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满头大汗地回到家时,香君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把地下室的钥匙扔在玄关的花瓶旁,蹬掉鞋子。她要是不来,我这沙发上堆的全是我的旧衣服臭袜子。我悄没声地溜进浴室洗了个澡,又顺手把浴室清理了一下。
这时候我听见隔壁小李警官开门的声音了。
嘿,果真加班到半夜了。
第二天我起来的时候,香君还在睡。小孩子就是觉多,我从玄关的柜子角落里摸走钥匙,把另一边的花瓶转了个个。老瞅这一边的花纹,早就看腻了。
下楼吃个早餐,再带上三四个包子,买了一杯牛奶。我上楼的时候,小李警官正好下楼。
“吃了?”我习惯性地问了他一句,也没奢求对方有回应。
“吃了。你给那孩子带的?昨天那么晚回,今天不多睡会儿?”小李警官一反常态,亲切地回答了我的问好。
“啊,是。还好吧?今天周末,小李警官还去值班?”我向他展示了手里油乎乎的袋子。他点点头,下楼走了。
我站在楼梯转角,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脏旧的门框后。我看了一眼地下室,然后上楼回家。
香君已经醒了,我把早餐丢给她。名荷一般大概九点多就会来,我也就无聊地仰面倒在沙发上,看小姑娘吃完早饭之后,又开始写她那本练习册。
“张叔叔,”香君突然问我,她指着练习册上的两个小人,“这个是你吗?”
我眯着眼睛去看,练习册的空白处画着两个简笔画小人,一个长头发的,一个短头发,脖子上有一道疤。
“这是我。”这是名荷的练习册吧?好像是二年级?还是三年级时候的?她挺喜欢画画的,那个时候老是在各种地方画简笔画。
“那这个是妈妈?”香君又指了指旁边的长头发的人。
“那倒不是,”我挑了挑眉,“那是你梅阿姨,你没见过吧?”
小姑娘摇了摇头。
你梅阿姨现在在卖猪呐!我不再搭理她,闭目养神。好在香君不是那种话多的小孩,她转过头去又写了起来。
过了九点,名荷还没有来。我不停地看着表,看着指针从九指向十,又从十指向十一。我终于坐不住了,香君写了一上午的练习册估计也快写吐了。
“咱俩出去溜溜吧?”我提议。小姑娘自然没什么拒绝的想法,于是我们俩准备去村东头的一片绿地附近耍耍。
“你妈要是上午不来,估计中午饭你也得跟着我混一顿了。”我叹口气,小姑娘蹲在地头边上拔草玩。这片地里的草长得又高又茂,还都是各种杂草。挨着村东大山,这片地也没个人认领,就这么一直荒着,鸟都不来这里拉屎。也就远远的有一棵树长得茂密,在村口都能看见它顶上的叶子。
“我还想吃昨天的面条。”小姑娘这么说。
我还能怎么办?任劳任怨地带着人去了,点了份一模一样的面条。小孩吃得更慢了,我拖着腮帮子看大街上有没有什么热闹。
还真让我逮着一个。
小李警官每天雷打不动地来这里吃饭,虽然每次点的不多,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何况是每天都有的蚊子腿,攒攒不就多了嘛,王大妈见了他比见到自己亲爹笑得还开心。
“小李,又来啦?今天还是蛋炒饭?”年过半百胖乎乎的王大妈笑的慈祥劲把我看出一身鸡皮疙瘩。
小李警官点点头,转眼看见我也在,眉头皱了皱。
“我说李警官,咋地,看见我不舒坦?”我倒也没和这位邻居有过什么过节,但见了人那嘴就跟不是自个儿妈生的一样,尽往外秃噜那些烂话。
“......”小孩猫儿叫似的叫了一声,我没听见。
“张叔叔!”她声音大了点,我低头看她,碗里的面条泡得发涨。
“吃不了就算了,晚上饿了让你妈给你买肯德基。”这小孩今天胃口看着不怎么样,小半碗面条吃了快一个钟头都没见底。
“张叔叔...”香君没看我的眼睛,我转着餐桌上的醋瓶玩,小李警官没搭理我,找了个座位坐下了,“我想吃跳跳糖。”
小孩子就爱吃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我们那会哪儿有这么多花活儿。
“待会让你妈给你买。”我懒得走,王大妈擦桌子路过,听见了。
“妮儿,大妈那儿有你姐姐留下的糖,不会跳,但也甜得很,大妈给你拿去!”
王大妈哄孩子有一手的,我也乐得清闲。
“我就想吃宏鑫的跳跳糖!”香君大声喊了起来,引得餐馆里所有人都往过看。
“小祖宗,你可真是我的小祖宗!”我也跟着喊了起来,要不是姓李的也在旁边,我好歹也得趴地上打两个滚发发疯才行。
最后我还是狼狈地跑去马路对面的宏鑫给她买跳跳糖。小姑娘交给小李警官看着,他一个人民警察总不能再把孩子看丢了。
我跑进小卖部,这里的老板姓钱,嘴巴跟被缝上了似的,我基本没听过他说话。平常见了他也跟做贼似的躲着人,只有村长家的傻儿子老爱跟他这儿待着。这店里也不安监控,时常有小毛贼光顾他这小卖部。不过他们就是把这儿的收银台翻个底朝天,那该没钱还是没钱,最后也只能从货架上抄几盒干脆面走人了。
“这个,还有这个。”我挑了两袋跳跳糖,我记得那小孩爱吃葡萄味儿的。
钱老板还是那么沉默寡言,我扔给他五块,他从收银机里踅摸钢镚儿。隔着一条马路,我瞅见香君向姓李的那一桌走过去了。
这小孩,不是怕生的很吗。
哗啦啦——
钱老板把找来的零钱搁在桌子上推了过来,我扫到裤兜里,拿着糖往回走。
小孩又坐回了原位,小李警官吃上了炒饭。
“喏——葡萄味儿的,还不谢谢我?”
“谢谢张叔叔。”香君接过糖,我看她碗里的面条也吃的差不多了,准备结账走人。
路过熟食店,香君碰上了她的同学翠花。翠花是村里穷人家的孩子,一套破衣服裤子能穿一整年,脚上踢拉着拖鞋,脚板底黝黑。她正拿着一根腌好的腊肠往回走,香君倒是很喜欢她,一路上说说笑笑,我就跟在她们后面走。俩小姑娘长得还挺像。
拐到我家楼门口的路口,名荷已经等在那里了。香君扑进她怀里,拽着她的裙子不松手。
“张旺,”名荷摸着香君的头发,笑盈盈的,“谢谢你了。”
*
曾经来找狗三的那小孩死了,淹死的,说是在河里漂了十多天,才被去河边洗衣服的女人发现。
盛夏的末尾,能叫的知了也只是在进行最后的哀鸣。出事的河边围了一群人,平常全都躲在派出所空调房里享福的老警察们也不得不穿好制服赶到这儿,象征性地拉了一圈黄色的警戒线,那也抵不住村里人看热闹的热情,很快就名存实亡了。
我爬上旁边的一个小土坡,越过众多脑袋,看见了被拉到岸上的尸体。村里人虽然好奇,冲破了警戒线,但到底没有人真的敢像愁眉苦脸的警官们一样靠得那么近。
小李警官也在,他戴着口罩,蹲在尸体旁边查看。
“这娃儿,惨喏!”王大妈捂着自家姑娘王青的眼睛,站在一旁的桥面上围观。
“妈,妈!让我看看!”王青比香君大上几岁,也在学校上学。
我随便看了两眼围观的人,这小镇子上大家都互相认识,看两眼也就没意思了。狗三没在,但他手底下的人来了几个,拿着一台翻盖手机说着什么。那个叫马忠良的化学老师也来了,这人脸上还裹着纱布,应该是那天晚上在夜夜来被狗三踹的。
“淹死的?”沙警官捏着鼻子站在一旁。
小李警官摇头。
他那摇头是什么意思,我到底是没看懂,但这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了,我得赶紧把手里的活儿干完。我回去的时候,许老太婆也没在,估计是出去和那帮老闺蜜掰扯去了。我溜进地下室,那通风管道又在呜呜了。
“后个儿就有新的了。”我拿着扳手在手上敲了敲。
*
小李警官忙活了一阵子,最近闲了下来。我问他那案子怎么样了,他指着我的鼻子说这要保密的,让我少管闲事。
得,跟他这问不出来,我这心里跟有个羽毛挠痒痒似的,钻心的痒。所以我混进群众内部,得到了不知道倒了几手的消息。
“那小孩,估计是被人奸了!”许老太婆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以她那个性格,不可能凑到现场去看。
“你怎么知道的啊?”我问她。
“嘿,老胡跟我说的啊,”她绘声绘色地描述,“老胡凑近了看见的,那小孩那屁股蛋子,诶呦,老惨了!说是血了呼啦的,破了个大洞嘞!”
尸体都跟水里漂了十多天了,哪儿还有血啊。
我提着一壶水往楼上走。
“钱芳住在这儿吗?”我刚要转过楼梯拐角,就听见沙警官的声音了。
“哎呦,沙警官,稀客啊!”我扒在楼梯扶手上跟他打招呼,小李警官绷着一张脸站在沙警官旁边。
“张旺,你在正好,钱芳住哪间?”钱芳就是爱洗头的那个长头发的女人。
“那间。”我给他们指了指,对上小李警官的眼睛。
“你问他不就好了吗?他又不是不住这。”我撂下一句话,转身继续往上走。
我上了楼,把刚打回来的水放到茶几上,往沙发上一瘫,盘算着等楼下的两个人走了我再下去。
天不遂人愿,我刚要眯着了,就听见有人敲我家门。
我打开一看,起床气也消了,小李警官和沙警官站在门外,看样子他们是一家家全都问过了:
“张旺,你最后一次看见马忠良是什么时候?”
“马忠良?那个化学老师?他怎么了?”我一听顿时来精神了。
“回答问题,你最后什么时候见过他?”小李警官不搭理我,就像我第一天向他搭话,被他用门板子拍脸一样。
“嗯...”我想了想,“应该就是捞起尸体那天?我好像在旁边看见他了。”
“当时你在哪?”小李警官往一个小本子上记着啥,我撇过头去看,被他瞪了回来。
“我在河东边那个小土坡上头。”我给他大概比划了一下,他也没再问什么。
“我说,马老师怎么了?”我还是放不下我的好奇心。
“他失踪了,你要是看见他,第一时间跟我们联系。”小李警官公事公办,在小本子上记了最后一笔,然后跟着沙警官走了。
许老太婆在他们走了之后凑到我跟前说:“最近你也小心着点,上次那个姓谭的,不也是失踪了吗,找了快一年了吧,连根毛都没有!现在又是马老师,那么年轻力壮的都没了,你这小身板子可别再让人一棍子敲死!”
“滚滚滚!咒谁呢?你这老太婆肯定比我先走!”我嫌晦气地扇了扇眼前的空气,这老太婆嘴上也没个把门的,跟谁说话都这么大大咧咧,怼天怼地的,也不想想我死了谁给她付房租啊?
再说了,我不就矮了点吗?该有的肌肉我一块也不少啊!
看见沙警官和小李警官都走了,我也拎着我的水壶准备下楼,许老太婆正好也要下去,我就让她帮我开一下地下室的门。
“你拎个热水壶干嘛?给鸡拔毛?”她手脚利索地开了门,紧着去找老姐妹们打牌,也没再多问。
我刚要进去,就听见有隐隐约约的哭声。好像是钱芳那屋传出来的。
我这时才想起来,钱芳好像是马忠良相好的,之前马老师还到这来找过她。
*
我们这地方,挨着大山,也算得上是山清水秀,就是离县城远了点,来旅游的肯定得在这住一晚上,有的还喜欢赶潮流看个日出,所以大晚上地就往山上爬。我就是个跑腿的,山脚下的农家乐一来人,我就去帮着卸车提溜东西,人家要去哪儿拍照,我就跟着帮忙背个包,一天下来能挣五六十块,也还算不错。
今天这群人,一看就是城里来的大学生,租了辆丰田轿车就这么浩浩荡荡地来了。
老李头天刚亮就来我这敲门,得了许老太婆一顿臭骂,我脸都没洗就跟着他去院子里帮忙。
“小哥儿,你们这有什么好玩的吗?”最近是国庆假期,附近有名的乡镇都被挤爆了,这群大学生不知道从哪儿知道我们这地方,开车大清早就来了。
“想在镇里转转,还是上山看看?”我问她。
已经入秋了,这女生还穿着小短裙子,腿上带了个银色的腿环,好看是好看,估计到了晚上就得冻得发抖。
“我们上山去看看吧?正好拍点照片,也没什么人。”女生回头跟同伴商量,他们一共来了四个男生三个女生,结伴来玩。
“山路好走吗?万一是没开发的野林子,不一定出片。”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说道。
我想了想,又看了看老李头,说:“倒是有个瀑布似的地方,有时会有人去,路也都踩出来了。”
一群人拖拖拉拉的,终于在中午到了后山的那个瀑布。说是瀑布,其实就是个小崖壁,山峰到这突然就往下走了,人没办法下去,只能站在水边上拍拍景色。
“没法下去吗?我想拍拍瀑布。”女大学生问。
“下去是能下去,还得绕路,到下边就得晚上了。”我往下看了看,拒绝了他们。
“行吧,那咱们就在这拍吧。”他们也没有坚持,大概走到这已经累得够呛了。
“别往下探,这护栏快四十年了,万一掉下去可连救护车都过不来。”我提醒他们。
一个正想往下拍个景色的大学生闻言心有余悸地退了回来。
我跟着他们又在附近转了转,一群人很快就乏了,商量着回去吃个饭。
回程途中,有个女孩的脚崴了,最后还是几个人一起给她抬下去的。
镇上的小诊所就一个老大夫,他给人开了个云南白药,摆摆手示意可以走了。他们这趟估计玩不好了,受了伤的女大学生就只能待在老李头的农家乐,看着同伴们继续到处逛。
“张哥,我们就在镇子里转转,您忙吧。”其他人拒绝了我的跟随,我也乐得清闲,蹲在农家乐院子里剥核桃吃。
“姑娘,你们咋就还能知道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呢?”老李头躺在摇摇椅上,拿着把破了口的蒲扇摇着。
崴了脚的女大学生说他们是游戏里认识的,逛帖子看见我们这村子的图片,觉得还挺好看,就约着一起出来玩。
“哦,你们不是一个学校的?”老李头又问。
“不是啦。”
老李头啧啧啧了几声,感叹道:“现在的年轻人,可不得了。诶,那你们这出来一趟,晚上不得给父母打电话报个平安啊?”
我蹲在一旁听着。
那姑娘只比我小了两三岁,只能说大城市里的人跟咱们这村里的就是不一样。
“哪儿啊,都是偷摸跑出来的,不然都得被叫回家圈着,多无聊啊。回去就跟他们说在学校学习呢,离得远,管不着!”
“呵呵,”老李头笑得更开心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喽!”
我在这待得无聊,反正他们看起来也不太需要我,我跟老李头打了声招呼,然后就往家走了。刚进楼门,就看见香君坐在楼梯台子上抱着腿打瞌睡。
我把她推醒,带着人进了家门。
“妈妈早上来找你,你不在。”香君坐在椅子上,还是一副困哒哒的样子。
我挺想抽个烟的,又舍不得我存下来的几条烟,就叼了根棒棒糖:“我知道,我看见她了。她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香君数了数,说:“她让我晚上回家吃饭。七点?”
“行。”我把自己甩到沙发上。
“张叔叔,翠花跟我说住她隔壁的人丢了。”香君还穿着那条碎花小裙子,不过没有背书包。
我突然想起来这小丫头可能还没吃中午饭,就起来去柜子里翻翻有没有饼干之类的,一边随口问:“她隔壁谁啊?”
我翻到了一盒奥利奥,看了下日期还没过,扔给香君。
“好像是我们学校的老师,高年级的。”香君饿极了,拆开之后三两口一个。饼干已经受潮发面了。
“教化学的?”那应该是那个马忠良没错了。
香君点头。
“翠花说他罪有应得,最好是掉进山沟里摔死。”
我闻言抬头看着吃得脸上全是饼干碎屑的小姑娘。她朋友翠花我就见过一两次,俩小姑娘同岁,一直玩得挺好。
“怎么说?”我问。
“翠花说他摸过她。还看见他领着王青姐进屋,又舔又撞。”香君不能多吃糖,上次我给她买的跳跳糖她自己偷摸吃了,这回我桌上随手摆的糖她一点都不碰。
“那是够畜生的。看着人模狗样,干这种脏事。”我含着糖,又躺回沙发上。
“叔叔,”香君喝着旺仔牛奶,坐在椅子上,脚不着地,“他是坏人吗?”
“是吧。”我想起了河边的那具尸体。
“那你是坏人吗?”
我转头,盯着她。
她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