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虚言障目

有道是:误尘嚣,迷九道,越是言多,越是真音缈。

…………

闻道七年,二月初九。

狐迹羽的旧日行径已为八荒阁散布天下,好事难发,坏事易走,非只狐迹江湖,便是周边邻国,对狐迹王朝或河氏九门亦是阵阵声讨,数十年所谓道门正统的河氏九门不知已为这可畏人言撼动了几何。

狐迹国内,平头百姓忌惮狐迹王朝与河氏九门的生杀之力,敢怒不敢言,江湖中人却各有心思。于浮丘伯赫一干人等眼中,河氏九门早已名陈其清剿之列。

十余日明浪暗流,浮丘前骑已踏入真州,不少本就与狐迹王朝或河氏九门有夙仇之人也与浮丘搭上了线。

左州参魁山的炼丹士赤抟子,本因无用散人之故不愿与浮丘再有往来,据传是浮丘子亘亲自登山谢罪方化去嫌隙。赤抟子甚至以一己之力于昨日诛杀慈寰殿南下信使谌官仪,取其首级,附投名之状,以誓忠于浮丘。而参魁山位近铘阳,确是虎视狐迹王朝之良所。浮丘子亘这一子落于参魁山,必定剑指铘阳。

真州的花叶叟、郯刀匠、温寂友、娄遇常四人于州界内小有名气,又加十渊寺一战有纪云痕参与其中,幸致龙碑观之名重现江湖。至于怒龙渊下所镇非龙,却是十渊寺助他龙碑观掩盖了过去。冥冥之中,十渊寺或许亦然有意偏向浮丘。

又说茯歧五门曾几次相助浮丘,而早先那南棠三盗之一的从先礼信口一句“同源之谊”,更加两方皆与河氏敌对,消息传开,不明之人自然将茯歧与浮丘并同一党。再者便是郯刀匠抵达憔州庐昌城之后,收得纪云痕来信,更于浮丘伯赫面前将茯歧五门夸扬一番,甚至有引见双方之意。

叠州阑城的封家,封望薮、庶三娘夫妇二人于广寒岭上罹难,其子封见川、媳马青萝与孙封寻壑已将他二人尸身送回家乡。白事毕后,族中诸老立封见川为新长,由他执掌家事。封家祖上曾有战功,因狐迹朝中迫害,先祖被贬东迁,代代传承,封姓一脉始终于狐迹王朝不满。此际封见川意欲追随前朝浮丘,族中诸老无一人异议。

棠州滁城闲川县外,枫山上的定云馆因弟子许幻清命丧慈寰殿之手后又为鹄伯赏炼成幻魔,早便已与河氏势不两立。加之闲川许家亦是大家,今则于定云馆中,许家同浮丘子辅会了面,三方共商寻找浮丘仲虞与轰雷子之计。

这几日,自十渊寺一战之后,司玖陌、拾换酒五人已启程赶往铘阳。册天疆既得拾换酒传书,言及司玖陌有大事欲报,即将泾洲之事交由武柏舟处置,亲发信箭传至浮君山掌门撤庐庭、断剑崖掌门剑翁与身在北州的幽合巷掌门宛略言。此次集会之处,是铘阳八荒阁。

初九当天,司玖陌五人抵达铘阳,莫惊自是兴奋欢喜,只因今日便能再见到师父剑翁,可才到城门外,见了八荒阁前来接风的同门,竟获知剑翁并未前来铘阳,仅交代了一句,“断剑崖事务由莫惊全权定夺”。

自觉年纪尚轻,那日又被狐迹羽一掌打下,莫惊已失了不少锐气,如今他可没有胆量与另四门掌门同坐一堂,得那一句,他直是闷闷不乐。

公子桥畔,司玖陌五人行入八荒阁,浮君山撤庐庭、南公寂已在堂中,归雁篱辜通旷、木束山亦在,而册天疆与宛略言却因北州路远而尚未赶回。

一一行礼,撤庐庭问及司玖陌欲报何事,司玖陌却言此事重大,须待八荒掌门册师兄、幽合掌门宛师姐到场,方能述说。

见莫惊心不在焉,司玖陌特地言道:“莫惊师弟是断剑代掌门,届时他也须在这。另外尚有一人也必要同在,断剑崖的洪雀。”

…………

黄昏,铘阳城内,王城以东,德贤坊。此处有高楼,司玖陌静坐其上,是引青鸾在旁相伴。

“莫惊如何了?”司玖陌远望北端,此去向北再过几街,是慈寰殿门址所在。

引青鸾一般坐下,垂足檐边:“他身子已无大碍,倒是心情尚有郁郁,眼下已去散心了。”

“没叫上你?”

引青鸾道:“是两个八荒师兄说带他去城中游逛,顺便见见世面。本来拾师兄也要与他们同去,但师父将他留在了阁中谈事。莫惊他们师兄弟一道,我也不便去凑热闹。”

见司玖陌手中把着飞刀青骨,引青鸾也自将狼皇玉摸在手心。那日怒龙渊上,渊底玱魁现身之前狼皇玉有了一声脆响,当时引青鸾便觉不妙,如今反复摩挲,只暗中可怜,当时狼皇玉上现出的裂痕竟然至今仍未愈合。

“师姐来这里做什么?”

夕阳渐暗,街市上已处处掌灯,司玖陌看了信马游街的富人贵胄,又看了步履匆匆的江湖武夫,一阵才道:“第一次来铘阳,七岁,那时什么都不知道,只觉铘阳城内繁花似锦,看着高兴。第二次,十八岁,在铘阳用司马的首级和行刺令找司空换了一千两银子,那时便觉此地锦绣之下何其污淖。如今二十岁再入铘阳,当年的司空也早已惨死于钱权角逐之下,呵,铘阳城真是变化良多啊。”

引青鸾眼望王城,见那方高墙之中琼楼玉宇,只道:“原来在狐迹子期之后,朝中还有别处有师姐的影子。”

“狐迹子期……”司玖陌手里拈着青骨,轻轻一拭,“杀的人多了便会麻木,大多时候根本分不清对错,人命于刺客眼中也不过是那些许金银而已。”自觉多言,司玖陌便问,“那青鸾来这里做什么?”

引青鸾复一望向北,她虽也曾来过铘阳,但从未如此靠近过慈寰殿,她道:“听八荒阁的临澄师弟说,师姐一个人来了慈寰殿附近——”

司玖陌一笑:“你怕我独入慈寰殿,只身犯险?”

引青鸾点头,司玖陌续道:“慈寰殿中算得出名号之人并不多,这阵子又死了几个。掌门陆舫和他师弟齐楚驷、符典山,三人便算合力,只怕还不敌张印藏。齐楚驷并未收徒,符典山徒众虽多,却大多如鹄伯赏、谌官仪、淬愚炽一类,名气虽大,修为却一般,不值一提。这一辈中,本就仅有陆舫的徒弟颇为强悍,而凤剪镯已死,如今也仅剩了漆梨篁和百里秋渊尚可说道一二。嗯……青鸾既已见识过张印藏,又见识过狐迹羽,这慈寰殿应当已入不了眼了吧?”

引青鸾一时语塞,一顿才道:“但也不敢轻言小觑啊师姐,何况我们对付张印藏和狐迹羽已然那般吃力,要除去慈寰殿,也不能……不能……”

“不能单刀直入其门中大开杀戒?”司玖陌笑道,“青鸾在想什么?和莫惊一来二去的,傻了不成?便算我真想弄他慈寰殿,那也必然要伺机逐个击杀,哪里可能单挑他全门?”

引青鸾听司玖陌又提起莫惊,面上一热,司玖陌接道:“再说,那参魁山的赤抟子,他杀谌官仪尚知待他落单,那我身为刺客,这些杀人手段难道还不如一个炼丹士知道得清楚?”

引青鸾暗自叹气,司玖陌又道:“左右是要等册天疆和宛略言过来,无事便来转转,也看看他河氏中原道如今门面如何。”

眼望慈寰殿之向,司玖陌口气一转:“慈寰殿、五叶观、庆闻府,中原道三门中慈寰殿名列在前,据说是按三门武力高下所定,另有一说则是按朝中官职列位。慈寰祀官居上,五叶策官居次,庆闻相官居下,方得此排位。慈寰殿门址在王城以东,庆闻府在王城以西,五叶观在铘阳北郊,以此而成护佑狐迹王城左右与后方之势。说来也有趣,城中的慈寰殿和庆闻府,眼下也将城外的五叶观避在了同门之外。”

引青鸾奇道:“师姐对狐迹朝中官职也熟悉?”

司玖陌便答:“一位旧友相告。”

“狐迹子期?”

司玖陌一笑,那位旧友却并非狐迹子期,而是真阳殷家的殷千稷。

司玖陌暂未将殷家之事说与引青鸾,转而另道:“四十三年前,慈寰殿入仕之初,延观帝狐迹堂开立驱魔祀和差神祀两个新职,延续至今,是漆梨篁和百里秋渊分掌二祀。官职虽大,却不过是掌管些朝中祭祀天地先祖的仪式,有职而无权。

“五叶观入仕为国师,掌国策、定朝纲,如今狐迹国中每有大动,按律必要请问五叶观。五叶观虽在铘阳城外,但在城中却耳目众多,青鸾可能想到是什么?”

引青鸾并未思索,即到:“五叶观喜欢捉妖囚兽,我猜宫中那些供王族玩赏的珍禽异兽,必然受五叶禁法所制。便算那些珍禽异兽仅为囚于宫后园囿,那受制于五叶禁法的妖虫,自然也是无孔不入的。”

司玖陌道:“确是如此。再说庆闻府入仕为国相,薛憧卸任之后,如今是他徒弟袭半子在位。中原道三门身在朝堂,仅有庆闻府握有实权。庆闻府修道宗章为‘善’与‘道’,嫡传弟子并不多,你我所见过的庆闻府弟子也仅有吴薄衣,她是袭半子的徒弟。庆闻府号称三千门客,不少江湖中人带艺入门,与其说是忠于善与道,不如说是忠于狐迹的黄金。也凭权高势众,薛憧称帝之心昭然若揭,今王狐迹青却仍然奈何不了他。”

司玖陌说罢便站起身来,面上似笑非笑,引青鸾一诧:“师姐?”

“走吧,随我去一趟聚贤坊,见一个人。”司玖陌故作神秘。

引青鸾心中一想,聚贤坊?王城西边?那不正是庆闻府附近?

…………

公子桥畔,八荒阁外,归雁篱别院。

潜璇玑待与辜通旷、木束山尽述此行得失,两位师父又让她莫将“魂灵不祥”之事牵挂心头后,她才得了空闲。早早等候门外的落银铃一见潜璇玑出来便立时将她拉出别院,相倚坐于水边石砖上:“师姐你都不知道,我在门中快要闷死了!”

潜璇玑失笑,落银铃接道:“炉师兄整天蹲在房中,都不知道在研究些什么。八荒阁的师兄们每天都忙来忙去,没人陪我说话。我真的好想、好想去走江湖呀!师姐你快与我说说这半年到底遇上了哪些趣事?”

潜璇玑疑惑:“方才……师妹不都听见了?其实哪有什么趣事,待到年底,师妹也年满十六,自能独入江湖,也便会知道江湖中究竟是怎样险恶,何况现在兵荒马乱,师妹想要的趣事怕是太平盛世才能有吧……”

“啊?真的?”落银铃失望至极,本以为潜璇玑向师父门汇报近况是挑拣出的重要之事,眼下既然潜璇玑都如此说了,那她也只得作罢,转眼又问,“那……那师姐你……哎呀……”

见落银铃脸上一红,潜璇玑更是疑惑,便听落银铃低声问说:“师姐与拾师兄一路而来可是很开心?我以后会不会也能和叶师兄比翼双……唔……走南闯北?”

“我——”潜璇玑不知如何出言。

“师姐你别说!一定的!到十一月,我便也能出山了,我会好好修炼,一定让叶师兄刮目相看!这次叶师兄也要来铘阳,不知道几时才能到。那师姐我去练功了,得让叶师兄看看我的长进!”落银铃说时忽起身往院中踱去,留潜璇玑一人坐在水边若有所思。

潜璇玑望着渠中水线高高低低,心中只念起除夕那夜与拾换酒所说的话,若是可以天下太平,她倒只愿做一个愚钝的小药师。潜璇玑微一叹息,或许不须去眼见情仇更替、生离死别,也不须去亲历捉奸惩恶、搜鬼除妖,而终日平淡篱下、种药浇花,才会觉着清闲自在、夜夜好眠吧。

此刻已是酉时末了,潜璇玑忽而翘首,却见南天一段赤影已入城中,心里一奇,来人当真一说便到,忙高呼道:“师妹师妹,快来看啊!”

落银铃诧异,一转回身,顺着潜璇玑高举手臂一看,却是喜忧参半:“啊!是叶师兄!他这么快就回来了……”说时语顿,落银铃眼角竟划出了一滴泪珠,也不知是久别之后能再见情郎而心生欢喜,还是情郎转眼归来,自己修为却精进非多而心生忧怯。

却说那赤影是一名曰赤鸟的妖物,亦是叶隔川年幼入门那时,撤庐庭收与伴他的坐骑。不及片刻,叶隔川落入八荒阁院内,那赤鸟便也化作一枚寸许宽的赤红玉玦,为他握入掌中。

院墙外,潜璇玑助落银铃爬上墙头,竟见叶隔川神色慌张,步履前行竟有些许踉跄,料想定是出了大事。落银铃忙道:“师姐,叶师兄受伤了!我们快进去找他!”

叶隔川大步入了八荒阁,正见师父撤庐庭和拾换酒在堂中议事。撤庐庭看叶隔川如此焦急,衣衫之上透有血迹,便在他抬手问安之际将他扶住。拾换酒递来茶盏,撤庐庭催他先作歇息再行叙事,然而叶隔川接过热茶却不及饮下,直道:“暮师兄他……可能出事了!”

…………

王城以西,聚贤坊,一处名曰蕖园的林院,司玖陌与引青鸾翻墙入内。

见这蕖园中并无灯火,亦无护院巡回,引青鸾还以为此地是司玖陌于铘阳中的落脚之处,不过转念一想,照司玖陌的性子,她可不会有这样大的宅院,带也不走,于她而言只是累赘。

便听司玖陌先言低道:“这是吴薄衣受赏的私宅,若无意外,她应当会在这里等我来见她。”

引青鸾暗道猜得不错,如今庆闻府中能于司玖陌有所联系之人,那也仅是吴薄衣了。

司玖陌道:“吴薄衣是因影法和画境而受制于我,但她曾多日与阖绣曲相处,我担心阖绣曲会识破此术。若阖绣曲已然识破,那此次蕖园中必或有凶险。但若阖绣曲并未察觉,你我仍需防备怨老。怨老和吴薄衣同行已有一段时日,可惜吴薄衣也并不清楚为何怨老会与庆闻府这般友好。若今日怨老真在这蕖园之中,青鸾,你与我一同将他除掉可好?”

引青鸾自然答应,先前也听拾换酒闲谈起,若有机会,怨老不能留。

林院中心是一方亭,四面帘卷檐下,坐于其中则可眼观院中四方。此刻那吴薄衣便独坐其中,端然静待。

引青鸾只觉好奇,如此冷夜,这吴薄衣竟能稳坐寒风,且不说炭盆炉火,便连蜡炬油灯也未点来一盏。

看见司玖陌前来,吴薄衣便即起身,她一开口还尚未出言,司玖陌便直问:“怨老何在?”

吴薄衣便答:“怨老客居庆闻府中,并未与我前来蕖园。”

听吴薄衣如此说,司玖陌与引青鸾皆觉可惜了。引青鸾亦是随手转了转雪烛杖,只听司玖陌续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吴薄衣听得司玖陌问话,便开始了述说,始终平心静气。

引青鸾此刻亲见吴薄衣眼前情状,不由心底叹服,未知幽合影法于连商画境竟能如此相辅相成。

说是那日花川县覆灭之后,零慎诩已死,荀签雪也已赶回长清谷疗伤。扈乔趋那难辨真假的傀魂已毁去,彧为邀逃离之后仍在追索越叠山的去向。百里秋渊伤重难行,是义缁履和鱼花溪将她送回铘阳,眼下便在慈寰殿中,而却戮却已不知所踪。

吴薄衣和怨老、阖绣曲离开冥河坊后,于前来铘阳的途中遇上了那南逃的季盗。到达铘阳后,她和怨老、季盗自在庆闻府,阖绣曲则会同暂居慈寰殿的义缁履、鱼花溪一并南下棠州,各自还家。

至如今,太真道消息隔断,外人现已无法靠近小池峰。宁湖城碧江镇那方,长清谷远在棂山深处,庆闻府消息已去,却还未得回音。冥河坊仍未知晓拒鹤已成傀魂一事,只不过如今狐迹疆土之上内忧外患,冥河坊中数位长老似已放下权位算计之心,与庆闻府同了一气,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傀魂拒鹤的作用。

名刀埠暂无人外出寻找却戮,或许却戮的动向其门中自知。连商馆倒是有了一件奇事,掌门泛城霜新收了一名弟子名为唐翥,据传天资卓绝,连商道术授受与他,他竟能一点即通,怪异之处便是此人已年过九旬。

义缁履和鱼花溪各自有伤在身,或轻或重,眼下他二人未到师门,不过下清掌门左天谣已派遣座下二弟子谷粱安出山北上迎接他二人。然而吴薄衣言及左天谣大弟子公羊厉出山,应慈寰殿漆梨篁之邀而欲反制茯歧五门一事却让司玖陌和引青鸾心弦一振。

年前,凤剪镯为宛略言所杀,至初五那日,册天疆和宛略言又将鹄伯赏和淬愚炽诛杀于泾洲城西郊,慈寰殿得知此事后,则另南下途中的漆梨篁设法对茯歧五门予以反制。

念起眼下独行途中的宛略言,司玖陌急问:“他们要杀谁?”

吴薄衣答道:“暮行云和叶隔川。”

乍听见大师兄叶隔川之名,引青鸾登时一讶。

当时漆梨篁因玄纹拓本被盗而自北州南下追寻,尚过左州界便遭遇了暮行云与叶隔川。交战之时,盗走玄纹拓本的许迟昀离去,而在许迟昀不知何故化作金灰之后,暮行云有缩地之术傍身,叶隔川又有赤鸟为坐骑,漆梨篁一时难以追及。

漆梨篁收得师门传令,便将暮行云与叶隔川视作必杀,并传信师门慈寰殿与下清斋,请两方于路途之上对暮行云与叶隔川予以阻击。然而左州地广,又有八荒阁暗线层层回护,慈寰殿阻击之功并未得成。可到了棠州,似是天地俱变,暮行云与叶隔川既得玄纹拓本便即分道行事,暮行云继而南下追寻金人残影,叶隔川则先返左州浮君山师门。

暮行云与叶隔川分道而行,于漆梨篁而言自是良机,叶隔川与暮行云,一人在天,一人在地,漆梨篁会同下清斋的公羊厉后,二人便决议先将地上的暮行云杀死再追叶隔川。

司玖陌皱眉道:“你是说……暮行云他……”

吴薄衣道:“暮行云已死于漆梨篁之手。”

吴薄衣话声尚在,司玖陌已手握青骨止于她颈前。

引青鸾忙道:“师姐,她还又用!”但看司玖陌已自停手,便知她自有分寸,引青鸾只焦急而问:“那……叶师兄呢……”

吴薄衣一动不动,司玖陌厉声喝道:“回答她!叶隔川呢?”

得司玖陌出言,吴薄衣才道:“叶隔川已逃回左州,漆梨篁和公羊厉失手让他逃了。”

引青鸾暗松一气,司玖陌缓缓收手,一转念,便又问:“暮行云是在哪里被杀?”

“壶城。”

司玖陌心中惑惑,暮行云追寻那金人残影的线索,怎会到了壶城。这壶城并非大城,只不过二十年前卓采薇于壶城长乐村诞下章新壶,后来传说纷纭,壶城才多了一丝神秘之色。

引青鸾似在思索,忽道:“壶城……好像二师兄在那边附近。”

“二师兄?甫朝白?”司玖陌一诧,暗道不好,双眉紧蹙,低问,“青鸾,你觉得甫朝白此人如何?”

引青鸾又一回想,方道:“他是我师兄,但其实我与他并不算熟悉,他以前时常受二师父的派遣在门外做事,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只知道他在棠州做一些很重要的事情,似乎便在壶城附近。”.

引青鸾口中的二师父便是南公寂。

司玖陌平了心思,向引青鸾深深一望,方对吴薄衣道:“将那日你与我所说,再说一次。”

…………

戌时,八荒阁。

叶隔川所言,与暮行云分别不久即发现漆梨篁与公羊厉暗中追来,虽有两次对敌,但他并不恋战。待过了左州界,得八荒暗线暗中相助,加之赤鸟迅捷,方才甩开了漆梨篁与公羊厉二人。而叶隔川对暮行云已罹难的猜测,是交战间漆梨篁的三言两语,和与暮行云约定好却迟迟未见的回音。

潜璇玑和落银铃为叶隔川看了伤势,并无大碍。连日奔波又躲避追杀而致的心神不宁,潜璇玑作了一剂药方,自去了归雁篱别院中抓药煎汤。落银铃则噙了泪水,将叶隔川扶去客房,准备给他用一些外用伤药。

堂中,撤庐庭忽问拾换酒:“小拾,你有何看法?”

拾换酒应道:“回师叔,暮师兄行事谨慎,若对手仅是漆梨篁和公羊厉,暮师兄不应没有脱身之机或传信之机,我担心暗中还有敌人。若暮师兄真如叶师弟所言,此事至少已经过去十日,我们却并未收到棠州的消息。请恕弟子暂行告退,先将消息传去棠州问过。”

“慢着。”撤庐庭立道。

拾换酒见撤庐庭神色凝重,低眉缓视,便问:“撤师叔有何指示?”

撤庐庭抬手道:“棠州是八荒阁中何人坐镇?”

拾换酒道:“是常瑞礼师弟。”

“你上一次见到他是几时?”

“半年前,在大雁山。”

“是何时开始棠州界内的消息往来出现滞后?”

“这……应当有一阵子,此事还需问过册师兄。”听撤庐庭问至此处,拾换酒不禁想起真阳城抟吉药铺的工树轩,他曾嫌弃棠州的八荒弟子办事不力,拾换酒虽记下此则,却未多想,现下心思一凛,“师叔怀疑常瑞礼师弟已经不在了?”

撤庐庭不答,另问道:“眼下棠州界内,八荒阁中还有哪个可信之人堪当调配?”

拾换酒一作思索,方道:“鹿回松?但门中知道他的人也仅有我们几个。”

话音才落,忽听阁外一阵布衣翻飞之声,未觉敌意,便见一个断剑崖装束的少年进了堂中。那人自门槛至撤庐庭、拾换酒身前,几在一瞬,此时他已躬身抱拳,道:“断剑崖洪雀,拜见撤师叔、拾师兄。”

撤庐庭微微点头以示答应,拾换酒只上下一望,这洪雀果然如司玖陌所言,撇开面貌不说,无论身形或是气质,皆与莫惊相像至极。

撤庐庭不作他言,立道:“洪雀,你们五人既然已在明处,同门之中也不须再作隐藏。天道山上之事暂且不论,你即刻去将玖陌寻回阁中,她同青鸾应当在慈寰殿或庆闻府附近。”转眼一看拾换酒,“小拾,去将莫惊带回,行云此事紧急,若玖陌欲报之事与他有关,便等不了天疆和略言。”

拾换酒与洪雀抱拳退去,撤庐庭坐回椅上,低头看着手中皮卷,那是叶隔川送回的张解道玄纹全书。轻一叹息,撤庐庭的眼中现了一丝诡异的迟疑。

…………

王城以西,聚贤坊,蕖园。

听罢吴薄衣所言,引青鸾只觉无可置信,一时间竟开始怀疑吴薄衣方才指控种种是否是司玖陌的授意,偷眼一看司玖陌淡然声色,便问道:“师姐,你要禀报师父们的事情,便是方才吴薄衣所说?”

司玖陌点头,引青鸾便想,吴薄衣所言定非司玖陌授意,盖因吴薄衣初次身中影法与画境之时,洪雀亦然在那,难怪司师姐说他也须到场。

司玖陌道:“洪雀曾怀疑我是否会受制于阖绣曲的画境,这一则我自己无法知晓。青鸾,若何时你觉察我有了异样,你知道该怎么做?”

引青鸾默然,要破幽合影法还须归雁篱弟子在,而司玖陌要引青鸾做的也便是保住潜璇玑。却忽地狼皇玉亮起微光,引青鸾低声道:“院中有人进来了。”

司玖陌隐去身形,引青鸾耳中却听她道:“不用出手,不用隐藏,我去看看。”

引青鸾手握雪烛杖,负手而立,但听黑暗中有人潜进,可那人一见到吴薄衣与引青鸾直立亭中,竟吓得出声一叫。

“你来这里做什么?”吴薄衣冷然问道,手间魂丝绕起,她旁边已多了一只傀魂。

那人疾步走近,正欲回话,得傀魂举火照明,方才看清了吴薄衣身旁之人竟是引青鸾。引青鸾也已瞧清那人脸面,暗道奇了,想不到这鬼祟入院之人竟是季盗。

季盗自是瞧见吴薄衣独自一人出了庆闻府,心觉蹊跷,方跟随而来,定是在蕖园外瞄了许久都没听见内里动静,才偷摸入来一看。

季盗一见引青鸾在旁,便是大惊:“吴大人,你怎么……”两眼圆睁,立时双膝跪地,“吴大人饶命啊!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

引青鸾不动声色,只看吴薄衣仍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季盗不敢起身,额头抵着地上砖石,一顿才道:“回吴大人,我我我我不在这里!我今夜一直便在庆闻府中值夜,别处哪也没去!”

“值夜?”吴薄衣轻道,移步向前,傀魂如影随形。

季盗浑身战战,已不知该如何作答,吴薄衣续道:“你于花川临阵脱逃,当杀。今夜擅离职守,当杀。偷听政事机要,亦当杀。你有何话说?”

可那季盗肩颈方动,吴薄衣身旁傀魂已然挥刀而过。

引青鸾皱眉,抬手掩了口鼻,只因那血腥味很是难闻,耳中忽听司玖陌道:“院中没其他人,我们先回去,吴薄衣自己知道怎么处理。”

才出蕖园,洪雀倏忽从天而降,引青鸾双手持杖回搪,是司玖陌扶住她肩膀,即向她道:“不怕,是洪雀。”

洪雀抱拳行礼:“司师姐、引师姐,撤师叔请两位师姐即刻返回八荒阁。”

…………

八荒阁大堂,浮君山两位掌门与归雁篱两位掌门端坐堂上,司玖陌、引青鸾、洪雀肃立堂中,莫惊则在客座一旁静待。堂中再无他人,便连拾换酒和潜璇玑也未准允入内。辜通旷以浊法施为,辅以司玖陌影法,屋外诸人皆已不能对这堂中诸事听见看见。

莫惊见引青鸾满面仍是不敢置信之貌,愈发觉着司玖陌欲出之言定然不妙。

但听司玖陌将当日与洪雀设法拿下吴薄衣一事说了清楚,吴薄衣所知,五门中有三个不良之人于师门有二心。可那三人名姓为司玖陌一一道出之时,南公寂一掌按下,直将他座椅扶手按成飞灰:“你放肆!”

司玖陌傲然相视,既未跪地讨饶,也未抱拳以示失礼。倒是一旁洪雀出言道:“南公师叔请息怒,司师姐所言确是出于吴薄衣之口——”

南公寂忽抬手另洪雀禁声,他道:“司师侄,你曾独自与阖绣曲对敌,是也不是?”

司玖陌坦然称“是”,南公寂又道:“险至身死,是也不是?”

“是。”

“既然如此,阖绣曲为何没有一举将你诛杀?以阖绣曲画境修为,她若真想追及于你,即便如逢湖梅山与广寒岭凌霄坡那般山水相隔也并非难事,阖绣曲将你留下,可会与你将吴薄衣留下是一般心思?”

南公寂如此发问,引青鸾与洪雀皆不敢出言,两人心下自知,若说不曾怀疑,那是绝无可能的。莫惊心中虽讶,但只暗自困惑,偷眼望向司玖陌,同行五人之中或许仅有他莫惊从来未有那般怀疑之念。

司玖陌心底冷笑,那日听洪雀言及他的怀疑,她便已预见了眼前这般情状。若要将吴薄衣所说报与诸掌门,无论何人,必定有此一问。以吴薄衣的身份,她能知甄广翯、刈宿莽、甫朝白三人,或许已是天际,而在此三人之上,是否还有他人,目下无法忖度。

司玖陌不屈丝毫,眼神一一扫过堂中四位前辈师伯,与四人直视之时,未见一点怯色。

“你不说话?”南公寂问道。

“无话可说。”司玖陌淡道。

司玖陌心里清楚,不论吴薄衣所言是真是假,已然挑动了五门之间的信任。

若当日知晓此事那时仅有司玖陌一人,她还能独自隐藏这个秘密,舍弃自己对五门的信任而静观其变。但当时有洪雀这个不亲不疏的师弟在场,便势必要将此事通报五门掌门。

若吴薄衣所言是真,浮君山与归雁篱座下屈指可数的徒弟之中存有二心之人,眼前四位师长前辈可说难辞其咎,无颜自处。但若吴薄衣所言是假,那也必定是有阖绣曲或其他幻术高人从中作妖。而如此一来,若非吴薄衣在逢水岸边遭遇司玖陌之前便已为幻术所制,那便是司玖陌自己已非自由之身。

无论如何,司玖陌必要于此五门同在之地,将此事言明。

南公寂又道:“那我再问你,你一身影法是你师父夏霁雪所授,那你这画境之术是从何处学来?”

除罢引青鸾,堂中诸人纷纷侧目。

司玖陌当年刺杀狐迹子期,是册天疆承茯师祖之命,由拾换酒传至幽合巷。司玖陌之外,当时仅有册天疆、宛略言与拾换酒三人知晓其中枝节,而这三人眼下却并未在这堂中。

司玖陌仍神色无波,南公寂续问:“当真是你伺机暗杀缭如晦,潜藏连商馆这半年所学?”引青鸾开口欲言,却为南公寂打断,“还是说,大雁山之后的这半年,你潜身连商馆,已然叛离幽合,入了他连商之下?”

此语一出,辜通旷立时摆手:“南公师弟,玖陌不过陈述所知,你却不该这样咄咄逼人。”

南公寂立道:“为何不该?朝白是我的弟子,他人在棠州壶城,也是我的授意。司师侄,你是否在说我也有二心啊?”

司玖陌应道:“弟子不敢,但南公师伯怀疑弟子人在连商半年便可能叛师易门,弟子同样担心甫师兄人在千里之外,师命有所不受。”

“你!”南公寂怒目而视,手间攒了火气,霎时间堂中灯火一绽,是辜通旷起身道:“哎,玖陌,同师伯们说话还须主意分寸,还不给你南公师伯赔个礼?”

承辜通旷的面子,司玖陌抬手躬身:“南公师伯,玖陌失礼了。”

不待南公寂回音,辜通旷立道:“那行,玖陌你先去寻璇玑,她已替你煎好了竹叶饮。早先小拾从真阳带了些双花竹叶过去十渊,后来你们又星夜兼程过来铘阳,便一直耽搁了此事。”

司玖陌抱拳告退,转身独自推门离去。

莫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呃……既然无事,那弟子也先行告退?”

辜通旷横眉一瞧,调笑道:“莫惊啊,眼下你可是断剑崖代掌门,想跑哪去?”

莫惊语塞,亦不敢乱言,便听引青鸾道:“辜师伯、木师伯、师父、南公师父,关于司师姐修习画境之术此事,她曾与我说过个中因由,非是因司师姐叛师易门而得。此事册师兄、拾师兄与宛师姐也皆知晓,但因此事牵系隐秘久远,弟子不敢妄议。待册师兄与宛师姐抵达铘阳,应可明了。”

南公寂一声轻哼,不作言语。

辜通旷坐回原座,便问木束山:“木师弟,你怎么想?”

木束山自始至终都两眼微眯,袖手座上,此刻睁了眼来,却只道:“都是看着长大的孩子,还能怎么想?唉,这才刚过完年啊,就乱七八糟。”说罢打个哈欠,“我先回去看看余灰。”慢悠悠起了身,“哦,对了,等下你记得跟璇玑说,让她拟一张解毒方子,玖陌中了长清谷的毒。”语毕,木束山裹紧寒衣便也向大门行去。

“师弟你既要出去了,怎不自己去说?”辜通旷叫道,却只等来木束山头也未回地摆摆手。

撤庐庭手指轻敲扶手,眼光瞄向南公寂,南公寂怒气渐平,才道:“青鸾,在天疆和略言回来前你时刻跟着玖陌,她若问起,不必忌讳。洪雀,去将茶翁请来铘阳,切记,不得与连商馆门下接触。”

听南公寂说完,撤庐庭眉头暗皱,辜通旷却忽问向莫惊:“莫惊啊,断剑崖是何意见?”

莫惊一慌,只道:“南公师叔已安排得极好、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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