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后路失迷,前途何处,纷飞南北贻人误。
…………
闻道七年,二月十四,通渠泷塶镇河段,殷明炟货船上。
莫惊凑到窗口探出北望,望见红烟仍在空中未散,他道:“那么久了才报信,声音都听不到了。”
拾换酒答道:“是庆闻府,等曹通离开之后他们才敢放箭。再说,赤烟传报本就是观色而非听音。”
“哦。”莫惊应了一声。
殷明炟接道:“二位稍安,稍后便可换船,以期摆脱河氏追捕,但愿在下能将二位安稳送到滁城。”
莫惊仍在向北观望,拾换酒却侧目,沉吟一阵才道:“殷船主,若我们要去侪翔,是否也可借船相送?”
“侪翔?自然可以,通渠北起萍阳,南达侪翔,此去必能顺水而至。方才吉祥提起,拾侠士对那曹通说二位要去滁城取剑,可是要先前往滁城?”殷明炟起了好奇之心,那吉祥便是先前在草商集招呼拾换酒和莫惊上船的船伙计。
拾换酒道:“滁城虽也通水路,却在通渠支流之上,滁城之事急不过侪翔。”
莫惊忽而回望拾换酒,他问道:“师兄,我可只有五日!”
拾换酒面色不动,只道:“我方才是怎么说的?”
莫惊一想:“五日以后,待我师弟莫惊得了什么灵剑,再与你一战?”
听到此处,殷明炟忽而失笑:“想不到堂堂八荒阁的侠士,也会玩这些文字把戏。”
殷明炟这一笑倒不客气,拾换酒饶是脸皮再厚也不禁心下尴尬,他便向莫惊解道:“五日以后是五日以后,五年以后也是五日以后,你何时寻见那灵剑,何时去找他,都不算毁约。我知你想与他比试,但为兄现在手脚不便,要是你也伤在这,该当如何?”
“师兄不信我?”莫惊两眼半眯。
“不是不信,而是此战此时不必。”
“哦。”莫惊那闷闷不乐之色复现脸面。
拾换酒也只得暗自叹气,任谁技痒之时为人打断,都难以开心。再不言论此事,拾换酒也暗将对殷明炟的质疑暂藏,只与莫惊应了殷明炟的邀,与他同去看了他新购的玉石。
话说秦国位在狐迹国正南,同乌宛国毗邻,皆与狐迹国的棠州接壤。秦国柳都盛产玉石,尤以辖境内秋河镇附近的见玉山所得为最,这次殷明炟于彼处进了一些,当真瑰丽无匹。
修仙无暇,拾换酒与莫惊对玉石物事皆不曾了解,以至于殷明炟所述的玉石新知,他二人听着大多一知半解。而殷明炟语带珠玑、一放难收,他二人也只在旁静立,更将殷明炟此次秦国之行全当作故事来听。
待说到那慈寰殿的一身玉器,拾换酒与莫惊才都起了精神,听殷明炟言道:“世传慈寰殿用以差神驱魔的法器便是玉璋,而慈寰玉璋多为笗珑玉所制,色碧如笗,声明如珑,虽是仙家法器,但到底质出凡尘。但凡玉石,必有弱点,若能寻得其一,击之必断。”
拾换酒与莫惊此刻对望,拾换酒转眼便问:“那这所谓弱点如何寻得?”
殷明炟回道:“说来简单。”说时看向莫惊,“不知莫少侠可愿借埋香剑与在下一用?”
莫惊将剑解下,殷明炟接剑拔出,剑指桌案上一块有形无状的明黄玉石,他道:“此玉名为黄琩,多以琢作小样饰器,万般不如笗珑玉,但亦可勉强一试,二位且看好。”
殷明炟说罢,手腕轻动,有内息吐出,吹散了桌案上的泥尘。埋香剑前端便在那黄琩玉石上方不过一寸之处缓缓游移,但看殷明炟一刹出力,剑身一扬一落,剑尖已嵌入黄琩玉四分。
拾换酒尚未瞧出什么门道,只抱手相看,此刻殷明炟将埋香剑抽出,又是一阵手腕轻动,剑身游移,然而此次他只以剑尖在黄琩玉上的另一处轻轻劈下,眨眼间便自那落剑之处骤然数道裂痕直通桌案。
拾换酒与莫惊目不转睛,埋香剑一经出离玉石,方才那完整的一块黄琩玉,便碎成了数块。
殷明炟将埋香剑还与莫惊,方问:“二位可发现什么?”
莫惊右手握着埋香剑柄,左手轻弹剑身,立时接道:“剑声。”
拾换酒蓦地了然,微微颔首,殷明炟淡笑:“玉石匠人获得璞玉之后,若要雕琢动刀,大多会先探其弱点,或得而用之,或得而避之。而相应之法,或振弦试音,或悬丝听铃,也有如在下这般以金器响声为技。”
拾换酒平时不多用剑,但也知道有以剑声判断敌手兵刃弱点并设法击断的技艺,此刻一看莫惊,他不正是一个喜欢断人兵刃的剑客?细细一想,平日里莫惊断人兵刃,一是凭借剑器锋锐,二是凭借自身修为,却不知这听声寻隙的耳力在他剑下能占几成,倘若他能将此技融会贯通,不失为一手妙法。
便见莫惊此刻勃勃兴致、跃跃欲试,殷明炟亦然瞧得出莫惊的心绪,他道:“莫少侠稍待,船上尚有些许黄琩玉,在下这便差人取来给少侠试剑。”
待殷明炟离开,拾换酒忽至莫惊身边低道:“师弟还须警惕,这殷明炟太过友好,不过萍水相逢,就愿意在我们遇险之时施以援手,与河氏敌对,还舍去自己的行程,要送我们远下侪翔,又甘心告诉我们或许可以克制慈寰殿的手段……我担心他有所求。”
“有所求?难怪师兄骗他说我们要去侪翔。师兄跟曹通说的灵剑也是编的吧?我都不知滁城有什么灵剑。”
拾换酒默然,此刻殷明炟已领着吉祥,后者端了几块黄琩玉进来此间。吉祥将手中数块黄琩玉放至桌案上才恭敬退开,莫惊自欢欣在面,缠着殷明炟请教听音一事。拾换酒偷笑,言道外出透气,便出了船舱。
拾换酒到来甲板,各自忙活的船伙计见了拾换酒也都恭敬相对,直让拾换酒心中叹服,这殷家府上竟能把一众仆下护卫调教得如此有礼,看来家风定是甚严。
拾换酒佯作吹风观景,倚在栏边,不时向北眺望。他心中便想,曹通离开之后,庆闻府的红烟必是传报遭遇自己与莫惊之事,待与其他庆闻门下、慈寰弟子会合,也必会乘舟南下追寻。
这片刻,吉祥路过,拾换酒便将他叫住,问道:“吉祥,方才殷船主曾说要换船,可知何地何时?”
吉祥行礼,敬道:“回拾侠士,此行还须向南三十里,在棠州界的棘垆镇附近换船,应当还消半个时辰。棘垆镇附近有一处荒废的渡口,那边没有慈寰殿和庆闻府值守,只不过到时候搬运玉石货物,或许会费一些时间。”
拾换酒点头:“是我们牵累你家船主了。”说罢抱拳相对。
吉祥连忙闪避,躲开拾换酒这一礼,低头道:“拾侠士如此当真折煞小的了。”
拾换酒收手,便问说:“哎,我看你刚才这闪步像是练有功夫,敢问师承何处啊?”
吉祥答道:“这……小的也答不上来。小的和其他人一样,小时候就被老爷收入府中,平时都是老爷和夫人聘请的武师上门授艺,一下子小的也记不清这步法是哪个师父教的了……”
拾换酒上下再一打量,这吉祥的身子骨瞧着也算硬朗,但内息根基并不深。若如寻常拜入师门,二十余的年纪又自幼习武,不应是如今的修为。或许他所言不假,自幼及今的授艺师父确实不少,而不同师父的武学心得也多有不同,甚至或有相互违背,如此一来,倒真耽搁了吉祥这个好苗子。
拾换酒又问:“我听说殷家夫人也是习武之人,她可也曾也传过你们什么功夫?”
吉祥道:“夫人曾说,她的功夫适合女子修炼,都是府中女子在学,我们……学不得、学不得。”
拾换酒点头,他会知道“金石先生”殷千稷,是因真阳城抟吉药铺的工树轩时常会从殷府名下的铺子中购进某些矿石药物。而殷千稷的妻子岑清潭名在商市而非江湖,拾换酒只知道此人姓岑,腿法了得,不曾过多留意她的名字与师承。
此刻拾换酒忽另起一问:“那不知你家船主可曾与五门有何渊源?”
吉祥一愣:“这……不如拾侠士直接去问公子如何?”
拾换酒应道:“那好,也不耽误你做事。”
吉祥倒退离开,拾换酒复又回身倚着栏杆,心里便想,货船上的伙计有十余人,而论筋骨修为,真正能肩扛护院之责的仅有包括吉祥在内的三四人而已。
吉祥自幼入府,那他应当知晓许多殷明炟的故事,方才并未直言否认,显是此事他不敢妄自应答。再说司玖陌与殷家有交集此事,五门之中无人知晓,拾换酒自是想来想去也未能将殷明炟与司玖陌相牵系。
于此无聊一阵后,见莫惊与殷明炟已自船舱出来,莫惊面有欢喜,想来是他已有所得。拾换酒心说如此甚好,正听殷明炟言道:“莫少侠于武学一道上悟性极高,真不愧为仙家弟子,实令在下艳羡钦佩。”
莫惊一承夸赞也不羞,直是当之无愧之貌,眉开眼笑得意非常。拾换酒瞧他喜形于色,心中忽起了矛盾之感,如此一来,手执玉璋的慈寰弟子还有何可惧?可当真如此简单?想着便即问道:“敢问殷船主,你这一手可曾有过实战?”
殷明炟却现了遗憾:“这却不曾了。在下与身边人并非仙道中人,而慈寰殿又非常人可以轻易近身,是以在下空有此技,也不过以之琢玉,仅此而已。更可惜,笗珑玉世间罕见又价格高昂,在下不曾有过藏存,便无法给莫少侠试剑了。如此,若二位下次遇上慈寰殿的人,还望莫少侠慎用此技。”
莫惊抱拳道:“我知道了,多谢殷船主。”
…………
午后未时,船近棘垆镇,货船已安稳到了换船之所。渡口荒废已久,拾换酒与莫惊下了船,于附近巡视了一番,并无险处,而殷明炟则与十余个船伙计忙活起了搬货事宜。停留在此的另一货船亦是殷家所有,方才在泷塶镇街上拾换酒与莫惊之前,殷明炟就已飞鸽传书棘垆镇安排了此事。
并肩立在渡上,拾换酒忽问:“师弟觉得如何?”
莫惊道:“师兄是说那听音断玉的伎俩?”
拾换酒称“是”,远远看着殷明炟手底下那些来回来去的伙计,听莫惊续道:“学是学会了,但真要对敌,哪有慢慢听的,怕是不好用。”
拾换酒道:“这就怯了?方才不是很开心么?”
莫惊笑笑,也不知如何作答,拾换酒续道:“顺其自然吧,不过别忘那张印藏和狐迹羽,他们施展差神驱魔那时根本不须假手玉璋,不过多一技在身总不是坏事。”
莫惊道:“师兄说得对。”
拾换酒道:“过去帮帮他们。”
莫惊应声,可两人正要上船,忽觉一段杀气袭来。莫惊拔剑北顾,拾换酒接过古石,只唤了一声“船主小心”。话声才落,慈寰殿的官船已在河面目力所及,船头又是一支穿云箭破云而上,红烟大散。
眨眼那官船上跃出十余个慈寰弟子,方才在曹通身后瑟瑟发抖的几个小祀官也在其中,十余人踏水行波已到岸边,此间立时幻光可比晴日,日影之中十余个神魔幻影已崛然矗立。
拾换酒口中一啧,暗道慈寰殿来的人声势不弱,眼前这几个慈寰弟子虽各自都不如漆梨篁,但到底小鬼难缠,自然也轻敌不得。
两方皆无废话,彼处幻神幻魔已令人眼花缭乱,攻势迅疾,拾换酒还不及向莫惊一一述说神魔名姓与所长,莫惊两肩竟已为那幻影掠过袭伤而见了红。
眼看慈寰弟子有神魔相护,莫惊实难近身对战,拾换酒当即高呼:“莫惊不可轻敌!”心中一叹,莫惊那日为狐迹羽以差神驱魔之术一掌打下,他心中于此定然尚存些许惊慌,如今眼前十余个神魔幻影岂能不令他紧张?一念已迟,拾换酒心知自己手足伤势难堪近战,此刻避过敌手幻魔一招劈砍,立时古石立地,手掐印诀,足踏道阵,口中一段呼喝,一个怪模怪样的法阵便自拾换酒立足之处散开。
余光却瞥见殷明炟毫无惊忙之色,便是莫惊剑气或慈寰幻法灵息掠过他面目,也仍见他岿然如山。拾换酒暗道殷明炟此人的定力已非常人可比,而他两眼紧盯战局中一众慈寰弟子,不知心中在作何盘算。
剑阵既成,幻剑百结,但听莫惊嚷道:“师兄你还会我断剑崖的剑阵!”
“多少会一点,‘术’到用时方恨少啊!”拾换酒如是说着,额面手背逐渐淌下汗滴。
幻剑飞扬,穿破慈寰神魔,为莫惊近身夺得一线可乘之机。
“也太丑了!几时偷学的?”莫惊埋香在手,疾步闪前,已将身后交与拾换酒。
“何谓偷学!为兄修习师叔的剑阵还需要偷?”
三两句闲话,莫惊已剑破慈寰二人,复退至拾换酒身旁,亲自开阵,光影便与拾换酒足下剑阵相合,两人相背而立,余下的十个慈寰弟子也已环伺在外。
庆闻府有五人这才上岸,手中弩箭尽皆射向拾换酒与莫惊。幻剑环流,雷息绕遍,寻常箭矢并不为惧,倒是十个神魔幻影中既有不曾见,也有旧相识,拾换酒此刻已无法分心出言,与莫惊俱是认真对敌。
然而慈寰弟子玉璋在握,差神驱魔实难断绝,又有玉衣加身,几可说近于刀枪不入。可惜拾换酒剑法不熟,莫惊术法又弱,后者纵有初学的听音之技也始终未得用武之机。此刻慈寰殿群起而攻,两人弱势尽显。
此战不可久持,拾换酒正思索如何寻隙勉力以缩地之术将敌人近身斩首,却不觉殷明炟已上了岸来。瞧见殷明炟身边有吉祥相护,慈寰殿与庆闻府又瞧不上他,拾换酒也未作分心叫唤,倒是殷明炟朗声叫道:“莫少侠,指上二寸。”
莫惊心思一动,此刻正与他对面的慈寰弟子还不及反应,身后幻光立散,再一眼却见自己手中玉璋断作了两截,正自讶然惊恐,莫惊那埋香剑尖已到了颈前。
此人一死,余下九个慈寰弟子俱皆现了诧异之色。
“一寸七,三寸二,二寸一……”
殷明炟将与莫惊对敌的慈寰弟子其玉璋弱点所在由近及远一一报与莫惊,拾换酒听着便是心中窃喜,这殷明炟当真是个宝。拾换酒剑阵之外雷息动如川流,合着莫惊剑势助他刹那间复又剑破慈寰十之六七。顷刻间慈寰神魔俱然失色,庆闻门下那五人也自丢兵欲逃,却转身移步之时便已身首异处。
此战已捷,拾换酒剑阵却未即刻散去,莫惊自去确认尸首,而殷明炟也未多言,与吉祥回了船上清点货资。待莫惊又于慈寰官船上搜寻了一番,才知此间近处已没了敌人,恰换船事了,众人便在庆闻府援兵赶来之前已然继发向南。
…………
这日戌时中,月光已是清亮。北州界上,司玖陌于此生火静坐。
引青鸾自梢头跃下,手中竟有一纸八荒信卷,司玖陌瞧了一眼便问:“青鸾几时学会的雷法?”
引青鸾答道:“是昨夜册师兄寻我那时,他说如此可方便向我们传信。”
司玖陌默然,复问:“我自来好奇,八荒信箭并非一箭直达,那它射遍南北东西又几经转手,怎能确保中间无人泄露?”
引青鸾答道:“这好像就是册师兄从铘阳射过来的。”
司玖陌眉一挑,心说拾换酒似乎都还无法做到如此,一面添了柴火,嘴上只问:“信上何事?”
“拾师兄和莫惊已到了真阳,工树轩也有了溁姑的确切消息,应当不久就能于她接触,请她到十渊寺见见张印藏。”
“溁姑不是在憔州,她过到真州了是么?”
“信中说溁姑是因要躲避浮丘,才进了真州。”
“还有何事?”
引青鸾一阵迟疑,只道:“册师兄要我们……在确认刈师兄和甄师兄心属哪方之后,杀了他们。”
“唉,我还以为我们去萍阳府也仅是赏赏湖、寻寻仙,到头来还是得杀人……哦,齐楚驷本来也要杀,啧。”
引青鸾眉头微皱:“师姐,刈师兄和甄师兄到底还是同门啊,你怎能说得这样轻描淡写。”
司玖陌正视引青鸾,认真道:“青鸾,这是在江湖,永远都有生杀予夺。刈宿莽和甄广翯选择背叛五门,就像自诩的茯正认为五门背叛茯氏一样,狭路相逢,必亡其一。”
“可倘若他们有苦衷呢?倘若他们本心仍在五门,又当如何?”
司玖陌道:“你可看清册天疆的意思?无论他们心属哪方,必杀。”
引青鸾扯平信卷,细细复读,册天疆的意思果然便是司玖陌所说,她此刻忽地一阵惶惑。
司玖陌站起身,她又道:“刈宿莽、甄广翯和甫朝白三人,毕竟做了不利于五门的事情,那——”
“那他们到底做了何事不利于五门?吴薄衣自己也说不清楚,册师兄也从未告诉过我们呀。”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或许知道了就会和你一样想得太多,顾虑太多。”
“师姐,甄师兄是曾经救过你的人,你要杀他……你真能做到这样无情?”
司玖陌目如刀剑,出言果决:“我能。”
引青鸾无言以对,司玖陌续道:“青鸾,其实你也能。以你的心思智慧,必能猜到册天疆让你过去萍阳府最终要做的事情。就算刈宿莽不是归雁弟子,璇玑本身也太过善良,绝不会因册天疆的一纸号令便要亲手将两个师兄置于死地,即使不熟。叶隔川与你同出一脉,他的想法多少与你相同,每接号令也必要瞻前顾后、思虑再三,如此更易反失良机。”
引青鸾低眉接道:“所以我选择师姐,不只是因为大师兄劳累和璇玑可能受制于冥河坊、长清谷,也不只是因为想让师姐暂时远离二师父,还因师姐可以杀伐决断,不会被人情左右。若我未能下得了手,还有师姐可以……”
司玖陌负手直立,对月而望:“青鸾,你可有猜过,拾换酒和莫惊究竟身在何方?”
“他们?”
“昨夜领命之前,我看到临澄偷偷去了慈寰殿,是他探听到了漆梨篁被杀的消息,你可知真正杀死漆梨篁的人是谁?”
引青鸾心中一亮:“难道是拾师兄和莫惊?”
“我猜拾换酒和莫惊接册天疆的指令南下,本意应当是刺杀甫朝白,绝不似他所说的前往真阳。”
“他们去了棠州……棠州可比北州危险得多呀,为何册师兄不让璇玑与他们同去?”
司玖陌摇头到:“棠州纵然危险,可鹿回松和寒蝉他们也在棠州,或许可以转圜一二。至于璇玑,或许册天疆是想留着她对付张印藏,兴许下一步真正要去真州的,便是璇玑了吧。”
…………
同一时刻,铘阳城南,阮郎坡无名古亭。
“如今事态,你竟还有心思喊我出来看你喝酒?”亭中石桌,宛略言捏着空碗转来转去,冷眼看着册天疆,看他捧着酒坛灌个不停。
一坛终了,一滴未洒,册天疆舔了坛口,才道:“阮郎坡空旷,不会有人旁听。”
“喝够了吗?要说什么?”宛略言起了身,刻意行至台阶,远离酒气。
册天疆手已按在另一坛上,正欲开封,但见宛略言如此,便住了手,方道:“这次玖陌和青鸾去萍阳,你怎么这么听话,没暗中跟去?”
宛略言斜眼一觑,只道:“说正事。”
册天疆放稳酒坛,又摸摸封盖,才道:“以前南公师叔派遣甫朝白去壶城做事,你知道多少?”
宛略言即道:“不比你多。”说时一顿,“你是怀疑甫朝白的行事是受南公师伯的指示?”
册天疆便问:“何出此言?”
宛略言道:“玖陌跟临澄去的慈寰殿,她听得见的事情我自然也听得见。既然漆梨篁是拾换酒和莫惊所杀,他们又怎么可能已到真阳?你故意放言拾换酒和莫惊已与工树轩会合,是在混淆视听。不过你在撤师伯和南公师伯面前做这些动作,有什么意思?”
册天疆道:“我确实是在混淆视听,不过我怀疑的并非南公师叔,而是撤师叔。”
宛略言转身正视,不解道:“何时?”
册天疆答道:“青鸾见过太淼之后,她的记忆虽不见得完整,但至少存在过太淼这一仙人。浮丘固与章新壶暂且不论,撤师伯和寒涯都不曾记得太淼一事。寒涯历经多次易灵易骨,百年至今,记忆会有偏差错漏尚且情有可原,撤师叔却不该遗忘。”
“那你相信青鸾?”
“因为我相信玖陌。”
宛略言听罢亦觉如此,同行数人之中,司玖陌敢放心依靠的也便是拾换酒和引青鸾了。
册天疆续道:“以前听师父说,当年撤师叔入门时已然身修寒冰仙术,应当是从太淼那处学来,而后结合茯氏术法,才有了如今的寒法。青鸾可以误入太淼幻境,或许一半是因仙家机缘,一半是因自身内息与太淼仙术延续相承之故。”
“你打算怎么做?”
册天疆此刻忽地闭眸叹息:“唉,头疼。”
宛略言口中一啧:“想喝便喝,我又不拦你。”
“哎。”册天疆眼里放光,立时解开坛口封盖,灌下两口烈酒入喉。
宛略言抬手掩了口鼻,倒退两步倚在亭柱旁,问说:“你对太淼知道多少?”
册天疆喉头甫动,又一嗅酒香,挑眉瞧着宛略言,答道:“不比你多。”
宛略言口中一啧,复皱眉怒目,册天疆才又道:“真的不多,太淼幻境极为神秘,历史记载极少。以慈寰殿齐楚驷之能,他窝在萍阳府那么久也没能探清幻境入口,想那太淼身为幻境幻仙何其难求。
“千百年来与太淼有缘相见的仅有九人,古人已逝,寒涯亦逝,青鸾所知,我们亦知。鹿回松和寒蝉他们现已摸到了些许章新壶的线索,不过就算找到章新壶,还想要从他口中撬出些东西,定也不简单。撤师叔又说自己不记得,那倒不如冀望青鸾与太淼因缘未断,仍有再见之机。”
宛略言问道:“章新壶什么线索?洪雀已经回去了?”
册天疆答道:“是,他们几个聚在一起才更有力量,也更安全。至于章新壶,鹿回松并未明言,应当还未确切。小拾怀疑越叠山和章新壶有所牵连,这事我也已告诉洪雀让他转达寒蝉。倒是寒蝉去过吕洞之后,对玄纹有些想法,他说玄纹并非解局的关键,不过信中也未能细述。”
宛略言应声,复问:“那浮丘固呢?”
“浮丘是前朝国姓,百余年前的浮丘固又是个一心复国之人,按说应当名在江湖。八荒卷帙中浮丘血脉承袭的记载堪比其自家族谱,可奇怪的是,竟然并未收录浮丘固这一人。”
宛略言低吟:“这人不简单。”
“为何?”
“感觉。”
册天疆顿了一阵,对着酒坛又抿了一口,才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他在太淼面前是浮丘固,在江湖中,或许是另一个身份?”
宛略言一想确实可能,浮丘固能提出让太淼以太淼灵丹打发来客的计策,那他应当不是愚笨之人,也当自知在仙人面前言谎并非明智之举,也并无必要,此时宛略言心中闪过一念:“你刚才说,浮丘族谱?”
册天疆点头:“所以略言,你知道我没让你跟去北州,是想让你做什么了吗?”
“找浮丘族谱,看看浮丘固的底细和生卒,就这?”宛略言心中已近了然,之前若非册天疆有言在先,她早已暗里跟着司玖陌往北州去了。
册天疆道:“不错,浮丘固既有深刻的复国之心,就绝不会否认自己的浮丘血脉,他就算有本事抹去八荒阁的记载,也绝不可能在自家族谱中将自己除名。浮丘伯赫三个儿子,太仁在真州游说,子辅在棠州搜寻轰雷子,子亘在铘阳参魁山密谋攻城,浮丘伯赫现孤身一人坐镇憔州庐昌城,从他府中偷看一本族谱,对你而言不是难事。”
宛略言不作言语,心中已在思索行事之则。
“之所以晚了一日,是想让你等一等璇玑。”
宛略言侧目,听册天疆续道:“木师叔带着余灰和璇玑正研究应对长清诡毒的妙法,今夜或明日一早应当能有小成。之后我会让璇玑暗中再去十渊寺,工树轩可联络那个叫溁姑的溁颙精,让她与璇玑再去会一会张印藏。你的脚程我清楚,启程之后顺道护一护璇玑,等她到了真阳之后,你可再往憔州庐昌城。”
“行吧。张印藏或许好说,万一遇上狐迹羽,你让璇玑怎么办?他消失了好一阵子,若去疗伤,应已痊愈。”
“狐迹羽啊,确实是个麻烦。”
宛略言望望月色,待册天疆又几口下肚,正声问道:“你把我们都支走,究竟是什么打算?”
册天疆一愣,放下酒坛,却道:“慢慢地,你就知道了。”
…………
至次日午时,八荒阁中便消失了潜璇玑和宛略言。门中众弟子自然无人敢直问册天疆发生何事,册天疆也仅向四位师叔相告,潜璇玑是因放心不下拾换酒才偷去真阳,宛略言也自是因司玖陌之故而前往萍阳。看似有理,实则牵强巧合,册天疆自己倒不以为意,四位师叔也是用晦而明,不去点破。
午后,临澄报来消息,叠州阑城附近的深山中发现了椂枝,确有五叶观弟子在近看护,怀疑便是蒲虎所有,册天疆听后顺势派遣叶隔川与落银铃前往探看。
落银铃忽闻自己能提早与叶隔川同行江湖,虽是喜忧参半,却仍欣然接受。木束山不曾表态,而辜通旷思虑之余,亦然同意此事,唯有叶隔川以五门未有年不及十六便出山行事的先例为据,只愿独行叠州,不愿让落银铃一同涉险。
其实五门之下,年满十六方能出山并非成文的规矩,不过约定俗成。后因落银铃示法,辜通旷力荐,外加册天疆令行如山,叶隔川也只得答应。当日申时,一骑赤鸟,一骑白鹤,比翼而去。
却说棠州行船顺畅,到十六天亮,殷明炟一船已过了前往滁城的岔口。船行快慢无常,起伏无定,虽能两夜安睡,却并不觉如何舒坦,于拾换酒养伤也益处无多。
日上巳时,又逢逆风,殷明炟于左近渡口停船休整,带吉祥和几个伙计上岸采买,留拾换酒与莫惊随意。待到未时,众人才回船向南。
平平已至二月二十,通渠堤岸易行,司玖陌与引青鸾到了登萍海附近。登萍海便在萍阳府南郊,二人本想直接前去湖边查看,却在官道上看见了甄广翯。
见甄广翯与数个八荒弟子静坐相候,司玖陌和引青鸾都心觉有一丝不安,暗道必是一进北州,甄广翯便知道了己方动向。而甄广翯远见司玖陌与引青鸾一骑而来,即领了几个师弟起身相迎,他朗声道:“两位师妹,路上可安好?”
司玖陌与引青鸾落了地,甄广翯已迎到前方,他又道:“司师妹,又见面了,别来无恙?”
三人各怀心事,寒暄一霎即逝,引青鸾收好狼皇玉便直切正题,言道:“甄师兄,齐楚驷还在登萍海?”
甄广翯稍顿,只道:“两位师妹,不如先随我入城,我们坐下来慢慢讲。”
引青鸾望向司玖陌,司玖陌抬眼一扫甄广翯,方道:“也好,正想拜会刈师兄。”
…………
二月二十,申时,棠州大邑郡莲池县西郊的暲丘山中,连商馆净几苑的清余亭下,与阖绣曲相敬对坐的便是连商掌门泛城霜新收的弟子唐翥。
“阖师姐,这堆枯骨便是阿毁?”唐翥问说,两手捧起目下枯骨中的头骨。
话说这唐翥,年过九旬方才邂逅泛城霜而为他收至门下亲传,从凡夫常人一朝得入仙门,诸般连商术法竟俱是一点即通,闭关月余,如今他的修为已不在阖绣曲之下。
阖绣曲在滞留逢湖城那时便将狐迹子期的枯骨盗了出来,一路携之南下带回连商馆中,只为等待唐翥出关,可以设法研清他的皮相。阖绣曲目下还不知道死人阿毁便是失踪的玄增侯狐迹子期,她如此行事也还想看看是否有还拿下司玖陌的其他手段。
“以骨谋皮,师姐难道不会?”唐翥轻轻放下狐迹子期头骨,这片刻间,他已心知狐迹子期生前的面貌。
狐迹子期曾在连商馆学道,阖绣曲自然认得这一王族子弟,而唐翥却不曾见过狐迹子期。说到底,倘若阖绣曲修成那“以骨谋皮”之术,她早便能看出来阿毁便是狐迹子期了。
阖绣曲颇为尴尬,她以前确实对这一小技有所轻视,只答道:“……但我想要的不只是他的长相,还有另一事,听师父说,师弟可以帮我。”
“师姐请讲。”
…………
申时,北州萍阳府城中,梨庭居。
才到院门前,还未等甄广翯引入,司玖陌便直问:“怎么上次我们到萍阳,拾换酒没带我们来过这里,而是去住了如意楼?”
甄广翯听罢,心存尴尬,当时拾换酒确实同他打过招呼,可这梨庭居中的八荒同门又都是糙汉子,庭院客房大多乱七八糟,一边是司玖陌喜好干净,拾换酒怕此地遭她嫌弃,一边是同门众师兄担心自己在师妹们眼中的形象,后来才作罢让三位师妹留宿梨庭居这一则。
甄广翯正欲回话,却听引青鸾先道:“师姐,八荒阁没有女弟子,当时拾师兄带着你我和璇玑,住在这里多有不便。是这样吗,甄师兄?”
甄广翯接道:“引师妹说得在理,小拾必是如此想法。”
司玖陌偷眼一审甄广翯目色脸面,复问:“那我们见过刈师兄后,还是到如意楼开间客房住下,也不影响甄师兄处理八荒阁事务。”
甄广翯一笑又道:“司师妹哪里的话,既然都来了梨庭居,师兄们又岂能再让师妹们住客栈去?到时候册师兄和几位师叔可要怪罪我招待不周了。居中杂乱,我们也怕污了师妹们的眼,这次听闻两位师妹过来,已经收拾干净,司师妹、引师妹,请进吧。”
甄广翯转身迈上台阶,司玖陌和引青鸾却没有移步,只因引青鸾腰间的狼皇玉隐有青光,是此间藏有异状之象。司玖陌立时警觉,她问道:“甄师兄,如今身在萍阳府的河氏门下可有连商馆弟子?”
甄广翯驻步,一刹迟疑,却仍回首言道:“有,祁万圭。”
“他在哪里?”
甄广翯回转身子,细看司玖陌,反问道:“他在北郊的伏虎林中藏身,师妹打听他做什么?你们此行过来,不是要处理齐楚驷和太淼的事情?”
司玖陌接道:“不错,太淼此事紧急,我同青鸾即刻过去登萍海,等下烦请甄师兄转告刈师兄,我们稍后再去见他。”说罢一拉引青鸾,纵身离开街巷。
甄广翯负手但看少时,才回身入了梨庭居。身入院门,光影摇晃,原来这梨庭居竟在一面画境之中,院心肃立二人,刈宿莽在左,祁万圭在右。
甄广翯看向祁万圭,傲然道:“祁道友,我这师妹看穿了你的画境啊。”
“非也。司玖陌并未看清画境,是引青鸾腰间的那玱魁小妖觉察了异样。刈道友,你可有何办法除掉她那玱魁小妖?”这祁万圭是阖绣曲的师弟,三十余岁的年纪,却留了大把胡须,披头散发,浑如个山间野人,一身粗布衣衫亦是半点连商仙姿也无。
刈宿莽一瞥祁万圭,却见他掌挥仙气,想将画境散去,便截然道:“慢,他们并未离开,暂不能撤去画境。”
祁万圭停了手,刈宿莽续道:“广翯,既然她们觉察了此间异样,那梨庭居也不能再用了。眼下先会同齐祀官,不然恐怕事情不妙。”
甄广翯点头,立道:“祁道友,请吧。”
祁万圭喉头一声轻哼,两掌挥舞,仙气团圞,一段光影微动,三人已容身画境,遁去了登萍海湖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