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旧无消,新已到,越是行迟,越是仇人闹。
…………
闻道七年,二月初十,铘阳西郊。
戚术师本来自命不凡,却还是在引青鸾炎寒之痛与司玖陌画影之惧下将所知说了干净。
吴薄衣的异处确是他所觉,现下吴薄衣便被囚于庆闻府中,方才所见的傀魂吴薄衣正是扈乔趋的手笔。戚术师本想借那傀魂吴薄衣为饵,联合怨老将司玖陌一举袭杀,却终是高估了自己的能耐。说那扈乔趋,他人未在庆闻府而仍躲在憔州木王谷老巢中,此刻身在庆闻府且为座上宾的“扈乔趋”仍是他的傀魂分身。
这戚术师所知甚少,自也是棋子一枚,待拾换酒与潜璇玑赶回时,司玖陌与引青鸾问话已毕,戚术师也已躺倒在地不省人事。
见拾换酒与潜璇玑面上不甚开心,司玖陌便问:“怨老跑了?”拾换酒与潜璇玑各自点头,司玖陌心道那怨老招摇撞骗四年,逃跑的功夫确是一绝。
翘首一望,先前坐于枝梢的黑目小雀已经不在,但此地仍非安心之所,拾换酒下巴轻抬,便道:“问清楚了?”得司玖陌回应,他便又道,“那先回阁里。”
潜璇玑也指着那戚术师便问:“这个人就这样放着?”
司玖陌拈起飞刀,却听拾换酒言道:“放着吧,庆闻府自己会杀。”
司玖陌点了头,但在众人转身之后仍将那柄飞刀送给了戚术师,引得拾换酒三人心中叹气一声。
…………
未时,八荒阁。
自泾洲城一别至今,司玖陌与宛略言此刻再见之时各有心事却未交一言,册天疆见了如此也不好多说,只自心中叹息。
闲时,司玖陌独立八荒阁中桃园假山之上,是莫惊偷偷来找,说昨日议事堂中的争执确是南公师叔一时火起之责。不过南公寂碍于面子,不会寻一个小辈道歉,而司玖陌本心孤傲,自也不会去寻他。莫惊便是私下受了宛略言的指点,方偷偷来说此事。
听莫惊说起今早和拾换酒前去抟山见了越叠山,又提及齐楚驷寻找太淼一事,正想一道去找引青鸾,忽听辜通旷自园墙月门唤了一声“玖陌”。辜通旷使司玖陌随其而去,却不让莫惊跟着,莫惊只得告退,独自找引青鸾去了。
一路未言,司玖陌跟随辜通旷入了归雁篱别院,院心有潜璇玑一人执杖静立,她见辜通旷领了司玖陌过来,方抬手行礼,辜通旷微一点头,便见潜璇玑足下散开法阵,是那穹清弗禦阵。
司玖陌一诧,辜通旷便道:“玖陌,你随我来。”
司玖陌应声,两眼直看潜璇玑,数步之后才转首正视,步下也已入了屋中,屋中唯见木束山闭目盘腿而坐。
二人入内,门窗自阖,木束山才睁了眼,他道:“玖陌,来坐。”
司玖陌如言,行礼罢后,缓步上前于木束山身前的垫上坐下,此时辜通旷也已安坐近旁,便听木束山道:“玖陌啊,师伯们自作主张,想要除去加于你身的画境幻障,你可会责怪师伯们?”
司玖陌心中霎时泛起一丝愠怒,自师父夏霁雪病逝之后,还从未有人能替她决定过何事。眉头一皱,司玖陌只问说:“木师伯何以知道有幻障加于我身?”
木束山答道:“其实并不知道,只不过如今茯河不两立,行此一道也好免去你南公师伯的猜忌之心。屋外院里有略言和璇玑护法,你可安心。”
听至此时,司玖陌心道原来宛略言也在外面,方才并未察觉,看来她的修为又精进了许多啊。
“我同你辜师伯在此施术,以求一试,若你身上真有画境幻障,即可即刻除去,若无,多此一举也并不打紧。玖陌,你可愿意一试?”
司玖陌心中百感汹涌,她自诩心清神净,虽曾有过动摇,但仍难以置信自己也会身中画境幻障。细细算来,自己真真切切与连商相交,不外乎半年来身藏连商馆伺机袭杀缭如晦那段时日,后来便是凌霄坡与阖绣曲一战,再后来便是冥河坊与阖绣曲的短暂一面。
蓦地右肩一刹刺痛,司玖陌便又想起了四年前的狐迹子期。先前初知无用散人之能时,她就怀疑自己是否曾受了狐迹子期画境所制,于凌霄坡野洞她也与阡点星谈过此等怀疑。
司玖陌心中直想,如若自己对狐迹子期的深爱仅是一幅风花雪月的画境,该当如何自处?如若自己四年来的执着仅是一面虚云迷雾的幻障,那又当如何面对列位同门?
一霎难定,反思己身,她司玖陌何曾在意过旁人目色?若身无幻障自然是好,无非是南公寂失了些许颜面,于五门而言,自己并未受制于连商终是好事。若有幻障,也无非是自己多了一个笑柄,稍后即能除去幻障,自然也是有益于五门。
眼前的辜通旷与木束山始终对门下徒众慈爱有加,自有父母之心,只不过木束山出言相问“可愿意一试”时,却与辜通旷已振奋了内息,似也由不得司玖陌做主了。
深吸一气,司玖陌便道:“辜师伯、木师伯,开始吧。”
…………
未时,八荒阁,桃园。桃枝上已绽了些许桃花,桃枝下,引青鸾与莫惊闲坐溪旁。
一阵寂静,莫惊问说:“方才在议事堂中就知道辜师叔和木师叔要帮司师姐清去画境幻障,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把她叫过去了……师姐,你说司师姐会同意吗?”
引青鸾低望溪水深处缓缓游荡的花鲤,倏然一段段清澈灵波自归雁篱别院充斥而开,直把园中桃花摇落。抬眼望着片片落瓣,引青鸾只道:“看来也不用我说了……”
莫惊则站起身来,瞧着归雁篱别院之向,也瞧不出个所以然,便又坐回原处,低声言道:“南公师叔还真是不放心司师姐啊。”
引青鸾摇头,不多置喙。于她心中,是相信近日常相伴的司玖陌师姐还是相信不曾见过几面的甫朝白师兄,并非易择,但却也并非难择。矛盾心起,引青鸾忽想起莫惊早上与拾换酒去了抟山,便问道:“师弟方才说,和拾师兄去抟山的时候还遇上了五叶观的蒲虎?”
莫惊答道:“没见到人,只见到十几只怪模怪样的猴子。”
引青鸾道:“是椂枝猴,整个五叶观中,禁制椂枝猴的唯有蒲虎。”
“对,就是这个名字,师兄当时就说了不好对付,提着我就跑回了铘阳,后来也没得空问问师兄,那椂枝猴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引青鸾解道:“椂枝猴最早也是见于《方斋述异》,生长于现今的叠州,是一种名为‘椂枝’的怪木所化,世人不辨此物是兽妖或是木妖。其貌并非凶恶,但它喜食人髓以滋根本。相传椂枝猴智如孩童,凡杀一人,必高呼同伴分食脑髓血肉,取人长骨,击节以歌。”
莫惊一时无语,引青鸾续道:“椂枝猴逢敌之际,毛发化为木枝,可以折取袭人。然而椂枝猴可怖之处便是,若不能寻得其根本所在并将之毁去,椂枝猴便是不死不灭之身。”
莫惊此时一讶:“不死不灭……难怪拾师兄跑那么快……”
引青鸾道:“若要灭去椂枝猴,必要寻得其生身椂枝所在。若已长成巨木,想必也是在叠州某地,必有五叶弟子重重看护。但若仅是一株一丛,那或许便在他蒲虎周身,或是别处隐秘所在了。”
莫惊挠挠后颈,另道:“不说这个,师姐,齐楚驷找到太淼幻境了,你有没有什么办法通知太淼前辈,免得她让齐楚驷糟了心……”
这次却是引青鸾无了语,心说太淼一个修行千年的幻境仙人,岂会为齐楚驷一介凡人糟了心?想着便好笑,趣道:“师弟,还是莫要忧心太淼前辈,多忧心忧心自己才是。”
“师姐何意?”
“师弟的剑术确实可说举世无双,可眼下,不说河氏祖师狐迹羽,你还多了个洪雀师弟呢。下次见了洪雀师弟,你若败给他尚情有可原,以后再见到狐迹羽,你又为人一掌拍下,那岂不是又拂了剑翁师伯的面子。”
“师姐,我……”想起狐迹羽,莫惊心底又生了怯意。片刻间念及拾换酒所言,山高层云覆,云外有穹天,仙术与修为一说从来都无极可言。
莫惊以前从未有过如何远大志向与理想,亦不知自己究竟是想要追求武学的至高境界,还是仅是想要一人一双剑而潇洒尘世间,兴许时日渐久、年岁渐长,他会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莫惊不过是个爱剑的少年人,又自幼便有“断剑崖弟子”的名号,然而这个名号无非是他剑术冠绝宇内的师父剑翁给他的加持。
莫惊确实于剑术一道天赋过人,甚至有无师自通之能,方教他半年前初次出山,便能以十七年纪名震大雁山,更致江湖中诸多剑客闻名色变。有人终其一生苦苦修炼才得一“无双”之称,他却少年获誉,已然幸甚至哉。而他每次听见引青鸾说自己“剑术无双”之时,却觉惭愧。
见莫惊讷讷无言,引青鸾低唤了一声:“莫惊?”
一刹回神,莫惊便道:“我知道了,师姐。”
“知道什么了?”
莫惊答道:“勤加修炼,定不负师父和师姐的期望。”
引青鸾一笑:“就这样?”
莫惊惑惑在面,引青鸾只得解道:“师弟可曾想过,为何剑翁师伯将凡铁古石与埋香传与你,而不是其他更为趁手的剑器,譬如……洪雀师弟的灵剑‘龙吟’?”
“因为我专修剑技,而洪雀师弟专修断剑术法?可是我感觉古石和埋香也很趁手呀?”
“唉……”引青鸾苦笑摇头,“师弟啊,以你如今的修为,手执凡铁怎能将你一身本事用到极致?你便想想,屠龙用捣杵,除魔用绣针,那岂能真正趁手?”
莫惊深谙剑术之道,岂会不知此则?然而他确实不曾忖度过师父剑翁的考量,此刻便接道:“师姐……古石和埋香是师父传给我的宝剑!哪里是什么捣杵绣针能比的……”
引青鸾只续道:“好好好,不能比、不能比,那你自己是否想过,试着用一用更具仙气的剑器呢?”
“嗯?哪里有?不过仙器灵剑什么的哪那么容易找见?难道要去抢洪雀师弟的龙吟来玩玩?”莫惊自觉不妥,一顿才道,“说起师父,都不知他在棠州做些什么事情……”说时弹指飞去一片桃花瓣落入溪水,惊吓水底花鲤四处逃散。
…………
未时,八荒阁至高处,册天疆与拾换酒并排而立,面向南方。
“师兄,你们似乎都有事情瞒着我。”拾换酒如是说道,“为何玖陌他们提起甄师兄时都似有讳莫如深之感?他不是曾救过玖陌性命么?”
册天疆沉默难言,他的片刻迟疑,拾换酒自然也捕捉到了此番异样,后者只道:“师兄,若现在还不能告诉我,那我以后再问。”
册天疆忽道:“别想那么多,先帮我办件事。”
“师兄请讲。”
“此事隐秘,你稍后先到城南阮郎坡,那里有一座无名古亭。你到古亭少待,会有一人过去寻你,你二人会合后,我会向你传信,告知你们所须去向。”册天疆说时一顿,“勿与旁人言说,即刻启程。”
…………
将近申时,归雁篱别院振起的灵波渐渐平下。
屋檐上,宛略言现了身来,只因潜璇玑久立未得休息,又内息倾泻如洪,此刻已是站立不稳。宛略言飘然落地,安安将潜璇玑扶住,身后屋舍门窗自开。
但听辜通旷苍声缓出:“略言、璇玑,可以进来了。”
宛略言扶了潜璇玑入了屋舍,只见辜通旷于木束山各有疲惫之色,司玖陌却昏睡堂中,听不见人言。
“玖陌她……”宛略言问说。
辜通旷答道:“一切待她醒转再谈。”
宛略言点了头,扶潜璇玑坐稳后,便将司玖陌抱起,告退回了宿处。
…………
申时,铘阳城南,阮郎坡上无名古亭。
拾换酒在此独立良久,仍未能想出册天疆会让他去办何事,也不知是何事竟不能当面口谈。及至申时三刻,终见铘阳方向奔来一个熟识之人,竟是莫惊。
两人会面,各有一疑,便听莫惊忽道:“册师兄说有人在这里等我,我还以为是——”
“青鸾?”拾换酒两眼半眯,看莫惊频频点头,拾换酒无奈又道,“我也还以为我要等的人是璇玑呢。”
转眼瞧见莫惊面上一无所知之状,拾换酒估计册天疆应当也未与莫惊多说什么,便不作多问。转眼,册天疆信箭便到,拾换酒闪身跃上亭尖,翻手便将信箭接下。落回亭下,碎去箭支,张开信卷,莫惊也凑了过来,只看信卷之上小字密麻,粗粗看罢两人便是一惊一讶。
先莫惊一步看完,拾换酒心中蓦然一阵嫌弃,暗道师兄太坏,自己与莫惊此行棠州竟要处理如此多的事情!
“杀——”莫惊瞧着瞧着便口中喃喃。
拾换酒心中有气,才听莫惊开口,便喝道:“看就看,念出来做什么?”莫惊立时住口,不知如何惹拾师兄生了气。等拾换酒将信卷也毁去,又片刻后,他才问说:“师兄?”
拾换酒深一吐纳,平下心绪,方道:“走吧,我背你。”
…………
及至戌时,司玖陌方才转醒,睁眼一看,榻边仅有引青鸾静静相伴。司玖陌坐起身,只觉仍有些许头昏脑胀,一时间还未能缓过神来。
知道司玖陌健康无碍,引青鸾只在一侧偷眼察视,未作其他。
心中千头万绪缓缓理清,司玖陌紧皱双眉,扶额问道:“青鸾,什么时辰?”
引青鸾一审司玖陌脸色,只答道:“到戌时了,师姐是否口渴?”
司玖陌摆了手,复又平躺如前,闭目缓道:“狐迹子期果然非我所爱,四年啊……苦苦追求之物竟非源于我的本心……”
听见司玖陌如此说来,引青鸾非觉意外,只觉阵阵哀戚窜入心胸。轻轻一叹,司师姐四年执念顷刻间尽归虚化,不知她此刻心中又是如何感慨。
司玖陌盘腿坐起,手中多了青骨飞刀,但觉一圈灵波澹淡,自那青骨之中倾出一团魂灵,便是那狐迹子期。
引青鸾一诧:“师姐你……你要如何?”
司玖陌并未理她,冷傲之色复现其面:“也好,让我有机会心无旁骛,亲手杀他一次。”
引青鸾则惊问:“师姐,你当真要灭去他的魂灵?”
司玖陌望着眼前那已久久珍藏于怀的魂灵,两眼一闭,那魂灵霎时变作千丝万缕而游回了青骨,她道:“以后吧。”
房门外,宛略言亦然轻轻一叹,转身离开。
司玖陌与引青鸾在房中促膝相谈少时,恰听潜璇玑到了门外,轻敲几下,司玖陌便让她也入了房中。
潜璇玑见司玖陌此刻神清气爽,自觉幻障之事非大,便先行问道:“引师姐,你可见着了拾师兄?”
引青鸾疑惑,望一眼司玖陌,方道:“司师姐离开别院后我便一直在此陪她,拾师兄怎么了吗?”
“不知道他去哪里了,莫师兄也不见了。”潜璇玑言道。
引青鸾道:“先前在桃园那时,册师兄找莫惊去说了事情,后来确实没再见到他,应当是册师兄安排他们去做什么事情了吧?”
“是这样吗?为什么不叫上我们?”
引青鸾心说,那自然是因要为司师姐解除幻障之故,此刻又望了一眼司玖陌,后者便道:“心有疑惑,便去问问你册师兄吧,我正要请见他和各位师伯,一起?”
…………
议事堂中,司玖陌肃立众人之前,将当年刺杀狐迹子期一事的诸多情节言说甚细,不少竟连册天疆和宛略言都未曾知悉。
引青鸾早在真阳那时就已听司玖陌说过这些旧事,虽不如今日这般细致,却已然通晓大概。倒是司玖陌如此说话,想来心中也已释然,如今真幻可辨,她也再没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心结了。
自始至终,南公寂默然无语,他已没有由头再斥说司玖陌的二心之疑。木束山一如以往,闭目静听而不作评判。潜璇玑在旁静静听着,她此刻才初知此事,仍有不少不解不敢轻诉,只得压抑在心,或许以后会有机会可以请教司玖陌。
诸人听罢司玖陌所言,心中皆有一惑,是册天疆直问而出:“玖陌,为何狐迹子期会教你画境之术?”
“或许和你将缩地之术私授宛略言是一般心思。”司玖陌立时接道,直视册天疆,心说狐迹子期长期受制于自己的影法,必然会与自己产生内心的羁绊,或许在狐迹子期的心里,他也无法自拔地深爱着自己吧。
司玖陌如是言罢,堂中倏然无声,册天疆与宛略言各有尴尬在心,后者亦是一声轻哼。
其实五门之间相互授受并非禁忌,而宛略言私下修习了八荒阁的缩地之术,此刻听来也在情理之中,否则以幽合巷的影法,哪里做到时东时西、时南时北,又哪里能做到旦夕追及敌手、千里跟随同门?
潜璇玑忽然听懂了这一句,以前便知道师妹落银铃曾偷将一些简单的清法咒诀教给叶隔川师兄,而自己也在私下浅修过拾换酒师兄教给八荒雷法,为的是以后能接看他的传信。
册天疆佯作一声咳嗽:“你何以判定他是因此?”
辜通旷忽而言道:“狐迹子期之事已往矣,不必多谈。玖陌,你心向五门,那无论学艺如何,师伯们也不会再怪罪与你。可是如此啊,南公师弟?”
南公寂“嗯”的一声甚是敷衍,却端起茶盏复道:“洪雀为何还未回音?可有找见茶翁了?”
司玖陌心里一寒,手在背后转起了飞刀,但听册天疆回道:“确实未见回音,不过洪雀师弟才去了不到一日,还请南公师叔莫急,寻人不易,或许仍须少待几日。”
南公寂又应了一声,眼光一转复问:“哎?那莫惊去哪里了?”
册天疆微微一笑,便道:“浮丘势力快到了真阳,我让小拾和莫惊过去,免得工树轩一个人手忙脚乱。”
南公寂一皱眉:“工树轩?是抟吉药铺的那个外家弟子?”
潜璇玑在旁听着不敢搭话,此刻听见说拾换酒又去了真阳,忽而生了些许担心。转而想到独行在外而遇难的暮行云师兄,心中又是一痛,只想着拾师兄和莫师兄同行,二人相护相持,总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册天疆道:“正是那个工树轩。”复一微笑,不欲再言此事,顺势望向引青鸾,“青鸾,蒲虎和椂枝猴的事情莫惊已和我说了,以前阁中就已有人在寻查椂枝的线索,我会再安排人手,你可放心。”
引青鸾称“是”,册天疆续道:“至于太真和太淼,不知撤师叔有何看法?”
撤庐庭即道:“太真道避世而去,若非他们有意留迹,外人绝难寻见。河氏九门早已不似当年那般牵系紧密,如今乱世之下各奔前程也无可厚非。来之前我已算了一卦,有言‘隅境仙山,连云叠嶂,天机存道,居雪听鼚’,太真道已不在这尘世间,让柏舟不必再费心找寻了。”
册天疆点头,既然撤庐庭说了不必费心找寻,那便不须求其真言甚解,只听撤庐庭续道:“太淼是仙非人,不会轻易败给齐楚驷,但若齐楚驷获得太淼仙力,于五门有害而无益。此一卦,有言‘明珠在水,得则成,失则废’。”
撤庐庭此刻望了一眼册天疆,册天疆心知此事暂不可让身在萍阳府的甄广翯与刈宿莽前往处置,心思一转,自有考量,甄广翯和刈宿莽身为八荒阁和归雁篱门下,莫惊又已外出,那便只有浮君山和幽合巷可以遣人北上。眼下茶翁未到,南公寂断不会让司玖陌再出铘阳,册天疆听罢撤庐庭所言一刹接道:“青鸾,明日一早,你同隔川启程前往萍阳。”
引青鸾应下,却道:“我可以此行,但叶师兄长途劳顿昨日才归,又有伤在身,明日启程是否太急?是否可以……让司师姐与我同行?毕竟五门相互合力,若遇敌袭,那在克敌之策上也能多一些可能。”
南公寂一时难断,既不想叶隔川此时再远行涉险,也不愿司玖陌离开视线,偷眼一瞟宛略言便即打消此念,她是一门之主,自己于浮君山中却居于次位,纵然自己辈分高于她,却还未能令她从计听言。
潜璇玑听见如此,心底忽而泛起一丝失落,他自还未知甄广翯与刈宿莽的事情,只心中难过,拾换酒外出没叫上自己,现在引青鸾要外出似也没想着要带上自己的意思,这一瞬的心思翻涌,直让潜璇玑复念起那什么“魂灵不祥”之说。
引青鸾自知北上此事八荒阁与归雁篱皆不便出人,也能猜知册天疆方才说法必是有此考量,一语说完,余光里瞥见潜璇玑面上黯然,引青鸾复又道:“萍阳府和逢湖城相去不远,亦属冥河坊势力之界,我和璇玑皆是重术法轻武技,若是璇玑与我们同去,我倒担心冥河封魂会让我们处于弱势。”
潜璇玑的心事辜通旷自然明晰,他即接道:“不错,璇玑你稍后到余灰处多备一些解毒之物交给青鸾和玖陌,这段时日你且留在阁中。长清谷久蛰未动,束山和余灰那边也需要人手加紧研究针对长清诡毒的计策。”
潜璇玑只得应道:“是,师父。”
司玖陌倒未动声色,册天疆却嘴角一翘,他其实是正有让司玖陌与引青鸾同去之意,但看南公寂脸色阴晴不定,正欲从中调解,却此际堂中归雁篱门下俱已耳听有异,辜通旷与潜璇玑亦然侧目望向大门,木束山也睁了眼来,他还未及开口,只听堂外那临澄小师弟高声呼喊:“册师兄!洪雀师兄他、他……”
册天疆心觉不安,一刹出了房门,只看洪雀有临澄相扶,两股战战,几要跪倒伏地。洪雀一见册天疆过来,只道:“茶、茶翁死了,是漆梨篁……和公羊厉!”
册天疆眼扫洪雀周身,未见外伤与血迹,此刻辜通旷和木束山也已到了堂外,手切洪雀左腕脉象,木束山则道:“是下清封印,没有大碍,在哪里出的事情?”
洪雀喘道:“神安城。”
…………
拾换酒背负莫惊沿着通渠以缩地之术一路向南疾行,此刻方更戌时中,便到了神安城外的一处名为橘岭驿之地。近了人烟,拾换酒便收了内息。
莫惊落了地,瞧见河面薄雾层生,河边不远有灯光一点,那处是几个夜钓之人,又瞧了瞧驿站方向,拍拍衣尾便问说:“师兄累不累?驿站那边好像有间客栈,我们的事情不急,不用赶夜路。”
拾换酒斜眼一看:“嗯,不太累,明天你背我。”
莫惊连忙摆手:“师兄说笑、师兄说笑,吃颗果子、吃颗果子。”说完便从行囊中掏出几枚枇杷。
“你哪来的枇杷?”拾换酒奇道,夺过一枚便剥了果皮。
莫惊道:“青鸾师姐给的,一直没舍得吃。”
拾换酒道:“快些吃完吧,枇杷存不了几天。”
莫惊将丝袋扯出行囊,又问:“师兄啊,刚才分明看见洪雀师弟飞往铘阳方向,你怎么躲着他呀?”
拾换酒便道:“册师兄吩咐我们此行须得隐秘,明里你我二人应当在去真阳的路上,绝无可能会到神安。不过看他去势迅疾,当是出了什么事情。”
蹲在河边,一袋枇杷便被二人收拾干净。
就着河水濯净双手,忽听客栈方向有人奔往河边,瞧模样是客栈里的伙计,他还未到边上,已向那几个夜钓人喊道:“喂!掌柜的喊你们回来!北郊死了人了!在外面不安全!快回来!”
那几个夜钓人倒也听话,高声回应之余便收拾物什匆匆往回跑,路上有人问那伙计说:“什么人死了?”
那伙计低道:“说是个瞎眼老头,以前还来我们这贩过茶叶,现在估计被送去柩府司了……有人还望见了慈寰殿的人,估计事情不小,掌柜的说这几天晚上别出门了。”
拾换酒心里一动,复想起方才洪雀北去之色,恰听莫惊亦道:“不可能是茶翁吧?”
拾换酒道:“去柩府司。”
…………
神安城西南向,当地柩府司附近,人烟愈远,雾气愈浓。待闻见尸臭阵阵,拾换酒和莫惊方才知晓已近了柩府司。到此之时,此地漆黑一片,连值守的小役也未见一个。
拾换酒轻轻推开房门,于旁边矮柜寻见了些许蜡烛。从中取了两支,以电光点燃,微弱烛火也仅能照见眼前,只因门窗破败,这室内竟也有了薄雾。
沿路点燃房柱上的灯烛,一一检视地上尸首,见每具皆有一枚竹牌以麻绳牵系,上书名姓身份或是发现之地。自城北送来的尸首仅有一具,拾换酒揭开白布,见那尸首面貌正如司玖陌所画茶翁之像。
“这真的是茶翁……”莫惊低眉道,“他怎么就……就这样走了?”
拾换酒不语,手中蜡烛交与莫惊,自去茶翁尸首另一侧,将盖尸白布全然揭开。茶翁脖颈已为人切割断喉,却不是刀剑劈砍所致。拾换酒抬手轻轻按捏茶翁肘腕关节,复又同察其膝踝关节,只道:“四肢关节尽碎,他死之前还受人折磨逼迫。”
莫惊将蜡烛移向茶翁左腕,只道:“为什么要杀茶翁?他只是一个不会武功的老人……难道他们知道了异人的事情?”
拾换酒眼光一抬,正与莫惊相对:“或许确实,对方是想探清异人底细,方才折磨逼问茶翁,不然没有道理。茶翁年轻时虽颇为狂妄而自号‘诛天士’,仇家无数,但他惨败于夏侯之后便销声匿迹,心性行止必定会收敛许多,如今耳力通灵,估计也不会是个四处炫技之人。”
莫惊问道:“师兄怎么看?”
拾换酒叹口气:“先将他葬了吧。”
莫惊应下,两人为茶翁裹好衣衫,却正待抬起,莫惊忽低道:“杀气。”
二字话音才落,天心一声惊雷,拾换酒甚至不及呼喝,便已掌推莫惊,双双冲出了柩府司外。而这柩府司屋舍也已为落雷毁去,成了一地碎砖裂瓦,折断倾塌的梁柱也已燃起了熊熊火光。
但看火光之中飘起片片黄符灰屑,拾换酒恨道:“下清雷符!”
夜雾之中黄符乱窜,已见下清斋的公羊厉自东边现身,恰听他嘲讽道:“那个谁飞走也没多久,小杂碎竟来得那么快?”
又看他仗一黄铜剑在手,莫惊也已然埋香出鞘,拾换酒此刻已定下心神,翻身在地,长弓在手一箭射出。
电光忽闪,公羊厉那九符黄纸化生万千,将拾换酒的飞箭裹入其中,一刹便各自成了飞灰。莫惊已到公羊厉近身,霎时间二人剑击之声声声不止。公羊厉自知手中铜剑难与莫惊埋香久持,十余招内高下未分,他已顿身符影,避过了莫惊埋香锋芒。
当空云涌雷动,莫惊一时也难辨这究竟是拾换酒的雷法还是公羊厉的雷符。但拾换酒自然知晓,此刻雷声既非雷法也非雷符,只看东空诡光万丈,有一慈寰差驱的幻象赫然在前。见它张口之时狂风大作,卷起废墟灰烟,夹杂公羊厉黄符更致此间乱火燎空。
合着柩府司废墟火光与天上电光,拾换酒已能看清漆梨篁立身之处,他正足踏溟海仙鹏飞身在空。拾换酒暗道奇了,未知这漆梨篁也已练至了神魔俱现的修为。此时漆梨篁所驱之魔名为河睺,有呼风成雾、呵气成雷之能。
拾换酒只嗖嗖两箭射向漆梨篁,亟雷去如流光,那溟海仙鹏因体大笨拙而闪避未及已为飞箭洞穿大翅。拾换酒并未就此前攻漆梨篁,而是足下电光振开,移步至公羊厉身侧,与莫惊合力而击。
然那公羊厉后有黑雾隐退路,前有赤烟阻敌袭,缠斗片刻仍然气定神闲。此刻河睺已近,漆梨篁也已落地前行,他只道:“拾换酒,你来得这般焦急,可是要去追你那暮师兄?”
他这一句真真激怒了拾换酒,应那河睺声声震雷,拾换酒忽地拔了莫惊背后的古石剑便柔身化作电光,遽然穿破河睺幻象,双手单剑直劈漆梨篁。
漆梨篁能料到拾换酒来势惊人,却未料到他会以莫惊的古石为兵。河睺登时散去,幻光环身,漆梨篁将九成气力汇于手中玉璋,挡下拾换酒第一击,却是两手震震,玉璋拦腰现了裂痕。
拾换酒未给漆梨篁拔剑之机,漆梨篁几次想要放下玉璋而手握腰间剑柄,皆为拾换酒扣下。左臂铁衣之上透着雷息,拾换酒拳掌到肉,直震得漆梨篁两腕发麻。
拾换酒知道便算漆梨篁握有利刃,如此近身相搏最终也决然敌不过自己,此刻必要迫他唯以玉璋为兵,先以古石断去他用以差神驱魔的法器,方易得胜。
却说莫惊与公羊厉来往进退直斗了数十剑招,仍未分出高下,自是因莫惊术法不足以剑术来补,公羊厉又剑术平平堪能以符法相持。
公羊厉频以雷符制衡,欲借天雷直中莫惊,然而莫惊足下步法却非凡俗,公羊厉耗去雷符十余张竟也能未伤了莫惊分毫。此刻莫惊长剑斜挥,公羊厉横剑为搪,然而莫惊腕底一转,埋香剑尖绕过公羊厉铜剑便直刺他右边锁骨。
一招见红,公羊厉吃痛退身,乱符绕起烟雾相隔,莫惊亦然避开那符纸与诡雾。一刹烟散,公羊厉左手剑指钳着一张黄符印在伤处,可他再抬眼之际,却寻不见了莫惊。
尚不及愣神,东边数支飞箭射到,公羊厉忙举剑打下,这才发现自己铜剑之上已密布缺痕,自是方才与莫惊放对时为他埋香剑所伤。
这时雷声又起,恰公羊厉喉歌甫出,拾换酒已到面前。只看他两手空无兵刃,只蕴雷息浑厚,双掌直击公羊厉当胸。公羊厉只以铜剑为挡,亦被拾换酒两掌按在胸口,衣衫之上立时现了焦痕,尚有火星未灭。但听一声闷响,铜剑应声而断。
古石剑自以归回莫惊手中,他左手反持古石,右手正握埋香,乘着拾换酒的路子仍欲先断漆梨篁的玉璋。
公羊厉弃了铜剑,两掌纷飞黄符,伴他喉中怪唱,黄符更如薄刃一般片片飞袭拾换酒。左臂格挡,拾换酒暗道不妙,只因那薄刃之中暗藏的符咒已然触及左臂铁衣,天雷劈下,拾换酒那半臂铁衣片甲尽碎。
借着缩地之术的玄妙,拾换酒绕步闪避,忍着左臂剧痛,翻身顺手捡起了铜剑尖端,绕步之中将其打向公羊厉。公羊厉摆首避过,拾换酒已乘隙近身,左臂难抬,右掌直扣公羊厉咽喉。却是公羊厉黄符方才脱手而去,又是一道天雷落下,正中公羊厉巅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