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路的日子不好过,我很有先见之明地屯了几箱方便面,在菜价涨的死贵死贵的时候,我还能乐呵呵地窝在家里吃香喷喷的红烧牛肉面。
来年开春的时候,雪刚融,村口的公路上来了几辆黑汽车,我也认不得是什么牌子的,一排排地停在村口。
村长老头亲自出来迎接,还搞了个欢迎仪式,就是让大爷大妈们穿上喜庆的红黄袄子,在村中心的老树下头敲锣打鼓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听说来的人是县里头的领导,来我们这视察,过年准备把这块地开发成旅游景区。
领导们在镇子里逛了一圈,要往山上去。瀑布底下我和名荷已经收拾干净了,这下领导们爱怎么看就怎么看,旧栏杆也换成了新的。
直到走之前,这群领导除了画大饼,也没给什么确切的说法。我今天看过了村长老头一整年的笑容,领导们走之后,我就不敢继续看他的脸了。
我死鬼老爹的祭日和今年的除夕撞到了一起,我买了只鸡,准备回家大吃特吃。
小李警官说是请了假,回老家过年了。
零星的有几声炮仗响,在我们这过年和没过都一样,来年照样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我妈在我爹死了之后就改嫁了,嫁去了别的村子。那会儿还小,我不知道她又嫁了谁,最开始每年还会有钱寄过来,后来渐渐的她也没了消息。我没去找过她,就像我没给我爸扫过墓一样。
王大妈养的鸡被偷了,气得她关张歇业,站在门口大骂可恶的偷鸡贼。一楼那对小情侣大过年的也不消停,依旧每晚嗯嗯啊啊个不停。钱芳哭哭啼啼了一阵,现在也好像把曾经如胶似漆的相好马忠良忘得一干二净,戴起了新首饰。
许老太婆的小楼终于迎来了第五位租客,那是一个外地来的小伙子,跟小李警官一样,来这边派出所上班。我非常怀疑就是小李警官推荐他到这来租房子的,这小伙子话很多,拖着行李箱上楼之后,挨个房间敲门送礼,我被他塞了两个土鸡蛋,还有一包烟,知道了他叫崔成,刚刚大学毕业不久,是小李警官的学弟。
这小子晚上拉着我和小李警官去小酒馆喝酒,两杯下肚就醉的胡言乱语,扒着我的衣裳跟我说:“哥,你长得真好看。”然后被小李警官按着头揍的满地爬。
就这熊样还当警察呢。那天晚上还是我和小李警官一人一边,驾着醉的不省人事的崔成回了屋。
“年过得怎么样?”一边收拾死猪一样的崔成,小李警官破天荒地和我搭话。
“一般,也就那样。”我受宠若惊,好像突然被皇上翻了牌子的妃子,忐忑不安地在宫殿的红烛帐里等待宠幸。
他哼了一声,似乎在说“我就知道”。
“你呢,你老家哪儿的?”无意识的人身子死沉死沉的,崔成才一米七五左右,看着挺瘦的,上楼梯的时候睡熟了,一下子好像变成了个死人一样,压得我和小李警官喘不过来气。
“我?我东北的。”
这人说话也没有口音,我倒是惊讶他居然是东北人。东北过年,那必定得热闹死了。
我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县城里倒是去过两次,不过那都是我小时候的事了,要问我现在县城里的公交车怎么坐,我大概也只能两眼一黑抓瞎了。
第二天我爬起来的时候,崔成和小李警官都已经走了。我上街溜达,遇到了梅玲。我想着背过身去躲一躲,没成想还是被她看见了。
“旺哥儿,旺哥儿!”这女人的肚子又大了起来。她的肚皮好像已经习惯了,因为怀孕而被撑大的黑色皮肤现在堆叠在她的腰上,弯下腰时垂在下面晃荡。
“你说我的小梅花,现在怎么样了?”梅玲松松散散扎起的头发有几缕被风吹进了嘴角,她两只手都拎着菜,也只能一边嚼着头发一边跟我说话。
小梅花是她的第一个崽,比大庄还要早,那娃娃胳膊上有一个梅花样子的胎记。
“应该过得还不错吧。”我帮梅玲把嘴角的头发丝弄了出来。小梅花和她娘一个样,刚生出来的时候就有好看的双眼皮。
“那就好,那就好。”梅玲拎着菜走了。
她每次遇见我,除了卖猪仔,就是问问她的小梅花。她有那么多孩子,就也只记得问问小梅花一个。
我蹲在路口,看见大庄又带着一群孩子拿着打狗棍跑远了。他从梅玲身边过,却一眼都没有瞅她。
小梅花要是现在还活着,应该和香君差不多大吧?
等我走到村口,老江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县城。他看见我空着手,就咧开嘴笑了。
他儿子不明所以,坐在副驾驶上点着东西。
“旺哥儿,再见喽!”憨厚老实的老江跟我道别。
“再见啦!”我朝他们挥手。
*
我知道,小李警官身上有事。
他这样的人,又是大城市警校毕业的好学生,要是没事,怎么就被流放到我们这个小山旮沓里来了。还有那个新来的崔成,他跟小李警官肯定是一伙的。
我依旧习惯在雨天去扔垃圾,不过这次被那个崔成看见了。
“旺哥,我来帮你!”有他帮忙,我的确轻省了不少。
“可臭,你这衣服应该是要报废了,”我颠了颠肩上的袋子,跟他说,“早知道我也给你拿俩手套了。”
“不妨事,这家伙嘿,还真沉!”崔成脖子上青筋都出来了。他比我矮,所以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了。
雨太大了,打伞也不顶用,我索性就没带伞,崔成低估了我这垃圾的重量,还想给我撑着伞,结果没一会儿雨伞就立不动了,他只能看着雨水在提着的伞面里越积越多。
我们抓紧来到垃圾站,喊了一二三将垃圾从边上扔了下去。
“再搁就真臭了,许老太婆又要骂我。”我摘了手套也扔进去,用胳膊抹了脸上的雨水。崔成想用手抹,结果想起来自己刚才徒手搬了垃圾,于是学着我的模样用胳膊抹了。
他个子小,又长了一张娃娃脸,看着像还没毕业的学生。
“咱赶紧走。”他拉着我往回跑,我看见他后脖颈子上有颗红色的痔。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
他转过头来看我,那张娃娃脸上是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感觉一股凉气顺着后颈爬了上来,比雨水还要冰冷的东西留在了我的皮肤上。
第二天我感冒了,躺在床上直喘气。肚子饿得咕咕叫,但一点胃口也没有,不想吃饭。躺到第三天,除了上厕所,我没离开过屋子。
等我再睡醒,发现自己在我们镇唯一的小诊所里,手上插着吊瓶。
“你可真行。”小诊所的医生是我小时候的邻居,他姓朴,叫朴自立。原来诊所的老大夫早退休了,朴自立回来之后就接了他的班。我爬不起来,也懒得说话,就是嘴里口干舌燥的。他看出来我不舒服,端来了一杯水,还贴心地插了吸管。
“怎么突然又这样了?”他举着水杯等我喝高兴了,又把我推回床上,换了一袋药吊着。
我现在谁都不想搭理,左右扭头看着他这间小诊所。
“别看了,李光明送你来的。”朴自立把我床周围的床帘拉上,这样就变成了一个只有我们俩的私密空间。
“崔成脖子上有个痔。”我仰头看着泛黄的天花板。
朴自立不说话了。
“红色的。”我转过头去看他,他摘了眼镜,揉起了太阳穴。
“只是一个痔,别......”他的话还没说完。
嘟嘟——
敲门声响起,朴自立戴上眼镜。他去开门,叫了一声李警官。
小李警官进来的时候皱着眉头,走到我床边问:“你怎么回事?”
我理亏,梗着脖子说:“心情不好,就......哎呀,总之,谢谢你了。”
我看他眉头掐的越来越紧,补了一句:“改天请你吃饭。”
面对他我总有一种惶恐的感觉,对我而言非常的陌生与不习惯。
“你先把自己的生活过好吧,每天溜溜达达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找个稳定点的工作不好吗?”他突然开始絮絮叨叨,我好像从没听过他讲这么多话。
“是是是。”我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
小李警官忙得很,待了又十分钟左右就又走了。
关上门,朴自立跟我说:“我觉得他能成。”
我看着窗户,床周围的围帘刚才被小李警官拉开了。
我点点头,对朴自立的话表示了认同。
我在小诊所又吊了一下午的水,晚上朴自立终于肯放我回家了。出门的时候,碰见崔成扶着小李警官走进来。
“这是怎么了?”我问。
小李警官捂着胳膊,扭过去不理我,倒是崔成主动跟我说:“我们抓贼的时候,那贼骑上电动车想跑,李哥上去就给人一把拽下来了,这不,胳膊光荣负伤了。”
我留下来看朴自立给他检查,说他手臂骨折了,得打石膏。
“夹个板子吊着就行了,石膏太不方便。”小李警官想要拒绝。
结果最后小李警官还是被打上了石膏。
他应该是请了假,早上我走的时候听见他屋里有烧水的声音。
*
之后的六年乏善可陈,一楼的小情侣结婚了,婚后每天的嗯啊变成了吵架。钱芳搬走了,嫁到了县城里。沙警官退休回家享福去了,小李警官接了他的位子,崔成也长高了不少,快赶上我了。
狗三鼻梁上让人砍了一刀,伤口愈合后疤痕增生,看起来爷了点。跟狗三约架结果没打起来的鹏爷让廖老二打断了腿,一个瘸了,一个进了监狱。王青,就是王大妈的女儿,嫁给了镇里头的一户人家。
香君上了初中,人又高又苗条,跟她娘长得越来越像了。梅玲已经有四年多没怀上了,估计是身子生坏了,怀不上了,上次见她又是一副鼻青脸肿的样子。
说好的旅游景区到底是没建成,村外头那条公路热火朝天地修了一半,因为没钱停工了,留下半截沥青路。村后头那个垃圾场也是个问题,一到夏天就臭气熏天,现在垃圾堆得越来越多,整个村子都有一股酸臭的味道。
小李警官跑了两趟县城,说是去什么进修学习,回来之后连着派出所一起搞监控探头。
我去王大妈的小餐馆吃饭,正好她女儿王青回来帮忙,我看她手指甲上还涂着指甲油。
“现在城里都流行这个。”王青把她的红指甲伸到我眼前给我看。
“你瞅瞅那好看吗?跟个女鬼似的。”王大妈不喜欢王青穿得花枝招展,那一手的红指甲油她也瞅着别扭。
“王大妈,这你就不懂了,现在年轻人就流行这个,时尚!”我笑了两声,吃完最后两口面。
“你小子,你妈不管你,你自己也不紧着点,都快三十的人了,还不找个姑娘成家?整天就知道来我这!”王大妈见我插嘴,连带着我一块数落。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的家里可放不下第二个人。
王大妈餐馆对面的宏鑫超市钱老板也是个怪胎,镇子里其他商家都巴不得架十个监控探头看到底是谁偷拿了自家东西,唯有他,小李警官带着人来劝过好几次,只嚷嚷着费电费电,就是不装,后来小李警官他们也放弃了,不安就不安吧。
我正跟这边帮狗三买烟,卞大庄突然走了进来。
“烟!”他往柜台上甩了钱,手指哒哒地点在玻璃上等着老钱给他拿烟。
这小孩现在成了镇上的孩子王,抽烟喝酒样样都沾,梅玲管不了他,他爹是个赌鬼,卞大庄学也不上了,整天纠集一帮野孩子在镇上乱跑。
老钱扔了两盒烟给他,卞大庄先抽了一支,剩下的揣兜里带走了。
狗三不知道在哪儿搞回来一台切割机,结果没用两次就坏了,老马也就会修修车,搞得满头大汗都没修好,气的狗三大骂他没用,把我踹出来买烟消气。
我回去的时候,狗三把手底下的人都赶跑了,一个人坐在台球桌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把烟放在他屁股后头,也准备溜之大吉。
“张旺,”狗三突然跟我说,“你得帮帮哥。”
我斜眼看他,他脸上的疤好像又增生了。
“帮什么?”我问。
“我杀了个人。”他掏出烟抽了一口,又狠狠吐了出去。
我顿时一阵天旋地转。
狗三的脸扭曲起来,他恶狠狠地说:“鹏瘸子他该!抢老子的地盘,抢老子的女人,老子给他一脚,他就掉下河里去了!”
“淹死的?”
狗三看了我一眼,头摆了回去,示意我跟他走。
我跟着他去了台球室的仓库,在台球桌和纸箱子的缝隙间,我看见了躺在地上,身上湿漉漉的鹏瘸子,他脸上全是紫色的小点点。
“你自己搬回来的?”
“叫了二子,他嘴严。”狗三抽完了这支烟,又叼了一根出来。
狗三踹的那一脚,正好在鹏瘸子后背心上,衣服上留下了一个明显的脚印子,现在的警察侦查技术简直突飞猛进,我们小时候那哪儿听说过DNA鉴定、足迹检测之类的东西?
留下痕迹了,东西就不好处理了。
“你叫上二子,咱们晚上给他埋山上去。”我拍拍手,从仓库里出来。
直到走出巷子,我才看到监控探头。装探头这事,小李警官他们忙前忙后跑了大半个月,其实也就在大路上装了几个便宜货。
当天晚上,二子拉来一辆板车,我们三个再加一个死人,四个人偷摸上了山。走到瀑布边,狗三突发奇想拉着我说:“要不直接扔下去吧?这下面又没人去。”
我觉得还是找个地方埋了好,保不齐有人犯贱往下看呢?
最后我们寻了个山沟沟的地方,三个人挖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才挖出一个勉强能放下鹏瘸子的坑。他倒是清闲,躺在板车上自在。把人扔下去的时候,鹏瘸子嘴里还颠出点血来。天快亮了,我们三个赶紧把土埋实,又在地面上扔了点杂草,匆匆离开了。
我回家的时候,小李警官急匆匆地从里头出来,我俩撞了个满怀,他没空理我,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帽子就走了。
我的鞋踩了满脚的泥,脱下来扔进盆里刷干净,我只能先穿着我的拖鞋。
因为实在太累,我洗了个澡就一觉睡到了第二天。
镇里发生了个大事,县里的刑警队来了一帮人,说是要调查一个积案。为首的那个人看起来四十多岁,穿着一个黑夹克,下巴上的青胡茬看起来有几天没刮了。
“这是来查啥?”我问正在围观的老马。
“不知道,说是之前丢的一个女娃,叫......叫黄英娟。”
黄英娟,我知道这个名字。六年前来我们这玩的那四男三女,崴脚的那个就叫黄英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