氏瞧见八荒阁在近日如此密集地传信,必能知道八荒阁将有大动作。
引青鸾料想册天疆和两位师伯应当无碍,则问:“那甫师兄怀疑你,你把他……也杀了?”
侯膺摇头:“杀甫朝白的不是我,是狐迹羽。”
引青鸾与司玖陌俱是一惊,听侯膺续道:“甫朝白早就发现了撤庐庭的异样,只是他选择相信撤庐庭的谎言,甚至愿意为撤庐庭独自前往棠州,试图帮助撤庐庭破除狐迹羽的玄纹禁制,他想要让撤庐庭回归自由。有人心甘情愿为我做事,我何乐不为?我也感激他,只可惜他学艺不精,一事将成便被狐迹羽杀了。半年前,他忽然传信告诉我说他找到了关键,当时我们还在大雁山上,消息才到不久,我便感应到了不妙。甫朝白的死让我惊恐,‘闻道七年天下乱’啊,今日之后,这狐迹国的天下必然翻云覆雨。”
引青鸾已有声难言:“甫师兄……竟已死了半年?”
侯膺道:“明面上,甫朝白的行动一直是南公寂的授意,有时也会通过扈乔趋的傀魂联络消息,我便是再惊慌也不敢亲自过去棠州。或许是吴薄衣曾发现甫朝白与扈乔趋有过联络,才误以为他也改投河氏。而甫朝白生前所得,或许拾换酒和莫惊可以弄明白。”
先前便已猜测拾换酒和莫惊的真正去向便是棠州,此刻听见侯膺此语,司玖陌并不觉意外,她问:“你为何留信册天疆,为何与我们说这些,甫朝白没能帮你破去玄纹禁制,你不仍是狐迹羽的使奴吗?”
侯膺正视司玖陌:“那得多谢你,玖陌,你带回来的玄纹道经,让我重获新生。”
“你能看懂玄纹!”司玖陌一讶。
引青鸾旋即接口:“师姐,他是易相,他的寿数或许更高于太淼前辈。易相每寄一人,便能知一人事,他活了这么久,能看得懂玄纹并不奇怪,但我师父却不可能看得懂。他只是为了继续伪装成我师父,一直隐瞒而已。”
司玖陌默然,侯膺续道:“所识不全,但也知玄纹道经并非什么山石十法,不过是山石门的入门必修。山石门的入门心法对自家十法皆有反制之功,旨在平衡天力。而所谓‘镇恶必玄文’,他镇的,便是如我这般的‘恶灵’。”
司玖陌便又道:“那你现在自由了,为何不直接逃走?”
侯膺答道:“很多事情都是我做的,或与我有关,我不会逃避,甘愿受死。只是灵是没有办法杀死自己的,若能死在你们手上,或许还能减轻一些我的罪孽。太淼或许明白,活得久了,善恶做绝,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我离开铘阳,是想遂了撤庐庭的愿,他想要回到这里,但我还不清楚他为何眷恋于此。”
太淼在旁静观,不动声色,司玖陌则皱眉问道:“很多事情?”
侯膺叹了口气:“十三年前我成了撤庐庭,狐迹羽要我做的便是逐渐瓦解茯歧五门,弄清楚茯师祖到底是生是死。十一年前杀撼侠衎,六年前杀夏霁雪,都是我做的。十天前漆梨篁杀死茶翁,也和我有关。”
听他复又提起师父夏霁雪,司玖陌出刀迅捷,已将侯膺冠发划散。侯膺没有闪避分毫,他自是知晓司玖陌的心性,便算仇恨难当,也必会听自己把话说完。引青鸾倒是一慌,但看侯膺也未受伤,便也并未出言问询,眼前人虽不是自己的师父,可毕竟是师父的尸身啊。
司玖陌冷言道:“说清楚。”
侯膺道:“拾换酒的身世你们也都知道,他年少时的经历让他染上不少江湖小人的习气,偷学武艺、不缚规矩,对敌阴狠、不择手段,心胸浅仄、睚眦必报,成年后行走江湖虽也被人称作‘侠士’,却难见半分侠气,行事也并非磊落。在甄广翯看来,他根本不够资格做一个八荒阁的弟子。
“甄广翯与册天疆年纪相仿,入门相差不过几天,但在天资上,他和册天疆的差距显而易见。早先他自知势弱,也比册天疆更刻苦于修炼雷法,不过是为了让撼侠衎多与他一些鼓励。本来也知道自己天资不如册天疆,是以平日里册天疆在撼侠衎眼中的分量比自己重得多,甄广翯无话可说。
“然而拾换酒入门后却深得撼侠衎的器重,倒不是因他天资卓绝,而是因他修炼术法更善取巧,也精于另辟蹊径,更有许多或许令人不齿的小聪明。以甄广翯所见,拾换酒便是一个心术不正之人。他以为,若长此以往,拾换酒必定会堕入魔道。
“可又几年过去,拾换酒的修为甚至高过了甄广翯,册天疆更是因为拾换酒的启发,擅自将缩地之术授予宛略言,也学会了私下修习各家术法,试图做到融会贯通。五门从无明文禁令,也无约定俗成,是撼侠衎的默许,让册天疆开了五门之间私相授受的先河。经年如此这般,他甄广翯对撼侠衎、册天疆和拾换酒的不满逐渐化为怨怒。”
引青鸾心说,五门本就是一家,那册师兄想要将各家武学术法融会贯通有什么不妥,再者,人称茯歧的五门,修炼行事本就与茯正的循规蹈矩大有不同,另辟蹊径似乎也成了理所应当,甄师兄何苦如此自己将自己禁锢?
便听侯膺续道:“潜璇玑入了归雁篱后,她那不祥之质让同门的师父和师兄都吃了不少苦。武柏舟天生淡泊处世、随遇而安,炉余灰也天性淳朴良善,两人从不曾细细打听过潜璇玑的身世,也从不曾厌弃过潜璇玑的出现与存在。刈宿莽作为大师兄却不如两个师弟有胸怀,甄广翯倒是能与他话成一道,一个不满师父和师兄弟,一个觉得师妹是个祸害。
“我不过是从中推波助澜,偷偷过了一些易相灵息与刈宿莽,让他体生杂症,他竟以为那杂症是因潜璇玑而起的怪病,自救无法,又始终不敢告诉辜通旷和木束山,甚至自己设法将那灵息隐藏。哈,但他与甄广翯却无话不谈。
“十一年前,河氏讨伐,我和南公寂暗中促使甄广翯和刈宿莽除掉了撼侠衎。能手杀撼侠衎,庆闻府那些鼠辈自会欣然居功。为了催长甄广翯的怨恨,我联合辜通旷、木束山将册天疆推上了五门新首之位。
“刈宿莽长年身受易相灵息的煎熬,始终不得解法。我策议天疆,将甄广翯调往梨庭居坐镇萍阳府,其实便是让他与长清谷更近一分。而甄广翯却只以为,自己被调走是册天疆的有心疏离之举,后者是只想把拾换酒留在身边。
“甄广翯对刈宿莽也算情深义重,果真便为了刈宿莽向长清谷开了口。是以长清谷始终以为,是甄广翯身有隐疾又对归雁篱无望,才有求于他们。”
听至此处,司玖陌和引青鸾都觉心中有一团疑惑之气难以诉之于口,心有不满又不敢轻言真便会化生为怨恨吗?以前与甄广翯相处,虽不长久,但也未曾感觉他是心胸狭窄之人啊。
拾换酒的身世她们自有耳闻,他三岁时父母亡于水患瘟疫,自彼流落街头成了铘阳城中的乞儿,跟着年纪稍长的其他乞儿四处偷鸡摸狗。后因年幼力弱,一次逃跑时被一个酒鬼捉住带到酒馆抵了酒钱。而那酒馆掌柜又因拾换酒年幼不知做事而屡屡虐打于他,惨痛数年后,才有撼侠衎为他赎身带回八荒阁的事情。
拾换酒的名姓由来便是因此,他从来滴酒不沾亦是因此。撼侠衎为拾换酒取名如是,旨在让他正视自己的过去,莫要被自己不堪的过去牵累,仅此而已。
其实方才听侯膺数说拾换酒的不是,司玖陌却不以为然,虽说拾换酒毛病不少,但也不至于如侯膺说的那般难堪,毕竟人无完人,一个人的过去也必然影响他的一生。退一步言之,若拾换酒行事无半分侠气,他作为八荒信使混迹六州之内怎可能如此如鱼走水?如今仍是狐迹的天下、河氏的天下,江湖中人难道俱是因为茯氏八荒阁的名头,才勉为其难呼他一声“拾侠士”?
甄广翯与刈宿莽已然亡故,此时侯膺说的,司玖陌和引青鸾已无从对证,亦不知那是甄广翯对拾换酒的看法,还是他侯膺自己的独断。昨夜在登萍海那时,甄广翯确曾出言相问,问司玖陌是否会顾念救助之情,却是刈宿莽打断此言,才过一招,刈宿莽便已命丧司玖陌刀下。而甄广翯在画境之中,已然不发一言。难道刈宿莽连一丝求生之心也无?难道甄广翯真是因为刈宿莽的逝去而万念俱灰,竟不愿多说一句辩解?
至于与潜璇玑相关的那些邪说,先前在天关城应雪居那时便已得辜通旷和木束山传信说清,应当不足常道。
“那我师父呢?”司玖陌不再多想甄广翯和刈宿莽,直面厉声问道。
侯膺答道:“你师父对南公寂起了疑,以影法试探于他。你也知道,傀魂经不住影法试探。”
司玖陌心说果然,便恨恨道:“我师父素来体健,从未生过疾病,如何可能一夕病故,宛略言和我对师父的死因抱有怀疑,但始终无法探查得解,我师父的病也是与你过的灵息有关?”
侯膺称“是”,复解道:“其实早就想杀茶翁,我也早将他的事情透露给了慈寰殿,只是多年来茶翁一听到风声便藏匿行迹,慈寰殿那些小辈根本见不到他。不过解了狐迹羽的玄纹禁制之后,我对茶翁的杀意便也消了九成。本以为茶翁可以免于一死,甚至南公寂自掘坟墓非要让洪雀将他带回铘阳我也并未制止于他。后来茶翁的死全然是漆梨篁的事情,至于异人的消息,不知慈寰殿知道几多。”
说到异人,司玖陌和引青鸾便想起了墨龟,墨龟必定与茶翁有过多次接触,那他必然不知道撤庐庭的事情。他可算是浮君山最小的弟子,若他知道他的师父其实是这样的恶灵,不知他会有何想法。
司玖陌忽抬眉问道:“你为何是将异人的消息告诉慈寰殿,你和扈乔趋不是旧相识?他又为何会在庆闻府?”
侯膺道:“狐迹羽自命不凡,眼中容不下与他分争江湖的茯氏。他将我安入浮君山,自是想利用我除掉茯氏。我从被狐迹羽发现的第一天起,就想方设法要脱离他的掌控,一是因我厌恶被人囚禁控制,二便是我对茯氏本没有什么仇怨。在甫朝白弄清楚桃源客就是河氏祖师狐迹羽之后,倒是因为他,我对河氏的怨念与日俱增。
“狐迹青七年前杀兄夺位称帝,其实一直都是薛憧在后执掌,狐迹青也不过是个‘傀儡’和‘工具’。四年前,茯师祖忽然重现江湖,狐迹羽不悦,命我彻查此事。适逢你和拾换酒杀了狐迹子期,狐迹朝局中也是动荡不安。
“夏侯没有可疑之举,薛憧自能料到是国内出了问题,他急需一个能探查隐秘消息的副手,此人不可能来自敌人茯氏,也不能是同门河氏。扈乔趋带着怨老择时上门,薛憧眼前一亮,自那时,扈乔趋成了庆闻府门客中的上宾,而江湖中便多了一个来历不明的怨老。”
司玖陌即问:“这么说,扈乔趋是你插在河氏的钉子?怨老也是傀魂?”怨老的情状确实与傀魂相似,虽有此问,但司玖陌和引青鸾都觉未出意料。
“不错,怨老是傀魂,但不如南公寂,他没有自主之能。这事吴薄衣并不知晓,她是袭半子的弟子,犯了错事也没人敢杀她,眼下仍被关在庆闻府中,这个人,或许以后于你有用。”侯膺如是言道。
司玖陌心中一呵,若是活人,总有用处,此时复盯了一眼侯膺:“你是我的杀师仇人,也是青鸾的杀师仇人,你做的这些事情足够我们杀你千遍。”
侯膺道:“动手吧。”说罢便昂首闭目。
引青鸾掌中火燃,可又不忍就此焚去撤庐庭的尸身,正矛盾心起,司玖陌忽手拈青骨拦在她身前。引青鸾即刻会意,狐迹子期的魂魄不仅为司玖陌逃离瞵罗的追击夺得些许时间,此刻还为侯膺留下了一个牢笼。
侯膺刹那便觉不妙,睁了眼,两手寒霜流转如洪,他叫道:“要杀便杀!我不要再被困住!”
…………
辰时,真州棪川县,十渊地界,埼屿渊连苍寺,乌栖崖下,竹庄废墟。
“小道士他……竟然变成了这个模样……”
潜璇玑和溁姑已离开渊下封印之地,他们也已见过了张印藏,而时隔数十年再见到溁姑,张印藏亦是心有百感。此时的张印藏已非日前所见的那般喜怒无常,却不知是因十渊寺的善化还是因见到了旧友溁姑。
那玄纹道经确实仅是山石门的入门术法,不过外人若无师门引导妄自修炼,多半会行差踏错,最终步入无可挽回的境地,而张解道身上的玄纹根本就不是什么藏宝地图。
潜璇玑当时听到张印藏如此一说便觉可笑,张解道身上那些不明所以的玄纹,另江湖人汲汲求索的所谓玄纹秘宝,到最后不过是他张解道留给道侣张印藏的一段绝笔,述说的只有他历经的艰辛与难解的怨恨,以及他对张印藏无尽的思念和对狐迹羽沉痛的控诉。
听到溁姑的那一叹,潜璇玑久久不能平复心绪。册天疆交代的事情勉强可说办妥,那道经于对付狐迹羽而言或许还有些用处,只是山石门外之人又如何可能善加修炼?
蓦然一愣,潜璇玑便想起上次与司师姐同见张印藏那时,那时张印藏就曾说,若能诛杀狐迹羽,他毕生所学皆可传授与司师姐,可这也要等狐迹羽死后呀?方才虽未明言,但张印藏想要杀狐迹羽以报仇之心决然未改,可如今如何才能将他带出十渊寺?
见潜璇玑久未有答,溁姑转首问道:“璇玑姑娘,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潜璇玑这才回神,此间种种还是要禀告册师兄为先,她便道:“回铘阳。溁姑呢,留在这里?”
溁姑稍加思索,留在十渊寺确实比在外面安全许多,不答潜璇玑此问,却只道:“铘阳已是‘天翻地覆,物是人非’,璇玑姑娘此时往铘阳去,或许不是时机。”
潜璇玑一愣:“溁姑何出此言?”
溁姑亦然未答,心思一转,正色又道:“‘白虎迷途,天星引路’,璇玑姑娘应当往西,有一人急需相助。”
潜璇玑一诧,溁姑却是欲言又止,目中竟生了怜悯之色,但看潜璇玑惶惑在面,溁姑复道:“璇玑姑娘快些去吧,宜早不宜迟!”
潜璇玑听信溁姑之语,便即告别了她,也告诉她若有需求可与真阳城抟吉药铺的工树轩联络,方再辞别十渊寺普严和尚,如此一去向西。潜璇玑自然知道要向西往何处去,先前从铘阳到真阳,始终便觉得朦胧之中有人暗中护佑,而此刻需要自己援手的,必然就是那人。
遥望潜璇玑白鹤西去,溁姑却喃喃有言:“‘无援无救,陷厄两清’,璇玑姑娘,你可要再快些啊。”
…………
辰时,浮君山后,司玖陌已助引青鸾将撤庐庭的尸身入土,一看太淼负手飘然枝梢,也不知在观望何物,只道:“前辈,方才多谢相助,不然以晚辈和青鸾,或许还镇不住那易相灵。”
太淼不急不慢,翩翩落下,却道:“我本不该掺合常世的事,只是我所识不多,他已然杀了一个,我不想看他再伤了另两个。”
太淼转眼看了看引青鸾,后者才将短碑立起,太淼又道:“那易相灵自嫌命长而欲求死,所行非人之事也如你所言,足以让你们杀他千遍,为何你还要将他困入青骨?你知道他不甘被困,是不想让他死得太简单,想在他死之前再折磨于他?”
引青鸾回首望见司玖陌闪烁的目光,自知她并非这等心意,听司玖陌回道:“若方才动手杀他,恐有伤动撤师伯尸身之险。将他囚在青骨也并非是要折磨他,而是……我要让他灵灭于我师父墓前。逾江城到神安城不算遥远,我也知道青骨或许困不了他太久,但在他寻得出路之前,只要还在青骨之中,便算没能赶回神安城,我和青鸾也能将他诛杀。”
太淼点头,环顾另问:“方才我也四处看了,这里并无奇特,为何撤庐庭要来这里?”
引青鸾腰间狼皇玉一热,她便大悟而道:“这里是狼皇入门前,师父教他学道的地方。”说着便瞟向了附近那巨木上的抓痕。
狼皇现了身,在此地徘徊许久,又在撤庐庭墓前伏身无言。将一个似是而非的秘密隐藏心底十三年,秘密解开之时竟是自己恩师下葬之时,狼皇心里定不好受。司玖陌见引青鸾悄悄抬手一抚狼皇项后,便知她心亦如是。
司玖陌向太淼问道:“前辈,你以后还会在五树湖吗?”
太淼叹道:“或许不会,青鸾说常世有位仙人叫玄璞君,我想去找他,也好走走看看现在的常世。若能见到玄璞君,倒想问一问,他是否知道我究竟是什么,是仙,是灵,还是幻象。”
司玖陌颔首不语,再望回引青鸾和狼皇的背影,这一瞬,似乎看见了六年前跪在夏霁雪墓碑前的宛略言和自己。“山前闻玱声,步后空余影。翠流花荫过,应筑一庐庭”。司玖陌心中脉脉念着这一首撤庐庭早年为狼皇所作的小诗,此间人迹罕至之所,是他与狼皇初见之地,也是他心愿长眠于此之地,原来他对这小玱魁也很是钟爱啊。
…………
辰时,铘阳城。
蒲虎是因护驾而死,而到了袭半子口中,蒲虎便成了勾结浮丘逆党又弑君未遂的叛臣。
前后不过两个时辰,庆闻府已领着王城禁军与铘阳府兵查封了五叶观。五叶观掌门方知身在真阳,据说正与壬王狐迹壬商议救国之策。留守抟山的五叶二长老馀甲戌,和方知的二弟子娄霆已沦为阶下囚,与一众五叶弟子尽数羁押于抟山五叶观的妖庄之中。但此时失踪在外的五叶三长老彧为邀,和馀甲戌的大弟子越叠山,或许还不知五叶观已经此重创。
狐迹青夜里遇刺而身受重伤这半真半假的消息已被庆闻府散布全城,慈寰殿的几个小辈没能追上单怀正和单德安,后二人的画像也已做成告示,四境通缉。
狐迹子期重现朝局,非议有之,猜忌亦有之,然而朝堂之上俱是精明之人,自是谁都能看得见河氏与庆闻府意欲一手遮天的野心,身单力薄,谁又敢在此际妄言?
于薛憧和袭半子眼中,有形无魂便是眼前这狐迹子期唯一的缺憾。袭半子怪不得祁万圭,瞵罗之下自保无暇,若要再分神破除青骨禁锢并收走狐迹子期的魂魄,祁万圭不可能还能立身当前。阖绣曲送来狐迹子期自可将祁万圭犯的错掩盖,是以袭半子也未多做追究,但祁万圭到底在袭半子的心中留下了一个办事不力的印象。但另祁万圭更觉麻烦的是,因齐楚驷的死而引起的慈寰殿的迁怒。
慈寰殿不惧逝灭,只因凡入慈寰殿,即得修炼慈寰生法,凡修生法,即有重生、贵生之心,亦知□□死灭之际便是灵体登仙之时。然而既未成仙,便有人情,陆舫已回到慈寰殿见了符典山,一夜之间,齐楚驷的尸骨无存和百里秋渊的身死魂散让他难成欢颜,他也须为将来再做安排了。
王城以东,慈寰殿内,在陆舫的手下,百里秋渊的尸身玉光明晃,旦夕化作玉屑升空散去。
符典山在旁肃立,陆舫直问道:“他们在哪?”
符典山回道:“已经派弟子去找,若他们还在城中,必然再躲不过辰时。”
陆舫言道:“师弟糊涂,册天疆昨日天黑之前就已将铘阳城中所有八荒弟子派遣出城,自是料得到了今日的搜寻。他既会缩地之术又会影法,如何还会留在城中?怕是早已遁出城外去了。”
符典山道:“掌门师兄言之有理,但城中清剿却不可忽视。便算册天疆他们顿身城外,我们也有办法知道他们的所在,只是……有得,必然有舍。”
陆舫叹道:“你要舍去伯赏和愚炽的魂魄?”
慈寰殿确有藏魂玉璋以保全魂魄之法,但不到万不得已,慈寰门下也不会如此行事。当初凤剪镯被宛略言击杀,她便藏魂玉璋之内以伺机转生,只不过那玉璋始终被司玖陌掌控,时至今日也未得良机。而鹄伯赏和淬愚炽的玉璋便在册天疆的手中,倘若他们有魄力敢于赴死,自断玉璋、自散魂魄,那必然能如漆梨篁那般,将消息传回慈寰殿,代价便是自己再无转生可能。
符典山即道:“我知道师兄不忍,那便作罢。便算没有我们,庆闻府也能让连商馆找到他们。”
“炭甲判星……”陆舫侧目,“我听说,连商馆以炭甲判星寻见了茯歧唯一一个独行在外的人?”
符典山即答:“确有耳闻,下清斋和长清谷已过去了,这事不须我们费神。”
陆舫叹道:“话虽如此,但我慈寰殿折损之人如此之多,甚至与庆闻府同行之下竟只是断去木束山一条臂膀。狐迹青那事也做得不干净,最后仍是要让连商馆出来造境。那两个江湖刀客竟也能从铘阳城中轻易逃出去,终究贻人笑柄啊。”
符典山道:“我已去看过城防,是八荒阁为那两个刀客开的路。”
“真是八荒阁?”陆舫稍有疑惑,“什么时候八荒阁还牵扯上了浮丘?”
符典山道:“还不清楚,不过参魁山下已布了眼线,若师兄判知时机已到,我们可即刻动手屠尽参魁山。”
陆舫道:“不能妄动,此事并非我慈寰殿一家之事。只可惜九门不复当年,太真道不知仙踪,名刀埠半死不活,五叶观也废了,如今的残垣断壁还不知道要如何收场……”
…………
午时,憔州界,潜璇玑坐身白鹤掠空疾翔,越近憔州越觉心中不安。潜璇玑耳听八方,却不过是猎猎风声与山林兽吼。若宛略言夜里事毕,也应当快到州界了。
潜璇玑从未有过这样急切和不安之心,并非只因此刻她是独身一人孤立无援,尚因前方疑云未散,更因此去前路绝非坦途。传信素鸟较潜璇玑坐骑白鹤为快,只是才过州界,在前探路的素鸟竟蓦然失了灵息牵系,潜璇玑一刹又慌了神。
“璇玑站住!”
潜璇玑一愣,立时落地,稳住内息设防。这是宛师姐的声音,可她这声音怎会如此嘶哑颤动?前方百二十丈,宛师姐就在那里,为何还让我站住?
“我中了长清的毒,还未气绝是因余灰所授之法尚且有效。下清是义缁履、鱼花溪,长清是粟峪阳、荀签雪。我看见素鸟便知你已到附近,可我控制不住体外流毒,杀了你的素鸟。下清封印致我内息无动,长清诡毒致我脏腑俱损,我此刻五感渐失,声微至此,盼你能听见。你不可再靠近,不可被我流毒伤及,躲开他们,回去找天疆,告诉他……莫惊是……”
“师姐!”已听不清宛略言的声音,潜璇玑尖声一喊,足下不停便要向前急去,却只听宛略言方才所在一声沉闷爆响,顷刻间毒风四面。
眼见毒风将至,花叶尽朽,耳中忽又听见鱼花溪的一声怪笑,潜璇玑两泪直流,却不敢再向前一步,反身踏上白鹤急速逃离此境而往铘阳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