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两骑初阳湮碧草,渡上相逢,红雨风前蹈。
…………
闻道七年,二月初十,戌时中。神安城西南向,当地柩府司。
天雷直劈公羊厉巅顶正中,拾换酒却已撤手抽身而滑开数步。公羊厉仍自站立未倒,可他头顶之上轻烟散起,脸面肌肤已成焦黑,雾里黄符也失凭飘下,他显已气绝。
此时恰听漆梨篁一声断喝,玉衣翻起,一面玉刀尽袭莫惊。莫惊以古石设防,漆梨篁亦乘隙顿身,二人隔开了数丈。幻光复现,金线绽放,漆梨篁此刻这金线神倒与以往百里秋渊所差不太一样。
拾换酒已到莫惊身旁,莫惊急问:“手怎样?”
“还行。”
言及于此,可莫惊一对上拾换酒的眼神便觉不妙,却非因他左臂伤势,而是因他此刻散出的内息已浅淡至极。不必多说,莫惊心知他定是某些经脉受了公羊厉的封印。
这一问一答间的停顿,二人得了一刹喘息,漆梨篁那金线却已绕向二人。拾换酒右掌一推,与莫惊左右分开各自从旁前去。漆梨篁两目急动,手底金线迅疾回绕,直追他二人。
内息被扼,拾换酒去势见缓,二人正到漆梨篁身后不远之际,拾换酒大呼一声“古石”。莫惊亦知拾换酒左臂受伤,那八荒长弓怕是不好用了,抬手便将古石剑甩向拾换酒。
然而拾换酒方伸手欲承,漆梨篁眼光一动,却自泥壤之中穿破万千金线,把那古石剑缠缚在空,更是一瞬,拾换酒臂腿腰身亦为金线所锢。莫惊闪避及时已退出阵外,然他才一抬眼欲寻漆梨篁破绽,便听拾换酒一声痛呼,后者左腕与左踝已为那金线折脱了臼。
莫惊这一讶异之余剑气乍起,怒火熊熊,漆梨篁却道:“你敢?”说时已有金线缚紧拾换酒咽喉。
莫惊不敢,紧握剑柄,这一时却在原地不知所措,忽听拾换酒问说:“茶翁是你杀的?”
漆梨篁答道:“茶翁?我是杀了一个老头,不知是否你说的茶翁?”
“为什么?”拾换酒皱眉问说。
漆梨篁两眼忽生一抹诡异:“不如你来告诉我,他一个老瞎子如何可以耳听人心?那些什么鹿雀龟蝉又如何得以承袭异术?”
拾换酒和莫惊俱是一愣,为何漆梨篁能知道鹿回松、洪雀等人?是茶翁相告?但他又如何得知茶翁之异的?
拾换酒心思急转,如今知晓此事者已非少数,除罢茶翁等六位异人自身,便是自己与司玖陌等五人,再便是五门的七位长辈,而暂守泾洲城应雪居的武柏舟与值守萍阳府又曾于逢湖城梅山援救司玖陌的甄广翯多少亦知此事。不敢轻言排除,身隐缥缈的茯氏祖师与知解万事的灵婆溁姑说不得亦然知悉。眉间愁云,目中惑雾,直让拾换酒不知如何作想。
莫惊却不会思索这许多,先入为主便想到了甄广翯、刈宿莽、甫朝白三人,何况此行奉册天疆之命南下棠州,诸事便与此时身在棠州壶城的甫朝白远多少相关。
漆梨篁眼见拾换酒和莫惊各有迟疑,只问道:“想好了吗?”
拾换酒一抬眼,却不答漆梨篁,忍了左腕与左踝的疼痛,右手弹出一纸黄符直中古石剑上缠缚的金线。漆梨篁已觉难办,可天雷落时他已不及撤手,雷光正落于古石剑身,金线神亦全然溃散。
莫惊一霎接回古石剑,翻手便扶着拾换酒撤去数丈之外,只听漆梨篁疑惑道:“怎么会!你不是已经——”
拾换酒吃痛坐地,咽喉颈项上已多了一圈血伤,自觉未有大碍,他只低声向莫惊言道:“公羊厉的雷符。”说时已将剩下的两张塞入莫惊手中。
莫惊再不迟疑,古石剑鞘解下,古石剑亦留于拾换酒身旁,他已轻身单剑再向漆梨篁。便趁漆梨篁神魔未复之际袭近他身,这一刻漆梨篁已得拔剑出鞘之机。可莫惊剑气密如骤雨,漆梨篁时刻便想脱出而不得,这次仅消十余招,莫惊便在了上风。漆梨篁剑术为弱,一夕不得以其差神驱魔之术相加对抗,立时显了焦急之色。
失却古石剑与鞘的坠重,莫惊单以埋香剑进击实是轻灵至极。又十余招下来,漆梨篁那剑身之上也已然满是缺刻。正一时削断漆梨篁剑器,莫惊乘隙翻身,扬剑刺向漆梨篁下腹。若无玉衣护身,漆梨篁必已身死,见他腰身一转,埋香剑气仅是削断了他的腰带,一霎便听玉片撞击之声丁丁当当。
拾换酒右手扶住左腕而出言道:“玉甲如金鳞,攻他四肢咽喉。”
“由不得你!”漆梨篁一声呼喝,此时莫惊的停顿恰让他斜身遁开稍远,一刹又已玉璋在握。
拾换酒内息一稳,不愿让漆梨篁再有机会施出差神驱魔之术,立时将古石振起,脱手飞旋而去。
漆梨篁暗骂,他闪身避过古石,莫惊已在眼前,后者已以埋香衔上古石去势,使古石旋绕至了他后项。这一来漆梨篁进退皆错,迫得他复已玉璋作剑对上埋香,左手翻起外衫企图化去古石之力。
古石斜插在地,漆梨篁那镶满玉片的外衫也已为他丢弃。莫惊再以近身剑技相袭,步法变幻莫测。漆梨篁只觉莫惊剑气自四方而来,无处闪避藏身,一阵手忙脚乱,却还是让莫惊将两张雷符印在了背心。
莫惊道术修为非高,轻雷加于漆梨篁之身自因他玉衣护体而伤不过皮肉,然而莫惊已趁漆梨篁片刻失力而一招埋香剑去,将他左腕斩断。鲜血直流,漆梨篁登时乱了足下,莫惊埋香剑回挑起古石,方以古石震地,他便已站立不稳,更为莫惊当胸一踹便飞去甚远。悬而未落之间,他手握玉璋的右手竟也已埋香剑气削下。
漆梨篁痛叫连连,坠地之后不住腾挪后撤。漆梨篁此刻他再看莫惊,只觉眼前这执剑少年甚是令人生怖。
“谁告诉你异术的事情!你知道多少?”剑眉飞扬,莫惊喝问道。
漆梨篁两腕溅红不止,可他欲断血流却已无能,恶望一眼莫惊,复望一眼拾换酒,他忽道:“当初杀暮行云,公羊厉甚至不需我援手,我本冀望他仍可以轻松应对于你!拾换酒,你当真命大!”再阴下眼色盯着莫惊,“我便身死,你们也休想如意!”
漆梨篁语罢,他那跌落不远的玉璋霎时耀光冲天,于此清冷月色之中直将柩府司此间照亮,莫惊警觉后撤,埋香挑起古石回至左手,他已立身拾换酒身前设防。
但看漆梨篁昂首向天,身外玉衣振振,周身散出魂星点点游入了玉璋之中,几是一瞬,光华散去,一声断玉清脆入耳,登时便见玉璋那处魂星散乱,绽如烟花,绚然四射,无数魂星便如夜林惊鸟一般四处飞逃。
莫惊掩面矮身,待那些魂星全然不见才一刹回神,回首唤道:“师兄……他……”
拾换酒皱眉摇头,莫惊又借着澹淡月光瞧了一眼拾换酒手足断处,便听后者道:“是脱臼,并未断骨。”
莫惊点头,忙为拾换酒将脱骨复位,细细一察拾换酒颈项上的外伤,便道:“师兄,下清封印会自行解开,但脱臼和外伤,还是进神安城寻个医师再瞧瞧吧。”
拾换酒轻声一叹,转眼盯向漆梨篁方才那方。莫惊一面眼光随去,一面将双剑归鞘又背负背上,觉察再无危机之后才移步前往,果见漆梨篁的玉璋断作了两截,而他尸身原处此刻竟仅剩下了一堆碎玉。
莫惊将两截玉璋拾起,翻来转去看着上面的裂纹,即问道:“他的玉璋刚才怎么打不断?”
拾换酒答道:“慈寰玉璋属仙家法器,传言有慈寰神灵庇佑,想要毁去定须技巧。以前就听传言说慈寰玉璋暗藏玄妙,册师兄更是从淬愚炽口中听到了‘唤醒魂灵’之说。眼下册师兄那里收有鹄伯赏和淬愚炽的玉璋,凤剪镯的玉璋在玖陌那里,他们或许都在想方设法探究其中奥妙,或许有可能知道玉璋主人生前的故事也说不定。
“漆梨篁方才碎魄散魂自毁玉璋,或许是为了断绝我们获得玉璋之后知其所知的念想,也或许是为传信。不过他最后说是公羊厉杀了暮师兄,唉,三人皆逝,这却没什么可计较的了。”拾换酒说至此时,瞧了一眼左腕,“今日才出铘阳到此,便将册师兄交代的第一件事情办了,可惜没办好,也未能给他回信,啧。”
话说拾换酒与莫惊此行前往棠州,须办的第一件事便是诛杀漆梨篁与公羊厉,若得可以,即要厘清二人杀死暮行云时是何人从中相助。
此次意外获知,漆梨篁已知异人存世又寻见茶翁并将其折磨至死,那方才洪雀匆忙向北,应也是要将此事报与册天疆。如此一来,洪雀面见之后,册天疆也必能料到拾换酒途经神安将会遭遇漆梨篁与公羊厉。
拾换酒叹口气,勉力起了身,莫惊赶紧扔了玉璋过来相扶,拾换酒却道:“公羊厉。”
莫惊诧异:“公羊厉?他还没死吗?”说时转头一望公羊厉那直立之身。
拾换酒便道:“你忘了玖陌的教导?过去补一剑,以确死身。”
莫惊如言行事,更振剑风将公羊厉那已成焦炭的尸身吹散,才回来扶拾换酒一同往神安城前去。
…………
二月十一,子时,在神安城中寻医师为拾换酒瞧了手足与颈项的伤势,又抓了一些外敷伤药,拾换酒撑着木杖便将莫惊带去了幽合巷。
“这就是夏师姑、宛师姐和司师姐以前住的地方?”
“嗯。我以前久居铘阳,四年前初到神安传信幽合巷,就觉落差甚大。与铘阳的繁华相比,这里的样子便如古早村寨一般。”
渡溪桥上,晴月之下,莫惊望着眼前的残垣断壁叹道:“我以为神土城已经够破旧了,没想到神安城更加……”
“不过后来走南闯北渐久,就会觉得住哪里都一样,日行一瘦马,夜卧一草席。”拾换酒如是言道,先一步下了桥,复道,“夏师姑葬在城南的秋风原上,明早出城后须过去祭拜祭拜。”
莫惊应下,赶忙跟上。
话说宛略言与司玖陌所在的“幽合巷”并非其门起初之名,而仅是神安城此间,通渠一侧这渡溪桥畔的一条寻常巷陌,后是因夏霁雪声名在外,人知其为“神安幽合巷的刺客”,后这“幽合巷”三字方才莫名其妙成了其门正名。
及至宛略言与司玖陌小有名气之后,以往居于巷中的百姓不少因前来寻仇的江湖人与日俱增而惜命搬走,现如今,虽然三位刺客早已不在此地,但也再没平头百姓敢轻易迁入了。
行至“幽合巷”门派旧址,看着夏霁雪、宛略言与司玖陌的故居,拾换酒与莫惊相顾无言,那破陋不堪的土楼已不知何年何月坍塌成了断瓦碎泥巴。
莫惊无奈道:“师兄,要不还是找间客栈?塌成这样,也不知道是天灾还是**……”
拾换酒亦然无奈,肃立旧门之前,念起四年前初来神安一事。当年亦是春夜,拾换酒独身前来,幽合居简巷陋,尚有良茶相待。是因夏霁雪病故,宛略言和司玖陌须守孝二年,于那年三月方才期满可以出山远行,拾换酒便于此小住了些许时日,如今重回此地,他只觉恍如隔世。
“师兄?”莫惊低唤了一声。
拾换酒应声:“走吧。”
…………
此时,铘阳八荒阁,册天疆卧房之中,他正静坐未眠。正待临澄自外赶回来报,一见他面有喜色,册天疆便是会心一笑。
果听临澄小声道:“师兄料事如神,漆梨篁果然死了。”
册天疆点头,临澄复又言道:“师兄,方才我总感觉附近有司师姐的气息,她好像是跟着我去的慈寰殿。”
“哦?莫怪师兄小看,师弟竟能觉察到玖陌的气息了?”
临澄自不会多想,将方才发现司玖陌时的情状如实说与册天疆,后者即道:“无妨,玖陌是在帮你。若非她刻意露了内息引你察觉警惕,只怕你要被慈寰殿发现了。”说时一顿,“临澄辛苦,先去休息吧。”
临澄自持神色,告退离开。
册天疆来回踱步少时,方似定了主意,开门向一侧的客居行去,却在踏过桃园月门后,看见了宛略言。
“还没睡?”册天疆问道。
“你不也?”
册天疆一笑,复问:“玖陌也回来了?”
听见册天疆口中的“也”字,宛略言侧目一看:“刚到。”
“你去喊她,我去找青鸾。”
宛略言皱了眉:“这么急。”
但看册天疆淡淡点头,宛略言复问:“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慢慢地就知道了。”
“让小临澄独自过去慈寰殿,你还真放得下心?”
“知道玖陌会偷偷跟去,你又会偷偷跟着玖陌,我如何不放心?临澄年纪虽小,总还是要练练胆的。”
宛略言知道临澄是八荒前掌门撼侠衎的最后一个弟子,他入门不久,撼侠衎便战死在外。后来一直是册天疆、暮行云和拾换酒等诸位师兄带他至今,亦师亦兄的大师兄册天疆自然为他操心不少。
宛略言默然,便没再问,自去了司玖陌卧房。
…………
次日天方明,莫惊已自官府马厩中偷牵了两匹马出来,又到附近铺子里换了些阴祭物事,回客栈接上拾换酒,两人便驱马向南门出了神安城。
神安城处地平坦,东西各是木林百里,北为春石坡,南为秋风原,也皆有沃土良田。当年运河通渠修经神安城,贯穿春坡秋原,本期神安城可借此蒸蒸日上而成为国都铘阳南方的护卫之城,却不想竟难扶至此。
旷野无人,倒能听见些许轻微的兽声鸟叫与犬吠。这绵延荒田之上,田界已难辨认,细细找寻许久,拾换酒才与莫惊在一尊方石左近下了马。方石无字,其后一丘矮坟,正是夏霁雪的葬身之地。
莫惊左右一看,见坟头浅草不比别处茂盛,又看方石前尚余香梗数支,便问拾换酒:“好像有人来打理过,应不会是略言师姐和玖陌师姐吧?”
“不是她们。”拾换酒如是说道,说罢先行了一礼,燃香三拜,莫惊亦然如是。
一观香烟袅袅,拾换酒问道:“师弟,你还记得玖陌的那把纸伞吗?”
“绣梅?可惜在凌霄坡与阖绣曲的打斗中被毁了。”莫惊答道。
“那纸伞本就是一把寻常素伞,出自神安城的一家纸伞铺子,上面的绣梅画境是后来所得。那家纸伞铺子的手艺人是一位人称伞婆的老妪,四年前我小住幽合巷时见过她一面,她与夏师姑倒有些往来。如若有人会来为夏师姑扫坟祭奠,若非宛师姐和玖陌,或许便是她了吧。”
莫惊点了头,二人静看燃香渐短,待得少时,陌上犬吠渐响:“师兄,那狗叫越来越近了。”
拾换酒抬首望向犬声来处,问说:“你感觉到了杀气?”
莫惊答道:“没有杀气,也没有危险,许是农夫或者猎户途径这里。”
却片刻后,见一黄狗窜近目下,对着拾换酒与莫惊大叫不停,只不过它尾巴夹在后腿之间,显是对眼前二人害怕至极。莫惊正要去撵,却为拾换酒拦下,恰见来路之上走出一个老妇,拾换酒自知此人便是伞婆。
那伞婆手中握着一根长木杖,她见了拾换酒和莫惊便问:“你们是谁呀?”待她瞧了一眼夏霁雪碑前尚未燃尽的香炷,又眯眼一审拾换酒脸面,先是喝止黄狗,才又问道:“你们和她有什么关系?”
拾换酒抱拳道:“伞婆,我是拾换酒,四年前在幽合巷住过一阵,你见过我。”
伞婆又细下回想,方才缓了神色:“哦,老身记得,你是略言和玖陌的师兄。”
拾换酒即道:“略言是我师姐,玖陌才是我师妹。”
伞婆稍放下心,便看向莫惊,拾换酒便道:“这是我师弟莫惊,我二人办事途径神安,便来拜一拜夏师姑。”
拾换酒说罢莫惊便也行了一礼,唤了一声“伞婆”。
伞婆面上已归慈和,她身边的黄狗也已坐下,不再扰人言谈,伞婆道:“今早天还没亮,狗子就起来催着老身出门,老身也觉城南风动,以为是霁雪这里出了变故,才赶忙过来看看,原来是她的两个后辈过来祭拜。”
拾换酒问道:“方才我二人来时,看见碑前有些香梗,可是伞婆不久前曾来过?”
伞婆看向碑前,应声道:“是老身。”
“那我二人就在此替同门谢过伞婆了。”拾换酒复行一礼,莫惊亦然。
伞婆却道:“这倒不必。老身如今年近八旬,曾得霁雪一个忘年之交已是余生之幸。当年霁雪不幸离世,老身亦是深感悲痛,只可惜老身年迈多疾,一己之力也保不住她在幽合巷的老房。”
默然少时,伞婆回身与拾换酒对视,她问道:“霁雪走了也有六年,四年前略言和玖陌也已离开神安,虽也不时见她们回来,但老身从不敢向她们发问……霁雪她……当真是病死的吗?”
拾换酒眉头一皱:“伞婆何出此言?”
伞婆道:“当年霁雪抱着略言和玖陌到幽合巷安家,那时候她就与老身相识,十余年直至身故,老身从不见她生过任何疾患,她却曾为老身医治过不少病痛,还传过老身一套健体之法,叫十方、十方络——”
“十方洗络拳?”拾换酒脱口应道。
伞婆点头:“确是叫十方洗络拳。”伞婆这才终于放心,她已年迈,四年前也仅是见过拾换酒一面而已,虽能记得有此一人,却确实记不清楚他的眉目面貌。
拾换酒与莫惊对望一眼,知这“十方洗络拳”是归雁篱的入门术法,全拳十个动作,善能调理周天气机,强健脏腑内息,虽算不上如何精妙,但到底是五门内传拳法,夏师姑会将此法传与外人,那这人与她定是非常之交了。
伞婆续道:“虽说医者不自医,纵然霁雪也并非医者,但老身也仍难相信她会一夕病故。”
伞婆眼见拾换酒与莫惊俱皆沉默不语,便摇头道:“老身明白,霁雪是你们的长辈,当时你们也都还小,你们不敢妄加忖度论断自是在理,但老身自信本心,始终觉得霁雪之死必有怪异……对不住,是老身多言了。”
拾换酒与莫惊唯能以沉默应对,伞婆说罢便转了身,身旁黄狗也自站起欲随,背对拾换酒与莫惊二人,伞婆忽又道:“春风虽暖,却还未到减衣之时。年轻人还是莫要仗着年少气旺便单衣简行,还应添件袍子避避风才是。”
拾换酒与莫惊齐齐抱拳,合道:“多谢伞婆。”
待伞婆向神安城方向远去,又待燃香渐渐熄灭,拾换酒才与莫惊上马向南。
六年前的拾换酒才十七年纪,莫惊也才十一,当年的事情他二人也仅是听闻夏霁雪溘然病故,至于背后与其他,多年来却并无风闻。是以现下,二人或许并不会因这伞婆一人之觉而胡思乱想,也始终未对此事多作言谈。
…………
初阳轻暖,司玖陌与引青鸾同乘狼皇疾驰北上,去向北州萍阳府。连夜不休,二人此刻已到了神土城左近。也皆想着,既然剑翁师伯不在断剑崖上,那自己二人也不须费事再往西岭县登州华山拜会。
城郊小憩,引青鸾忽问道:“师姐,册师兄让你我尽快过去萍阳,你说南公师父知道后是否会怪罪他?”
司玖陌道:“或许册天疆觉得无妨吧。五门以八荒阁为首,册天疆虽是小辈,但到底是八荒阁掌门,也是五门之主,总还有些面子。倒是青鸾你,你猜看,南公师伯为何如此不放心我?”
引青鸾一愣:“我……我不敢猜。”
司玖陌复问:“那你呢,你放心吗?”
“我……”
司玖陌一笑:“青鸾,你总是有很多顾虑,但其实有时候全然凭心亦无不可。”
两人于城郊小憩片刻后,便不再在神土城停留,仍同骑向北。
…………
拾换酒和莫惊离开神安城后,至下一镇的集市换了两件袍子披在身上。频繁换马,更借伞婆吉言,二人行近棠州界时已安稳度了三日。
此地为左州炤阳城辖境的泷塶镇,镇南有炤水河西来东流,与自北向南的运河通渠交汇相错。
两人在泷塶北郊便下了马,只因远见镇门处有不少炤阳府兵值守,而为首的几人竟是慈寰殿和庆闻府门下。泷塶镇是左州和棠州州界关口,此时拾换酒又脚伤未复,若要绕道便会晚上许多时日。
莫惊想到当年张解道走通渠南下,便将此议说出,拾换酒便道:“通渠是南北要道,各船坞渡口必有慈寰殿和庆闻府门下当值,我们坐船怕是比陆路还难走。然而此行隐秘,又不可轻易求助当地八荒同门……”
眼见拾换酒一时难以决断,又若有所思,莫惊便问说:“师兄,我们还消躲躲藏藏吗?那天漆梨篁一定已将他的死讯报向慈寰殿了,五门其他人定然已知晓我们的动向了呀。”
拾换酒一想也觉确实如此,无奈先前没能算到慈寰殿会寻茶翁的晦气,也未能算到才到神安城便遭遇了漆梨篁和公羊厉。不过念及册天疆的交代,拾换酒答道:“还是不可声张,册师兄会替我们掩盖过去。泷塶镇过不去,那我们先去河边看看在做定夺。”
两人收紧袍子,掩面避风,才牵马转身往通渠行去。
片刻后,拾换酒和莫惊牵马到了泷塶镇北的草商集。这草商集不过短短一条小巷,为来往船只买卖补给货资之用,船坞便在前方,果见亦有慈寰殿和庆闻府门下弟子来回游荡。
通渠河面上往来船只不多,拾换酒直想,若要行船,也须乘坐商船才是,可这年头还有哪个船家敢捎带两个来路不明的江湖人?
行近船坞,拾换酒左顾右盼,一时多思,竟自出了神。忽地有个货船伙计模样的年轻人跑来拾换酒和莫惊面前,他问道:“二位可是要坐船?我们的船上舒坦得很,上客就走——”
“禁声。”拾换酒蓦地打断那伙计的招呼,只因莫惊背后的古石剑低吟一声嗡响,便听莫惊低道:“师兄,有剑气,是凶剑。”
两人驻了步,可手牵跟随的两匹马却莫名躁动起来,一时间,这草商集的短巷中犬声四起,各家犬主喝骂踢打也是制止无能。
躲也躲不过,拾换酒轻推开那货船伙计,令他躲远,才与莫惊松开马缰绳,二马立时惊嘶撒腿,向后奔开。刹那的风翻云动,来往过客俱皆寻舍相蔽,或四处奔走躲藏。
但看那草商集的木牌坊彼方正中,有一男子执剑而立。此人年纪应当四十上下,面容沧桑,自是久经江湖风霜之故。一身泥色布衣上多有刀剑留痕,应染有数十年前武斗的习气。散发留须,逆风而起,又加身材高大魁梧,那他无论内家外家,必是强劲过人。
莫惊一观那男子手中的无鞘利剑便道:“师兄,他那剑好像是劖枭!”
拾换酒内息已振,应道:“劖枭剑,是曹通。”
拾换酒话音才落,莫惊已丢去袍子,手也按在了埋香剑柄之上。剑客相见,试剑之心顿起,莫惊与那曹通四目相对,似乎眼中再没其他。
拾换酒眼光一扫,见曹通身后缓行出来十余人,几个炤阳府兵,几个庆闻府门客,几人慈寰殿的小祀官。十余人步行间,中有一手持双刀之人言道:“术士果然没有算错,拾换酒和莫惊会来到草商集。”
拾换酒眉头一皱,不知他口中说的“术士”又是何人。
忽听一声尖哨,拾换酒拉了莫惊遽然后撤,闪避过霎时射来的十余支飞箭,落地之时莫惊已将古石剑与鞘交至拾换酒手中,拾换酒刚待拔剑前去,却听莫惊言道:“师兄你等着。”
拾换酒去势乍停,莫惊飘身行过,埋香剑推其剑鞘直中当先一人正胸。一阵剑光乱目,一阵哀嚎入耳,莫惊对上这些不甚通术法的府兵,孰胜孰败不过一刹之间。
一刹胜败已定,方才说话的双刀客与另一庆闻门客已执器入局对上了莫惊。一个反握双刀,刀锋杀气汹涌,一个双握单锏,手底猛力难扛,莫惊则剑走飘逸,游刃其间。
看他们几招过去,拾换酒便道:“憔州怀家双刀,强在攻速和前方范围杀伤,弱在背后回护不足。棠州贺家单锏,首重猛力破防,但弱在有失灵巧机动。”
莫惊听罢也不回应,便已因是行之。断剑崖身法灵动飘逸,那贺单锏根本无法触及莫惊本身,更难提击中与破防之事。亦因身法变幻莫测,莫惊屡能避开那怀双刀的攻势,更一招出剑手腕轻转,埋香剑尖穿过后者臂弯,上扬弯回刺中他左边肩胛。
怀双刀吃痛撤后,贺单锏复来近身。他手中单锏闷声闷响,临敌对战全仗一身刚猛之气。莫惊既得拾换酒指点,自不会再迎锋相对,便致那贺单锏有力也无处使,招招都扑了空,更趁他一刹回搪不及之际以剑气袭伤了他手腕。
看到此时,拾换酒心中只觉这两人定是庆闻府临时调派之人,与敌对战半点默契也无。
那贺单锏倒退几步,忙扬声喊道:“曹剑师你还不出手!”
曹通一声不吭,倒是那怀双刀复又断喝壮胆,疾步上前,口中嚷道:“看我替你们漆祀官报仇!”
可他步至半途,两手兵刃才起,却是身后剑光一放,曹通的那劖枭剑已自后洞穿他当胸。
“曹通!你……”念念之际,怀双刀声微气绝,曹通则紧盯莫惊,口中狠道:“要杀未名剑,你不配。”
曹通这一手段直让他身后那几个慈寰殿的小祀官瑟瑟发抖,贺单锏也已在这一讶异之间横尸莫惊剑下。
莫惊执剑肃立,但看曹通将劖枭剑自怀双刀背后抽出,剑身之上残留的血迹渐然隐没于剑身。
曹通阴着脸面,一段凶煞之气自那劖枭剑上迸溅开去,他出言道:“庆闻府,劖枭剑,曹通。”
莫惊亦然剑气振开,直教这短巷两边门窗震震,他应道:“断剑崖,埋香剑,莫惊。”
拾换酒瞧这阵势便即紧张起来,曹通在江湖上名气不小,更以善能饮血的古凶剑劖枭与其剑法著称。多年来亦有不少行刺令点名拿他,只不过还未有刺客能将其首级摘下。
劖枭剑有古早凶灵为祭,历代剑主皆是嗜血狂徒,最终都以自身血肉殉剑,各皆名留江湖。曹通因其手中劖枭剑而自创的劖枭剑法不见得能比得过断剑崖剑翁的未名剑法,但至少他在兵刃上不知强过埋香剑几何。
拾换酒看莫惊此刻内息充盈,埋香剑身亦是振奋欲出,左思右想,若今日今时的莫惊以凡铁埋香对上曹通的凶剑劖枭,胜负难料。若事走不妙,自己又手脚不便,怕便是留得了性命也已难做其他。
想至此处,拾换酒不顾莫惊战意澎湃,立时出口道:“曹剑师,你的年纪与我师弟相比高出两倍还不止,仗着三十几年的修为与我十几岁的师弟比剑倒也罢了,还想以古时凶剑欺压我师弟手中的凡铁么?”
“师兄?”莫惊诧异,视线却不敢移离曹通。
曹通亦道:“你待如何?”
拾换酒上前,抬手在莫惊右肩上一按,方道:“三日前,棠州滁城出了一柄灵剑名为‘灼兕’。”听见此语,曹通眼皮一动,两眼瞧向拾换酒,“我同师弟正要去取,五日以后待我师弟莫惊得执灵剑灼兕再与你一战。”
“好!”那曹通倒也爽快,莫惊心中更惑,他是从未听过滁城出了什么灼兕灵剑。
拾换酒嘴角一翘,便听曹通续道:“老子便等你五日!五日后你执灵剑,老子与你滁城一战。”
“曹、曹剑师,我们此行是为——”曹通身后不远,有一慈寰殿的小祀官战战兢兢叫道,可他一接曹通回头的怒目便即住了口。
莫惊两眼仍未敢离开曹通,偷问拾换酒道:“师兄?”
拾换酒便道:“我们走!”
“嗯?走哪?”莫惊惑惑在面。
拾换酒一霎环顾,便见方才过来招呼的船伙计正在一艘小货船的跳板上招着手,只不过曹通杀气太凶,他也不敢放声高呼。
待拾换酒便与莫惊站稳船上,那伙计立时与人拉回了船板,解开系船桩便行船掉头南下。
…………
二月十四,申时,通渠泷塶镇河段上,船舱中,拾换酒与莫惊见到了船主,竟也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
拾换酒见这年轻人衣着朴素却透着贵气,许是个善于隐藏修饰的富家子弟。瞧他起步行止皆有仪态,眉间坦荡,目有明光,应当不是阴险之人。
拾换酒褪下避风袍子便正色相看,那人却先敬道:“在下殷明炟,有幸见过拾侠士、莫少侠。”
拾换酒心中一呵,这殷船主竟知道自己与莫惊的身份,难道也是早就相待此间?听他这句间,复又上下一看,察觉这殷明炟虽有修为却稀松平常,估计也仅是寻常商贾走动四方所修习的防身技艺,一下也觉不出其修行路数。
一看船舱内外的船夫伙计皆是体魄强健,或也都是习武之人,拾换酒便直问:“殷船主认识我们,故意引我们上船?”
殷明炟却神色坦然,淡笑道:“拾侠士切莫误会,在下虽认得二位,却也不算‘故意’引二位上船。在下并非江湖中人,也无师承门派,自不会与茯氏五门有何矛盾冲突。
“因家学之故,在下颇喜欢玉石之道,也经营一些玉石生意。年前听到一些风闻,说秦国柳都的秋河镇附近出了一些珍品玉石,在下前去寻访,果然有所收获,稍后亦可请二位前去一观妙玉。
“日前回来狐迹,本就想走通渠先往铘阳置办些奇物,后回真阳家中。昨夜行船到了泷塶,正打算今日换了补给再开船出发,才撞巧逢遇了拾侠士和莫少侠。在下本意向北,而拾侠士与莫少侠本意当是向南,在下又何来‘故意’之说?”
拾换酒接道:“如此说,我二人倒耽误殷船主的行程了,当真惭愧。”说时却想,撞巧便撞巧,为何还派伙计当街招呼上船?
殷明炟听罢连忙摆手,拾换酒此刻又想,自己所知人中姓殷的并不多,又是真阳老家,还对玉石颇有了解,便又问:“敢问真阳城金石先生殷千稷是公子的什么人?”
殷明炟便道:“正是家父。”
正说话间,忽见船坞那处一支穿云箭爆于天心,绽开一团红烟,因了天风散漫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