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难解前仇,难分玄素,都成此夜无定数。
…………
闻道七年,二月廿一,子时。
萍阳府登萍海湖岸,见到引青鸾后,司玖陌终于放下心来,狼皇也自觉化回了青玉落入引青鸾掌中。司玖陌知道他的意思,此刻不便多说他在路上欲言之事,必得寻一处僻静安全之所方能详谈。
引青鸾即道:“师姐,太淼前辈让我带你进入幻境,她要离开登萍海了。”
“太淼?”司玖陌一惑,“可要穿过游丝境?我过得去?”
引青鸾笑道:“师姐不怕,我已经知道路了,下水之后师姐跟紧我。”
“还要下水?”司玖陌皱眉,扯紧了衣衫。
只是司玖陌的衣衫褴褛四处,这一扯便听裂响一声,引青鸾将自己的外衫褪下,披至司玖陌两肩,方道:“师姐,有我在,不会冷。”
司玖陌轻声应下,正与引青鸾并肩跃上湖面浮冰,又觉一丝不安泛上心头。暗夜无月,更加此间才逝去无数瞵罗,阴气极重,司玖陌驻了步,引青鸾的心绪却仍在庆幸之中,这一时竟未能觉察有何异样。
引青鸾腰间丝袋透着狼皇玉的青光,迷茫无向,引青鸾蹙了眉,掌中燃起火光,她问:“师姐,怎么了?”
司玖陌向西望着,却只道:“西边,有东西。”
司玖陌话声才落,狼皇这才有了反应,确是西方有变之状,引青鸾惑道:“狼皇怎么回事?”
司玖陌随口一答:“他刚才分心了吧。”
“分心?”引青鸾自知小心为上,未再多言,见司玖陌已指拈飞刀,足下便已捻开寒法大阵,她道:“师姐,我们尽快往湖心过去,先离开这里。”
可两人才向湖心再跃去十余丈,西边来人已然动手出招,但看彼处冥光隐绰,两道剑气分袭司玖陌与引青鸾二人。轻巧避过,引青鸾落地时,司玖陌已影入幽暗之中。
“冥河坊。”引青鸾低道。
便听司玖陌话声回道:“他们会否耽误我们进入幻境?”
“不会耽误,但会影响。”
“那杀杀看。”司玖陌已望见两段幽影奔至岸边,那是冥河坊的邾奕和施邻姜,“小心封魂。”
刹那间,引青鸾寒法大阵宽开,这登萍海湖面已复归坚冰可踏之貌。正听得四野阴风阵阵,施邻姜已疾奔至近,手中那无光剑递来剑招。引青鸾长杖一旋,以杖尾搪开施邻姜剑技,掌推冰刺,欲刺其正胸却为其剑身相隔。两人分开数丈,引青鸾右手执杖护后,左掌结印掀起巨冰,正面飞击施邻姜。
施邻姜向后柔身以避,某侧袭来两柄飞刀,一刀指向他左胸,另一刀指向他右臂。也是这两柄飞刀的来处,让邾奕瞧见了司玖陌可能的所在。邾奕两掌之间纳魂匣开启,转听阴鬼尖啸哭喊之声断续无常,一条以阴魂攒聚的飞蟒破空而去。
施邻姜腾身在空,未得借力,两柄飞刀仅避过了其一,右臂见红,执剑不稳,引青鸾再到近前之时正是盯着他的右臂强攻。
近身又过数招,施邻姜手中的无光剑便为引青鸾的雪烛杖缴下而斜插在地。此刻引青鸾却想起了莫惊,与敌对战,将敌缴械,必能使其攻力大减。可惜引青鸾想错了一步,那便是她自己明知之事,冥河坊修习魂法并非倚仗手中利剑。
等引青鸾蓦地惊觉而暗自懊恼,但听施邻姜掌间铃音一响,引青鸾登时心跳遽缓,一股无力之感充袭周身。心思一凛,引青鸾抽身退开数丈,身外冰霜回护,身前冰箭前袭。又是一声铃音振荡,冰箭散乱在地,更将引青鸾复又震退丈许。
两声铃音乱了司玖陌步法,旦夕便为邾奕的飞蟒追及缠缚,拖回了地面,方才引青鸾披于她肩的外衫也风散了踪影。
影法屏翳已失,司玖陌便在邾奕近身之前挣脱了飞蟒,青骨落下,教它蛇首重伤。邾奕双手执剑到了司玖陌身前,猛力劈砍,招招断魂。司玖陌直以左右短刃搪击侧避,但邾奕手中之剑每中一击,力道便曾一分,司玖陌自知断不能如此久战,一刹生了退意。
又说引青鸾为那铃音震退丈许,还未站定,施邻姜便已飞身落剑而来。引青鸾身外火珠乍起,掌推一面硕大冰盾欲将施邻姜推开。施邻姜一时无处闪避,抬腿踢踏盾面,只得借势化劲,稍退而去。
“师姐,先走!”便趁这一霎的喘息,引青鸾叫道,也趁这一霎先手,火丝缭乱,锁尽施邻姜的来路。
司玖陌闻言,手绕飞刀愈发迅疾,得邾奕一丝破绽,终能抽身退开,奔向湖心。
邾奕紧追不舍,手中那双手利剑蓦地为其振断,一团铁屑亦糅入阴魂,又听阴魂呐喊之声尖锐刺耳,数个半身阴魂抬刀急追司玖陌。
司玖陌想起拾换酒所言,念及邾奕左脚有疾,若自己全力奔逃,他应当追不上来,必会以纳魂匣招魂牵制。
身后阴魂牵动黑云翻涌,尖声愈发可怖震耳,司玖陌向后脱手的飞刀凡触及那阴魂牵动的黑云,便化成铁屑融入其中,丝毫未能伤它半分。
司玖陌心说保命要紧,转眼一瞟阴暗中追着引青鸾的施邻姜,短短两月他竟已修炼至眼下这般难打,莫不是他和邾奕的师父翟泣在闭关之间得了什么仙缘?司玖陌暗道,冥河坊这两人必得日后伺机暗杀,绝不可再正面对抗。
转眼已到湖心,司玖陌与引青鸾身影一交,前者飞刀急转袭向施邻姜,后者火珠散落,参入湖面坚冰,雪烛刺下,掌中更生烈火,向邾奕那追来的阴魂焚去。刹那间浮冰尽化,邾奕与施邻姜再无落脚,正他们设法借力之时,引青鸾已拉着司玖陌自湖心跃入了登萍海中。
…………
太淼幻境,平湖岸边,引青鸾扶着司玖陌上了岸。但看她冷得发抖,引青鸾振开一阵暖风,心中偷笑,也明言道:“头一回见师姐害怕。”
司玖陌即道:“这普天之下除你之外,还有何人能与瞵罗相对而面不改色?”
引青鸾听罢便是一阵得意,再瞧一眼平湖止水,听司玖陌又道:“他们应当过不来。”
这一句说完,司玖陌方才平下气息,有引青鸾暖意加身,她也才得以分心细看这幻境景致。
太淼幻境中灵韵如画,山川木石俱皆使人心旷,又仙气充盈,于疗伤而言当大有裨益。此刻司玖陌倏然一声长叹:“想我司玖陌一命至今二十载,从未想过还能有缘遇见仙人。只是眼下衣衫不整又步履艰难,如此见面,着实失礼。”
引青鸾听罢一时语塞,太淼是仙非仙她仍心中有疑,此刻竟不敢接话了。
转眼瞥见紧握于司玖陌手中的青骨飞刀,引青鸾便顺势一问:“师姐,方才你的青骨为何会在瞵罗的冰灰之中?我还以为你已经……”
司玖陌道:“祁万圭应当还活着。当时我想在他画境既成之前将他杀死,但刀至半途他就已为瞵罗淹没,我未能看清他是否已借画境逃遁,我是在瞵罗将狐迹子期的魂魄从青骨之中抽离的那一瞬去的梅山。”
“狐迹子期的魂魄被瞵罗吞噬了?”引青鸾问说。
司玖陌点头,抬手一按右肩:“现在他留给我的东西,只剩下了画境之术。”
但看司玖陌面上未见悲哀之色,引青鸾只道她现已释然,狐迹子期应当不会再成为她的软肋。
“太淼前辈还在等我们,我们先去见她吧。”引青鸾一顿,还是决定告诉司玖陌,“师姐,太淼前辈可能并非仙人。”
“哦?”司玖陌心有疑惑,眼下却无力发问,由引青鸾将自己往无香小阁缓行带去。
司玖陌想着,这太淼幻境并无连商画境的痕迹,此地的天工之巧也不似人力能及,应当便是古书明文记载的“太淼幻境”无误。但境中仙气盈盈,目极俱是仙雾绕山,若青鸾口中的太淼前辈并非仙人,那会是何“物”?一思未毕,两人已到了无香小阁,也与太淼会了面。
引青鸾两句相示,司玖陌正欲行礼,竟蓦然气血难提,眼前一黑,两膝一软。所幸引青鸾在旁相扶,料想必是司玖陌身有内伤又过于劳累之故,才至于此。
太淼方问:“孩子,我不知医道,你的伤势如何?可消尽快归往常世寻医家医治?”
引青鸾将司玖陌扶好,司玖陌便答:“神志如常,外伤无碍,内伤休息片刻应能恢复许多,多谢前辈挂心。”
太淼点头,在前引两人入了小阁安坐,复与司玖陌四目相对,只问道:“孩子,你可知,你是第一个被我请进来的凡人?”
不知为何,司玖陌却无受宠若惊之感,回一笑道:“晚辈已听青鸾说起过。”说罢上身微欠,“晚辈对太淼前辈也是慕名已久,今日之缘必已穷尽一生之幸,更蒙前辈庇护,晚辈与青鸾得以安度此夜。”
太淼婉笑:“现如今的小孩子这般有趣,你平时应当不是这个模样吧?”
司玖陌与引青鸾两相望眼,太淼续道:“孩子,你身上有很重的戾气,强过了你们都认识的寒涯,你在江湖中必然也是个杀性极重之人,怎地到我这里却这样有礼,言语这样好听?”
司玖陌目光浅淡,一承太淼目色如水,方道:“前辈望重,自当受敬。”
“我并无好恶之心,你在这里也不必拘束,全如常世行止便好。”太淼如是说道,见司玖陌眼中坚毅,又有一丝不可言说的审视,忽而一哂,坦然又道,“方才青鸾说我不是仙人,那依你看来,我是什么?”
司玖陌望向引青鸾,后者便与太淼将先前所谈简要说与司玖陌,司玖陌却只择其一而问:“浮丘固所说的‘幻仙’是何意思?”
引青鸾摇头,她只道书中不曾见过这一说,太淼则解道:“当年浮丘固并未细究此中界定,只是我的存在与常世仙家皆有不同,或许‘幻仙’二字只是浮丘固临时名之而已。”
司玖陌复问:“浮丘固于一百七十年前偶入太淼幻境,那他生身之时,自然已是狐迹的天下。他心怀故国,一心复国,应当不会对故国旧迹无动于衷。他当年可有怀疑过,历经千年的太淼幻境,其中遗留的这些文字,缘何会是几百年前浮丘的写法?”
听司玖陌这一问,引青鸾着实一诧,她起初竟未想到这一层,便听太淼答道:“不曾,我所忆中,千年至今,只有青鸾与你,同我说过这样的疑问。”
司玖陌沉思片刻,方道:“青鸾说前辈是太淼境中聚清善气化生的灵,不无道理,但我也有另一个猜测,只是……不知如何求证。”
太淼言道:“且先说来听听。”
引青鸾也目中有光,想听看司玖陌是何想法,司玖陌便道:“河氏九门之中,有一门为连商馆,能以‘画’作境,对幻境之说也很是精研。将画境之术修臻化境,若得灵基安稳,应当足以支撑如太淼这般的幻境。不过我还未在这太淼幻境中觉察出一丝连商画境的痕迹,而河氏九门问世也才数十年,太淼幻境应当不会是连商馆所作。
“狐迹羽从山石门中将山石十法学会后自立门户为河氏,而山石门门人弟子身怀绝技却寂寂无名,尚且未知当年的山石门中,是否有高人可以手作幻境如太淼。常世既能出一个山石门,能出一个河氏连商馆,那古早至今必然也有其他人可能身怀类似的术法技艺。”
“师姐是怀疑,太淼幻境是人力……这怎么可能?”引青鸾惑然发问。
司玖陌笑道:“人力虽说难胜天道,但人力终归无穷,你我所见,或许与坐井观天并无二致。”
引青鸾一想,太淼幻境太过真实与浩大,却确实不能以己之所见便判定绝非人为。
司玖陌续道:“我的猜测便是如此,若浮丘固果真未曾疑惑过近千年前的幻境中为何会留有后来才有的文字,或许是因他本就知道这太淼幻境的秘密,或许这些文字本就是他浮丘固写下。而前辈记忆中那些在他之前的往事,或许不过是他在画出前辈之后,为前辈杜撰的一段虚无缥缈又真假难辨的故事。”
太淼听罢叹道:“你们师姐妹二人当真有趣,先是师妹来与我说我不是仙是个灵,到了师姐这里,我连灵也不是,仅是一个虚假画境中的画像?”
引青鸾一时急道:“师姐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司玖陌接道:“或许这样可以解释,为何太淼幻境并无仙居,却有仙气,而前辈并无仙质,却有仙姿。”
相顾无言,司玖陌忽又道:“话说回来,我与青鸾在世不过一二十载,也未见过什么天境地府,所言种种还望前辈权当做是两个无知孩儿的信口戏言,莫要介怀。”
“是啊前辈。”引青鸾在旁附和,唯恐太淼心中不悦。
太淼笑而不语,她自然不会介怀,司玖陌嘴角一翘:“我与青鸾俱是年少,更多旧事旧闻也是听说于旁人或是眼观自书本,未必是其事全貌。青鸾或许拘泥于古文,说前辈不是那‘幻仙’,我也先入为主,往另一处瞎想——”
“师姐乱讲!我哪里拘泥于古文?”引青鸾插口言道。
司玖陌笑意一抿:“书中没有说过幻仙,青鸾便说前辈不是,那不是拘泥于古文是什么?”见引青鸾语塞,司玖陌续道,“天道尚且无常,族类之说难道必然有减无增?或许前辈既非仙,也非灵,更非什么画境幻象。浮丘固或许便如前辈所言,他一时不得适语,才加以‘幻仙’之名罢了。”
引青鸾望望司玖陌,又望望太淼,只得道:“好像也有道理。”
司玖陌瞧了一眼引青鸾腰间的狼皇玉,却问道:“前辈,关于浮丘固,前辈是否能将所知再与我们说说?”
…………
二月廿一,子时,憔州庐昌城,浮丘伯赫居所。以宛略言的身手与影法修为,此间便如无人之境。此刻,宛略言正于中庭信步闲游,淡看左右守夜的江湖人,心中想着方才所阅。
她今日申时便到了庐昌城,在府中书房找见了那浮丘族谱,研读之后,知其上确有浮丘固此人,记载仅有寥寥数句,是“震川公之子固”“平朔六年生”“封节十五年失踪”“卒年待考”“毕生行复”“未娶”“无嗣”。
浮丘固是浮丘震川的儿子,那“平朔”与“封节”并非当朝狐迹的年号,而是浮丘族中延续前朝的纪年之法,细算下来,浮丘固生于两百年前,在其三十岁时失踪,可说一生为复国而奔走。
看其后“未娶”与“无嗣”的墨迹应当是后人缀笔书写,许是年代久远,后人不再继续寻找浮丘固,方才续写如是,意为其未曾娶妻,也未留下子嗣。
纵观浮丘族谱,浮丘族人在为狐迹夺朝之后,虽四散逃生,但复国之心仍传袭其祖祖辈辈。载入族谱之人甚多,但凡提到“复”之一字,多少都有一两句带过其人功业,唯有浮丘固,以“毕生行复”四字终了。
宛略言觉着此句颇为耐人寻味,浮丘固“毕生行复”,至今未果,那他失踪是否会与其行复无果有关?是明知无果却无颜面对,所以拂衣而去?
初到府中便知,浮丘伯赫两日前便带人同去军中看马,军营设在城外二十里,虽不远,但宛略言也知此时前去一探并非上策。册天疆交代的小事都已办完,也已可回去铘阳复命,只是此行未得见一见那传闻中的浮丘伯赫,竟觉一丝遗憾。
岂料才出院墙便听一阵马声疾驰而来,细细一看,竟是“真州四离”之一的“离生丝”娄遇常。
娄遇常驻马府门前,神情急迫,还未下马便问询门口值守的二人,他道:“兄弟,君上可在府中?”
门口一人应道:“君上不在府中,他吩咐,若娄侍信提前回来,可到城外二十里的朱山营见他。”
娄遇常抱拳以应,便策马欲出城去。
宛略言悄然跟随,心里一叹,似娄遇常这样普通的江湖客,竟能在浮丘伯赫的手下做到了侍信之位,伯赫还真看得重、信得过他。瞧他那急切模样,必有紧急秘事,那朱山营自己是非去不可了。
…………
太淼幻境,无香小阁。
仅是如此吗?听罢太淼三言两语的叙述,司玖陌与引青鸾都心觉遗憾。
太淼自来淡然,对浮丘固的来历与生平并不在意,除他名姓,也仅知道他自当朝狐迹国的憔州到此,知道他入境时年纪三十,知道他智谋过人、心有大志,身上内息极厚、修为极高,仅此而已。
司玖陌问道:“前辈,若还能见到浮丘固,前辈可还能认出?”
太淼慢道:“若音容不改,自然可以,可一百多年已过,人总会老去,或许还得两说。”
引青鸾忽道:“师姐,你为何对浮丘固有了兴趣?”
司玖陌却摇头,道:“冥冥之中,觉得此人不简单。”
太淼轻叹一声:“孩子,我观你疲惫乏累,当先休息,我也该离开登萍海了。”
太淼起了身,司玖陌和引青鸾也自起身回应,引青鸾问道:“前辈若要施法游走幻境,晚辈是否可以襄助?”
太淼笑道:“这却不必,境中寒冷,你好好看顾你的师姐才是。”
引青鸾应下,司玖陌旋即问说:“前辈可想好要去哪里了吗?”见太淼一时思索未语,司玖陌又道,“不如,去五树湖如何?”
引青鸾蓦地一愣,五树湖正是自家门派浮君山脚下的大湖,确是钟灵养息之地,位在左州逾江城的阮翁县,湖中有一小洲,上有五株巨大古柳,此一时节必已垂碧万条。
引青鸾那一愣之余,太淼便已应道:“好,便去五树湖。”
…………
子时中,憔州庐昌城郊,朱山营。
一路进来,宛略言与娄遇常相距不出两丈,他未能察觉,而值守营中的江湖人亦是无一人能觉。宛略言心底唏嘘,浮丘伯赫身边之人太也无能。此刻她便如游魂附体一般,紧跟娄遇常进了浮丘伯赫所在的营帐。
浮丘伯赫不会武功,不通术法,半辈子只为浮丘复国而殚精竭虑,年纪也方五十又五,一头白发之中竟已无一根青丝。他一见娄遇常进了营帐,便催旁人退去,自起身来迎。
娄遇常大步上前躬身行礼,从怀中取出书信一封,两手呈上:“君上,二公子急信。”
“起。”浮丘伯赫言道,他取了信封,娄遇常方才起身静候。
浮丘伯赫展开书信,小字密麻,宛略言即刻闪身与浮丘伯赫同看,却未能看懂其上文字,只见浮丘伯赫面上阴晴不定,喜忧参半,一时间也看不透那信中究竟有何消息。
浮丘伯赫一目阅尽,顺手便将信笺与信封一并举至油灯之上焚毁。
娄遇常便问:“君上,有何吩咐?”
浮丘伯赫令到:“你休息一晚,明日辰时,启程铘阳参魁山,助子亘行事。若有激转,由他定夺应变,你再回书与我也无妨。”
“是。”
娄遇常倒退一步,浮丘伯赫却抬手又道:“遇常,花老恢复得不错,已能与人言谈,但现下夜已深了,明早你再去见过他和你的两个哥哥。”
浮丘伯赫所言自是花叶叟、郯刀匠和温寂友三人。
花叶叟肉身已失,如今便只是一缕寄托于乾坤镜中的人魂。得潜璇玑的封印,花叶叟魂魄皆在,神志也已逐渐清明,只是重塑肉身之术世间罕求,众人也无法急于一时,况且身死魂在,已然幸甚至哉。
娄遇常听罢,眼中一热,躬身称“是”,方才退出营帐。
此刻,帐中便只剩下了浮丘伯赫与宛略言两人。宛略言缓步至前,直视浮丘伯赫双眼,恰后者欲要出言呼唤侍从之际,影法迷阵已遍布此间。
…………
丑时,左州铘阳城郊,参魁山,炎桩观。
“道长,现下应当到丑时了吧?”观内中庭,浮丘子亘远眺东方,彼是铘阳城之向。
赤抟子与浮丘子亘并肩而立,亦然东望:“不错,若无意外,再过一个时辰他们便会动手。不过三公子,你当真要帮助他们?”
“道长以为不妥?”
赤抟子叹道:“亦可敌,亦可友,贫道与他们交集无多,不敢妄言。毕竟此事实非君上授意,倘若三公子已是多思而定,贫道自不会袖手。”
“多谢道长,但此事还不须道长出手。”
“哦?三公子的意思是,做一半,留一半?”
冷风慢慢,浮丘子亘收紧披风,方道:“如道长所言,亦可敌,亦可友,就眼下所见,我还不能与其坦诚相待,留条后路乃是必要。不过,道长也知道我们现在的艰难,若得机缘,我更愿意与其为友。”
赤抟子颔首:“不错,但这可能吗?”
浮丘子亘淡笑:“先前尚且无定,今日收得二哥来信,我便知或可一试。”
“愿闻其详。”
浮丘子亘言道:“得定云馆和许家相助,二哥在棠州找见了轰雷子,他竟是二叔仲虞的弟子。”
赤抟子眼中火色一闪:“原来如此,难怪他铸的剑有浮丘古法的痕迹。”
浮丘子亘默然,续道:“只可惜二哥带轰雷子寻至二叔隐居之地,却未能见到二叔和二叔母,是有人将他们已先行接走,那里并未留下任何线索。”
“接走?”赤抟子颇有疑惑,如今是狐迹的天下,还有旁人会与两个“前朝余孽”或“乱党刁民”交好,绝非河氏门下,“是他们?三公子猜测,仲虞夫妇是他们接走的?”
浮丘子亘自然知道,二叔仲虞漂泊在外,便是父亲伯赫行大事的死穴。倘若二叔仲虞是敌人所擒,自己等人行事必然处处受制。
此刻他未作应答,只道:“二叔和二叔母不会武功,对方带着他们走不快,最终会被二哥追上。过不了多久,道长与我就会知道对方究竟是谁。”此刻一顿,“夜已深了,一个时辰之内不会有意外,道长早些休息。”说罢呵手欲去,却觉赤抟子并无动作,转首又问,“道长还有事?”
“三公子,那‘玄纹秘宝’……果真是你杜撰而出?”
浮丘子亘回道:“玄纹不假,我看不懂玄纹亦不假,但浮丘于憔州揭竿而起需要契机,北州莫名其妙的鬼事便是契机。若无一个能让人疯魔的物事现世,怎能搅动狐迹这潭死水?河氏的庆闻府、慈寰殿,不也是借这怪异鬼事正下手意欲夺朝?”
…………
丑时,真州棪川县十渊地界,玉笥渊,法圆寺常思院。
“璇玑姑娘你真好,比你的司师姐好多了,她只知道吓我,还用影法和画境篡改我的记忆,要不是溁颙一族的精神之力足够强大,后来我也没法慢慢记起那晚的事情。”潜璇玑房中,溁姑小声数说。
潜璇玑不置可否,也难以评判,只道:“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司师姐她也是不会害你的。”
“我知道,我也早就算到了会被你司师姐逮住,就算不在天关城兰僷祠,也会在其他地方。唉,你的司师姐是我这一生都躲不过的劫。我这一百六十四年躲这躲那,不知躲过了多少坏人,躲过了河氏也躲过了浮丘,怎么就躲不过你的司师姐?要不是被你司师姐捉住,我哪用得着掺合后面这许多事情?”
潜璇玑听溁姑的口气也知她并非是在抱怨,心下一想,溁姑的武技与术法若撇开她身为溁颙精的本能,便连寻常江湖人也可轻易将她拿下,身怀计算天机的奇术,她行世至今,似乎也只有躲来躲去方能安身了。
“溁姑是说,我师姐是坏人?”潜璇玑偷笑。
“哎!那可不敢,不然你告诉了她,我可不得受罪?”
潜璇玑向火盆中添了炭,另道:“应当已到丑时了,溁姑还是回房休息吧,明日虽是寺里禅师们施法,也必会损耗你我不少精力。”
溁姑回道:“一想到明日就能看见小道士,哪里睡得着?我活了那么久,也就这一个故人。”说时眼光瞟向潜璇玑,“璇玑姑娘,无眠长夜最适围炉相谈,你真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么?譬如、你同你拾师兄的前程?”
潜璇玑当然想知道,但她不敢知道,如今身在刀光剑影的江湖,她害怕自己的未来没有拾师兄,也害怕拾师兄的未来没有自己。
今日下午,真阳城抟吉药铺的工树轩带着杜仲亲自将溁姑护送来十渊寺,潜璇玑一见到溁姑就有很多疑问想要问个明白,却不知如何开口。溁姑聪慧,也自然看得出潜璇玑这想问不敢问的心思。
“我……不想知道。”
溁姑心下了然,既然潜璇玑不敢知道,自己也不可多说,转听潜璇玑又道:“但我想知道其他的一些事情,本来是要等溁姑见过张印藏之后再一并问起,既然现下闲暇,应当也不妨问一问。”
“快问快问。”溁姑打点精神,两眼似有明光,面带欣喜,瞧着潜璇玑。
潜璇玑便道:“第一问是,册师兄想请溁姑解一解玄纹。”说时自一旁药囊中取出两卷手书,一卷是司玖陌默下的玄纹道经,另一卷便是引青鸾默下的张解道身上的玄纹。
溁姑潦草一看:“玄纹我能看懂的部分并不多,这个道经应当是山石门的修炼诀要,也不知是不是所谓的山石十法。张解道的这个倒不像是武学秘术,言语直白而愤怒,断然不是传说的藏宝文书。唉,这第一问我可能还答不了你,待明日见了小道士,我们听听他怎么说。”
潜璇玑点头,任溁姑将两卷手书收好,才道:“册师兄交代的便是如此,这第二问是我自己想知道,溁姑可能告诉我,如何杀死怨老?”
“怨老?这是什么东西?”
潜璇玑一讶,溁姑知天知地,难道没听说过怨老?潜璇玑疑惑:“溁姑……不知道怨老?”
“你是说四年前忽然出现的,那个喜欢吃死人怨气的小傀儡吗?它好像确实被人称作‘怨老’,好笑得紧。”
潜璇玑又是一讶:“小……傀儡?”
“嗯?可不就是个小傀儡吗?以怨气为养,不食血肉,那它自不会是人、兽、妖、怪四族。有魂为质,便不可能是鬼。出手狠辣,行事阴诡,也不像是仙、灵之类。精族之中也没有它这样丑陋的,那总不可能是花草树木吧?”
潜璇玑念念有词:“……是傀儡……”心中蓦然串起所有,怨老以人皮为相,以人魂为质,以人怨气为养,几日前他为司师姐袭伤,伤口迸溅而出的除罢怨气便是魂砂,“它是傀魂!”
潜璇玑心思急转:“怨老不是五门之下,那四年前茯师祖死而复生之说便与怨老无关。四年前,夏侯联合岐、秦、乌宛三国大举进犯狐迹之际,薛憧也已开始绸缪夺朝大业。当时狐迹子期的失踪并非被夏侯俘虏,所以夏侯当然不会派遣使者谈判。狐迹子期是司师姐借拾师兄之手所杀,尸身葬在逢湖城辖境的梅山脚下,有绣梅画境笼罩,那扈乔趋投身庆闻府的敲门砖,根本也不可能是狐迹子期的首级,而是怨老这个善能搜集天下消息的傀魂?”
溁姑默然,潜璇玑心头一亮,抬眼又道:“难怪怨老和庆闻府走得这般亲近。”只是转念又记起,当时是越叠山相告扈乔趋之事,那他究竟是否知晓怨老的底细呢?
溁姑出声一笑:“傀魂要怎么杀,璇玑姑娘就不消我多说了吧?”
潜璇玑心中甚是欢喜,听溁姑一句话,竟胜过世人探究四年!也不知是该赞叹扈乔趋的傀魂技艺超绝人知,还是该奚落自己等人思虑不周了。
一念想起狐迹子期,溁姑忽问:“璇玑姑娘,你说的狐迹子期,便是你司师姐的那个情郎?”
“情、郎?也……不是吧。”
溁姑心下偷偷算了算,有一丝疑惑忽上心头,只是此刻司玖陌不在身边,也不知是否能与潜璇玑明说。
见溁姑一思入神,潜璇玑忽问:“溁姑?”
“嗯?”溁姑恍然回神,方道,“我有一句词文,还请璇玑姑娘设法尽快告诉你司师姐,与她和狐迹子期有关。”
潜璇玑眉头轻蹙,现了疑惑,司师姐身上那狐迹子期布下的幻障已然祛除,现在狐迹子期于司师姐而言,或许只是一个故去之人而已,眼下溁姑算得词文一句,为何她却如此急切要告诉司师姐?
潜璇玑自有素鸟傍身,传信并非难事,她便道:“是何词文?”
溁姑方道:“词为‘一真一幻,失而复得’,至于词解……还是让你的司师姐自己悟吧。”
…………
太淼幻境,无香小阁,司玖陌已在此间小睡了一阵,此刻醒来,青鸾仍在身边调息,观她狼皇玉青光明明,便轻声一唤。
“师姐?你怎么样?”引青鸾听见司玖陌的轻唤,便回声问道。
司玖陌深吸一气,自观尚好,正色方言:“青鸾,狼皇有一事,须与你说。”
“狼皇?”引青鸾起了疑惑,右手便自丝袋中取出了狼皇玉。阁中逼仄,引青鸾起身行出小阁,不至片刻,狼皇便已伏身门外。
“……引师姐。”狼皇温软一语,自不会惊吓引青鸾。
司玖陌也缓缓起身,倚靠门边,便听引青鸾细细打量狼皇,许久才问:“你真的会说人话!那以前为什么……”
司玖陌抱手淡看,见狼皇偷瞄向自己,便失笑言道:“哟,你和青鸾相识十几年,这次第怎么还害羞了?还是你想对你引师姐说的话,我不能听?”
“……没有。”
“那说吧。”司玖陌再缓步上前,轻坐木阶之上,背靠栏杆,附一声慵叹。
“……引师姐,可还记得我是哪一年入的浮君山?”狼皇如是问道。
引青鸾便答:“我是建德四年入门,你是两年后,十三年前。”
狼皇续道:“其实十五年前,引师姐入门不久,撤师父就在山中发现了我。我在山中听撤师父传道,两年后才得以入门。”
玱魁的凶性引青鸾是清楚的,两年时光,要将一只凶妖教化和善,不知师父花费了多少心思。
狼皇道:“可入门之后我就发现,撤师父不一样了。”
引青鸾心弦一动:“不一样?”
司玖陌注目狼皇,后者接道:“两年相处,撤师父与我也算互相熟悉。我初入门时,撤师父的行为举止未有异样,但他内息、气息却与先前不尽相同。到七八年前,撤师父的气息已非当年向我传道时的那番模样,那样的转变不像是修炼而成。最令我诧异的,是我入门后见到的撤师父根本不知道我会说话,甚至不记得他曾给我起过一个道号。”
引青鸾哑口,自己入门十五年,虽说年幼时的记忆会有些微错漏,但始终未对自己的师父有过这样的感觉。
司玖陌倒冷静得很,她只问道:“南公师伯可有任何异样?”
狼皇答道:“我入门之前,撤师父也只是提过几次各位同门,并未让我与各位同门有过接触,我也是在入门之后,才初次面见南公师父。我不知道后来的撤师父为何会如此,十几年我也并未发现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我仍不敢轻易告诉师兄师姐我会说话。”
“为什么?”司玖陌忽问。
狼皇道:“在山中那时,撤师父就时常教导我,‘知不必言’——”
引青鸾旋即接道:“‘言不必尽’……”
狼皇凝望引青鸾,缓缓点头。
“……这也是师父收我为徒后时常对我说的话,后来不知何时,就很少听见他说了。”引青鸾言道,“可是,你现在与我们说这些,我们能做些什么?我如何才能相信我侍奉了十几年的师父或许不是我原来的师父?他若是旁人,那我们的师父又在哪里?”
“我不知道。”狼皇亦是目色黯然,“我本想一直隐藏下去,但方才引师姐让我独自去找司师姐,我不得不出声相示。”
司玖陌轻叹一声:“此事不大不小,下次见面,便问一问撤师伯。”一见狼皇目有惊慌,司玖陌忙道,“放心,在绝知此事之前,不会再让其他人知道你会说话。”
狼皇气息平下,司玖陌忽又问:“你方才说,撤师伯给你的道号叫什么?”
“余影。”
引青鸾听罢忽道:“山前闻玱声,步后空余影……这是师父为你写的诗?”
…………
二月廿一,寅时。铘阳城八荒阁,议事堂。
“奇怪,甚是奇怪,如今山中无人,撤师兄为何匆忙归去?”南公寂似乎想不清楚,为何撤庐庭这般匆忙回去浮君山,还未让自己也同他一道。
此刻屋内,南公寂见左边辜通旷欲言又止,见正前册天疆若有所思,两人皆不答他,他即怒目而问:“天疆,可有何事没同我说?”
恰木束山进了门来,亦是一言不发,径直至火盆一侧盘膝座下,正在南公寂右手方。
南公寂望向木束山,木束山却抬手烘火后便一动不动,两眼惺忪似要睡去,南公寂眉头深皱,又问说:“天疆,怎么回事?”
册天疆便道:“南公师叔,十一年前,我师父仙逝那夜,南公师叔可还记得?”
南公寂一惊,听册天疆续道:“建德八年,我师父、撤师叔、南公师叔,和当年十七八岁的刈宿莽和甄广翯。我师父当年或许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的师弟和弟子会存有异心。”
望了一眼辜通旷,册天疆便又道:“辜师叔,我并不在乎他们为何如此,我只在乎他们是否仍然继续猖狂。”
辜通旷一声叹息,木束山仍闭目无视,南公寂则眼光闪烁不定,他竟一改以往的愤怒,平声道:“天疆,十一年前发生的事情,我们也早已向诸位同门言清,你为何还要耿耿于怀?”
册天疆不答,翻手钳出一封书信点在几上,反道:“我支开各位师弟妹,也暗中让临澄将余灰送走,等到今日今时,并非还要与你争辩。孰是孰非,你的撤师兄在信中写得很清楚,但你有没有想过,他忽然跑了,为何没有把你也带走?”
“什么意思?”南公寂眼皮一皱,但看见撤庐庭的手书,他也觉得便是如此了,掌心内息也已悄悄聚起。
册天疆内息渐起,木束山也忽睁了眼:“来了,六个。”
木束山说罢,南公寂抬掌一拍几面,掌下振开炎风四散,震破门窗,便是那巨木柱梁,也吱呀有声,落下团团陈尘。
册天疆、辜通旷、木束山三人起身后撤为防,但看门窗尽碎,四闼洞开,议事堂外大院之中,有六人大步落地,是慈寰殿的符典山、百里秋渊,庆闻府的门客扈乔趋、屠涧深,另两个是长清谷的钱毒夫和晁需愚。
南公寂忽然发难,堂外院内的六人也自亮了手段。
木束山斜视院内,一看那六人来势汹汹,却淡然道:“天疆,有我与你辜师叔在,你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