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吾岂何归

有道是:一夕变却境中人,何人为主何人墓。

…………

闻道七年,二月廿一,寅时,铘阳城八荒阁。

辜通旷和木束山早已听见慈寰殿、庆闻府和长清谷前来那六人的动向,久待至此,自是同册天疆想看一看南公寂在见到撤庐庭留信之时是何态度。眼下那书信已为南公寂掌下炎风焚去,册天疆、辜通旷和木束山三人倒并未为书信毁去而感遗憾,只为眼前介在己方与河氏之间的南公寂觉得可怜。

三人也已出来院中,眼前河氏那六人的身份与本事他们也是心中有数,此刻敌众我寡,何况八荒阁地处城中,若两方在此地放肆交手,势必殃及周边百姓。

册天疆心中盘算,今夜此战决不能久,便算有幸能手杀一两个河氏党羽,也必要尽快脱身。

穹天雷动,一道闪电掠过,却听符典山口中轻出一字为“杀”,百里秋渊应声而动,金线锁空,以她手底最擅长的金线神为祭,与册天疆的第一手落雷玉石俱焚。

符典山是慈寰殿三位大祀官之一,与齐楚驷官职齐名,地位仅次于慈寰掌门陆舫。百里秋渊是陆舫的弟子,也便是符典山的师侄,而扈乔趋、屠涧深皆是庆闻府养的门客,大事行动之上做不得主,长清谷如今也算依附于慈寰殿,那钱毒夫、晁需愚师徒二人在此自然也是听从符典山的号令,是以他符典山便是河氏此行的主导之人。

应符典山那一声“杀”,扈乔趋与百里秋渊是齐时出手,不及眨眼,数十傀魂已星罗院内院墙。恰百里秋渊的金线神与册天疆牵引的落雷相撞,巨响震耳欲聋之际,那数十傀魂已抬刀跃地,合着晁需愚催发的毒雾群起而攻。几是一瞬,身在册天疆两侧的辜通旷、木束山踏阵在地,各是一清一浊,已将册天疆护在中央。

册天疆判知对方必会设法阻遏落雷,手底不停,雷息振开,正那傀魂穿入清浊二阵之际以自身刚猛的雷法将傀魂人皮悉数震碎,这一时便已人魂凋零,陷于辜、木二人浊法的魂砂更难以攒聚。

与扈乔趋魂丝撤手同时,晁需愚那随其内息散开的毒雾也已参入清浊二阵,他却未能料到,此刻他手间的长清诡毒落入归雁浊法阵中,便如雨丝入海,不改微澜。其师钱毒夫亦然诧异之心大起,但听木束山赞道:“余灰啊,好徒儿!”

册天疆心下暗喜,炉余灰师弟深居简出,一心钻研医理与毒术,又研究长清谷许多年,累月所得克制长清毒术之法,今日竟得两位师父以之用武,那他当真可以出师了。

随那魂砂落地的长清毒雾一霎便将院中地砖腐化,忽听钱毒夫阴声冷道:“册掌门,一辈子躲在人后吗?”

钱毒夫的话声难听至极,册天疆却不应他激将,傲然道:“我技可狂,心却不至于傻。”

此刻有辜通旷和木束山在,钱毒夫和晁需愚尚未能想清对策,技不如人,脸上无光,再不敢多说妄语。

归雁篱浊法、咒法虽不如长清谷毒术那般可怖,但到底可以令人身亡,听罢册天疆之语,符典山口中一啧,两眼一瞥那跟随扈乔趋过来的另一个庆闻府门客屠涧深。

屠涧深自幼修炼魔道,以至于五感失却,五官失能,五脏无和,当不会惧怕归雁篱浊咒之法。而他观物听声,亦是全靠其修炼的古怪道术。此刻忽听他内息一鼓,灵台有声:“扈先生,借你南公寂一用。”

此语一出,南公寂蓦地疑惑相看,心中一团异样之感穿涌欲出。

屠涧深既非常人,归雁篱的衰敌之法一时间自然难成其事,只看屠涧深目中无瞳,白眼一向册天疆,南公寂竟不由自主手间结印,炎寒并济之中,气息一如烈焰洪水,直冲册天疆、辜通旷和木束山。后三人各自闪避,站位甫动,屠涧深双手拔刀前袭木束山,刀身晕染银光,步下也已轻松踏过木束山浊法边界。

当是时,册天疆绕步闪身至木束山之前,出手快过转目,一手推开木束山,一手直拿屠涧深左腕。木束山连退两步,翻身弹去十余枚银针,将扈乔趋牵引而来偷袭的傀魂散去。再转眼时,册天疆掌中雷息运转,一掌才振开屠涧深左手刀,后者右手刀已至,一串金器摩挲之声乍起,火花四溅,雷光耀目,竟无人瞧见那屠涧深的右手刀上暗生了霜花。

屠涧深的右手刀自册天疆左肩顺着他半臂铁衣刮至他左腕,册天疆弯肘避过刀锋,免失左手,左肩顺势重撞屠涧深右臂。屠涧深撤身躲过,册天疆回转腰身复以右肘相袭。屠涧深腰膝一矮,左手举刀以应。却是册天疆右掌在他刀身上一抹,又是一阵明光耀目,无来由的霜气便已为册天疆内息震散。

册天疆轻飘撤步,屠涧深愤然前攻,双刀并举,册天疆直以左臂铁衣为防,刀衣相碰,但听一声脆响,屠涧深双刀齐断。屠涧深于心中不解之际去势难绝,上身前倾,恰为册天疆右手一拳击在咽喉之上。屠涧深气绝,尸身斜撞院墙,口中最后一口人气竟成了白雾。

南公寂见之大惊:“你从哪学的寒法!”

南公寂说时怒目似火,疾步奔向册天疆,正辜通旷出手欲加阻拦,阵外百里秋渊所差金线神转生拔地而出,疾射指天的每一线都将辜通旷脱手而出的银针穿刺当空。

与册天疆交上了手,南公寂眼冒火光,发丝如焰,拳拳到肉,直让册天疆周身炎热难当。

册天疆的那些寒法诀要并非精修,不过是某些闲暇时光与叶隔川、引青鸾论道所得,此刻着实难以抵抗南公寂这炽烈的炎法,只这一时,便已大汗淋漓,更被他烧得面红耳赤。

木束山一刹杀绝傀魂,立时从旁介入,一息清法便助册天疆淡去不少疼痛。

有辜通旷和木束山应对百里秋渊和南公寂,册天疆只得刹那喘息,钱毒夫和晁需愚已自左右绕近。

册天疆眼光一斜,蓦地后撤一步,足下稳扎,右肩向后一撞,正躲过晁需愚右掌掌刀,右肩撞他右胸。左肘硬搪下晁需愚左掌,册天疆右手已锁紧晁需愚右肘而将他向前一甩。晁需愚当空弯身,两脚欲踹册天疆当胸,册天疆仍以左臂铁衣相搪。两相退步,晁需愚矮身在前,面上忽露出些许得意。

册天疆却不以为意,霎时空中云动,电光霹雳之间他已柔身迎向钱毒夫。然钱毒夫并非要与册天疆近身肉搏,眨眼便要拳脚相接,他周身尽化毒雾也欲要将册天疆笼罩其中。同此一时,天雷落下,此刻百里秋渊分身乏术,扈乔趋的傀魂又无力以身为挡,而那符典山玉璋微动,却仍不见他有搭救钱毒夫之心。落雷直入钱毒夫化身毒烟所在,正在册天疆身前。册天疆只暗道可惜,这一击终究未能击中钱毒夫真身,而自己却已为他毒雾沾染。

长清之毒令人畏惧,见册天疆身在钱毒夫那毒阵之中,辜通旷和木束山到底分了心。一个为百里秋渊金线掠过襟前而见了红,一个却为南公寂掌风生生斩断了左臂。

册天疆撤去数步却立身未倒,身外沾染的毒雾竟悄悄褪离他躯体,眼光瞧见辜通旷襟前血流不止,木束山左肘伤处已成断炭,只恨恨瞟向百里秋渊和南公寂。

此景在目,钱毒夫现身惊问:“你竟然!也会这些妖法——”

册天疆这一手化去长清诡毒之术自是师弟炉余灰所授,便听他稳声道:“我五门何曾如你河氏这般壁垒清明!”说时便看他那沾染了长清余毒的铁衣,片片铁甲尽数散落,腾在手间。

符典山暗道不好,高声呼道:“秋渊回来!”

说时已迟,册天疆身形隐去,铁衣散下的片片铁甲尽如飞刀,密如暴雨便向南公寂与百里秋渊袭去。符典山话声才落,更在他身后幻光绽放,终于出手之际,南公寂的人皮已为册天疆的飞刀洞穿如筛。而百里秋渊躲过了飞刀,却未能躲过藏身影法的册天疆。一刹影动,册天疆便在百里秋渊惊惧的目光之中出手将她喉骨捏碎,另一手也已将她紧握的玉璋劈断。

南公寂跪倒在地,两眼圆睁,直盯着自己胸腹伤处散逸的魂砂:“傀……”

师侄百里秋渊殒命眼前,符典山身后郁卿大起,登时间地动屋摇,片瓦惊飞。

册天疆当知两位师叔受伤不轻,自己或许也有长清余毒在身未去,符典山先前没有出手,此刻才驱魔郁卿,绝不是轻易便能对付的。此时忽见王城之向一支穿云箭冲天而上,烟花绽放当空,赤烟经久不散,册天疆心说时机已到,影法与缩地之术在身,转眼便将辜通旷和木束山一并带离了此地。

傀魂追逐无向,扈乔趋只得放弃,他收手道:“符祀官,狐迹青遇刺,现在是否需要进宫?”

愤恨难当,符典山蔑视之余,口哼一气,却道:“狐迹青遇刺与我何干?你都敢直言斯人名讳,心中还有他这个王?”

扈乔趋默然,转眼望向跪坐在地的南公寂人皮空壳,他道:“南公寂,曾是老夫最得意的作品。”言罢挥手将南公寂的人皮碎成了屑末。

复看一眼屠涧深,扈乔趋并没有为他收尸的打算,转眼望见百里秋渊,扈乔趋又道:“符祀官节哀,老夫先走一步。”语毕只看他周身人皮碎去,随一抹魂砂又将屠涧深那还未散尽的怨气裹糅其中,逆风飘往王城以西,是聚贤坊庆闻府之向。

…………

却说方才,王城内,狐迹青寝宫。单怀正和单德安潜藏假山花丛之下,远望狐迹青寝宫大门,漆黑一片,单怀正低道:“弟,有没有觉得一路过来都太顺利?”

单德安应道:“确实,都已到了这里,似乎还未有人发现我们。”

单怀正又道:“不太对,我们弄出些动静,先撤。”说罢足下轻点,弹起一片碎石,他掌风一过,碎石飞击狐迹青寝宫大门。

大门为那碎石撞开一道窄缝,便见宫内亮起火烛,七八个带刀侍卫冲出门来,当此际,兄弟二人一齐转身跃起翻出宫墙,头也未回便向王城之外奔逃,却才过两道宫墙,那传信烟花直上云霄。

才过片刻,庆闻府掌门袭半子与慈寰殿掌门陆舫俱是正装赶到宫中,二人领着一众门客与弟子齐齐奔到狐迹青寝宫门外,便听袭半子朗声道:“庆闻府袭半子救驾来迟,请君上恕罪。”

然而袭半子口出此语却无讨饶之实,反两手轻松,探身向寝宫之内张望,他此举直让门前那几个带刀侍卫面面相觑。

这时有一庆闻府门客匆匆赶来,袭半子目不斜视,便问:“刺客死哪里了?”

那门客颤声应答:“回袭相,他们……跑、跑了……”

袭半子转头,目中生了怒色,却只冷然反问:“我说放他们进来,何曾说过能放他们出去?”

陆舫在旁言道:“袭师兄息怒息怒,小人而已,何须动气?”语罢手一挥,随他而来的慈寰弟子中便有几人领命而去,自是要去追杀单怀正和单德安。

袭半子忽盯向领头的侍卫:“刺客没有进门?”

“回袭相,没、没有……”

“君上也没有受伤?”袭半子甩袖负手,上身微欠,侧耳细听那侍卫回话。

“君、君上安好……”

袭半子回身正色,口中长叹一气,阴下脸面,缓声又问:“那是谁放的烟花?”

袭半子这一句冷彻肌骨,陆舫听着便是眉梢一挑,袖手旁观,只见方才过来报信的那个庆闻府门客倏然双膝跪地,额头磕在地砖之上咚咚有声,却只换来袭半子一个“杀”字。

那门客已被旁人拖走,袭半子正要跨过门槛,又听院墙外几声猴啸。袭半子口中一啧,还未见到那人,已听那人高声呼喊:“五叶观蒲虎前来救驾!”

陆舫侧目,只想看看那蒲虎是否独自前来,可他心下一想,便算蒲虎独自一人前来,要对付他禁制的那些椂枝猴只怕也不简单。

…………

片刻之前,叠州阑城郊外,姑望山密林之中。

“师兄,我听不到人声,椂枝真的长在这深山里吗?”落银铃险些急哭,只因册天疆下令,必要在这日寅时将椂枝毁去,可眼下正是寅时,且不说将椂枝毁去,便是椂枝真切所在,她与师兄叶隔川都还未能寻见。

此时叶隔川的面上也难掩焦急之色,他道:“册师兄的消息不会有误,但姑望山地域甚广,具体在哪一峰哪一谷,还须我们细细找寻。椂枝是蒲虎那椂枝猴的本命,不会无人看守,师妹莫急,我们再找一找。”

夜空之中,叶隔川与落银铃一赤一白,几已将这姑望山的每一方土地巡了个遍。

…………

寅时,铘阳王城中,狐迹青寝宫。蒲虎眼看袭半子和陆舫俱在,便知已到变天之时,他却丝毫不惧,气势不减,直问:“袭相方才所言放刺客进来,是何意思?”

“哦?我有这样说吗?”袭半子故作姿态,“蒲师侄,你若是耳有疾患,听不清人言,不妨回去请你师父过来,毕竟他才是国师,你可不是。”

蒲虎面无表情,听袭半子又道:“啧,对啊,方师兄眼下应当在西都真阳了吧?君上一纸诏令催他过去,一时半刻他也赶不回来。”

袭半子转眼正前,朝那还守在狐迹青寝宫门前的几个侍卫沉声道:“让开。”

那几个侍卫无不瑟瑟发抖,急忙跑过一边,袭半子复又朗声言道:“庆闻府袭半子,求见君上。”可他话语未尽,已然移步向前。

“大胆!”蒲虎一声断喝,便见两只椂枝猴闪现袭半子身前,张口面向袭半子,口中血气令人掩鼻。

袭半子拂袖方道:“蒲师侄,念你是同门,本不想动你,但你执迷不悟,也留不得了。”

…………

寅时,叠州阑城郊外,姑望山中。

“我听到了!”落银铃一声惊呼,座下白鹤疾掠而去。

叶隔川骑乘赤鸟立时紧随,他却道:“师妹不可莽撞!”

然而两人落地之时才恍然发觉,此地他们在空中早已路过了两次,竟都未能察觉此间有异。

“原来是画境。”立在落银铃身前,叶隔川低道。

看叶隔川的赤鸟化归红玉,落银铃也将白鹤憩入太极,才低道:“现在又听不到了,师兄,我们可要进去?”

叶隔川答:“五叶观和连商馆并不友好,连商馆没有理由为蒲虎的椂枝布下画境,我们不能贸然进去。”

“可是到寅时都已三刻钟了呀。”落银铃焦急得紧,却又不敢不听叶隔川的话。

此刻落银铃望向叶隔川,幽暗之中只见他两眼微亮火光,左右察视,复听他道:“左右是要将椂枝焚去,连商馆也是敌非友,眼下不知画境内里何如,我们断然不能轻易入内。师妹助我在外破境,若能散开画境,先杀椂枝。至于连商馆和五叶观,再随机应变吧。”

“好,我听师兄的。”落银铃说时便已执杖在手,清气缓升。

…………

寅时三刻,铘阳王城,狐迹青寝宫,椂枝猴杀至眼红,节歌不断,宫中各角落诸多虫物亦然躁动不安。陆舫已带着慈寰殿门下远避此间,袭半子也袖手直立,瞧着自家门客与蒲虎的椂枝猴相抗,却不过片刻,门客便已血溅宫墙不知几人。

袭半子瞟向立身门前的蒲虎,只问:“蒲师侄,你的猴子不死不灭,我养的这些人一时半刻也死不绝,不如我们就这样看一看,最后剩下的是你的猴子,还是我的人。”说时蓦地一笑,黄牙渐露,无比阴森。

蒲虎眉间一皱,旋绕指间的椂枝残片竟在此刻不知何故生了一根木刺。指间刺痛并不能动摇蒲虎的护主之心,转见袭半子笑意方停,听他又道:“蒲师侄,你有多久没去过姑望山了?”

蒲虎一惊,一种无望之感泛上心头,袭半子能提到姑望山,那自己或许当真便要丧生此地了。

袭半子道:“听闻,姑望山中有一参天大树,即是罕见的椂枝,听闻常有五叶观的小弟子过去打理。我担心如此珍贵之物最后会落入茯歧手中,便请了连商馆的几个小师侄过去帮你守一守。蒲师侄,你可承情啊?”

…………

寅时三刻,叠州阑城,姑望山中。

倏忽一阵暴雪,那笼罩椂枝之外的画境已透如薄冰而欲碎。但见重重画影之中,椂枝荫下三个连商弟子手绕仙光,而数个五叶弟子竟已都横陈荒草而生死难辨。

叶隔川那凛冽之力振荡椂枝灵基,撼动巨木,那三个连商弟子显未料到境外有人强攻破境,此一时皆因地动难平而一阵站立不稳。

叶隔川心中一叹,原来连商馆是来杀五叶观的,那自己突然出手惊动他们,岂非耽搁了他们铲除椂枝?

为首那人倒也反应敏捷,回身一见境外之人是敌非友,离手仙光遽然幻化,此间刹那便已墨气横流。

事已至此唯有执杖以对,应那连商弟子之变,叶隔川低声急道:“师妹,五火偕阳阵。”说时他目中火光熠熠,手中那名唤黧楀的长杖也生了寒霜,更足踏炎法曳阳湮枢阵跃地而去,此是要一举击溃画境屏障之势。

落银铃却因毫无临敌经历而略显无措,然她一闻叶隔川之语,又不敢慌神,掌中乾鱼杖幽光透手,十成内息转遍灵台,寸阴即逝,足下五火偕阳阵既成,她也仍未轻心应对。

炎法火光直干霄汉,画境之外也已遍布归雁篱浊法灵息,那为首的连商弟子瞧清来人是浮君山和归雁篱门下,忽而高喊道:“茯歧道友来此若也为诛杀椂枝,不如与我们合力施为,先将椂枝大患除去,断不能先破画境啊!”

然此际,叶隔川已袭近画境边界,炎光之下虽有画影障目,朦胧中也自能看出地上那几个五叶弟子俱是碎首而亡,倒地之处红白一片。

叶隔川心中一念,眼前这几个连商弟子若只为除去椂枝,怎可能任凭五叶弟子的脑髓血肉再滋养于它?必有不妙,连商馆早知道五门会有人前来此地,那他们设下画境便是要在第一时间禁锢为血腥气唤醒的椂枝猴,而自己与师妹落银铃若再晚个片刻,要面对的也许便不是连商弟子,而是椂枝猴了。

连商馆门下自有绝妙的画境逃遁之技,自己和师妹却仅能借助赤鸟和白鹤才能腾翔在空而躲避椂枝猴的袭击,就算最后也能逃离,但椂枝不灭,椂枝猴必然也会为祸此方。姑望山虽广,但毕竟靠近阑城,若椂枝猴侵扰到城中百姓,那更是极大地祸患。

叶隔川气势更盛,那连商弟子见惑敌无果便要与两个同门伺机遁走。恰在叶隔川以炎法巨力破开画境那一瞬,落银铃浊法之气已然充满残境,将三个连商弟子淹没其中。叶隔川立身驻步,前去的炎法之力却丝毫不减,直逼椂枝巨木。而那三个连商弟子一为落银铃浊法加身便缓了施为,五火入体,乘风邪乱窜,外炎内热之下,三人都觉口干舌燥、心烦意乱,直是神志不清之状。

椂枝树干已燃起大火,而画境残影光怪陆离,一夕破去画境致其余力四散难测,频频扰动叶隔川内息,以至于炎法灵息断续无常,术火始终未能上达枝梢。落银铃觉察叶隔川内息不稳,一息清法助其扶正调和,便是这清增浊减之际,连商弟子奋力结印作境,三人便在叶隔川眼前遽然失了踪影。

耳中已听不见敌人声音,落银铃更是撤去浊法那五火偕阳阵,又是十成内息化作易灵法阵,不至片刻,阵阵椂枝猴哭喊之声声震四野,叶隔川那炎法术火也得以已将椂枝枝梢烧遍。

到底先了一步将椂枝焚烧殆尽,那一只只半是猴身半是木枝的物事都已化作焦炭,叶隔川与落银铃俱是松了心气,也不知晚至此时才将椂枝焚去是否已然行迟。又片刻后,叶隔川寒法散开,残余星火俱灭,原本那参天椂枝此刻尽化炭土。

待此间寂静如前,落银铃才低声问道:“师兄,我刚才是不是出手慢了……”

叶隔川便道:“不快不慢,刚刚好,只不过……”

“不过什么?”

“……师妹的偕阳阵用力太猛,他们为浊法五火烧得五脏俱损,便算借画境回了连商馆,兴许也要抱恙终身了。师妹以后还是小心些,不到万不得已,莫要轻易使出全力才是……”

…………

寅时四刻,铘阳王城,狐迹青寝宫外。失了椂枝猴的蒲虎已不敌庆闻府众门客而为其乱刀砍死,至此时,袭半子要踏入狐迹青寝宫,已再无人会上前阻拦。

整洁衣衫,又待门客将前路洒扫干净,袭半子才向陆舫言道:“陆师弟,同行?”

陆舫微一点头,缓步上前,与袭半子并肩入了狐迹青寝宫,却只见狐迹青气定神闲,盘坐卧榻,两目轻闭,不愿让袭半子和陆舫入了眼中。

袭半子挑眉,竟慈道:“君上,可还有何话说?”

狐迹青睁了眼,眼中既无愤怒也无憎恨,他只叹了口气,道:“七年前,薛相助我杀兄夺位那时,我便已然想到今日。呵,闻道,七年,袭相,你可知这七年我都闻了什么道?”

“愿闻其详。”袭半子如是言道,却满脸漫不经心,反抬眼一看这空荡荡的寝宫。

狐迹青道:“河氏乃我狐迹仙祖端河侯一手创下,我本以为河氏会始终心向狐迹,年少时甚至对薛相推心置腹,到头来也不过是他鸠占鹊巢的工具。”

袭半子心中一嘲,淡道:“君上有这样的觉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狐迹青道:“我本以为,自始至终地示弱失骨尚可苟全性命,可扈乔趋傀魂的出现让我不得不警惕,只可惜,有河氏从中作梗,茯氏不会帮我,浮丘也不可能帮我,狐迹几百年基业最终还是要断送在我狐迹青的手上,实罪人耳。”

袭半子道:“君上错了,扈乔趋不会动摇君上的地位,他做得出一个全如活人的南公寂,却再也做不出第二个狐迹青。”

“难怪,我又活了四年。”

袭半子倒颇有耐心,复道:“那君上可知,为何是今年?”

狐迹青释然一笑:“那自是因连商馆的泛掌门偶得的那位新弟子唐翥,年过九旬还能入道修仙,本该为他欢喜,可他却成了我狐迹青的催命符。袭相,依你而言,我是否应当怨恨于他?”

袭半子只觉好奇,狐迹青确实并非愚笨无道之辈,只是他常年被锁深宫,江湖中的事情他又是从何处听来?但这却不打紧了,眼前的狐迹青已绝无可能见到今日的朝阳,他多活的这四年暗中做的动作,迟早也会一一清算。

狐迹青闭眸复道:“我感谢他,是他让我能了结这七年的残喘,我甚至希望在上路之前能见他一面。”

陆舫袖手在旁,上下打量狐迹青,少见将死之人会有如此心态,听他续道:“此后,无论天上地下,我都会静静看着你们,直到你们最终失——”

狐迹青那“败”字未出,人头便已落地。

陆舫口中一啧,只因狐迹青的几滴鲜血溅到了他的玉衣之上。

袭半子忽而两手大开,昂首叹道:“人,便是如此啊,化生为死,何其简单。”

此时,忽有一门客在门外呼道:“袭相、陆祀官,连商馆的仙长到了。”

袭半子欣然收手,望向陆舫:“走,陆师弟,去迎一迎新的‘君上’。”

陆舫不言不语,微微一笑,便同袭半子一并出了寝宫。

远见阖绣曲和祁万圭,袭半子抬手便道:“阖师妹,哦?祁师弟也在,北州之事已了?”

祁万圭憾道:“一言难尽啊二位师兄,此事容后再议。”

袭半子点头,与陆舫瞟向了那跟在阖绣曲与祁万圭身后的年轻人。

阖绣曲让开一步,言语之中颇为得意,她道:“二位师兄,这是我家唐师弟所作——狐迹子期。”

…………

寅时末,铘阳城西郊十八里,惭山,癸卯药园。册天疆已将辜通旷和木束山带来此间,屋内,是炉余灰为两人照看伤势。屋外,临澄独自站立屋脊,警惕四顾,手中长弓已箭在弦上,只等敌人现身,却听册天疆叫道:“临澄,下来,没人知道这里。”

临澄跃下屋檐,册天疆恰推门而出,后者便道:“临澄,天亮之后传我令,狐迹六州之内,所有八荒门人,凡见慈寰殿、庆闻府、下清斋、连商馆、冥河坊、长清谷六门之人,格杀勿论。”

临澄肃然领命,正欲问起两位师叔伤势,便听屋内辜通旷唤了一声“天疆”,册天疆回首以应,便带临澄一并入了屋内。

册天疆一到跟前,辜通旷便问:“天疆,当真要做到如此?”

册天疆回问:“辜师叔是说,对河氏?当然要如此,杀而不绝,后患无穷,也好让我们看看,八荒门下还有何人怀有异心。”

“嘶——”

辜通旷于册天疆正说两句,听见册天疆火气未消,木束山在旁忽出了一声,他这一声突然得紧,直教在旁为他处理左臂伤处的炉余灰一个颤身,后者忙道:“可是弄疼了师父?都怪徒儿学艺不精,不堪大任,不能为师父和师兄分忧。”

木束山即道:“傻徒儿,你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你琢磨出长清毒术的克制之法,我和你辜师父还有册师兄又岂会只是流些血、断条臂?”

炉余灰心灵口讷,一时间不知如何出言答话,木束山只抬右手在他肩上一拍,以示无妨。

辜通旷叹气一口,又问:“天疆,你老实说,五门术法,有哪一门是你不会的。”

册天疆一般叹气一口,面上不谦不傲,只道:“没有。”

…………

卯时将尽,天光初开。左州逾江城,阮翁县东郊,浮君山下五树湖畔。出得水来,引青鸾仰望湖西的浮君山,颇为感慨,未算自己已有多久未得归家。

有狼皇为骑,引青鸾与司玖陌正急速登山,却不想太淼也出了幻境飘然跟了上来。“前辈?”引青鸾稍讶,“前辈不是说,身在常世便会损耗灵息,无可挽回?”

太淼却道:“活得久了,折去些许灵息又有什么打紧?常世难道不比幻境有趣得多?”

引青鸾难以言对,这片刻便已到了浮君山上道院之前。

司玖陌此时意识未清,还须安稳调养一二,引青鸾将她背入自己房中安睡,再细细探查她的内外伤势,又在门中寻来常备的内外伤药给她用下,再留狼皇于此守候,才稍稍安心。

太淼已在院中相待许久,引青鸾自觉怠慢,正想言说先去烹茶,却是太淼催她带自己先走走看看再言其他。

浮君山门中除开墨龟,上下也便只有撤庐庭、南公寂、叶隔川、甫朝白和引青鸾五人,这一时节,两位师父和两位师兄皆不在门中,这道院内便只剩了空荡的冷清。

“青鸾,这是你长大的地方?”太淼慢声轻问,环顾这缀饰古朴的院落也并无特异之处。

引青鸾称“是”,便道:“三十三年前,茯师祖失踪之后生死未卜,茯氏分裂为正歧两派。师父和南公师父云游至此,喜爱此地湖光山色,才在此开门立派,定名为‘浮君山’。十五年前,师父游历南疆,途径五丈坡时,将晚辈收养,带回浮君山。”

“五丈坡,这是何处?”

引青鸾答道:“是棠州南部边境上的一处荒野,名为五丈坡。边境战事繁多,十五年前,晚辈的生父田易知和生母苗丽娘便死于狐迹和夏侯的那一战中。”太淼不言,引青鸾续道:“当时年幼不知事,后来渐渐也不会再有仇恨,或许是时日见久,感知当时的凶手也已身死他处,也或许是修仙路上容不得晚辈心怀怨念。”

“真能放下,倒也难得。”

引青鸾一笑,欲言其他,便道:“前辈,浮君山藏书便在屋后书房,不如我们过去看一看,看晚辈可有遗漏什么关于太淼幻境的线索?”

太淼如言,与引青鸾同去。

浮君山藏书之地有寒法为禁制,外人入不得其中,不过浮君山的寒法与太淼的仙术有相承之实,那禁制自然也拦不住太淼。

引青鸾将太淼引入室内,后者才知着藏书之地外见一屋平平无奇,内里却是洞天异境之貌,太淼见此即道:“浮君山对幻境之术也颇有研究啊。”

引青鸾道:“师父平日确实喜研幻境,这里的禁制和幻境都是师父布下。”

太淼道:“浮君山五树湖钟灵毓秀,不同于我初来常世之处,我在此地逗留,灵息耗泄已然比前次缓慢许多,而在这书房幻境中,却较外面更加缓慢,你师父莫不是想要在这里打造一个如同太淼的幻境?”

引青鸾浅笑摇头,撤庐庭的那些心思,她哪里会知道,她只道:“可惜师父到铘阳去了,不然还能与前辈……”

太淼一哂,便问:“记载太淼的古籍,青鸾可还记得放在何处?”

引青鸾也未思索,便道:“记得,最早的应当是左方公的《方斋述异》,放在——”引青鸾一指,正要迈步去拿,却见太淼素手轻拂,那《方斋述异》便自然从架上飘出,安安稳稳飘至太淼身前。太淼手捧书册,引青鸾见此便觉一奇,复道:“然后是《方斋述异注》《柉生记梦》《庄琜游记》《狐迹地经》。”说时一一指出陈列所在。

太淼将五籍古书的抄本取出置于案上,方听引青鸾解道:“晚辈所记的,便只有这五处直言了‘太淼’二字。一千五百年前,古渊国左方公篆刻的《方斋述异》有言,‘渊南巨谷,寻之有湖,名之太淼,谓之极寒,能生草木,无生兽人’。”

太淼轻翻书册,找见了引青鸾背诵之处。

引青鸾续道:“此后元道子撰写了《方斋述异注》,上言道,‘渊南寒暑有常,亲历未见其谷,更无极寒之地,公言太淼境在渊南,当误也’。

“前朝的《柉生记梦》,初次将‘太淼’述说为幻境。他言道,‘平始元年六月二,行游棠州方天观。夜卧惊觉,冷彻肌骨,衣衾无暖,复见霜色入户,起欲掩窗。然槛外素雪天地,是非人境,遂举火至前殿寻槐道人,无见。借月望外,但雪谷平湖,知为太淼幻境’。

“同一时期的《庄琜游记》算是记载山川地理之书,书中记述,‘萍阳猎户橐翁,言太淼在迷霜谷’,‘舟人渡而引之,过石壁峡,入迷霜谷十里,得怪柏旷目,软雪舒心,未得佳境太淼,实憾也’。

“最后是百余年前狐迹朝中派人撰写的《狐迹地经》,此经北州卷中就有明言,‘太淼幻境,门户为北州迷霜谷’,不过寥寥言语,亦是说不清道不明。”

太淼草草看罢,也只道:“可惜这些记述并无实证,似也没什么意思。”

听太淼如是所言,引青鸾只觉无奈。

太淼慵然转首,瞟见一方书架之后的墙面上有挂画三张,有心欲看,便翩然移步而去,引青鸾便放下书册小步跟随。

及至挂画之下,见太淼瞧着挂于右下的墨画面色有异,引青鸾忙道:“前辈,这是我的师父,五年前请画师所画。”

“哦?撤庐庭?”太淼说时轻轻摇头,“不太像。”转眼看左,“这便是南公寂了吧?”

引青鸾点头称“是”,太淼复将目光上移,待瞧见居上那幅挂画,亟讶口而问:“这……”

引青鸾便答:“这是茯师祖。”

却听太淼言说:“茯师祖?这就是浮丘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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