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平湖孤境觅仙阁,无知不若明知苦。
…………
闻道七年,二月二十,申时,萍阳府城中,梨庭居附近。
“他们走了。”伏身隐蔽之处,引青鸾如是言道,手按狼皇玉,它的青光已逐渐淡化,却未熄灭。
司玖陌身形隐现无定,探出半头紧盯梨庭居院门,直感彼处的画境残息因祁万圭等人离开而渐渐缥缈。她早就在暗中得了殷明炟一家传来的消息,有连商弟子祁万圭也在甄广翯和刈宿莽身边,看来甄广翯也并无隐瞒之意。
司玖陌并不能完全看透祁万圭的画境,本以为甄广翯和刈宿莽不会就地翻脸,这次若非引青鸾的玱魁心思谨慎,只怕会遭不测。司玖陌道:“青鸾,这次多谢你的小玱魁了。”
引青鸾亦然探头偷望了一眼:“是画境?”
“是,但我看不透彻,只是甄广翯想将我们带入梨庭居画境,他又是和连商馆的人一起走的,你说,当不当杀?”见引青鸾闭目一叹,司玖陌又道,“你若不忍,我来杀。”
两拳紧握,引青鸾心中左右不得定意,便另问道:“师姐,那个祁万圭你了解吗?”
司玖陌矮身坐下:“我在连商馆的那半年没见过这人,倒是曾听拾换酒提起。祁万圭也是泛城霜的弟子,是阖绣曲的师弟,但修为高于阖绣曲。连商弟子虽都修习画境之术,但各有偏重,像阖绣曲所作画境,偏爱乾坤颠倒,令人无处借力,祁万圭的画境则大多浓墨扭曲,令人目眩神伤。”
“那……能解吗?”
“我解不了,所以决不能踏错任何一步,决不能陷入他的画境之中,我们出手决不能慢。”
引青鸾喉头暗动,听司玖陌又道:“祁万圭便是你我此行要杀的第一人,可惜他们中有刈宿莽,就算我藏身影法,他也能听出来我在哪里。”
引青鸾心中忽生疑问,册师兄不知有连商弟子跟在甄广翯身边,那应是北州消息为甄广翯隔断之故。册师兄尚且不知,为何司师姐听见甄广翯所说那人就是祁万圭,竟未现一丝质疑?
司玖陌道:“最险的境地,他们有甄广翯、刈宿莽、祁万圭和齐楚驷。我不怕甄广翯,你也不会怕齐楚驷,但归雁篱清法可以克制幽合影法,我也担心连商画境会让你精神两亏。我们须想个办法,让他们四人分开。”
心思一转,引青鸾眼前一亮:“师姐。”
“嗯?”
“我想到一个人。”
司玖陌看向引青鸾,引青鸾方道:“萍阳捕头,曾函。”
司玖陌听罢心中一笑,引青鸾想到曾函且提起此人,正中司玖陌心意。若能见到曾函,那么以前自殷家那处得来的些许消息便可借曾函的口说给引青鸾听。
…………
酉时六刻,天光微暗,登萍海西南岸,危马渡十里外的疏林中,曾函策马行近当初为张解道毁去的石阵旧迹,甄广翯与刈宿莽果然未有戒备,直是淡然相看。
曾函虽是长清谷俗家弟子,但到底是已故前掌门曾杓乙的长孙,又挂名于现掌门钟离升的座下,甄广翯最终要与长清谷友好,总不会因曾函为人欠打而让其难堪。何况曾函近两月前先后为潜璇玑、拾换酒等人出手教训,甄广翯也知道他是术法平平、武技稀松,不足为道。
“你怎么来了?”祁万圭上下审视曾函,见曾函仍是一如既往的跋扈之状,心疑他为何会忽然来到这里。
曾函竖眉相看,翻身下了马来,也不去正视甄广翯和刈宿莽,亦在上下审视眼前的祁万圭,直言道:“怎么不能来?小侄祖君与父亲都已亡故,但小侄仍是长清掌门座下弟子,仍是河氏门下,祁师叔如此发问,见外了吧?”
祁万圭眼皮一皱,曾杓乙虽已死去,钟离升却还在世,念及钟离升的面子,也确实不便与曾函不快,只回道:“那不知曾捕头今日来此有何公干?”
曾函反手向甄广翯抛出一枚铜色令牌,后者出二指来钳,曾函便道:“公干没有,私干一桩。甄道友,司玖陌的人头值黄金一千两,你们要她的命,我要她的头。”
见似乎于己无关,祁万圭挑眉负手,只静立旁观。
甄广翯二指微动,瞧清那铜牌两面的文字,一面是“司玖陌”三字,一面便是一句“黄金千两共袭杀之”。铜牌在指,他皱眉问说:“这是怨老发的行刺令,曾捕头几时接的?”
“不是我,是燔徒。”曾函面色不改。
甄广翯心中一想,当时怨老发的行刺令,听闻仅有四人敢接,茯歧自家便占了三人,便是册天疆、宛略言和武柏舟,另一个大胆狂夫正是那裔国刺客燔徒。而许久前,燔徒也确实途经过萍阳府,确实有可能和曾函有过接触。不过想到此节,甄广翯心里有了一丝异想,燔徒销声匿迹已有一段时日,说不得便是死在了小池峰的太真道上,如此也算是死无对证了吧。
其实甄广翯哪里知道,此刻他手中的行刺令,正是在小池峰上司玖陌从宛略言手中接过的那一枚。而真正燔徒所接的行刺令,却不知是否在理岳翁和苏星客的手中了。
甄广翯道:“你是自己无能杀死司玖陌,要借我们的手帮你弄来千两黄金?你可真敢开口啊,曾捕头?”说罢便将那行刺令回弹向曾函。
曾函抬手相接,见甄广翯不承不拒,复道:“你我各取所需,我有何不敢?何况以刈医师的耳力难道听不见司玖陌遁影何处?你的缩地之术比钻地鼠还快,还怕跑不过她?她和引青鸾已经到了危马渡,她们知道这里,应当很快就会过来。”
刈宿莽至此未作言语,直细听四野,也感知危马渡方向确实似有风吹草动,只是来人或在十里之外,他如何听得见?
甄广翯瞧了一眼刈宿莽的眼色,却只抱手原处,一刹扬眉,笑面之下却藏有杀气:“你什么时候有胆量这样跟我讲话?”
曾函答道:“甄道友,你何故亲近河氏,今早我已知晓。”甄广翯左臂铁衣一振,目里杀气更盛,但听曾函接道,“你放心,归雁篱帮不了你的,长清谷可以帮。”
曾函语毕,刈宿莽即是眉头深皱,只因他这一句既许了甄广翯好处,还挑拨了甄广翯和自己的关系。耳中风动,刈宿莽忽道:“她们近了,杀吧,莫说废话。”
甄广翯即道:“以逸待劳。”
曾函接道:“此地与齐祀官所在太近,激荡此间灵息不利于齐祀官安稳入境。”
祁万圭听罢侧目,便听甄广翯冷哼一声:“你要调虎离山?”
曾函眼光一动,反问道:“你和刈医师手杀自家两个师妹,难道还要我祁师叔助阵?”
此刻祁万圭则插口言道:“既是茯歧家务事,我自不便插手。如在此地开战,确实有害于齐祀官行事,倒不如由我与曾师侄留在此地护法,两位茯歧道友先去解决了自家祸患如何?”
甄广翯并未应答,望了刈宿莽,见他不作表态,便只得自行决定,转身向危马渡潜去,刈宿莽自随其后。
待二人稍远,祁万圭方出言问说:“曾师侄,你方才所说,甄广翯是何故亲近河氏?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曾函回身面向祁万圭,直面应答却话不说满,只道:“甄广翯亲近河氏是因有求于长清谷,小侄是从谷中来信得知。”
祁万圭见曾函话说三分,心下有疑,复问:“曾师侄有话要说?”
曾函道:“小侄能微技短,敢问祁师叔,倘若那甄广翯和刈宿莽挡不住司玖陌和引青鸾,抑或他们根本就不挡,致使司、引二厮搅乱登萍灵息,坏了齐祀官的事情,师叔应当如何应对?”
祁万圭负手傲然,须发当风,他道:“哈,我自然信不过茯歧之人,可师侄你几时变得如此粗中有细?”
曾函未答,祁万圭续道:“你所知甚多,实不意外,但你从不会对太淼之事如此上心。人在俗家,你本无必要置身事内,更何况自凤剪镯死后,长清慈寰嫌隙加深,以你的心性亦不可能因齐楚驷而亲临登萍海。什么行刺令、为财而来,不过是借口。你必定见过了曾函,才晓得到这里来寻我们,只可惜曾函也不知道齐祀官目下并不在石阵此地,他的所在,只有我知道。”
曾函紧盯祁万圭双眼,余光也紧锁后者双臂,唯恐他藏于身后的双手忽然出招,复听他道:“司玖陌,我听阖师姐说,你的画境之术绝不是偷学能得,我见也确实如此,你已做得很不错。你敢一个人过来,支走刈宿莽,却为何到现在仍未藏身影法动手出招,你在等什么?等你两个叛徒师兄去而复返?”
见曾函未动,祁万圭也不敢贸然出手,心思与内息俱沉,低眉相觑于他。祁万圭知道齐楚驷身处何地、正行何事,但曾函并不知道详细原委,是以曾函并非因害怕惊动齐楚驷而导致幻境溃破才未妄动,必有其他缘故。恰危马渡那方穹天雷动一纵即逝,祁万圭心神一凛,彼是动用雷法之人身陷画境之状,再一回眼,却见眼前的“曾函”长杖在手,刹那间此地已然烈火烧遍、飘霜万段。
…………
却说方才,甄广翯和刈宿莽先后潜去危马渡,未及尽途,便逢遇了立在前方的司玖陌和引青鸾。
甄广翯正质疑何以司玖陌和引青鸾二人会是在此等候之貌,已听引青鸾言道:“甄师兄,你的苦衷何故不敢同册师兄明言?甚至闹到如今这般地步,还牵连刈师兄与你同罪。”
甄广翯阴下脸面,不知眼前两个师妹如何得知此事,只道:“生杀皆是他一人裁决,我无话可说。”转眼向司玖陌问道,“司师妹,你既已知道我有苦衷,当真不会顾念我曾救助过你之情?”
司玖陌面无表情,两眼直盯刈宿莽,后者被盯得心中发毛,即道:“无话可说便无须再说。”说罢长杖握起,足踏浊法冥阵,此为防备司玖陌影法近身之势。
甄广翯料想,刈宿莽可以克制司玖陌,那他必是司玖陌的首杀。而相较引青鸾,自己也更为忌惮司玖陌,是以司玖陌亦是己方必要先杀之人。
一念已过,司玖陌纵身前袭,身影不见,甄广翯掌下雷息绕遍,早已预判而知司玖陌的动向,却是后者已横杖前搪,更弹去数十枚银针直射司玖陌心胸。
岂料那司玖陌丝毫未有闪避,数十枚银针针针没入肌骨,她身影也现了出来。刈宿莽一诧,反是这古怪的司玖陌画影散去,一面似曾相识的面孔正在眼前。
“曾函!”刈宿莽惊呼未落,背心遽然一痛,再回首时,那引青鸾模样的司玖陌已手出利刃将他颈前划破。
瞬息影动,甄广翯更是未能应急,雷声乍起乍停,四野霞光失色,他尚未能觉,便已身在司玖陌画境之中。
…………
对上引青鸾,祁万圭暗道失策,单想到司玖陌亦能以画境之术改易形貌,却先入为主以为眼前人便是司玖陌。转念复又暗自庆幸,祁万圭自觉拿下引青鸾是轻而易举之事。应引青鸾炎寒两色,祁万圭手间墨气穿涌,连步退身之际,西霞已焕然流彩华光。
引青鸾形貌之上的画影也已为祁万圭振起内息全然荡去,她自知不可再进一步,便抽身向湖岸奔去。身如流星穿林而过,绽下一地碎羽密布,致那祁万圭再无落足之地。只是祁万圭一路登云踏雾,两足根本就未触及地面凡尘。
一吐一纳,引青鸾已到了湖岸边,心说方才石阵那处内息倾泻,仍未能惊动齐楚驷,那他立身之所定非那处。又一蹬一踏,引青鸾飞步于登萍海湖面水上,立足成冰,蔓延四境,她正循着记忆,去寻早先为张解道击落入水之地。
身后祁万圭步步紧逼,凡他经过,墨气涌起玄壤,丝丝参入寒冰碧水,而他身侧与身后翻起素雾隐透仙光,乱目华彩直染长空,一丈一尺将引青鸾那烈火之气交融吞噬。
此时已不见了霞光,借着祁万圭画境光华,引青鸾已瞧见了那日张解道与流炎嵩交战之地,此地也便近了自己落水所在。
正一步中的,引青鸾遽然回身,湖面坚冰直刺祁万圭。引青鸾长杖在前,眼看便要刺入足下冰面,祁万圭臂挥仙袖,段段仙光已斩去袭向他的冰刺,立足墨云之上,因引青鸾所在确是齐楚驷入境之所,此刻他已有了顾忌。
便是这一顾忌,他那玄壤素雾当空一顿,还未能阖起而将引青鸾揉入画境,引青鸾的雪烛杖已刺入冰面,寒阵荡开,刹那自彼处狂风大振,振向四面八荒,顷刻间飞雪乱窜,冰刀霜箭令人万手难防。
祁万圭聚气作防,却不料这罡风之间尚夹杂了缕缕雷息,更有远强于引青鸾自身的寒气风行掠过,片刻立身不稳,只得先行后撤。
引青鸾眼看祁万圭那玄壤素雾逐渐退去,暗自呼出一气,心说险些便要亲眼见识他那扭曲伤神的画境了。未及得意与细想那寒气的异样,忽感地动山摇、攒云聚雨,又见那湖面冰破,湖浪翻然滔天,更于湖心迷蒙之中,一尊巨像赫然入目,登萍灵基所蕴灵息迸发冲天,气势如虹。
齐楚驷竟已能炼化勷皇!引青鸾心道,可至少还是惊动了他,看来他还未能成功进入太淼幻境,可刚才荡开的灵息之中那一股强悍的寒气似乎并不是太淼之力,更不可能是齐楚驷手下勷皇之力啊!
引青鸾正思索如何应对齐楚驷的勷皇,如何勉力等待司玖陌过来支援,忽见狂风暴雨乍化霏雪,同此际,祁万圭亦然觉察了怪异,那仍未露面的齐楚驷也在这一刹间未敢再动勷皇。
穹天之上,一道为此地灵息冲破的幻境裂隙渐然扩宽,那裂隙在空,如天心开目,散发的明光可比日月,照亮登萍海。但看霏雪落下,如团团蛛丝一般,引青鸾立时慌了神。蛛丝霏雪,这一表征是那游丝境独有,而游丝境中瞵罗噬魂之势,世间可说无人能挡。
目力所及,万般物事皆已幻化霜冰,直能望见湖面上空浮游乱窜的瞵罗。瞵罗是灵,并无实体,亦非可述之状,于其游丝境中每见异族,则会化生异相,将异族捕猎击杀而噬其魂魄。
耳中那瞵罗尖啸之声不绝,引青鸾悄悄退身,意欲退出湖面,退出那裂隙明光所照之地,再寻处安稳静待那幻境裂隙愈合。只因传闻中瞵罗无法存身于常世,倘若游丝境裂隙愈合,幻光失却,那瞵罗便会无处寄身而溃灵散灭。
可引青鸾才退至岸边,忽觉身后传来危机之感,惊然转身,竟见祁万圭已以其画境为障,将自己锁在了湖面之上。眼前水镜相隔两端,祁万圭那阴诡的面孔逐渐扭曲远去,引青鸾怒气一提,炎寒在手直破前方水镜,未能撼动,却还是荡开了灵息流波,惊扰了瞵罗。
原来祁万圭方才并未直接出手将自己杀死,是因害怕出手后牵动灵息而引来瞵罗。
寒法护体,引青鸾四处逃窜,更催狼皇沉睡无识,只求那裂隙尽快愈合,亦求那传言是真。
只可惜瞵罗群起,引青鸾慌难择路,一霎弯绕,竟迎面撞上了一只。绝望之心顿起,引青鸾更是十成内息化作寒法屏障将自己包裹其中,只看前方那浮空的瞵罗倏忽化生八腕,尖啸刺耳,面上犹如鬼脸一般骇人,刺口如渊。引青鸾浑身战战,却自诧异,这片刻间竟什么也没有发生。
…………
司玖陌是带着伤离开的画境,甄广翯的垂死一搏着实让她吃了不少苦头。待她赶到登萍海,那四散的寒气直自她周身为雷法撕裂的衣衫破口与皮肉伤处吹袭她肌骨。口呵寒雾,裂隙明光之下,司玖陌已望见湖心那已如强弩之末的巨像勷皇,更已望见湖面上如风起云涌的瞵罗。
一方灵息振荡,便是引青鸾意欲冲破祁万圭画境封锁所致。青光一纵,到得彼处,司玖陌正与祁万圭目睹了引青鸾遭遇瞵罗而毫发未伤之景象。
是因青鸾身怀太淼之力?司玖陌心神一定,藏身影法向祁万圭试探一击。后者却是早有防备,一阵华光炫目,司玖陌无法命中便罢,甚至为其画境所惑,直是头昏脑胀难以止息,这亦是方才近身袭杀刈宿莽时为其浊法入体而遗留的祸患。
祁万圭不再观望引青鸾,环顾四处以寻觅司玖陌的影迹,奈何他并无刈宿莽的耳力,藏身影法的司玖陌他根本无法明辨所在,而此刻司玖陌须做的便是在祁万圭出手画境之前将他击杀。
一个伺机而动,一个却看不见对手,两人这一战,看似乾坤已定。
便在湖中勷皇失色之际,游丝境破口骤然撕裂,引青鸾亦是借着齐楚驷那幻神噬灭之力和着炎法烈火一举烧开了祁万圭的画境囚笼。
瞧见瞵罗飞涌而来,司玖陌和祁万圭各自心有算计,前者正趁后者画境将成,手出刀去。已是眨眼一瞬,瞵罗浪卷祁万圭立身之处却无停留,至此,一众瞵罗的眼中似乎只剩下了司玖陌一人。
眼看千百瞵罗飞袭司玖陌,引青鸾嘶喊一声却无能为力。蓦地那游丝境破口霎时闭合,前涌的瞵罗便在淹没司玖陌之后,化成冰沙随风散去。
“师姐?”引青鸾疾步至此,空见一地冰屑,再无其他,“师姐!”
天光已全然暗下,引青鸾举火于此盘桓许久,仍未寻见司玖陌的踪影,唯见浅埋在冰屑中司玖陌的青骨飞刀。万分焦急,即刻唤醒了狼皇,而狼皇一经醒转,玉外青光却是指向湖心。
引青鸾跃身而去,远眺漆黑湖面,方觉一丝灵波澹淡,自湖心那处幽幽传来,更似有些微缥缈的呼唤。
心神甫宁,引青鸾催狼皇远去逢湖,看看梅山南麓阿毁墓左近是否有司玖陌的踪迹,起初狼皇尚且因胆怯而不敢独自远行,却承引青鸾怒目呵斥,方才衔着青骨疾奔向东。
待狼皇气息消失东方,引青鸾才轻踏湖面浮冰,往湖心跃去。
越近湖心,便觉太淼灵息越发强烈。引青鸾足踏齐楚驷身死之地,瞧见了他化成坚冰的尸首,玉璋失了颜色却仍在他的手中,料想他玉璋中囚困的魂魄,应当也已在方才为瞵罗分噬一空。
引青鸾心中一阵婉叹,且不论甄广翯和刈宿莽,单河氏门下这齐楚驷和祁万圭,放在江湖俱可名震一方,竟都在此夜死于小小瞵罗之口,不免令人唏嘘不已。
换了心思,引青鸾持起雪烛杖,只因杖上冰冷,竟与太淼的灵息逐渐相合。心闻指引,引青鸾望着浮冰边缘之下深不见底的湖水,纵身跃入其中。
…………
梅山南麓,阿毁墓前,司玖陌此刻方知,狐迹子期的尸骨早已被人挖走。行事之人必是深谙画境之术的连商门下,不然绝无可能入境取骨且自己丝毫未觉。
前段时日身在逢湖一带的连商弟子,司玖陌自能想到阖绣曲。阖绣曲必然看出了此地画境中的些许隐秘,方才未在附近再埋伏连商弟子,这却给了司玖陌今日之便。
面对空空土坑与歪倒在地的墓碑,若是以前,司玖陌必然愤恨交加,可她如今已只有释然。一声长叹,想起方才逝去的甄广翯,他或许不该死,或许仍有转圜的余地,只可惜人在江湖,手中刀兵已再难凭己由心。
引青鸾应该无恙,而祁万圭,司玖陌无法判定他是否已然死于瞵罗之口。司玖陌心想,自己可以以画境遁来梅山,他应当也可以以画境遁去他处。可倘若瞵罗散后,引青鸾专心求索太淼幻境,祁万圭又去而复返,青鸾独自一人又当如何应对?
司玖陌稍事休息,待内息稳固,又潦潦草草理了身上外伤,才向东往萍阳登萍海奔去。
…………
太淼幻境,晴日明空,一应景致全如前次眼见,只不过相较之下,此次所见要更为明晰清丽。水源处高山绝巘、怪柏幽风,引青鸾却无心游赏,还错过了镂有“太淼”二字的古拙石碑,她已疾步寻路向那山谷中的无香小阁前去。
所忆无差,引青鸾来到无香小阁时,太淼已然在此相候。顺势一瞟匾上“无香”二字,引青鸾心中倏忽闪过一念。而看清太淼面貌,引青鸾只觉这仙人形貌秀丽至极,清水如目、冰雪如肤,明知她是天下至寒之质,此刻眼见,却觉温暖非常。
“前……前辈?”引青鸾赶忙上前躬身行礼,但看太淼仙姿绰约,眉目年纪甚至年长不过潜璇玑,引青鸾这次是真真看清了她的样子,再唤“前辈”二字,也真真生了违心之感。
太淼则淡淡应了一声,道:“你又来看我了。”
待引青鸾直起腰身,太淼一望她手中的雪烛,又道:“你的师父将我赠与他的灵丹化在了你的雪烛杖里,足见他并未将我遗忘,或许还冀望你有机缘能与我会见。”
“前辈给师父的太淼灵丹……在雪烛杖里?”引青鸾暗道原来如此,身修蕴含太淼之力的寒法,更加雪烛杖中太淼那信意相赠的灵丹,师父或许真的有此一愿,期盼能和太淼重逢,可师父为何不自己前来?
太淼续道:“你的师父很器重你啊。”
引青鸾自然知晓这一则,心头一暖,一笑了之,只问说:“不知是否是前辈助晚辈躲过瞵罗?”
“是,也不是。”
引青鸾不解,太淼便道:“是浮丘固教会我如何使用太淼灵丹,是新壶孩儿教会我如何借游丝境守护这里。瞵罗奈何不了我,我也不消与瞵罗为敌,两境相交,相安无事。而你身携我灵息所化灵丹,瞵罗自然趋避易择,也才让你两次皆能轻松到此。孩子,你当感激你的师父,将雪烛赐你。”
引青鸾心说果然,转念一想,眉头轻蹙,又问道:“前辈,那齐楚驷可有打扰到你?”
“自然,不过以他之能,过不了游丝境,于我无伤,倒是扰我心烦。”
引青鸾又想,原来齐楚驷窝在萍阳许久,是在考量如何越过游丝境。
“孩子,你这次过来找我,就是要说这些事情?”
引青鸾道:“晚辈担心慈寰殿会对前辈不利,他们可能想要将前辈炼成他们神魔谱中可以差驱的幻神。”
太淼一笑,她道:“有心了。若慈寰殿门人弟子的修为都与齐楚驷不相上下,其实我也不须多作提防。”
引青鸾一想也觉似乎如此,太淼复问:“我看你心事重重,可是这一两个月发生了何事?”太淼说时抬眼仰观天色,叹道,“自新壶孩儿走后,有游丝境在外遮翳,以后我这里,怕是只有你才能进来了吧?你可愿多与我说说外面的事情?”
引青鸾应下,随太淼入了无香小阁安坐,便将上次别后至今所历之事一一述说,太淼只静静倾听,中间未作一语。
及至引青鸾语罢,太淼方道:“可我想不明白,那狐迹羽为何要做到如此?新壶孩儿……也即你说的容无妄,他是个善于隐忍之人,他在我这里的那些时日,我竟从未能觉察出他还有这样的过往,他也并未与我多提过他的师父。”
引青鸾亦然想不明白,章新壶算到底仍是狐迹羽的徒孙后辈,狐迹羽杀死他的父母章改与卓采薇,屠尽长乐村又杀死与他交好的少女容蓉,为何还要将他带在身边,还让他修炼成如今的容无妄?
太淼忽现遗憾:“可惜我为幻境幻仙,常世之中我帮不了你太多。”
引青鸾即道:“前辈误会,晚辈并非要祈求前辈的帮助。”心念一转,引青鸾另起一问,“前辈,为何说‘常世之中’帮不了晚辈太多?”
太淼摇摇头:“千年前,我曾一睹常世景象,你也知道,我后来又回来谷中再未出去。倒不只是因为心灰意冷,还因常世之中有我无法抵挡的力量,会使我灵息耗泄,无可挽回。”
引青鸾心中那一念忽现,待至太淼言语顿下,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直言道:“前辈,晚辈有一疑问,或许会令前辈不快,但晚辈素爱求知,遇事若无甚解必会寝食难安,还望前辈莫要责怪晚辈无礼。”
太淼见引青鸾忽而如此正经,反回以巧笑:“但说无妨。”
…………
司玖陌到底还是受了伤,一路东去还未多远便要驻步休憩。算平日,从逢湖城走水路前往登萍海大抵需要半个白日时光,这次说不得待到登萍海时东天已亮,引青鸾后来的事情却是难以预估了。
正愁何以传信,忽听前路之上脚步声声,伏身一看,却未能瞧见疾奔而来之人,藏身影法,内息轻动,那脚步声便倏然停下。
一阵寂静之后,竟忽听对方轻声出言:“司师姐?”
司玖陌心中诧异非常,这个男子声音何其陌生,但此刻觉察的气息却又何其熟悉。
“司师姐,我是引师姐的玱魁,她让我来接你。”
司玖陌一讶,她还从未听过引青鸾腰间那名为狼皇的小玱魁会发声说话,然而此刻听得这两句话声纯净温润,如仙音盈耳,气息也确实像是那小妖玱魁。司玖陌念及那小玱魁素来胆小,便先现了身,方道:“我不知道你会说话。”
狼皇眼见司玖陌不再藏身影法,一嗅气息如常,才确认眼前人便是司玖陌,才也现了身,张口将那飞刀青骨放入司玖陌的手中。
一刹接回青骨,便知其中本来藏着的狐迹子期的魂魄已荡然无踪,司玖陌心底默默念着,不知那狐迹子期救了自己几回。青骨藏入袖中不见,司玖陌忽抬眼问道:“青鸾怎样?”
“引师姐她很好,她一个人去找太淼了。”
“好,先送我过去,路上说。”
…………
太淼幻境,无香小阁,引青鸾道:“方才晚辈说到的玄璞君,不知前辈以前可曾听过?”
太淼摇头:“不曾听过,但听你说,他也是个仙人?”
引青鸾道:“玄璞君前辈是由人修成的仙,喜好游历世间,乐行善事。当年寒涯犯禁乱世,晚辈后来才知道是玄璞君前辈将他收服。玄璞君前辈自始至终都居在常世,他和前辈所说的‘幻仙’应当有所不同。”
太淼慢道:“我与常世仙家皆有不同,常人入仙道,历经劫难方得仙身,人称‘真仙’。而我,生来便是仙,且寄身幻境,照浮丘固所说,我即是所谓‘幻仙’。”
引青鸾道:“恕晚辈僭越,前辈是否有可能是自己将成仙以前的事情遗忘,而以为自己生来便是仙呢?”
太淼坦然望着引青鸾,只觉得眼前这小姑娘很是敢言,笑道:“孩子,你为何有此疑问?”
其实引青鸾心里早有疑惑,前次入来太淼幻境,神志并非清晰,难辨是非,心中虽有疑问却始终无法求证。而此次再入太淼环境,心思神志一如往常,入眼入耳皆可铭记在心。她便想,《大古》有云,“脱胎不死是为仙”,历代经书作注也皆有言,所谓“仙”,本就由人修成,是因其“脱胎不死”之质,与“骨肉凡夫”之人分名为两族。也即言,“仙”绝无可能是天生天养而成,那眼前的太淼,也绝无可能生来便是“仙”。
引青鸾直言道:“前辈曾说,这无香小阁是入谷的第一人所筑,应已有了千年。”
太淼默然,引青鸾续道:“可是,小阁的匾上,那‘无香’二字,却是前朝浮丘的写法呀?”
“前朝浮丘?写法?”太淼终于露了一丝惑然。
…………
自逢湖前往萍阳路上,司玖陌问道:“以前怎的从未听见你说过话?”
“……以前也说,只是师姐们听不见。这次是引师姐让我独自过来,才——”
“你在怕什么?”司玖陌截道。
见狼皇自顾自狂奔,并不答话,司玖陌又问:“你既然让我知道你会说话,我必然是要告诉青鸾的。就算你不与我说,她也会问你。你陪伴青鸾修炼十几年,她待你如何你不会不知道。”
“我怕撤师父,他和以前不太一样,我不敢让他知道我能说话。”
…………
太淼幻境,无香小阁,一承太淼如水目光,引青鸾正色道:“千年前,狐迹这片袤土之上小国遍地,各国文字不尽相同。战乱持续数百年,待到六百年前,浮丘一国称霸,才有了近似如今左、真、叠、憔、棠、北六州的格局。
“浮丘开国以后,六州文字逐渐统一,消了数十年才得安稳,那‘无香’二字才如小阁匾上那般写法。浮丘一族渊源已久,只不过千年前的小国浮丘,‘无香’二字也并非眼下匾上的模样。到数百年前,狐迹夺朝,亦是花了数年,方将前朝浮丘的字体易形易制,传袭至今。”
太淼听罢颔首,起身移步,引青鸾亦敬然跟随。
太淼将引青鸾带出小阁,复仰视那“无香”二字少时,并未出言。凝望许久,倏忽天风吹下几片落雪,便在两人身前小径之上凑出“太淼”二字。
“孩子,这也是前朝浮丘的写法?”太淼问说。
引青鸾点头,其实初入太淼幻境时,水源一侧那石碑之上所写的“太淼”亦然是这样的写法,只是方才引青鸾过来时太也匆匆,还未得细看那二字。
看太淼已有所思,引青鸾便又道:“常世人族绵延不绝数千年,历代典籍浩如烟海,对‘太淼幻境’一说的记载却少之又少,甚至从未有一人提及太淼幻境的深谷之中居有仙人,还是个女子。
“相较之下,对游丝境的记载却要多得多。古书《大古》有言,‘意聚清浊是为灵’,而后诸多典籍亦有明文,游丝境中的瞵罗便是聚浊恶气化生的灵。古书提到游丝境与瞵罗时多有言述,瞵罗于其境中捕猎异族,噬其魂魄,暂无法可解。
“然而,若前辈是仙,自然也会是瞵罗的异族,游丝境与太淼幻境相交,瞵罗又如何会甘心……轻易放过前辈?既如此,那前辈是否有可能与瞵罗名属同族?倘若前辈并非是将成仙以前的事情遗忘,那请恕晚辈有此猜测,前辈并非所谓幻仙,而是太淼幻境中,聚清善气化生的‘灵’。而前辈成形之时,应当在前朝浮丘统一文字之后。”
太淼忽而莞尔:“难怪,我当年游历常世会心觉不安,瞵罗不也是难以存于常世?只是或仙或灵,又有什么分别。你所说的《大古》也是人族记下,所谓仙族不死,必然是以人寿之短为衡量。我始终笃信,无论人鬼兽木、仙妖精怪,抑或灵与神魔,任哪一族单一而论,他看尽繁花素雪,最终都会消亡。否则那些留名史册却再无踪迹的,难道俱是战死?”
“前辈……”引青鸾心中忽生一丝悲哀,若成仙,尚可游历宇内,可是灵却只能偏安一隅,且不说太淼与瞵罗,便是由人而成的灵,如那寒涯,他的余生也仅能寄托于一柄小小兵刃之中。
太淼倒是心如止水,她幽居太淼之境多则千年,少说也有数百年,一“灵”孤境,此等寂灭之心早已不会将那些族类云云看得太重。
“你的师姐过来找你了。”太淼忽而言道,“你的小玱魁已将她带到了湖边,他们正愁如何寻你。”
“啊?她果然没事!可这才过了多久?”
“幻境光阴便如流水,时缓时急。境中千年,或许常世也才百年,境中片刻,或许常世已是千年。青鸾,你去将他们也带进来吧,登萍海我不会再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