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旺,今天早上有个急活儿,只能把这丫头送到你这里来了,你别介意。”七点,名荷准时过来了。她脸色有点白,拉着香君和我告别。
“没,我下午才回来,她还没吃午饭,就让她垫了点饼干。”我挠头。
“还得有件事麻烦你,”名荷揉着香君的脑袋,“大库房里的那辆车,你看看能不能收拾收拾,明天或者后天?”
我点点头,名荷给了我钥匙。她带着钥匙,就是笃定我不会拒绝。
晚上在路边点了碗微麻微辣的米线,我吸溜完了就甩着钥匙往大库房走。那地方挨着山脚,除了上山的,平常没人往这边来,晚上干晚点也没人骂娘。
大库房还是上个世纪留下来的大厂子,四周不常去的角落积了厚厚的灰,但是中间这块地方足够干净。
我接了跟水管过来,捏着水管口把库房里唯一的一辆车冲了一遍。泥水滴滴答答地滴在地上,最后流进下水口。我把车里的两排后座卸下,简单扫了扫,装回去一排。
敲敲打打,就这么干到了半夜。
我回屋时,正好碰上小李警官。
“张旺,你怎么老这么晚回来?”小李警官皱着眉头问我。
“跟朋友喝酒去了。”我信口胡诌,没想到那姓李的凑上来闻了下。他是狗吗?还上来闻?
这下露馅了,我浑身上下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喝酒?”我居然从他那张冰山脸上品出一丝笑意,“喝的几度的消毒水啊?”
“得得,我惹不起您。”我闪身跟他拉开距离。
“到底干嘛去了?”李警官今天不依不饶。
“洗车去了!行了吧?”我被他烦得要死,只能把自己去干了什么说出来,祈求这家伙早点滚蛋。
“大晚上洗车?”这混蛋还不打算放过我。
“人家明后天要用,我不得勤勤着点赶紧干好?”我一个闪避蹿进了屋里,给了他一个大门板子,就像他第一天对我做的那样。
我这门没有猫眼,有人敲门想知道外面是谁都得把门打开才行。听着脚步声,小李警官估计走远了。很快,隔壁传来关门的声音。
其实这小破楼的隔音效果差的离谱,小李警官和我这屋算是挨得最近的了,他每天洗澡什么声我都能听见。
这人每天自律的可怕,早上不到六点就能从床上起来,晚上大半夜才睡。
第二天早上,老李头又过来找我。
“现在的娃儿,不听劝喏——”他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看我给大库房里的车子换轮胎。
老李头以前也有个姑娘,还是高中,想去上学,老李头不让,给人圈在家里,后来那姑娘上吊了,等老李头从山上下来,人都梆硬了。
“我要是早早听劝,现在都抱上孙子了吧?”我不搭理他,李老头自从他姑娘没了之后一直这样,反反复复地叨唠。
我卸了千斤顶,李老头开着车从大库房走了。
这伙大学生是最近唯一一伙来旅游的,一行人声势浩大,隔着街都能听见他们说笑的声音。
“小张哥!”我回头,看见那个戴眼镜的男生喊我。
“这有卖纪念品的吗?我们想带点回去。”
“纪念品还真没有,特色美食吃不?”我问他们。
这一提议得到了众人的认可,我带着他们去了王大妈的小餐馆。平常来这都吃炒饭面条什么的,但王大妈有一道野菜杂烩,平时不轻易露手的。
王大妈从自家后院地里摘了些野菜,我点了碗面条,看他们吃了一桌本地的特色野菜杂烩。
他们下午要走,之后就没我什么事儿了,我去台球厅狗三那待了一下午,临近晚上去吃了点小炒,往回走的时候看见村口来了辆拖车,看村门的是村长的哑巴弟弟,正在那边假模假式地指挥。
“啥情况这是?”我没凑上去,逮了个围观群众问了问。
那伙大学生租来的丰田轿车轮胎爆了。
临近晚上,天黑的快,很快就是灰蒙蒙的一片,亮起的灯泡周围全是蛾子,我坐在一个石墩子上,看着他们一群人跟着拖车走了,李老头开着车跟在后面,他的车上也坐了几个人。
*
再下几场雨,就该换厚衣服了。去年新买的潮T恤我穿着大了一码,在身上逛逛荡荡的,出门遇上大风天还兜风。
这天我正扛着一桶桶装水往名荷家里去,路上跑过几个小孩子,手里拿着棍子。
“哪儿去?”我喊着问道。
“打狗去!你去不去?”为首的毛孩子是大庄,他娘就是香君她梅阿姨。
“野狗肉少吃,吃坏脑子可就变成笨狗了!”我可不去凑热闹。
“怂货!”大庄带着一群光脚孩子往村北头去了,后头还跟着一个穿着肚兜光着腚的货,前面那东西一甩一甩的。
我继续扛着水往胡同里走。
站在他们家门口,我按了门铃,然后把水放在门口,转身就走。
“站着。”
村长老头出来的真快,我脚底下刚走了两步就被他叫住了。
“旺崽子,王婆说你带着人去她那里吃烩野菜了?”我对上他的眼睛,喉头一阵发紧。有句话我说错了。我张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名荷那女人他们一家子。
我不敢摇头,也不敢点头。
老东西的傻儿子就站在门里头看我。
“进来。”
他们家屋里头黑咕隆咚的,也不开灯,那傻大个哈喇子都流出来了,滴答在地上,看着我笑。
“我约了李光明吃饭。”我不知道我怎么开的口。我怎么敢的啊。
老头一直盯着我,直到我的腿打着摆子,怎么压都压不住,他才放了我一马。
“去吧。”
我点点头,几乎是逃命一样飞奔回了家。我在小李警官家门口站了一天,憋了一肚子尿。
他晚上回来的时候,我冲进了自己家。站在玄关,我终于忍不住了。脑袋中一片空白,我好像变成了村长家的那个傻儿子,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淅淅啦啦的流水声响起,身后是李警官哐哐砸门喊我名字。
我盯着脚底下那片洇湿,抬头看见了早就烧成灰的死鬼老爹。
“张旺?你有事没有?把门打开!”李警官的声音好像名荷在山上大喊我的名字时那样,远远的,像是绕了九九八十一道弯才传进我的耳朵里。
“啊?”我又开始打摆子,因为我看见老爹的眉头皱了起来。
身后的门被打开了,跟我同居八年的男人站在我的身前,专门对着身后冲进来的人说:“他总是这样,一点儿罪都受不住,怂成这幅德行。”
我突然感觉一阵愤怒。
发白的大脑清醒了过来,知觉一寸寸回到我的皮肤上,我感觉到有人抱着我,但我现在只想把眼前的死鬼的脑袋砍碎。
“闭嘴!你闭嘴!”我发疯似的吼叫,双臂挥舞挣脱桎梏,抄起一把扫帚就往他脑袋上抡。
我听见了一声闷哼,然后就是脖颈子上一阵尖锐的疼痛,好像被人拿十厘米长的绣花针戳了似的。
第二天日头都已经挂到天正中的时候,我才从沙发上醒过来。身上盖着我拿来罩桌子的塑料布,下身就穿了个裤衩子,上身还是那件潮T恤。
我脑袋还是昏昏沉沉,像是睡了太久一样。我下地,腿站不住,站一会儿就开始发疼。
我倒回床上,摸着脖子上凹凸不平的皮肤,然后在侧面摸到了一个小孔,一摁还挺疼,周围铁定青了一圈。
哐哐——
“谁呀!”砸门板的声音听得我头痛,门外头的人好像也有不少火气。
“张旺!起来开门!”是小李警官。
我脸上好像被烙铁上了刑一样烧起来了,经过昨天晚上发疯的那块地方,却是一点痕迹都没有了。我跨过那片区域,好像昨晚的那片液体还留在那里。
摁着门把手打开门,我不敢去看他的脸。
小李警官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给我带了碗王大妈那里的炒饭,然后匆匆走了,也没等我说声谢谢什么的。
我吃完了之后又歇了会儿,就去村子里瞎溜达。
溜达到村北头的时候,在水泥弄的河道沟边上看到了一堆血,旁边还有条狗尾巴,以及一个被扯碎了的红肚兜。
这会儿村里人都不见了,我顺着河道沟往下走,见着一家人围在香君她梅阿姨家门口堵着哭丧。我说村里头怎么没人,敢情都在这围着呢。
“娃儿——娃儿你死的好惨呐!”堵在门口的那一家人哭天喊地,老沙和小李警官他们也都在附近,现场一片乱哄哄的,那家人里有个女的抱着个光着身子的娃娃,估计是那娃娃的娘,小孩身上一片血红,下身那根东西不见了。
大庄站在他娘身后,梅玲的头发乱糟糟的,像是刚才被人薅过。
“被狗咬的?”我听见有人问。
“呸!那还能是人咬的?”修车的老马啐了一口,又继续乐滋滋地看热闹。
我从现场溜走了,走到村口,看见一辆拉货的大车从唯一一条通向县里的公路上下来。
里头装着两头成年的公猪,嚼着猪饲料,粉白的皮像极了放了血的肉块,我对上它们的小黑眼珠子,然后低头把吃的炒饭全都呕了出来。
*
村里头很少见到野狗野猫,偶尔有,下场就是被端上饭桌子,让小孩子们吃的满嘴流油。
在村长家的大仓库后头,我帮他们新修了一个猪圈。那两头猪倒是不用我管,村长的傻儿子每天会拖着饲料来这边喂猪。
死了孩子的那家人收了梅玲丈夫给的钱,息事宁人了,只是每次经过他们家门口的时候都要往门前啐上一口,骂上两句杀人犯。
那次之后我很久都没再见到梅玲,有次路过村中心,老树下头围着几个孩子,卞大庄也在,正绘声绘色地给其他孩子讲自己的娘怎么被他老子打的半死,又拖到床上去打桩。
我跑回家,从床板底下掏出一把刀,把它摆到桌子上,就那么看了它一宿。
第二天,我把它丢回床底下,穿好那件潮T恤,又在外面裹了件外套,蹬上鞋,往村口去了。
收废品的老头一年也来不了几次,开着一辆破皮卡,到村口停下,再把喇叭一开,“收破烂嘞——”的喊声能响一天。
各家要是有不要的旧家电,或者攒了半年的烂纸壳,都在今天提溜上,卖给这个老头子。
这回这江老头带了个年轻人过来,我估摸着是人老了,搬不动东西了。
“摇头扇收不收啊?”我揣着手挤到他跟前问。
“收!收!拿过来就成!”老头忙着给纸壳称重,嫌我挡了光,伸手把我给扒拉开了。
得,谁叫他给钱呢!
我又跑回家,把许老太婆从屋子里叫出来,让她看着我的板车,我自己上地下室搬东西去。我搬了两三趟,把地下室里堆的一堆铁架子、一个不会摇晃脑袋了的电风扇,还有一口生锈了的大铁锅搬了上来。
“这铁锅子你都不要啦?不要你给我啊!”许老太婆看着生锈的铁锅就像看见了全新的一样,抠门的紧。
“去去,我卖钱的!”我从她手中抢回拉板车的带子,拖着这堆东西原路返回。
老马也有一堆报废了的车零件,左右用不上了,也搬过来卖给这老头。我排在他后面,等着那年轻人来估摸重量。
“小哥儿,你新来的?”我跟他搭话。
“是啊,我爹年纪大了,以后没准就是我来了。”这小哥说话勤快,不像某李姓警官,还给人脸上拍门板子呢!
我拿着钱,美滋滋地往回走。路上路过老李头的农家乐,他正在屋里头抽烟。
“老江来了,你没啥要卖的?”我站在门口喊。老李头耳朵开始背了,不大声说话他听不见。
“没有!”老李头不搭理我,躺在那张摇椅上继续抽烟。
接下来的日子按部就班地走,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我在冬天到来之前给大仓库后面的猪圈盖了个棚子,老李头骂我是个猪奴才,给猪弄得比自己家还好。
当然,要不是看在他都半只脚进棺材了,我高低得给他来两下子。
大雪封了路,村口那条公路连人都走不了,所有人都在屋里头猫着,等待这个冬天过去。
小李警官现在也不去那么早了,至少我起床的时候,听见他屋里还有动静。我拿着围裙走下楼梯,看见许老太婆拿着个铲雪的铲子站在地下室的门口。
她看见我下来,回过头来用她那尖利的嗓音跟我说:“我看见了个大老鼠,让我给打回去了。”
我看着她,头上冒了冷汗。
“什么老鼠?”小李警官从我身后冒出来,越过我,走到地下室那里张望。
“嗐,地下室里都是以前租客不要的东西,免不了要生耗子的。”许老太婆的铲子上还留着一小块血迹,我和小李警官都看见了。
“真晦气!”许老太婆一边骂一边往外走,拿铲子铲了两下雪,那血也就慢慢融进雪水里去了。
“那地下室,赶明儿有空了您喊我,我帮您收拾收拾。”小李警官戴好帽子,出了门。
我还站在楼梯上。
“死家伙,还不下来帮我!”许老太婆插着腰,把铲子往雪堆上一插,拉着脸走了。
“哎。”我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