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厄岸玱狼

有道是:寒躯灵骨碎竹庄,生亦无双,死亦无双。

…………

闻道七年,正月廿二,戌时。真阳城东,崇乐坊,井角巷。

无人巷陌,拾换酒已经将那妖精截下,借着微弱灯光一看,竟是个衣着华贵的翩翩公子。

拾换酒见那人眉目硬朗,只觉甚是好看,又看他腰肢秀美,身形颀长,较自己尚高出两寸,一时也未能觉出什么端倪。

正等寒涯解释,却听那人出言先道:“弟弟一路追来,可是相中了本公子?本公子瞧弟弟也非凡俗之品,价钱好说,不必动刀动枪的。”

耳入幻音,拾换酒口中一啧,这还真是个妖精,当下指尖电光一闪,便听那人又道:“哎呀,弟弟火气好大,可消本公子帮你泻——”一语未完,倏忽迷霜聚雾,直将那人裹入其中。

“寒涯?”拾换酒低低唤罢,只听寒涯出言回道,“忍不得。”

凛寒之中,那人面目身形尽皆幻化,面貌很是稚嫩,身长也已高不过拾换酒两肩。拾换酒摸摸颔下胡渣:“原来是只小溁颙精,果然如玖陌所说,很弱。”

霜气褪去,寒涯也已归入朔风,拾换酒缓缓近前,低望眼下那瘦弱少年:“同样是溁颙精,人家溁姑尚且是个有人供养的灵婆,怎地你却成了个……相公?”

那溁颙精忽道:“你认识溁姑?”

“认识,她让我来找你。”拾换酒抱手胸前,俯视于他。

那溁颙精眼光一尖,竟问:“找我?那我叫什么名字?”拾换酒一愣,这却编不了了,那溁颙精便又道,“哈!你休想从我这里套出溁姑的消息。”

拾换酒失笑:“你还真知道她的消息?”说时向前缓进。

心中的窃喜已失,那溁颙精连步倒退:“哥哥不必、不必如此!”

…………

当晚,与那溁颙精分别后,拾换酒至抟吉药铺告知工树轩溁姑可能的动向,方启程赶回十渊寺。

次日,单怀正与单德安已于晨间离开十渊寺,他们未到玉笥渊与司玖陌等人辞行,或许自有顾虑。而十渊寺也未传出有客人遇害的消息,看来他们将无用散人的后事处理得很是妥当。以司玖陌所言,他们“毁尸灭迹的手艺还算可以”。

平平一日,潜璇玑哪也未去,一直在常思院内调和内息。算了时日,或许明日一早,拾换酒便能赶回十渊。

司玖陌亦然未离常思院,自将于诛炎境中所得的玄纹道经默写而出,又与引青鸾所记那张解道的玄纹做了比对,才知二者是纹同而文异。眼下也尚未得解,便将两份手书一并交与潜璇玑,做个留存。

引青鸾早时将解道玄纹默下之后,便与莫惊离了玉笥渊。盖因十渊寺地界甚广,莫惊又非闲得住之人,今日又是晴日无雪,他直言要将十寺十塔尽皆看遍,便拉着引青鸾一同游玩去了。

到得傍晚,西霞赤红。

屋内调息至此,潜璇玑缓缓睁了眼,及至此时,内息已然恢复九成。

潜璇玑推开房门,见司玖陌于院心独立夕照,似有心事,本不愿惊扰,却听司玖陌先问道:“青鸾和莫惊现在何处?”

潜璇玑缓步近前,内息提起,侧耳一辨,方道:“引师姐和莫师兄已到玉笥渊下,等下便能回到常思院,师姐有事找他们?”

司玖陌昂首闭目,身外透了丝丝内息:“璇玑,你可有觉察十渊寺内有何异样?”

日日如旧,潜璇玑却并未觉察出什么异样,也只得如此回应。

司玖陌心觉见不到引青鸾和莫惊竟有些不放心,但既然他二人已然回转,也不必将此事再说与潜璇玑。

两人未再言语,静待片刻,引青鸾和莫惊便嬉笑归来。司玖陌一整心绪,但看他们神情,也知今日游玩定是悠然有趣了。

引青鸾和莫惊入来常思院,莫惊便直将今日种种说与司玖陌和潜璇玑。潜璇玑年少心性,自来十渊寺便始终居于常思院,未能四处游赏,此番听莫惊所言,直是憧憬在面。

司玖陌笑而不语,引青鸾便在旁低问:“师姐有心事?”

司玖陌淡淡摇头,瞧着引青鸾腰间狼皇玉仍青光不止,随意寻了话头:“狼皇还是这样?”

“嗯,他很喜欢怒龙渊。”引青鸾取出狼皇玉握在手心,面上忽生一抹愁色,“今早做了个梦,梦到我失去他了,起来后,我心中闷闷许久。”

“好在有莫惊陪你出去散了心。”说时一笑,看引青鸾掌中的狼皇玉青光明灭,相较前日于怒龙渊下之势,更加明晃。司玖陌自然了解,引青鸾自幼便有那玱魁相伴左右,后来亦随她出山历练且甘为骑乘又一路护守,她定已将那玱魁视如亲人。

接她情绪,司玖陌便道:“玱魁不是小妖,既已认你为主,又有浮君山加持,不会轻易失去。”

听罢司玖陌此语,引青鸾忽而眼光一闪,“玱、魁……”

“怎么?”司玖陌见引青鸾眼中光亮,一时未能明白。

“哎呀!”引青鸾右手紧握狼皇玉,不住捶着左掌,倒引得莫惊与潜璇玑也望向此处,她喜道:“一定是后两句太过骇人,才未注意这一层!”

“师姐在说什么呀?”潜璇玑问道。

引青鸾看了潜璇玑,方解道:“龙碑谶语,‘葱姜苦回,耘菊易萱’,这是反切,意思是——‘玱魁于渊’。”

莫惊讶然,他虽不知反切是何,仍惊异道:“龙碑观失解的谶语,竟被我青鸾师姐一下子解开了?”

引青鸾却又摇头:“纪观主深藏不露,我猜这仅是他的一个谜语罢了。”说时手中狼皇玉越发温热,引青鸾只自蹙眉,“怒龙渊下所镇‘恶龙’竟是玱魁!”

莫惊不解:“玱魁……是恶龙?”

引青鸾道:“《方斋述异》有言,‘五林山下泽有妖焉;其色白,其貌如狼,其音如玉;狡狡焉,凶凶焉,食人与猴’。五林山大约便是现今浮君山一带诸山,‘泽’或许便是五树湖,狼皇亦是在浮君山左近见着的。历代古书虽多有注解何为‘狡狡’与‘凶凶’,但却无人能细述玱魁究竟如何狡猾又如何凶猛。而古时妖兽精怪大多肆杀食人,以讹传讹,恶狼或是恶龙仿佛也没多大差别。”

司玖陌旋即叹道:“呵,恶龙自然要比恶狼来得响亮,若龙碑观开门后的盛世之名是因镇压一条妖狼,那岂非要称‘狼碑观’?而龙碑观传世至今不正有称鬼为魔的习气?或许龙碑观的没落,不见得与其先辈夸大其词无关。”

潜璇玑听来也觉有理,便问道:“引师姐,狼皇可是想让我们解开龙碑封印,将其中的玱魁给放出来?”

莫惊亦道:“是啊是啊!我早便想寻一只玱魁给狼皇作伴,就想听听他的声音如何‘如玉’。”

引青鸾即摇头道:“兴许狼皇确是想寻一个同族为伴,但其实玱魁一族多非善类,难得如他这般有修仙道之心。此举牵系或许重大,我们还须慎重,既然是龙碑封印,也当与纪观主多做往来才是。‘若见阳血,肝髓灌田’,此句亦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话音未毕,却听狼皇玉倏忽一声撞玉脆响,引青鸾立时将它握紧,一瞬之间脸色竟变。

司玖陌早有察觉,立道:“璇玑。”

潜璇玑亦是一丝不安急急涌上心头,内息遽提,灵阵散开,于她耳中,十渊寺仍如往常那般静谧,似乎空有寺溪流水与禅院佛唱。然而那静谧之中却含了一丝诡异,更有轻悄的虫蛇之声暗藏其间。

几在同时,莫惊已身去檐上,远眺四野,可惜十渊之地密林覆翳,哪里看得清楚。

这时间,山巅传来钟声,声声渐急,潜璇玑越发紧张,急道:“有蛇,应当是奔着张印藏去的,在埼屿渊!”

司玖陌惑道:“馗虺?”

潜璇玑摇头:“太轻,听不出来。”

司玖陌又问:“你气力恢复如何?”

潜璇玑答道:“已有九成。”

司玖陌深望一眼潜璇玑,方道:“若今晚遇险,你万不可像在花川那样孤注一掷,为你自己,也为我们,我们受伤,尚且有你,但你若有恙,我们束手无策。”

潜璇玑盯着司玖陌,心中五味杂陈,当初赶来十渊寺途中,拾换酒已不止一次提过相似的话语,而此刻,却不知眼前的司玖陌是真的担心自己,还是担心她自己。潜璇玑并未答话,司玖陌也只当她默然。

“我们要过去吗?”莫惊下来院中,按剑问说。

司玖陌又望向引青鸾,见她紧握狼皇玉而心不在焉,便道:“静观其变,先看看十渊寺能做到如何。”

…………

亥时初刻,常思院外,普严和尚于此际匆匆赶来,方过门槛,他便喊道:“潜姑娘、潜姑娘!”

潜璇玑应了一声,待他站稳,还未出言,是司玖陌先问道:“是什么人来袭?”

普严咽了口水,方答:“敌人仍未现身,但现下埼屿渊外已围满妖蛇,寺里师父们正全力捉妖,已无暇分心他顾了。”

“馗虺?”司玖陌忽问道。

普严称“是”,引青鸾则眉间一皱,其一是因妖蛇入寺,其二便是因手中狼皇玉沉响声声,其心甚慌。

司玖陌便又问:“敌人是何动作?”

普严摇头:“敌人未动,但张印藏……他要见潜姑娘。”

…………

正月廿四,丑时末,自真阳前往十渊寺路途之上,拾换酒缩地前行一刻未停。只因方才已见素鸟传书,已知馗虺奇入埼屿渊一事,也知了潜璇玑欲躬亲再见张印藏之抉择。

步履一刻未停,忧心亦是一刻难收,上一次潜璇玑与张印藏相见,便已致她苦痛如斯,这次怎的司玖陌竟会同意?

“关心则乱。”忽听寒涯话声幽幽,“这应非司玖陌的意思,她和潜璇玑的心性你还不知?”

拾换酒心中难平:“我早已同她说过,不能再见张印藏、不能再见,她怎能不听?”

寒涯道:“她不傻,若非危急,她不会如此行事。既已决心要见,必有应对之策。无论司玖陌、引青鸾还是莫惊,也必不会让她轻易遭受不测,十渊寺也不会放任张印藏肆杀屠戮,你当相信他们。”

“我不信十渊寺。能让莫名刺客一夕杀死自家住持,如今又能让不知何人驱蛇深入至埼屿渊,他十渊寺如何能护住璇玑周全?”

“那司玖陌他们呢?你也不信?”

“他们我自然……但就是觉得不安心。”

“事已至此,急也无用,你再快也须天亮才能赶到寺中。”

“我知道!”

…………

寅时,埼屿渊连苍寺,乌栖崖下,竹庄。

引青鸾仍紧握狼皇玉,目里已现焦急:“已进去半个多时辰,为何还未回音?”

莫惊道:“师姐莫慌,渡宇大师不是说结界内外光阴不一,或许稍后就有好消息了。”

引青鸾瞧着渊外馗虺越来越多,虽有一众十渊寺僧在此念佛经驱邪,在彼执法器捉妖,但仍会致人不安,她也自知张印藏那使人一触即死的炭尘司玖陌可不曾见过。

莫惊左右一看,又觉在此干等也无甚益处,便按剑而道:“师姐,馗虺围而不攻,不知何故,我同和尚们去外围看看?”说时欲走。

“不可!”引青鸾道,立时拉住莫惊手臂,“这种时候我怎能让你也离开?”

莫惊稳下内息,才道:“好,我不去。”

…………

半个时辰前,埼屿渊深处,十渊寺结界间隙,潜璇玑一面清冷,缓缓走近。张印藏既成鬼物,周身俱为炭尘攒聚,眉宇脸面如何,旁人早已瞧之不请。

应司玖陌的要求,十渊寺的渡寰已将张印藏目力封去,张印藏此刻听见有人靠近,便出言道:“潜璇玑?”

潜璇玑驻步,两手空空,两臂垂于身侧,她道:“是我。”

此刻近观张印藏,见那炭尘聚散成身,着实令人感得新奇。潜璇玑上下察视,听他道:“为何我看不见你?”

潜璇玑眼一眯,谁又能知道此刻张印藏眼中所能看见的究竟是一片漆黑还是一片素白,她只谎称:“你时日无多,五感渐失,为何还要见我?”

“五感渐失?如何可能!我虽化魂为鬼,却四十三年一刻也未停滞修炼,如何可能五感渐失?你为何诓骗于我?”

觉察张印藏怒气四散,潜璇玑却不顾其反问,只复问道:“你为何要见我?”

张印藏左顾右盼,想是在勉力看清眼前之人。

潜璇玑始终紧盯于他,心中一经思索,又道:“你已被囚此地多日,为何今日才想见我?你知道今日有人来袭十渊寺?你怕十渊寺守不住你,让你再次死在仇家手下?所以你着急见我,想让我将身躯再借与你,免得你灰飞烟灭?”

“你说……再次?来的人当是狐迹羽!当真是他?”张印藏说时竟狂笑不止,霎时间只见他那炭尘之间透出了缕缕金光,“但你怎么知道?”

未去答他,潜璇玑只心中一颤,试想当今世上,若说有谁能让张印藏紧张至此,或许便是当年杀他之人吧。那一句试探,获知当年杀他之人竟是狐迹羽?这一则着实意外,忽而想到另一人,潜璇玑当即接道:“我不知道什么狐迹羽,今日来的人,穿有一身玄衣,手里握着——”

“桃枝?”张印藏截道,“哈……狐迹羽啊狐迹羽,当真是他,这正是他的作风!装模作样、杀人灭口!”

潜璇玑心跳渐急,五十四年前开创河氏九门的端河侯狐迹羽,四十三年前一路覆灭山石门、清净观、小灵宫、灵檀观后又重创惊鸿寺的玄衣道,二十八年前将黄嘲、拒鹤伤成失智又让曾杓乙、卓甫困死诛炎境的吕洞怪人,七年前带走章新壶又以夏侯搜精术屠绝长乐村的桃源客,最后竟是同一人。

“他为何要灭口?要杀你?”潜璇玑探问。

张印藏一顿,炭尘浮沉有律,金光也已暗淡:“你帮我破了结界,放我出去,我将狐迹羽的秘密全数告诉你如何?”

“呵,那算了,没我你活不成,但狐迹羽的秘密我还可以问别人。”潜璇玑缓缓退步,故意踏出声响,渐行渐弱。

张印藏登时焦急,不住冲撞结界,金光复现,相较方才更为耀眼。但听结界之中钟鼓声声震耳欲聋,又夹张印藏吼声如雷:“别人?不可能!所有知道的人早已被他杀尽了!只剩我知道,只剩我!”

潜璇玑侧目,两掌掩耳,足下退势不减,又听张印藏嚷道:“我大仇未报,我不能死!你回来!解道的仇还未报,我不能死!我告诉你,你回来,我都告诉你!”

潜璇玑停步,淡淡道:“说。”

只看结界之中,张印藏那化身的炭尘散了还聚,已不再触碰结界而自寻苦痛,他便道:“你会放我出去,让我报仇?”

想起当初袭杀张解道,五门亦然牵连其中,潜璇玑轻轻叹气:“你要杀狐迹羽,还是别的什么人?”

张印藏道:“杀狐迹羽,杀尽所有河氏窃贼!”

“窃贼?”

张印藏停顿许久,潜璇玑亦在外静待许久,终听他道:“狐迹羽曾是山石门徒,将山石十法学去之后,杀尽同门,将十法拆分,称其自创而开立河氏九门,这不是贼?”

潜璇玑暗道,原来纪云痕所言的“何当知罪孽,有子不如无”是这般含义,狐迹羽杀师判道,已然深犯江湖禁忌,更有违礼法道义,确是人人得而诛之之行。但他既有绝技在身,如何还惧将这些旧事曝露于众?

张印藏续道:“山石门自生至灭始终寂寂无名,是因深知利器藏锋之理。山石十法乃是天下至尊之术,必有搅乱天下之能。

“五十四年前,狐迹羽以五禁之术驱岐国戎獳蜂残杀山石同门,以画境之术重塑山石旧貌,将戎獳蜂养在其中,只为静待云游在外行踪不觅的解道归来而将他杀死。

“狐迹羽以夏侯搜精术将我魂魄百精打散,以此为饵,引解道归来。解道以炭甲之术既知劫难,以判星之术在外追寻十一年,终将我残魂以纳魂之术同我尸身封入石棺,破开山石画境而镇于门下四十三丈。

“狐迹羽不敌解道,却带走我的最后一缕残魂,逃往天道山,解道也终是一去未能回。炭甲判星,生于山石,竟成于狐迹,我不甘心!”

潜璇玑双眼仍审视张印藏,心中暗道,石棺入地四十三丈,或许当年狐迹羽是身受重伤,抑或他认定张印藏早已死绝,才未掘墓开棺。而四十三年后便是如今的闻道七年,“闻道七年天下乱”,张印藏亦是今年方因机缘巧合重见天日,难道张解道竟然算到了今年?

待他收声,潜璇玑方问:“若张解道能寻回你最后一缕残魂,又能如何?”

张印藏面向潜璇玑,缓缓道:“还魂归魄,灵辉未央。”

听见此语,潜璇玑眼里一亮,那寂寂无名的山石十法其中竟会暗藏复生之术吗?稍作平复,方道:“诸般前因俱是狐迹羽所为,你又何苦要杀尽所有河氏之人?”

张解道微微转头,他或许已听出了潜璇玑话语中的一丝异样:“此恨根深,甚及其徒,我有什么错?”

张印藏此刻正是咬牙之状,炭尘摩挲之声自结界中传出,如若细看,甚至能见他唇齿之间迸溅的微末火星。

潜璇玑近前数步,一声冷笑:“呵,乱法犯禁,这算什么秘密?让你守了这么多年?”

张印藏迟疑,炭尘之间金光明灭,他道:“你不是潜璇玑,她不会与我如此说话,你是谁?”

“那你倒是很了解她?”

张印藏靠近结界:“我虽不知你是谁,但你已有了让我活下去的理由。”

…………

乌栖崖下,竹庄。

引青鸾左右思索,仍不解那藏身暗处之人究竟在等什么。此刻不知何人一声叫唤,引青鸾心思一凛,恰听四野蜂声暗起,心说不好,便听莫惊问道:“该不会是戎獳?”

引青鸾接道:“戎獳不惧水火,若要杀它,必得——”

莫惊自然晓得如何击杀戎獳蜂,剑已出鞘,剑气环身,他却不须顾及十渊寺的颜面,若遇敌袭,当杀则杀。可此时引青鸾一霎语顿,面上更有惊慌之色,莫惊忙问如何,却见引青鸾转首四顾,口中喃喃有语。

“师姐,怎么了?”

引青鸾足下散开寒气:“他不是在等戎獳蜂,而是在等弄骨蛾孵化……”

“弄骨蛾?灭门小灵宫的那种?”莫惊环视周围一众十渊弟子与江湖客,“都是毒物,璇玑师妹却不在啊,我们怎么能知道谁染上了弄骨蛾?”

引青鸾目色忧悒,便于她一声哀叹之间,寺院内惊呼声此起彼伏。疾步前去最近一处,但看那倒地之人已然肠穿肚烂,两眼血红,直盯着自己正为弄骨蛾蚕食的躯体,哑口无声。

那人已救不回来,引青鸾直被莫惊拉远,心中只叹,染上弄骨蛾之人果如书中所说,体不能动、口不能言,难怪竟隐藏到了此时。而那弄骨蛾食人之速,未料却如此迅猛。不及片刻,渗入寺院的弄骨蛾似乎已全数为十渊弟子镇入法器之中,可惜历经弄骨蛾且尚有命者,未得一人。

蜷蛇忽动,蜂声渐汹,引青鸾将狼皇玉稳置入怀,立时双握雪烛杖,低道:“他来了。”

刹那间,月明风萧,埼屿渊水面上空,那一身玄衣无风自起的桃源客已浮身彼处。

“他几时……”莫惊身外剑气缭乱,左剑古石,右剑埋香,已将引青鸾护在身后。

此刻听十渊寺有人欲问来人姓名来历,却首字才出,自桃源客那处急去一纸符咒,至十渊和尚次字出口,符纸沾衣,三字甫毕,那符纸碎为飞虫,刹那便将那十渊和尚蚀食成了血骨一堆。

怎么躲?引青鸾心中急想,这下清咒符与长清毒虫快过流矢,如何能躲?

…………

埼屿渊底,十渊结界外,一面画境散去,司玖陌也不再假作潜璇玑的声音。

“理由?”司玖陌手间转着青骨飞刀,说那似真似幻的复生之术她自然万般向往,可她却非不顾大局之人,她道,“那又如何?五十四年前你便惨死狐迹羽之手,让我如何敢信你如今竟能反杀于他?狐迹羽早已成仙,化身桃源客,你却是仅是一个残躯野鬼;他可夜袭十渊寺,深至埼屿渊,你却为十渊寺囚禁此地。呵,你凭什么敢说报仇?”

“他……成仙了?”张印藏默然许久,才又道,“要破山石十法,唯有以十法之术攻之。”

司玖陌探问道:“你想和我做交易?”

张印藏道:“要对敌狐迹羽,我要借潜璇玑之手,我凭她灵台维生,不会再伤害于她。若能诛杀狐迹羽,我毕生所学皆可传授与你,你可做你所想之事,但我愿你能将十法妥善传承。”

司玖陌将青骨飞刀收起,悄然回头,一望有画境相隔彼端的潜璇玑,方淡道:“呵,此事非我能定——”

一句未完,穹顶一震,结界各处竟现了裂隙,登时落下潭水碎石。

张印藏急道:“让我见潜璇玑!”

…………

卯时,乌栖崖下,竹庄。

桃源客足立之下六印旋绕,缕缕灵丝直透埼屿渊,他右手绕出五片桃叶在指,身后幻神变化万千,此一刻是诡音又鱼暗藏玄妙,彼一刻又六首椆蒌巨力滔天。于引青鸾所见,饶是东方巨翳之勷皇抑或西方悲溟之郁卿,于眼前桃源客手底亦不逊于那日花川的张印藏。

应桃源客那出神入化的差神驱魔与五叶禁法,一众十渊僧徒化金身而上,于梵唱声声之中,铁索铜钟齐眉棍、金杵银鞭镇魔铃,诸般法器尽袭向他。

夜如白昼,游丝似雪,这个和尚长杖当头,教那又鱼几经碎身之灭,那个和尚又单刀燃木,以致椆蒌片叶震颤,四射冰刀无一能落地袭人。奈何神魔灵妖层层围绕,又有太真玄钟在外相护,无论十渊佛法还是江湖道术,俱难破之。

上有戎獳遮天蔽月,下有馗虺诡动奇袭,中须提防弄骨蛾分肌蚀髓,更有冥河魂星乱窜、下清玄符裂空,引青鸾与莫惊皆不敢贸然攻进,只得死守竹庄,为十渊寺僧与江湖客留得一处喘息之地。

任凭眼底群敌那佛道二法如何光怪陆离,桃源客仍自岿然不动,始终闭眸如不见,自有喧嚷神魔、狂乱灵妖为他舍命相抗。

眼看视野之内死伤无数,引青鸾暗自痛心,已不知当初将张印藏送来十渊寺究竟是对是错。觉察引青鸾内息振荡,莫惊回首一看,引青鸾已杖生火色、眼放明光,身外振开片片火羽,眼看便要烈火烧天。莫惊心神定下,蕴足十成剑气,欲以之废去戎獳,以免它触及引青鸾炎法烈焰而更增剧毒。

蓦然间却是霜风落崖,竹庄内外刹那冰雪乱拥,莫惊一讶,竟见引青鸾亦然诧异,心说这凛冽寒气难道不是寒法所生?

“太淼?”引青鸾口中喃喃。未及多想,却观一箭穿云,散有雷息,直射桃源客那太真玄钟。于此天光乍白之际,转而雷云盖顶,滚滚雷音震彻宇内,合着莫惊十成剑气,这埼屿渊上密如乌雨的戎獳蜂已全数成了碎屑。

是寒涯和拾师兄,引青鸾心中一宽,转念又觉,为何这霜风寒雪之中却透有太淼的灵息,那日寒涯不是说他并未入过太淼幻境?难道是他身怀“太淼灵丹”而不自知?

寒涯已至,霜结百里,与引青鸾遍地寒法相合,便趁地面馗虺涩涩蜷蜷之际,莫惊挥剑急去,剑风到处,条条妖蛇俱是首身分离。

一段清影,电光在身,朔风在手,拾换酒游移于十渊僧徒与桃源客手底神魔之间,招招欲破桃源客那护身玄钟。得拾换酒相助,十渊门下渡寰、渡宇师兄弟二人亦然勇力近身,天雷霹雳与佛光万丈交错之下,终见那玄钟有了裂纹。

一时得手,拾换酒退身落入引青鸾法阵,急问道:“璇玑在哪里?”

引青鸾言道:“璇玑她……在埼屿渊下。”

可引青鸾话声尚在,拾换酒已纵身跃入埼屿渊。几是同时,渊底一声巨响,潭心迸溅,竟见张印藏破水而出,炭尘飞扬,水汽如雾,张印藏与引青鸾一经对望,出罢竹庄便飞身向西。

引青鸾一愣,立时叫道:“莫惊!”语罢抽身追去,莫惊亦然。

却说桃源客也遽然睁了眼,眼见张印藏逃遁西去,他柔身一团墨气,动如游龙,玄符迸发,他也立时前追向西。一鬼一仙刹那无踪,留于此地的神魔幻影与妖灵之物亦然消失殆尽,这竹庄内外徒剩一地碎骨残躯。

一路疾驰,莫惊低问:“追他做什么?”

眼角似有泪珠,引青鸾急道:“那是司师姐啊!”

转眼到了怒龙渊,却是在司玖陌藏身影法不见踪影之前,桃源客一刹顿身当空,他已明了此为调虎离山之法,但见他转身欲回,引青鸾和莫惊只听耳中传有司玖陌之声:“拖住他。”

莫惊与引青鸾眼神一交,便再不管其他,一路踏叶登枝,飞身而上,剑生碧气,幻剑当空,但莫惊万千幻剑欲触玄钟此际,桃源客身后那勷皇一现,大掌一扇,凛冽罡风登时便将莫惊压下。

这如何拖得住?引青鸾眼看莫惊一上一下便是眨眼间之事,甚至未及惊呼。复听勷皇一声呐喊,怒龙渊野地之中腾起点点魂星,引青鸾长杖一绕,寒阵飘雪,她已足踏火羽长翔当空。疾如箭影,阵阵风刀霜剑直劈玄钟,火羽穿空,霜雪惊洪,那玄钟裂痕却不知会否多宽一分。

转眼瞥见山崖之上龙碑观主纪云痕翘首直立,手中兑巽镜绕起,登时潭水高溅,化水如龙,更无形无影化生黄沙狂风拔山倒树,亦是尽袭玄钟。同此一瞬,纪云痕身后青光一闪,是司玖陌掠影而过,引青鸾又忽觉怀中狼皇玉一声脆响,暗道不好,只听怒龙渊深处一声狼啸,自那处掀起一方巨石径直打至玄钟之上。

玄钟振荡,钟声如雷,竟见那桃源客现了动摇之貌。他头一转,勷皇刹那散去,他周身已化墨气玄符,径直向东。然而怒龙渊下那脱出封印的妖狼玱魁却已为他激怒,踏空追去。

引青鸾落身而下,直寻莫惊踪迹,才知方才司玖陌已将莫惊带去了龙碑观中。托付纪云痕照看莫惊,司玖陌与引青鸾急回埼屿渊。

…………

埼屿渊,竹庄。

桃源客复返竹庄之时,正见潭水如镜,上空飘出一人,道髻端正、眉眼清冷,幻衣如旧、潇洒当风,便是四十三年前张印藏生前模样,而他身下潭水中的镜影却是潜璇玑的面容。

桃源客与张印藏一东一西分立当空,一仙一鬼,俱无多言。

这一瞬,妖狼玱魁震地而来,只看桃源客手间结印,口中太真咒声阴阴。张印藏一般施术,迫他断了长咒,恰是玱魁一跃飞上,狼爪扑下,重重将桃源客那玄钟抓开了裂隙。霎时间桃源客墨气环身,张印藏跻身而去,复连商画境一开,倏忽间已不知他二人去向何方。

玱魁一刹失了敌手,立时挥爪袭向旁人,确幸拾换酒亟雷落下正中其首,四面十渊寺僧法器生光,片刻便将那玱魁震慑而扣下。

“璇玑呢?”司玖陌一到此处便即问道。

拾换酒却不知如何作答,而引青鸾却未能细知埼屿渊底那十渊结界中究竟生了何事,是司玖陌叹道:“那是狐迹羽。”

尚不及惊讶,忽听穹中一声裂响,彼处推云绕雾,光影陆离,一时已难辨神魔何物,只交融当空,更映彩霞。见那狐迹羽引来冥河尸鬼横冲撞,张印藏召得慈寰神魔耀光华,浑不顾竹庄内外有人在,处处落得蚙尘炭雨如飘花。

一个怨他数十年不死仍聒噪,一个恨他惨无人道灭全门,当此际玄符散乱迷人眼,孰施孰受总难分。几可见各路神魔尽显化,凶妖恶鬼俱断魂,霎时又十里长空狂风卷,撞钟槌鼓满黄尘。

奈何张印藏仇恨冲天,虽能与潜璇玑灵台相合,却因心有旁骛仍未能与狐迹羽抗衡,又因顾及潜璇玑安危,万不敢以命相搏。片刻不敌,张印藏便已节节败退。

然远见那狐迹羽护身玄钟裂隙渐多渐密,拾换酒牙关一咬,身外绽开电光,跃身飞去,双手反握朔风,却与张印藏错影之际,瞧见了潜璇玑的模样。已是一瞬,拾换酒将朔风刺入狐迹羽玄钟,登时雷音大作,拾换酒亦不敢多留,立时退身。

眼见有隙,十渊梵唱声势熊熊,晴空之上飘起金雨。

狐迹羽玄钟散去,他两指钳住朔风枪尖,翻手甩下,直射拾换酒。后者踏空而去,右掌反接枪尖,左掌顺势腾挪,化去巨力,致那朔风枪当空一转,斜斜插入了砖地。

金雨渐急,狐迹羽玄钟已失,眼下以一敌众或许胜算非高,便生了退意。张印藏却不愿放弃此等良机,挺身而上,一刹又是煌煌耀目、熠熠生辉。但看狐迹羽长身渐隐,语咒迅捷,司玖陌大呼一声“璇玑”,却已不及前阻。恰狐迹羽手间那太真结岩之力释如天洪之时,一刹冰封万里,十渊金雨遽化飞冰,此间众人纷纷掩面抵挡,便连张印藏亦为霜冰滞于当空。

只见寒涯现身张印藏之前,已将狐迹羽倾泻巨力尽纳怀中,是其反释之际,狐迹羽踪影已然不见,一刹巨力化作寒风四散,竟致此地竹庄瓦碎墙倾。

“寒涯!”拾换酒高呼未息,手中朔风枪徒然碎为冰屑,融入那寒风之中四散无寻。

…………

闻道七年,廿四,天光初开。埼屿渊连苍寺,乌栖崖下,竹庄。

霜雪化去,司玖陌等人四肢已恢复灵活,张印藏也已为化去霜冰而落下地来。拾换酒夺步而去,扬起一掌却无法劈下,盖因他张印藏与潜璇玑此刻已是难分难辨之状。

司玖陌虽不曾与寒涯多有交涉,但看拾换酒神情,也知寒涯于他心中亦是看得极重。影法一散,闪身而去,穿透潜璇玑,将张印藏抽离她灵台。潜璇玑无力倒入拾换酒怀中,司玖陌立时飞刀脱手,直射张印藏那炭尘之躯。

张印藏丝毫未避,飞刀洞穿胸膛,他只一言不发,司玖陌亦不多言,任凭一旁十渊寺渡寰、渡宇等寺僧复将他困回结界。

普严憾道:“十渊佛法镇得住妖魔鬼怪,却镇不住神仙精灵,那狐迹羽既已成仙,敝寺也……”

司玖陌道:“未能想到狐迹羽会如此下手,是我们害了十渊寺。”

“狐迹羽?”伴一声佛号,是十渊寺代掌门苦嵘禅师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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