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天雷无妄

有道是:遇恶还生刀上走,仙道为择,两剑何曾有。

…………

闻道七年,二月廿一,亥时,真阳城恭仁坊,抟吉药铺。

细细检视过,又将工树轩夫妇与杜仲等九人的尸身一一安放回室内后,潜璇玑两臂颤抖不止。九人身上致命之处多是剑伤,而真州界内擅长剑法又与五门仇怨至者,必有下清斋。

此刻夜已深了,抟吉药铺周围寂静无声,唯听不远处那宜升坊的梦萦阁尚且吵闹得紧。步到院中,潜璇玑静心片刻,待郊外的好些素鸟暗里飞入城中,才确知至少百丈之内,未发现河氏弟子潜伏。心下盘算,以素鸟之速,消息必已传至铘阳,还不知册天疆得知宛略言一事之后会有何大动。

尸已冷,血已凝,抟吉药铺今日逢难,左近不曾来援,难道河氏已然屠尽真阳城中的八荒弟子?河氏既知抟吉药铺,那真州辖境内其他的八荒据点是否也已失守?潜璇玑又不敢多想,自知决不能在药铺中坐以待毙,可她如今孤身一人身在非我之境,更不知该何去何从。

十渊寺并非地处宛略言出事之地与真阳城之间正中,是以潜璇玑先前自是选择了更可能联络八荒阁的真阳城,这是她失了算。倘若再出城向西前往十渊寺求助,或许便会遭逢追兵堵截。可倘若往东再发赶往铘阳,是否会错过赶来真州的五门同门?若向东南去棠州寻拾换酒和莫惊,路途遥远,或许历久难见曙光。那向东北去北州寻司玖陌和引青鸾呢?

潜璇玑难定去向,这片刻犹豫之间竟不觉梦萦阁那喧闹声渐渐消去,而等她恍然警醒,城中素鸟命断,这抟吉药铺已似堕于迷惘之境,直教她惊慌之心乍起。但听幽暗中有人出言阴恻恻:“小医师,我已等你收尸到半夜,实算仁至义尽了吧?”

潜璇玑强稳内息,可握着清月杖的手却难掩微颤,难道自己才到此地那时便已经在这连商画境之中了吗?她喉头一咽,便问:“你是谁!”

对方只道:“小医师希望我是谁?”

潜璇玑皱眉:“装神弄鬼,你是连商馆的人?”说时便已眼耳通灵,只可惜身处画境之中一时间又难辨真幻,只瞧见前方屋脊上蹲伏一个情态模糊的男子,而他的心跳声却自右方墙后传来,“为何不敢现身?”

潜璇玑话音一落,忽见一团散着墨气的人影扬起前厅门帘直冲过来。潜璇玑侧身起手,四枚银针遽去,那人影却是触针即散,银针都打在了木墙之上。意料之中,但因未见对手本尊,潜璇玑还不敢贸然以浊咒之法强攻,此刻足捻穹清弗禦阵,只盼能早些看清那人究竟身在何处。

可之后,前厅门帘再次被掀开,明知深处画境幻障,但见到真实无匹的拾换酒,潜璇玑仍然难固心气,一招不甚便为墨气侵染,左眼白处更现了墨黑色的血丝。

…………

二月廿二,子时,抟吉药铺后院内,潜璇玑跌坐在地,无助地望着眼前那连商弟子所画的拾换酒,她身上伤口已尽数被墨气染透。

始终不曾探清那连商弟子立身何地,而眼前这形同拾换酒的画影丝毫不惧银针与咒法,潜璇玑纵使清法高绝,也难以抵挡对方连绵不绝的袭击。

目中五色迷乱致盲,耳中五音震震欲聋,念起师兄拾换酒曾教导过自己的一些江湖事,潜璇玑一声无奈冷笑:“连商门下……果然有如你这般喜好折磨女子的败类……”

“这样不好吗?”眼前那拾换酒开口言道,森森然全不似拾换酒的语气,“你多活片刻,我便多快活片刻。”

“你——”潜璇玑勉力站起,可那拾换酒信手一抓,一段墨气徒化尖枪穿透潜璇玑左肩而将她钉在了墙上。

足下不稳,潜璇玑右手清月杖跌落在地,抬手欲扶那枪柄,可那拾换酒已近身面前,抽开潜璇玑的右臂,张口便将她脸上的血迹舔舐入喉。

“小医师,你死之前还能和情郎如此亲近,看我待你多好?”

潜璇玑无力应答,闭目不愿污了眼,满面皆有稠墨糊脸之感。

可那拾换酒一手将她右腕捏脱了臼,另一手扒开了她的左眼,看着她目中翻涌的墨气,那拾换酒又道:“归雁篱当真心定志坚,在我这里竟能走过一个时辰。”

潜璇玑智乱神昏,那拾换酒不再言语,尖枪蓦然散去,但洞穿潜璇玑左肩的伤口却惊悚可怖,那拾换酒只自张口,将长舌探入其中。

…………

未知过了几时,身后一段内息扶升了自己灵台的清气,潜璇玑心头一惊,那段内息何其亲切。然而此刻耳目之力未复,心智尚且昏昏,一时间还想不清对方又是何人,只知此刻应有生机。

消许久,耳中浑浊之音逐渐微弱,眼前翳障也渐渐消褪,待那眩目的华彩散尽之后,只见一个清冷的背影抱手在前,和着背后内息温凉,潜璇玑心头一暖:“司——”可她话声戛然,是左肩霎时间恢复的痛感让她复又晕了过去。

司玖陌淡然回首,一望引青鸾,后者便道:“师姐,璇玑这样不行,她的伤口太——”

司玖陌截道:“先助她扶阳复脉,我来想办法。”

…………

卯时,晨光熹微,棠州壶城东北方的密林之中,火堆已经熄灭,莫惊望着自己自幼及长的画像,彻夜未眠。一声鸟叫将出神的莫惊唤醒,他一望不远处尚在安眠的仲虞夫妇,手中只把十五卷画像轻轻卷起安放,才起身将古石埋香二剑也置在一旁。

前方,剑翁缓睁双眼,他问道:“心意已决?”

莫惊抱拳,正色道:“是,师父。自莫惊入门至今,未与浮丘私有牵系,今后也……也不会有。师父应当知晓莫惊道心,尘俗挂念必是修行路上的阻碍。莫惊恳请师父收回古石埋香,彻底断去莫惊对浮丘的念想。”

剑翁心下叹气,仅仅收回两柄浮丘所铸的剑器如何能称作“彻底”,名姓、血脉又当如何?但看莫惊眼神坚决,剑翁也自起身,随即便又两柄灵剑旋出在前,一柄瘦削曼妙甚于埋香,另一柄古朴厚重甚于古石,莫惊见之讶道:“星斗?沉霄?师父,这……”

剑翁道:“古石和埋香是你年幼时任性自选,今日又任性舍弃,那倒也罢了,眼下为师赐你星斗与沉霄,你敢不接?”

莫惊立道:“莫惊不敢。”

剑翁道:“星斗和沉霄虽皆灵剑,却憾无剑灵,他日若有机缘,得遇甘心认你为主的灵,可邀其居在其中以助力于你。”

“……莫惊明白。”

剑翁又道:“仲虞夫妇睡醒之后,为师仍会先将他们护送至安全之所,至于终在何处,你应当不想知道吧?”

莫惊默然,偷眼再一望仲虞夫妇眉目,一感他二人气息有动,知他二人必然也是彻夜未眠,而此刻更是佯卧装睡,莫惊只抬头道:“多谢师父。”

“师徒一场,何必言谢。”剑翁摆手,知道莫惊此谢绝非是因自己赐他两柄灵剑,而是谢自己承诺护佑仲虞夫妇周全,此刻昂首观天,剑翁续道,“覆海与素河已将小拾带回,欧钧曤已死,小拾身上幻障暂无大碍,以后再寻你辜师伯、木师伯助他消去幻障亦无不可。待他过来,你便与他一同去吧,若想寻觅甫朝白,可往壶城鹭湖巷的鹊园找孙簌一问。”

“是,师父。”

…………

晨光透过窗纸,潜璇玑蓦然惊醒,一感所卧之处温软舒适,直是一股安然之感暖彻心扉。可左肩与右腕疼痛尚在,又教她蹙眉难平。

“璇玑?”是引青鸾的声音在屋内传来。

一诧坐起,侧首一看,见引青鸾真真便在眼前,潜璇玑眼中直有热泪欲出。待观此间装饰典雅,并非某间客栈,更像是贵族宅邸,潜璇玑忙问:“这里是真阳?师姐不是在北州?怎会如此迅速就到了真阳?”

引青鸾起身坐来床边,答道:“这里是真阳城中的殷府,殷家主人殷千稷和夫人岑清潭是司师姐的朋友,璇玑可暂在此地养伤。”

引青鸾便将与司玖陌在北州所历之事简要说了,略过侯膺一事未提,才道:“浮君山上,司师姐向太淼前辈求教了幻境游移之术,不过不曾施展修炼,不知是否会有难测之事发生。后来看你的素鸟惊慌至极,料定是你已到艰难之境,司师姐才斗胆一试。”

潜璇玑叹道:“太淼前辈真是一位很好的仙人啊……”转念才想起眼下未见司玖陌,“那司师姐在哪里?”

引青鸾道:“司师姐正同殷先生和岑夫人说事,等下就会过来了。”

潜璇玑点头,复问:“师姐可知道昨夜究竟是谁伤的我?”

引青鸾心中一顿,稍加思索,终还是如实答道:“是连商馆的朱长夏,他已被司师姐斩首,以后再不能害人了。”

“……果然是……以前听拾师兄说过这人……”潜璇玑两臂抱在身前,传闻朱长夏生来奇形怪状,常为乡邻女子欺侮,但他怀有修仙天赋,入了连商馆后一技学成,尤爱以画境之术虐杀形貌昳丽的女子,而自己躲在暗处行龌龊之事。假使昨夜司玖陌和引青鸾来得再晚一些,或许已然留不住潜璇玑的完璧清白。

见潜璇玑如此,引青鸾忙接道:“璇玑,你身上的内外伤势少不得要七天十天的调养,稍后司师姐过来,我会与她再往真州界,去探一探宛师姐的事情。你可先在这里安养一段时日——”

“师姐……”潜璇玑截道,两手忽一抓引青鸾左臂,“我不要再一个人……”

望见潜璇玑目中泪色,又有无限企盼,引青鸾心生不忍,转念又想,殷千稷和岑清潭俱非修道之人,若河氏来寻晦气,他们自然无法应付,倘若璇玑留在这里,或许还真不是良策,说不定还会因此害了殷府上下,抬手一抚潜璇玑,便道:“好。”

…………

莫惊接回拾换酒后,两人别过剑翁而折返回了壶城。

拾换酒并未与莫惊谈及自己在欧钧曤的画境中经历了什么,莫惊也不会多问,但莫惊仍能感觉到此刻的拾换酒与先前有了细微的不同,或许便与残留他身的画境幻障相关。

可拾换酒难以设想的是,浮丘子辅和他手下武人留下的那些脚印竟引出了些许浮丘家的旧事。

当年狐迹对浮丘的一次围剿致使不少浮丘族人流散逃亡,仲虞夫妇便是在流亡途中诞下的莫惊。行之将死,幸逢游历至棠州的剑翁,剑翁爱剑惜才,应仲虞的请求,收下了他所赠的古石与埋香并带走了莫惊。

仲虞知晓断剑崖乃是仙道,亦知与莫惊一别或许再不能相见,只再恳请剑翁每年托人送来莫惊的画像,聊以慰藉。

轰雷子本是仲虞夫妇隐居处附近村落的寻常孩童,十几年前,剑翁便是通过轰雷子向仲虞夫妇传递莫惊的画像。后来村落毁于天灾,轰雷子无依无靠,索性拜了仲虞为师,也成了一名铸剑师。可是仲虞和轰雷子的铸剑技艺到底抹不去浮丘的痕迹,终究还是被人发现了端倪。

莫惊出生不久便被剑翁带走,十七年后再见仲虞夫妇,只觉后者甚至比陌生人都不如。

莫惊幼时曾多次幻想自己被师父剑翁捡来时的情境,也以为自己的“莫”是生父之姓,及到昨夜,才知是母姓。而那个本姓浮丘的婴儿早在十七年前便“死”在了仲虞夫妇的流亡之路上,那个婴儿甚至因为早夭而没有资格拥有一个族中的名字。

仲虞夫妇当年的选择足以让莫惊活命,却让莫惊不可能再有过去,也让莫惊此生再不必背负复国的重担。仲虞本就是个乐于逃避之人,带着妻子一路奔走逃亡,再隐居于不为人知之地,便是不想再参与家国纷争而苟活于世。仲虞夫妇期望伯赫尊重自己的选择,他们自己就算再不舍莫惊,也没有理由撼动莫惊的选择。

听罢莫惊所言,拾换酒久久才道:“浮丘子辅带不走仲虞夫妇,但可以带走他们的徒弟轰雷子,不知在伯赫那里能否交差。”摆首不去想这些凡尘事,拾换酒又问,“那剑翁师叔之后如何?”

莫惊道:“师父安顿好他们之后,会寻一处秘境闭关渡劫。有覆海和素河在旁侍奉,不必我担心。”

拾换酒默然,若剑翁渡劫得成,便是仙身,可若他渡劫失败,五门将又少去一位所向披靡的前辈。翘首望去,此是辰时,天已大亮,倏然近前白光一掠,便听莫惊诧道:“是璇玑的素鸟!”

拾换酒接了素鸟取了信纸,宛略言出事的消息这才传到此地,莫惊急问如何应对,拾换酒沉思片刻才道:“已是昨日午时之事,过了一夜还未见信箭,只怕……”

莫惊皱眉:“什么?”

拾换酒道:“璇玑不敢轻易靠近宛师姐出事之地,所以信中她并不能全然述清究竟发生何事。璇玑不敢靠近,必会设法逃离,而绕道十渊寺不如直去真阳寻工树轩。

“信箭传书更快过素鸟,我们先看到素鸟而非八荒信箭,若非璇玑舍直求曲去了十渊寺,便是工树轩出了事以至于无法传箭。照素鸟之速,昨夜之前定然信到铘阳,册师兄若也是自素鸟获知此事,或许也会有如我一般的怀疑。

“而我们到现在连册师兄的信箭也未接到,只有一个可能……辜师叔、木师叔都受了伤,余灰术法低微,临澄的修为也与册师兄相差太多,册师兄身边无人可用,来不及细致谋划,只能亲自过去真州……若璇玑到了真阳,若不能事先知道工树轩是否安好便入了药铺……”拾换酒转眼望向素鸟,“素鸟虽有乏累之色,却无惶恐之状,璇玑性命应当暂且无碍。”

拾换酒一顿:“册师兄的缩地之术没人追得上,若他是昨天日落之前见到素鸟,便算一路无休,再快也要今日午后才能行近宛师姐出事之地。若连商馆的炭甲判星用在册师兄身上,河氏或许会在真州界以逸待劳,只等册师兄独自前往。可倘若璇玑在真阳遇险,而救她的是向西赶路的册师兄……那有璇玑在身边,面对下清斋、长清谷甚至连商馆,册师兄或许还有些胜算……”

拾换酒一时语塞,莫惊低道:“师兄……我们太远了……”

拾换酒点头,眼光一动,那传信素鸟便自飞走,寻它主人潜璇玑去了,拾换酒便又叹道:“我们太远了,玖陌和青鸾还在北州,也太远了……”

…………

及至辰时,交代了二三事后,司玖陌便别过殷千稷和岑清潭,与引青鸾带着潜璇玑复出城西去。

一路行停有度已到荒郊,潜璇玑独坐狼皇背上,也已听引青鸾述说了易相灵侯膺之事,她听罢便叹道:“原来五门门内发生的这许多事情,都是狐迹羽和那侯膺在背后搞鬼……”可她说着心中却想,竟是自己的魂灵不祥害了刈宿莽师兄。

见潜璇玑面露哀戚与自责,司玖陌亦是无奈,须知仙路迢迢,修仙之人的生死与常人一样难测定数,而每经生离死别便要哀痛伤怀,仙道之上难免修炼迟滞。五门弟子既在仙门,这一点应当看得更加透彻才是。

司玖陌想罢便另道:“侯膺是灵,不同于狐迹子期的人魂,将他扣在青骨之中,我常有吃力伤神之感,所以我不知还能困住他多久。璇玑,先前你将张印藏封印在灵台,所感应也相似,虽说灵台并非器物,终究不宜当做封印之皿,但不知你可有良策,那伤神之感可能稍作化解?”

潜璇玑思索半晌,仍只答道:“若还不能杀死,若他不能自己消停,便唯有释放或转移吧。”

司玖陌默然,此间已到深山秀湖之畔,听引青鸾道:“师姐,这里应当足够偏僻了。”

司玖陌点头,环顾四周,只听春鸟嘲哳不绝。

引青鸾将潜璇玑扶下安坐,待狼皇化玉,才执杖开阵,为司玖陌作了护法。

…………

片刻后,壶城鹭湖巷,巷陌深处有一园林,便是鹊园,拾换酒和莫惊已来到此地门坊前。

两人静立少时,莫惊忽道:“师兄,这里面没人。”

拾换酒低眉一观眼前,石阶两端苔痕青绿,中间也有了浅浅绿影,或许近段时日并无进出之人,才回道:“进去看看。”

两人走至一旁,翻墙入园,便见园中各处剑痕缭乱,似是一场苦战所留。而凡能立足之处,都有被人掘地翻找的痕迹,似是有人曾于此地寻找某些极为重要的物件。

拾换酒静立环顾,莫惊则走步细查,一阵回来方道:“师兄,是下清斋的剑法。他们来找过孙簌,或许还带走了什么东西。”

拾换酒迟疑:“下清斋……”

莫惊一转首,又道:“师兄,你是否觉得这园子有些不舒服?”

拾换酒道:“嗯,这园子里原本应当有一个阵法,现在木土水三行移位,阵法已然失效。下清斋本就是阵法行家,要破解这样一个护院阵法对他们而言是轻而易举之事。阵法既破,又被掘地搜寻,恐怕我们再找也看不到什么线索,倘若青鸾和璇玑在旁,必能看出更多端倪。”

又念起引青鸾,莫惊忽觉心暖,面上也露了些微笑意。

拾换酒直又道:“园中有连商画境的痕迹,但就算没有连商馆,下清斋的本事也不可能撬不开活人的嘴。费心费力掘地搜查,只能说明当时孙簌已经开不了口了。”

“师兄觉得孙簌已经死了?”莫惊回了神。

拾换酒看向莫惊:“假使孙簌确是死在鹊园,但尸体却不在,下清斋和连商馆也不会替他收尸,那他的尸体是否有可能在柩府司呢?”

…………

壶城柩府司,不过破屋三五间而已。拾换酒和莫惊早已看见一个闲坐在大榕树下的老叟,春寒中仍摇着蒲扇。到了近处看清那老叟衣着,料来便是这柩府司的管事了。

拾换酒正要开口招呼,那老叟却先停了手扇,语气缓缓:“老朽马忠,乃是这壶城柩府司的杂役。二位是仙门中人,落足这死腐之地必有要事,但可惜,要找的人已不在这里。”

拾换酒皱眉,眼前的马忠修为平平,观不出门派师承,或许仅是一个江湖术士,也或许是个身怀异术的异人,不敢失礼,抱拳问道:“前辈知道晚辈要找何人?”

马忠应道:“孙簌,年四旬,外乡人,多年前定居在鹭湖巷鹊园,是为那长乐村而来。占星卜卦、搜鬼除妖之术他都会得,待人也是和气。老朽粗通问灵之术,他常来与老朽论术,是以老朽与他也算熟络。只是可惜,初四那夜,他死在了自家园子里。”

拾换酒眼光一动,所谓问灵之术乃是古早流传江湖的一籍秘法,相传可以探问魂灵,所问必定有答,所答必定为真。眼前的马忠必定知道些什么,就看他是否愿意直言了。眉头一沉,拾换酒便问道:“敢问前辈,孙簌的死是否和下清斋、连商馆有关?”

马忠欲言又止,睁大了眼上下审视拾换酒,但看拾换酒的气势和莫惊一样都不似凶恶之徒,手中蒲扇摇了又摇,却仍向拾换酒道:“你身上有一股恶气,如此如此,孙簌的魂灵不会出现。好在你师弟剑气凛然,其气中正,如此如此,你须得远离百丈,方能成事。”

莫惊疑惑,眼望拾换酒,便道:“师兄?”

拾换酒即道:“既如此,那晚辈先退去百丈。”说罢便与莫惊对了眼,将马忠交与他应对,随即遽然退去。

确信拾换酒远去,马忠微微点头,再紧盯莫惊,一阵方道:“孙簌的死确与下清斋、连商馆相关。”

莫惊接道:“那请前辈细细说来。”

马忠道:“二月初四,利见贵人。日出那时,孙簌算见当日会有一位贵人自北方来到鹊园。时至正午,所见贵人便是长乐村隐秘背后的少年章新壶。那章新壶已化名容无妄,知道孙簌心怀玄纹之秘,特来请教。”

莫惊听见“贵人”二字,当先便想到了甫朝白,可马忠却说那贵人是容无妄,徒让莫惊一阵恍然。

马忠道:“容无妄虽修为高深莫测,但竟失却了自己的些许记忆。孙簌算见,彼是深陷画境幻障之故,是有人刻意为之,或许便是他所谓的师父——桃源客,也便是前段时日一现江湖的河氏祖师狐迹羽。”

莫惊并不喜欢容无妄此人,此刻只想听听孙簌是因何而死,又与甫朝白有何关联,可他不敢打断马忠叙述,只得听马忠续道:“容无妄扇中的女子是他少年时的恋人,孙簌从他那里得知了狐迹羽屠尽长乐村的旧事,也即长乐村并非如江湖流传那般迁往仙山,而是早在七年前便已人死村灭,更为狐迹羽以画境之术将整个村落掩埋在了幻境之中。”

说到容无妄有得恋人,莫惊不禁心头一宽,而长乐村屠村的事情他也从拾换酒哪里听到过了大概,此刻也并非觉得耳目一新。

马忠道:“今日二位小友前来柩府司,其实是要通过孙簌找到甫朝白,是也不是?”

莫惊起了兴致,点头称“是”,便道:“还请前辈解惑。”

马忠静坐片刻,蒲扇便摇了片刻,才缓缓道来:“孙簌定居壶城多年,所求便是探清长乐村和玄纹的隐秘。早些年算见会有一位仙门术士暗入壶城,若能与之相交,或有机缘可以窥看玄纹的门道,那仙门术士便是浮君山的甫朝白。”

莫惊定了神,认真听着,马忠续道:“但甫朝白不愿与任何人接触,孙簌始终未曾亲见其面。老朽尝借问灵之术与甫朝白魂灵相谈,时断时续,是以所知并不不深入。直到半年前,甫朝白魂灵断去,必是为人所杀。”

甫朝白他死了!莫惊一讶。

“搜魂探问,老朽将所获告知孙簌,孙簌则在山间寻得了甫朝白的一截尸骨。血肉尽去,枯骨之上密布绿纹,甫朝白是死于弄骨蛾之口。孙簌将甫朝白的那截尸骨带回柩府司,所幸尚有残魂依附,那是老朽最后一次与甫朝白相谈。”

莫惊急问:“他说了什么?”

马忠望了一眼莫惊,又望了一眼拾换酒的去向,却只道:“甫朝白当时所述,‘要破山石十法,唯有以十法之术攻之’,仅此一句。”

莫惊皱眉,这一句不正是当初埼屿渊下张印藏对司玖陌和潜璇玑所言?

但听马忠接道:“半年来,孙簌深居简出,及到初四正午见了容无妄,作为交换,他才用那一句无头无尾的遗言换取了长乐村的秘密。容无妄身有幻障却无法自解,得甫朝白遗言启发,他决议先走一回长乐故地,再发前往棪川县十渊寺,见一见张印藏。但他走后不久,下清斋和连商馆就到了鹊园。他们刻意避开容无妄,只因想要的不仅是甫朝白的秘密,还有孙簌换得的与容无妄有关的秘密。”

莫惊心道,当今世上,或许除罢狐迹羽,也只有张印藏能通晓所谓山石十法了。此刻只顺势而问:“是下清斋和连商馆杀了孙簌?”

马忠摇头:“不是。当时下清连商进入鹊园,为护院大阵所阻,孙簌自知避祸无门便自断命脉,他是自尽而死。孙簌魂灵便在此间,但他身死之际正受连商画境折磨,是以他的魂灵尤为畏惧你师兄身上残留的画境气息。”

莫惊一愣,方才马忠所说拾换酒身上的恶气应当便是欧钧曤留下的画境幻障了。抱手相看,莫惊眼光一扫,此间并未望见孙簌的魂灵,转而问道:“下清连商在鹊园之中掘地搜寻,是想找甫朝白的那句话?”

马忠道:“应当如此,不过他们此举只是徒劳。”

莫惊又问:“孙簌宁可身死也不愿将此事告诉河氏,他为何告诉我们?”

马忠忽而笑道:“此刻述说此事的并非孙簌,而是老朽。若非你魂灵纯粹,意在为善除恶,老朽自也不会全然相告。甫朝白前来壶城,本意是为一人解去玄纹禁制,然而那一人究竟是谁,老朽修为所限,不曾问知。但甫朝白的所得激怒了狐迹羽,才招致杀身之祸。他的那截尸骨便葬在屋后,若莫小友愿意,自可择时将他接回浮君山门中。”

这一句之末,马忠摇扇乍停,莫惊亦是心觉有动:“有杀气!”

马忠即道:“莫小友,先助你师兄,老朽无碍。”

莫惊一望马忠,仗剑急去,却不觉马忠蒲扇轻放,长长一叹,心中只道,傻孩子,此间河氏暗藏,你师兄身上又有画境幻障,老朽不告诉你,还来得及告诉谁呢?

…………

辰时,壶城柩府司附近,拾换酒独立径旁,面南而立,神色恍惚,是想起了在欧钧曤画境中所历之事。苦待片刻之后见莫惊仍未过来,拾换酒回了心思定了神,不知莫惊与马忠交谈如何,至于如此之久。

百无聊赖,不远处花丛边几只黄蝶翩翩飞入视野,穿花而过,如此春景也算令人心旷。只是拾换酒一思方停,彼处左近几只春鸟惊飞,拾换酒一凛,长弓拉满一箭雷息射去,便将一只黄蝶钉在了树上,却见那黄蝶幻化黄符,立时成了飞灰。

这一刹,暗黄乱目,群蝶飞舞,纷纷幻化符纸,符纸绽开朱砂线,线阵已将拾换酒锁在中央。拾换酒苦笑,剑翁师叔才走,这些小鬼便又找了过来,困而不杀,是想当做人质,逼问莫惊说出所知?

但见谷粱安一手执剑,一手剑指钳着黄符,冷目直视拾换酒。蓦地又听见了一声潜璇玑的叫唤,拾换酒心弦一振,幻障作祟,欧钧曤竟还活着!再一转眼,已见潜璇玑笑面相看,袅袅婷婷之姿便在眼前。虽已想到潜璇玑绝不可能如此媚态,可拾换酒恍惚间已不及拆招,被那潜璇玑两掌直印正胸。霎时间,周身诸经各脉行阻气滞,拾换酒已跌倒在地,再无力反抗。

拨云见日,幻障渐渐散去,眼前女子便是谷粱安的道侣代春繁,她傲然觑着拾换酒:“几只野鸟当真坏事。”

“欧钧曤还活着?”倚在木下,拾换酒沉眉一问。

代春繁嘲笑:“呲,区区剑灵如何杀得了他?将死之人,你还关心其他?”

两句一过,柩府司一方剑气袭人,是莫惊沉霄出鞘,气涌山河而来。落足代春繁所在,剑阵散开,飞沙走时一去,朱砂线尽断。代春繁后撤丈许,等她站稳,莫惊剑尖便到了眼前。侧里飞符绕至,与莫惊手里沉霄剑身相撞,火花迸溅之际,剑锋削去了代春繁几缕乌发。

再撤丈许,代春繁眼皮一动,瞧了一眼莫惊空空的背后又盯着他手中沉霄剑,即道:“古石埋香换一柄灵剑沉霄!剑翁还真看得起你!”

不远处那谷粱安亦然见之色变,昨日与莫惊相争已然难分伯仲,今日再见,岂料他手中凡铁换了灵剑,此刻要从他口中问得秘事,怕已较昨日艰难百倍。

说迟实快,代春繁话声才落,莫惊已攻身到前横斩她右颈。代春繁手中长剑朱光乍现,举剑相搪,剑身相抵之际,代春繁手中剑裂纹遽现,虽不至断裂,但从裂纹另一边迸溅的朱色屑末仍溅了代春繁半脸。

代春繁阴着脸,左手朱砂线弹出,直射莫惊双眼。莫惊稍侧闪避,回身剑势挑起,亦是直削代春繁面门。代春繁高高跃起,避过剑锋,前方谷粱安出手飞符如雨而至。莫惊只得撤身数步,剑阵明光一显,气息窜入沉霄,莫惊横里大剑一挥,只看符纸悉数撕裂,四射剑阵之外。

双拳四手,莫惊眼光一瞟拾换酒,心思才动之时,代春繁那朱砂线已近其身。剑锋去势如开山,将朱砂线断去,步下迅捷,莫惊拉起拾换酒衣襟便将他带出了战局。才扶拾换酒坐到树后,谷粱安已提剑来袭。莫惊绕至树前,沉霄在前一挡,剑气振开,但听一声巨响,气浪直将谷粱安震退。

代春繁斜里出剑刺向莫惊左胁,莫惊撤身吐气,险被代春繁那裂剑划破前襟。撤步一稳,莫惊左手掌刀直劈代春繁后颈。当此际,谷粱安飞符入目,莫惊不得不收手撤去。然他虽避过了谷粱安的飞符,但更近之处,那代春繁反手疾射的朱砂线已然缠上了右足。

缓了莫惊身形,但见剑阵明光如焰,丝丝灵息汇入莫惊灵台,莫惊当空挥剑斩下,剑气断去朱砂线,更在剑阵之上留了一柄幻剑残影。

谷粱安与代春繁不以为意,可伏在树后的拾换酒却瞧清了那残影,分明是另一柄灵剑星斗的模样。

先前便已觉奇怪,不知莫惊将星斗藏在了哪里,此刻拾换酒心头一宽,看来莫惊也学会留后手了。转念一想,欧钧曤未死,又不在此间,而此刻马忠独身一人在那柩府司里,若欧钧曤在马忠那处探得所欲,马忠必然性命堪忧。而若欧钧曤事成,也必会前来此地相助下清二人,想到此处,拾换酒勉力道:“速战速决。”

莫惊眼神一动,谷粱安与代春繁已再出招,一个游身飞符于剑阵之外,一纹一符俱如金刀银箭破阵而入,一个错影走线在剑阵之中,一剑一线尽是相辅道侣飞符,更有一触即伤的朱砂之气透剑而出。

莫惊只以沉霄单剑应对,刹那间十余招来往已罢,剑阵之中有多了十余柄幻剑残影。谷粱安的飞符越发密如高瀑,代春繁那灼人成伤的朱砂气也越发神出鬼没,莫惊身形来往于幻剑残影之间闪避无碍,倒是代春繁的长剑已在这十余招剑光错落之间断作了数截。

利刃已失,代春繁不退返进,右手绕起的朱砂线更为迅捷。然她两招不成之后,竟遽然退去数丈,又看她左手钳出一张黄符,再听她一口喉歌咿呀难辨,而她手中朱砂线收尽之时,身前符影大绽,一柄长过九尺的符中剑裂空而去直向莫惊。

莫惊此刻丝毫不怯,几经折影已到剑阵边缘,一剑振开谷粱安的飞符,再一剑刺入泥壤,内息倾泻,顷刻间此地已是灵息翻涌之象。代春繁那九尺符中剑眨眼便击在莫惊的沉霄剑身之上,此一瞬火花四溅,声若惊雷。见莫惊全力相抗代春繁那符中剑巨力,谷粱安意图乘势侧击,腾身在空,四野飞符如翻蝶散去,谷粱安右手执剑竖于身侧,左手持符结印,咒声咿呀之间,他的符中剑与代春繁并无二致。

“要死。”却此际,拾换酒瞄了谷粱安一眼便幽幽一叹,伏在地上躲在树后只露出一只眼来觑着场中。

不过眨眼,莫惊剑阵之中幻剑残影尽动,剑剑拔地而起齐指谷粱安。谷粱安哪里见过如此剑技术法,可符中剑攻势难停,便教他缓了一刹。一刹转攻为守,飞符护体,片片黄符攒聚符影如坚盾,眼看那十数幻剑将那符盾刺透,谷粱安喉中断喝一声,飞符穿空,已将莫惊的幻剑尽数切成了碎影。

谷粱安怒火中烧,蔑然冷哼:“什么未名剑,不过虚影!”然他一语未毕,一柄飞剑自他背心刺入,那飞剑赫然便是星斗。

“师兄!”且听代春繁一声呐喊,却看方才碎去的幻剑残影重又聚起,十数幻剑更自谷粱安身前刺入而在背后散开,真幻交错之后,星斗剑不减来势,十数幻剑残影倒转回头,再穿过谷粱安身躯而合入星斗,飞袭代春繁那符中剑。

谷粱安跌落在地,同此一时,星斗已穿破代春繁的符中剑,亦是那符中剑断裂,巨力化开之际,莫惊抽身绕去,左手反握星斗,身影一闪接连两剑,一剑削破代春繁左颈,再一剑自背后洞穿了代春繁心胸。

灵剑穿身不留血迹,莫惊环首两顾,足下剑阵光华渐渐消去,待探见谷粱安与代春繁确然气绝身亡,他才还剑入鞘,复至拾换酒身旁。

“师兄还能走吗?”莫惊问。

拾换酒叹道:“难了,诸经俱滞,没有半天我化不开封印,先带我去柩府司。”

“柩府司?”

拾换酒道:“欧钧曤还活着,但他与素河覆海两位前辈相斗之时必然受了重伤,不然不会不露面。谷粱安和代春繁在此地对付我们,欧钧曤一定到了柩府司,马忠前辈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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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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