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拭剑于居心尚恼,含化枇杷,故事轻轻绕。
…………
闻道七年,二月初九,戌时。
偷偷叹气,潜璇玑只自气恼,先前不曾发现引青鸾身藏鬼气,此次又未能觉察司玖陌体有余毒,若非木束山路过时说与,只怕司玖陌也不会轻易多言。
右手支着下颔,左手随意摇着小扇,潜璇玑正想该如何跟司玖陌说起,便瞧上了墙边桌上的竹壶。起身欲取,恰见司玖陌和引青鸾已行至院门。
“司师姐、引师姐……没、没什么事情吧?”见司玖陌和引青鸾脸上各有异色,而方才木束山过来时,神情也颇为奇特,潜璇玑只觉是方才议事堂中出了事情。
“嗯,有事。”司玖陌饶是轻描淡写,心中却仍有愤愤,“没瞧见你引师姐寸步不离么?”
引青鸾两手在背后悄晃了晃雪烛长杖,即接道:“……师姐,其实我们一起也是有好处的,此地铘阳,诡谲暗藏,万一哪次又碰上个把河氏门下,我也好助师姐一臂之力……”
“嗯,也是。”司玖陌信口一回,转而另向潜璇玑问道,“璇玑,辜师伯喊我过来找你,说竹叶饮已煎好了?”
潜璇玑点了头,便去旁边取了竹壶给司玖陌,似有意似无意,潜璇玑轻触司玖陌指间,方觉她身中果有淡淡余毒。一时无语,又回望炉火,潜璇玑终是心思一定,直问说:“呃……司师姐几时中了长清谷的毒,都不与我们说?”
引青鸾偷眼瞧着司玖陌,司玖陌只微摆竹壶,一瞟方才为潜璇玑触及的指背,她道:“无妨,在惊鸿寺学了一段佛咒,可以化去不适——”
“都已这么久了司师姐!”潜璇玑忽道,说时出手捏住司玖陌右腕,内息一过,“啊这!”
引青鸾一吓,忙问如何,潜璇玑便答:“不可再耽搁了!司师姐,长清蠹毒不是几句佛咒就能驱散的!”
“哦。”司玖陌却是心平气和,那日惊鸿寺的苦夷也确实让她快些寻归雁篱解毒来着,“我倒没什么感觉。”
潜璇玑立道:“等师姐有感觉,必已成了病根。炉师兄说长清蠹毒若无其毒术炼化便会逐渐将人骨腐蚀,这可不是玩笑。师姐平日同我那么近,我也不是不能解呀,师姐以后不能瞒着我们了。”
“好。”言罢,忽听见药炉传来噗噗声,司玖陌便转眼看向那处,“两壶?”
潜璇玑亦是回头一看:“……一壶是叶师兄的,一壶是师姐的……快煎好了,师姐等一下。”
司玖陌挑眉,两手抱在胸前,轻敲四指,才笑说:“可放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潜璇玑恍然愣神,前次在萍阳府如意楼,她为司玖陌煎解毒汤时加了燕屎,虽也有解毒之功,但到底是为恶心司玖陌。一刹回神,潜璇玑急道:“没有没有,师姐等下要是嫌苦,也是可以调些花蜜进去的……”
…………
次日一早,八荒阁至高屋脊,拾换酒独立此处方将手中信箭碎去,忽听一旁司玖陌出声问道:“在想什么?”
司玖陌的话声让拾换酒一诧,他正溺于八荒信箭所述,未觉司玖陌已到身旁。这一转头,司玖陌已长身隐现,拾换酒只问:“青鸾没跟着你?”
司玖陌唉声一罢:“我要是想走,青鸾跟得住?”
拾换酒轻咳:“那还真是……辛苦青鸾了。”
天阳初升,仍可直视,司玖陌一整衣衫,才又道:“看你接了消息,可有何事可以告诉我?”
拾换酒道:“有三件事情,其一,溁姑在憔州,但她并未跟着浮丘。不过浮丘获知溁颙一族有计算天机之能,也在四处搜寻她。或许再过几日,她便会逃去别处,憔州同门已在加紧追寻。若真让浮丘先行找见,底下那些粗汉莽夫对着她一个娇滴滴的小溁颙,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小人之心。”司玖陌侧眼,“憔州的八荒阁没问题吗?”
拾换酒“嘿嘿”一笑,接道:“放心,找到溁姑之后,会先将她护送到十渊寺。几十年旧相识重逢,她和张印藏应当不会难与。”
司玖陌也觉如此,抱手一啧,又附一声叹息,只道:“让十渊寺继续看着张印藏,真的合适?”
“那不然呢?你仍想以画境之术将他藏在画中带走?但他和狐迹羽俱是画境之宗,在画境这一术上,我可不敢信你。”拾换酒眼光一斜,见司玖陌似有所思。
“璇玑呢?”司玖陌忽问。
听见司玖陌如是发问,拾换酒皱起眉来,喝道:“不可以、不可能、你休想!怎能让璇玑再如此涉险?”
虽说十渊寺那日,张印藏确未伤害潜璇玑,但一体之中居着一魂一鬼,使人灵台沾染鬼气,终归于人有损。司玖陌亦然明白此番道理,再一思索,便道:“那……傀魂呢?”
拾换酒眼光一动,却又质疑而问:“傀魂以魂为体,以皮为相,但那张印藏是鬼非魂,也能做成傀魂?再者,傀魂之术何处能学?”拾换酒自是喜好学习别家术法之人,听司玖陌如是起了头,心下已然发痒。
司玖陌心道,看来得空还得再找一趟吴薄衣,暂不多想,便另问:“其二?”
拾换酒回道:“其二,太真道消失了。”
司玖陌诧异:“消失?”昨夜才听吴薄衣说太真道消息隔断,外人入不得小池峰,今天怎么就有消息说太真道消失了?此刻转头抬眼一看拾换酒,又觉他并非说笑。
拾换酒道:“理岳翁和苏星客逃离小池峰后,再回天关城欲寻溁姑,但兰僷祠已空无一人。八荒同门发现理岳翁和苏星客的踪迹,回禀武师兄,武师兄不信以理岳翁和苏星客之能可以逃离太真嶂阵,便差人前往小池峰探查,才发现太真嶂阵已荡然无存。”
司玖陌忽觉好笑,已觉新奇:“这理岳翁和苏星客的命还真大,几次三番都无性命之忧,莫不是我们都看走了眼,他们亦是身怀异术之人?”
司玖陌心下直想,当初登萍海初见,他们为流炎嵩的妖兽所困,是莫惊将其救下。广寒岭上他们亦能先人一步脱离无用散人的掌控,抑或他们本就未中幻术。而后小池峰上,燔徒的修为也并非逊色他们多少,尚且遭遇瞵罗而即死,且不说燔徒身上诸多法宝是否他们所窃,最后他们竟还能逃离小池峰,当真匪夷所思。
想至此处,司玖陌便又补了一句:“若理岳翁和苏星客亦是异人,以后须当小心相处应对。”
拾换酒点头,插话终了,他又续道:“昨天武师兄亲自前往小池峰,踏遍八关十六顶旧址,见彼处楼宇尽失,更已如古早野地一般,半点人迹也无,以往困于太真嶂阵的妖兽精怪也已俱然无踪。”
“这如何能做到?”司玖陌惑然,“太真道虽说避世至极,却不至于做得这般彻底……是否是他们凭嶂阵之术,去了别处洞天?”
拾换酒摇头道:“小池峰一带仍有八荒同门留守细查,此事稍后我便去禀报撤师叔。若太真道不与我们为敌,此事便不算紧要。”
司玖陌应了一声,只道:“其三?”
拾换酒稍想:“其三,慈寰殿的齐楚驷已到萍阳府,他已发现太淼幻境的入口,不过此事尚不确切。倘若寒涯真有太淼灵丹在身,那他……身死灵灭时……太淼或能感知。我猜便是由此引起的灵息振荡,为齐楚驷捕捉到了一丝灵波。不过还不清楚齐楚驷寻找太淼是何缘故,难不成他想将太淼炼化?”
司玖陌却否认道:“依青鸾所见的太淼,齐楚驷或许还没有炼化她的能力。”此时一顿,“从萍阳府来的消息是甄广翯发出的?”
拾换酒称“是”,司玖陌转眼又瞧了拾换酒,忽问:“撤师伯跟你说了?”
“说了,但也没全说,你要告诉我吗?”
“不要,师伯们没说,我哪里敢多嘴,你忍着吧。”说罢,司玖陌便翻身跃下楼阁。
轻飘落地,缓步前行,司玖陌出了八荒阁院门,只在公子桥上静静一立。消片刻,才见引青鸾匆匆出来,可她一见司玖陌,竟似松了口气。
小步上桥,引青鸾低问道:“师姐这是……在等我?”
司玖陌道:“嗯,不然谁助我一臂之力?”
引青鸾一愣:“……师姐要去找河氏?”
“走。”
这片刻,拾换酒亦下了楼阁,至撤庐庭那处将消息报与,便去寻了莫惊。
莫惊宿处,拾换酒见他一人躲在房中擦拭古石与埋香,面上仍是闷闷之色,房门未关,拾换酒一敲就问:“师弟,怎地还这样不开心?”
莫惊叹口气,手上停了,两眼一扫埋香剑:“师兄,我是不是很弱?”说罢持剑在手,信意一挥。
拾换酒看那埋香剑气掠过,所去之处,盆栽上的绿叶也仅是微微一摇,便点头道:“高山之上自有云天,师弟何须闷闷不乐?如此一蹶不振,可不像我以往认得的莫惊。”
莫惊又是一声叹气,还剑入鞘,拾换酒便道:“年纪小小,叹什么气,出去练练?”
莫惊抬头,眼中有了一丝神采:“师兄要和我比试?”
拾换酒却道:“怎么会,我又不使剑。”
…………
铘阳城北,抟山附近。
“我们这样进山不太好吧?”莫惊面上有了怯色,心中却颇为振奋,唇角向上轻扬,手也握住了剑柄。
拾换酒失笑,问道:“都到了这里才这样说,师弟不觉得违心?”
莫惊只低道:“我哪里知道师兄拉我出来是要挑五叶观!再说,五叶门人弟子使的都是些奇形怪状的兵刃,哪有使剑的?”
拾换酒道:“有倒是有一个,就怕他不敢和你过招。”
莫惊生了好奇,一路按剑潜行,紧跟拾换酒去步,瞧这势头,也并非直上五叶观。
行路渐远,正见一个五叶弟子独立路间,冠羽在首、华氅在肩,惹眼得紧。莫惊一见那人背后长剑,也不多说,拔了埋香便先攻而去。
那人便是赶路南下的越叠山,他一看莫惊剑气急来,连步退后,战意未起,两肩羽饰便已为莫惊削去数片。又看拾换酒负手在旁静观,便即口中一啧,平地里窜出几只古怪妖兽,团团将莫惊围在中央。
那些妖兽名唤铁面童,身形如十岁孩童大小,面上生有铁面,上有诡文,双目灼灼,直冒火光。四手在地,爪如尖刀,任谁为它触及,必定皮开肉绽。周身密布铁鳞,行动之际能传声声铃音。莫惊剑气过处,徒生金器敲响,火花四溅。
相持片刻,拾换酒见莫惊一时未得窍门,便言道:“金鳞难断,弱在咽喉。”
莫惊听罢,埋香剑气招招在隙,埋香之利合他一身断剑修为,眨眼间便破去了围绕在旁的铁面童。
“茯氏道友,在下非与二位为敌。”越叠山如是叫道。
莫惊停手,侧目望向拾换酒,拾换酒便道:“越叠山,茯氏与河氏从来都是敌人。”拾换酒话声一落,莫惊便又挺剑前攻。,
越叠山无奈,只得拔剑还击,地上复又生出铁面童数有六七,铃音乍起。莫惊这处一招一式攒仙气,越叠山那方一挥一刺出妖云。霎时间剑光如电,此处林间已是新叶翻飞风沙聚,那铁面童左右策应,缠斗局里又见流萤若矢眼中迷。越叠山饶是萤虫金兽尽在掌,于莫惊剑下也如螳臂当车再难凭。
不多时,莫惊刹那抽身,便连古石剑也未须出鞘。埋香剑脱手而去,飞旋斩去前攻的铁面童后复归鞘中,他才道:“假剑客,没意思。”
越叠山倒沉得住气,一望抟山五叶观之向,反手将剑还鞘,才向拾换酒道:“拾道友,在下与你相约此处,令师弟一经见面便以剑刃相向,这是何意?”
莫惊心中一愣,这一身鸟毛的五叶道士竟与拾师兄有约于此。
拾换酒缓步靠近,也未向莫惊解释眼前此人是谁,只道:“我这师弟发现有河氏弟子与我通了书信约我会见,担心我安危,便非要跟来,拦也不住。”说罢嘴角一翘,瞧向莫惊。
“咦?”莫惊又是一愣,但看了拾换酒眼色,仿佛亦然心领神会,旋即接道,“想不到竟是个草包,背把长剑装模作样,果然用剑的河氏没一个经打的,早知我就不来了。”
越叠山眉头深皱,却不还口,自将谩骂咽回肚中。
拾换酒瞧清越叠山的脸色,知他是个能忍的主,便也不再多说趣话,面上化归一派淡漠:“找我何事?”
越叠山一摆手,目力所及之处,萤虫潜藏不见,余下的几只铁面童仍蹲守在旁,他道:“不知拾道友可还记得除夕那日在下的请求?”
拾换酒左眉一挑:“刺杀薛憧?”
越叠山点头:“听闻五门诸位道友齐聚铘阳,而那薛憧便在铘阳王城西边的庆闻府中,杀他一人于五门而言应当不难——”
“你为何不自己去杀?”莫惊忽而截道,他自未知越叠山曾经的高言,只觉眼前的他自头至尾都透着狡诈。
越叠山望向莫惊,竟出言道:“因为……在下草包。”
莫惊和拾换酒俱是哑口,余光里瞥见四野草间萤虫错落,此时此地甚为寂静,几可听见各自心跳之声。
晨风徐徐,倏然一阵清冷窜入衣领,拾换酒才问:“今日大可在铘阳城中约见,为何选址抟山五叶观脚下?”
“狐迹广袤,此地最险,不过亦不能久留。”越叠山如是说,“三师叔彧为邀正千里追杀在下,好在那日花川一战他所伤不轻,在下才多得了些许时间南下。”
拾换酒又问:“你冒险找我,仅是为了再提刺杀薛憧之事?”
越叠山沉思片刻,方道:“确实还有所求。”说时一顿,“三师叔善驭纸蛇与冥虎,纸蛇不畏寒,冥虎不畏火。在下偶闻传言,说棠州有一灵物可以克制纸蛇与冥虎,或可成为诛杀三师叔之关键。然而找寻凶险,在下力有不济,或许尚未寻得那灵物便已命丧三师叔之手,是以——”
拾换酒截道:“你不仅想让我们帮你杀薛憧,还想让我们帮你杀彧为邀,竟想有这等好事?拿什么来换?”
莫惊挠了头发,解下古石与埋香顿在身前,才听越叠山道:“轰雷子的确切所在和他身份底细。”
拾换酒眉梢一抬,以八荒阁之能尚且未能寻见此人,他越叠山一己之力如何可以?可转念一想,如今的棠州或许已不在八荒阁的消息网下,而浮丘门下的江湖客,论其探信搜人之能却也不见得比得过受制于五叶禁法的妖精灵兽。
拾换酒沉了眼色,紧盯越叠山,心说薛憧是庆闻府掌门本尊,彧为邀是五叶观掌门的师弟,仅一个轰雷子的身份与所在如何值得换?何况眼前这越叠山不可尽信,决不能为他所使。
拾换酒想罢便即问起另一事:“慈寰殿的齐楚驷现在何处?”
越叠山眉头一动,并未即刻回答,拾换对视之余,亦瞧了莫惊脸色,一阵才道:“齐祀官现在北州萍阳府,正设法进入太淼幻境。”
拾换酒便问:“所谓太淼幻境,在何处?”
越叠山道:“登萍海。”
“他如何知道?”
越叠山反问:“拾道友似乎对太淼幻境存于萍阳登萍海并不意外?早知如此?”
拾换酒未答,他不想过多言语。
一承拾换酒冷眼,越叠山只得回道:“屠绝张解道鬼气之后,登萍海灵息动荡,是他先前用于藏身的画境损毁之故。漆祀官觉察彼处有异,但短时未能看清,而后诸事繁杂,又加玄纹拓本被盗,只好先将登萍幻境一事搁置。齐祀官抵达萍阳府已近一月,终于发现太淼幻境入口所在,或许不日便可入那境中一探。”
拾换酒心中一啧,齐楚驷竟已在萍阳府如此之久,那身在萍阳的八荒门下果然也出了问题,感罢便问:“他为何要入太淼幻境?”
越叠山道:“慈寰殿或许想将幻境中的太淼神女练成幻神也说不一定。”
拾换酒心思一凛,脱口即问:“历代仙家古籍,记载太淼幻境者寥寥无几,从未有过太淼神女一说,齐楚驷既未进入太淼幻境,你又如何知道太淼神女?”
拾换酒说时回想,当初引青鸾回忆于太淼幻境中的见闻,那入境的前几人,已是古早时候的事情,就算古时有传说流世,也应当已为历史湮没。
后几人中,寒涯与撤庐庭自言从不曾入过太淼,总不会是那什么一心复国的浮丘固传出此事。眼望越叠山,瞧他脸上阴晴,拾换酒心说,难道这越叠山与那章新壶抑或说容无妄有所牵系?难不成这越叠山也有机缘见过了太淼?
见越叠山正自恍神,拾换酒却不追问,另行问说:“那漆梨篁现在何处?”
“嗯?拾道友为何又问起漆祀官……他尚在棠州,未归左州,拾道友有事寻他?”
拾换酒未答,只道:“多谢相告,改日再见。”
拾换酒说罢便欲转身,莫惊也自背起双剑,越叠山忙道:“拾道友当真对轰雷子的消息没有兴趣?”听拾换酒一声轻笑,越叠山又问,“那拾道友可愿出手相帮,助我阻杀三师叔?”
拾换酒侧首道:“彧为邀仍是你三师叔,既是贵派五叶观中事,我们自然不会掺合。何况你自己已有良策可以敌对于他,那也不须假手旁人,你好自为之。莫师弟,我们走。”
拾换酒与莫惊两人头也未回,刹那便已远去无踪。
行路之上,莫惊低问:“师兄,我们不正想知道轰雷子的事情?”
拾换酒道:“若他当真知晓轰雷子的底细,便不会与我们多说别的。他或许确有探知之能,但也必得身在棠州,不然其手底妖兽也无用武之地。”
莫惊迟疑:“倘若他以后真的在我们之前知道了轰雷子的事情,我们当如何?”
拾换酒道:“到那时候,便请你司师姐一起,也不怕他越叠山不开口。”
莫惊一愣:“师兄你……好阴险。”
莫惊言罢,拾换酒忽而驻步不前,只因余光里有萤虫一闪而过,他低唤道:“有杀气!”
莫惊亦然停步,手按埋香。两人相背而立,失了朔风枪的拾换酒此刻长弓在手,指尖雷息已动。
“是五叶观的人,但不是越叠山。”拾换酒低道。
“师兄怎么知道?”
粗眉一抬,拾换酒便道:“这样凶猛的杀气,越叠山有不起。”两句间,林中射来细枝密如暴雨,拾换酒立道,“古石!”
莫惊立时古石出鞘,剑气振开,拾换酒电光亦然如瀑,和着莫惊剑气已讲那来袭细枝稀疏打落。
“椂枝猴,是五叶大弟子蒲虎,不好对付。”拾换酒说时长弓拉满,已向那诡异妖兽椂枝猴的袭来之向射去一箭。而一见林中窜出十余妖猴之际,拾换酒再不愿多留,长弓缚回后背,大手抓起莫惊腰带,回身便往铘阳城缩地而去。
…………
二月初十,午时初,铘阳城南,册天疆与宛略言回至八荒阁时,拾换酒与莫惊、司玖陌与引青鸾皆不在门中。请见师长,两方互通有无,撤庐庭、南公寂、辜通旷与木束山才知了狐迹子期之事。长年至今,五门之中从无人问责拾换酒修习别家术法,那司玖陌修习连商画境,自也无由治罪。
辜通旷便向南公寂言道:“南公师弟,我五门本就身在歧路,不须拘于一门之术,我看玖陌修习连商画境,也不须再作追究了吧?”
南公寂鼻孔出气,不置一词,宛略言则道:“受师祖命,先前未将狐迹子期之事报与四位师伯,还请见谅。”
撤庐庭便道:“天疆、略言,恕师伯再次多问,你们当真见过师父了?为何四年来再无声音?”
其实闻道三年元夕那日,册天疆信箭传去四境之时,撤庐庭便已然质疑,失踪二十余年的师父茯氏如何会忽然现身。此后亦然询问过册天疆与宛略言,然而一如既往,今日册天疆的回答便与先前每次如出一辙。
册天疆抱拳道:“师祖仅于四年前显迹一次,后来确实再没踪影,四年前始祖欲授之命也一直并未传来。”
说至此处,在座闭目静听的木束山睁了眼,他道:“小拾和莫惊回来了。”
册天疆便道:“我去喊莫惊进来。”
…………
拾换酒与莫惊才入八荒阁,便见册天疆自议事堂中出了门来,招呼一过,他便召了莫惊入堂,留拾换酒在堂外等候。
才得小憩,一个八荒小师弟匆匆跑来,他道:“拾师兄、拾师兄!”
“临澄莫急。”拾换酒如是说道,“何事如此?”
那小师弟临澄便道:“方才你和莫师兄才一出去,就有一个道士自称是凤蒄山的虚篱,说将这封信交给你。”说时递上书信一封。
拾换酒起了精神,急忙双手接了书信:“虚篱小仙?他可还在?”
临澄回道:“一下就不在了,也没看清他往哪里离开的。”
拾换酒微生遗憾:“好的,知道了,多谢临澄。”
临澄告退后,拾换酒才小心拆开信封,只闻一段仙香掠过鼻下。缓缓张开信笺,竟是仙人玄璞君的手书。细细读着,拾换酒足下也不自觉走入了归雁篱别院,是潜璇玑的一声疑呼,方将他心思唤回。
“师兄怎么了?”潜璇玑上前问说,见拾换酒面上蒙着一层哀伤之色。
拾换酒便将玄璞君的手书交与潜璇玑过目,他道:“此是玄璞君的手迹,他已知道了寒涯的事情。”
潜璇玑一面听着拾换酒所言,一面草草阅过书信,默默道:“寒涯前辈……短短百余年,竟历九主,七次重铸,才到了师兄手下……”
拾换酒闭眸叹道:“寒涯从未与我提及他的过往,以前寻访玄璞君那时,玄璞君也不曾说起。”
潜璇玑展平信纸,便听拾换酒解道:“当年寒涯被玄璞君收服,铸成冰渊剑灵。后因寒涯无心仙道,玄璞君才将冰渊剑器赠与一位故人。故人死于江湖纷争,历任器主于刀杀钩戮之中为占寒涯为仆,不惜折损冰渊灵息而让他易灵易骨,使他成为更加趁手的兵刃。形骸生灭、易灵易骨之行,不仅折损冰渊灵息与他的修为,亦让他所受之苦不堪言说。难怪……难怪当初将他移入唤魂铃,后又移入朔风枪时,他竟能……默默承受,原来他这百年来早已经历过更为惨绝的苦痛。”
潜璇玑倏然恻隐:“师兄……”
拾换酒续道:“玄璞君是仙人,他虽不曾插手江湖纷争,不曾因寒涯身受磨难而从旁襄助解忧,但他仍能在寒涯入我之手时言说‘甚是欣慰’,可见他自是始终挂念寒涯的,即便寒涯在成为器灵之前屡屡以武犯禁,算作一个恶人……寒涯视我为主,我竟未能将他守住!甚至连他的前尘过往都未曾关心过……”
“师兄,死生无常,不可太过自责啊。”
拾换酒昂首一叹,久久不能平复。
…………
午时,铘阳城西,寿义坊,此间客栈名为“任去留”,是铘阳西城闻名遐迩的客栈,多是达官显贵聚会之所。
司玖陌布衣布鞋,虽洁净整齐,却有几处褴褛补丁,而引青鸾衣身饰面也并非大家之女,二人入门时未有伙计阻拦,盖因司玖陌的项上人头于那行刺令上已不止千金之价。国都之中开立客栈之人必是八面玲珑,或许司玖陌一入客栈,铘阳便已满城皆知。
高楼雅间,檐下铃铛声声悦耳,司玖陌与引青鸾侧立栏杆,直览铘阳西城这繁华帝都的暖春盛景。
待门口路过的客人走远,引青鸾低问:“师姐,我们会不会太过招摇了?”
司玖陌弯腰,两肘支着栏杆,她道:“我的人头如今值钱得很,这客栈内外还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这间雅间。倘若吴薄衣敢在这里见我,说明我的影法庆闻府还未能识破。”
这时,门外过来了一个伙计,轻敲房门,敬道:“两位客官,今日到了今年初摘的第一批棠州枇杷,二位是雅间新客,掌柜的特命小人送来一盘,给二位品尝。”
司玖陌慵道:“进来吧。”
那伙计小心开门入内,躬身将那盘枇杷放到了栏内短几之上才退身离去,复将房门关好。
司玖陌这才回身一看,转向引青鸾道:“没有下毒,尝尝?”
引青鸾应了一声,先已坐到几前望着那暖黄色的果子,轻轻拈起一枚将它黄衣剥下,含入口中又轻轻一抿,只觉酸甜已入心脾,舒心非常。
司玖陌缓缓座下,如引青鸾一般拈起一枚,却道:“青鸾本是棠州人,但想来也很少能尝到棠州的果子吧?”
引青鸾一顿,口中仍含着枇杷籽,话声略微含糊,她道:“……虽然我爹娘是棠州人,但我很小的时候便被师父收养,我也……不算是个棠州人了吧……”
掩口将枇杷籽吐出,引青鸾才又道:“我早已记不得爹娘的模样,只是师父告诉我,爹叫田易知,娘叫苗丽娘,他们都死于十五年前的五丈坡之战,死于夏侯铁骑之下……”
生身之恩,已无法回报,引青鸾复拈起一枚枇杷于指尖把玩,问说:“师姐,棠州……是什么样子?”
司玖陌正欲回答,忽听楼下有一孩童嚷道:“娘,快看,黑眼睛的小鸟。”
童音清脆入耳,清晰可辨,司玖陌与引青鸾解释心头一动,已闪身去了栏杆向外望去,果见对街屋上飞走了几只小雀。
引青鸾问道:“看不清眼睛,是吴薄衣?”
司玖陌凝望那数只飞雀:“是她。”
“跟过去?”引青鸾望着飞雀去向,并非向着庆闻府。
司玖陌一阵迟疑才纵身跃去,引青鸾内息才起,忽想起何事,回身将几上的枇杷尽数倒入丝袋,收入怀中,才追着司玖陌离去。
铘阳城西,远随那飞雀才出城门,司玖陌止步不前,引青鸾追及司玖陌,便唤道:“师姐?”
司玖陌静立官道一侧,且看道上商旅游侠来去匆匆,又远眺那枝梢相待的飞雀,已看清它双目混黑之状,反问道:“吴薄衣为何要将我们引出城外?若要密谈,城中不比城外更安全?”
引青鸾一想已觉如此,便道:“师姐,是否需要知会八荒阁?跟拾师兄说一声?”
司玖陌沉思少时,复又一问:“青鸾,你信不信我?”
引青鸾一诧,也未多想:“自然信的。”
…………
午时末,司玖陌独自到了那飞雀引向之处。正阳当空,林荫甚少,静无杂声,唯听春鸟嘲哳,再无其他。
疏林明光,视野清亮,见那飞雀坐于枝梢休憩,司玖陌环首四顾,才见吴薄衣悄然步行而来。司玖陌负手后背,既不出言叫唤,也不行令止步,只淡然望着吴薄衣。
吴薄衣近了前,自恭敬抬手行礼。
司玖陌一见如此,心中了然,暗自凝下内息,却从怀中取出一枚枇杷,轻轻拨开,放入口中,才问道:“为何是这里?不敢在城中?任去留的果子不好吃?”
吴薄衣面无表情,一如昨夜蕖园所见,她道:“昨夜季盗失踪,有人瞧见他是跟随我离开的庆闻府,府中已有质问于我,城中耳目众多,不如城外视野开阔。”
司玖陌将枇杷籽吐出,直没入泥壤,又问道:“质问于你?你怎么说?”
吴薄衣答道:“季盗于花川临阵脱逃,昨夜擅离职守又偷听政事机要,当杀。”
司玖陌声色未动,却心中更明:“你跟庆闻府直说季盗偷听政事机要,然后杀了他?”
吴薄衣眼光一闪,司玖陌续问:“庆闻府就没问你,你口中的‘政事机要’究竟如何?”
吴薄衣抬眼望向司玖陌,旋即口中一啧,司玖陌却嘴角一翘:“怎么,记不得了?还是编不下去了?”
吴薄衣一声冷哼,指尖魂丝甫动,司玖陌正前便即窜来一只傀魂,吴薄衣嘲道:“只可惜你让引青鸾回八荒阁寻救兵,等他们赶过来,你定已如季盗一般尸骨无存了!”
一刹间,左侧红影如云遮,右侧白汽如雾绕,司玖陌抽身后撤,心中盘算,左边红影许是怨老,那右边白汽又是何人?
一追一退之间,此地相去方才那处已有数十丈,退无可退,只因吴薄衣手底傀魂已然封住了司玖陌的去路。
未得喘息,白汽中人遽然前袭,同此一时寒风凛冽,白汽渐消,司玖陌这才看清此人面目。此人姓戚,乃道门之外江湖之中的幻术大师,平生嗜酒,腰间常悬有一只酒葫芦,江湖中人赠“携酿”二字为其号,称其携酿散人,但更多人则称其戚术师。
司玖陌识得此人,此刻便想,庆闻府中有人能看穿施受于吴薄衣的影法与画境,或许便是这戚术师了。
一刹幻光大作,戚术师眼神坚毅,定要以司玖陌的人头换取庆闻府更高人一等的席位。一招快过一招,他似已对袭杀司玖陌志在必得,面上俱是贪婪之色,竟未察觉司玖陌一格一搪之余掌间迸溅的寒霜之气。
另一侧,怨老双眼紧盯司玖陌,眼中直冒绿光,自是因对司玖陌如若身死所能散发的怨气渴求至极。然他爪生血光,却攻守有度,以往便老奸巨猾,此时交手,自也是个出手沉稳之人。
一经觉察司玖陌术法有异,怨老竟后撤出了战局,迟迟未再动手夹击。
吴薄衣瞧见怨老停手出局,便亦然撤手作防,但戚术师步步紧逼司玖陌,吴薄衣也只得放纵傀魂从旁策应。
戚术师手掐印诀,身下一圈白汽散开远去,只看局中青白交错,青是司玖陌上下翻飞,穿引冰刀如流水,白是戚术师幻光催命,素手袭心难避回。可司玖陌有心恋战未慌张,以退为进攻势大涨。此一时四面寒风乱白汽,教那术师长手探无方,彼一时正午炎阳毙阴傀,又教那失所魂砂无处藏。
“这司玖陌有问题!”怨老阴着脸,“你看她出手哪里有半分幽合巷的影子!”
吴薄衣一讶,再看司玖陌时,见她多退少进,攻守之法确然全不似幽合武技。北风渐冷,吴薄衣一声暗骂,战局之内,数十傀魂拔地而起。
“你是引青鸾!”吴薄衣咬牙道。
引青鸾再不隐藏,方才司玖陌加于她身的画境随即散去,绿衣宽适,仙带飘飘,雪烛在手,便不会再如方才那般束手束脚。一霎寒阵在地,霜冰封林,唯有那早有去意的怨老堪躲避在外。
然此际,阵外青光一窜,怨老再一抽身,却还是让司玖陌的飞刀倏然划破了颈边。却看一缕淡紫魂砂夹了怨气迸溅如血,怨老化作一团红影遽然逃离。
忽地司玖陌身后来人雷息绽开,是拾换酒急道:“我去追!”电光一纵即逝。司玖陌只瞧了一眼同来的潜璇玑,后者眼神一对,不发一言,骑乘白鹤便已直上林空。
有司玖陌相助,引青鸾不须片刻便已将吴薄衣和戚术师镇下。引青鸾瞧着吴薄衣,只道:“这个吴薄衣和以前的不一样,是傀魂?”
“嗯。”司玖陌眉一挑,反将引青鸾拉远几步,手起飞刀刺破吴薄衣当胸,果然魂砂四射。
早有防备,炎光耀目,流散魂砂便已悉数为引青鸾焚去。
消停片刻,司玖陌和引青鸾齐齐望向了跌坐在地的戚术师,后者浑身战战,司玖陌只道:“这个应当是人,且看看他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