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绫的葬礼办在新年的第二日。
雪开始融化,屋檐的滴水声此起彼伏。
宋时沅熬过了日月更替,亲眼望着那瘦弱的躯体在华光中燃烧融化,变为一抔新土。
心口的阴雨连绵不断,她却不能哭。
还有许多事要做。
时浣如今是她的秘书,所有交接都由她负责。
两人各自忙碌,偶尔,时浣会进来沏茶。
宋徽绫走后,沈余其怕宋家人触景伤情,暗自把六安瓜片换成了岩茶。
茶水热了温,温了又凉,宋时沅一口未喝。
要处理的东西太多,而她还没有坐稳。
“大小姐,葬礼……下午两点开始。”时浣提醒道:“您该动身了。”
宋时沅揉皱了眉,低声答:“知道了。”
车早等候在侧,宋时沅临上车前看眼大门。
几个园丁在扫雪,白色里露出点地皮。
“宋时汐……没来吗。”
时浣迟疑须臾,才又低声说:“二小姐那边,连电话都没接……”
宋时沅垂下眼皮,默不作声地上了车。
她去之前,葬礼由沈家帮忙主持,沈知凝得体,安抚宾客落座,还安排了小食和水。
等宋时沅一来,她立即让出主位。
南城的规矩是要请人诵经三日,沈知凝找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僧,此刻正轻声细语地呢喃。
殿中香火缭绕,宾客们也大多不说话,里屋静得能听清呼吸声。
宋时汐不在,宋时沅只能独自上香。
本该是宁和平静的,可总有人看不上“黄毛丫头”,又仗着宋徽绫已死无人敢压制。
父系派在中堂闹了起来。
“我们在城北的地——”说话的人肥头大耳,裤子提不上腰间,半露个屁股在外。
他看见宋时沅,也不打算站起来,流里流气歪在椅子上,丝毫没有惧怕的意思:“城北的地,该还给我们了吧?当年真金白银花钱的也是我徐家,老祖宗去世,这地方……”
“徐叔。”宋时沅淡声打断:“老祖宗虽去世,合同还在,您想毁约吗?”
徐桥侧过身瞄了宋时沅一眼。
女人长发盘起,一身肃然的黑色也压不住眉眼的绮丽——就是眼神太冷漠了,冷得没有温度。
徐桥此人贪财好色,五十多岁离婚四次,孩子生好几个,只生不养,至今叫不出小女儿的名字。
他本就是地痞流氓,运气好遇上拆迁,分了地跟房子,又分了钱,摇身一变还变成上层人物,真当自个儿是什么贵族。
“宋大小姐好啊。”徐桥油腻的手蠢蠢欲动,恨不得立即摸在宋时沅身上:“人走茶凉,合同算个屁数,当然……”
他笑眯眯打量着,开口道:“您嫁过来,什么地啊房子啊,都是你的了。”
宾客间一片哗然。
“母系派从不嫁女。”宋时沅顺势坐到时浣搬来的椅子上,余光未递给对方分毫,道:“你是年老痴呆,记忆力退化不成。”
宋徽绫死亡,以为没了定海神针,什么蛇虫鼠蚁都从下水道爬出来逞威风。
宋时沅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她叠着腿,展开的双臂撑在椅子扶手上:“在座都听好,当初签合同时有人证物证,合同上该如何如何,我既不会少,也不会添,今日能来吃饭,宋家自会好好礼待,如果不乐意吃,现在就可以走,恕不远送。”
徐桥没了笑意。
他知道遇上硬茬。
但他同时认为,宋时沅不过一个丫头,二十五岁不到,能有什么资历。
更何况他还听说过宋家的矛盾。
双姝争艳,太精彩了。
“大小姐有魄力。”徐桥扭扭肥硕的身体,令人不禁担忧他臀下那把椅子的承重能力。
“可宋家现在内斗中,不如分担点事给我们做,您可以好好……”
“谁说宋家内斗呐?”
堂外横空冒出道慵懒的声音,与堂内之人九分相似,唯一的不同,是堂内人不会如此放肆说话。
宋时汐穿了身黑色旗袍,扣子严谨,暗纹浮动,手中还拿着把白玉扇。
她走到徐桥跟前,扇子在手心敲打开合,最终只露出双狭长凌厉的眸:“是你吗?”
徐桥压根没想到宋时汐会乍然出现。
他只听说双胞胎内斗,宋时汐不满宋时沅,连宋徽绫去世都没长留床前。
狗日的!不是内斗吗!
徐桥冷汗涟涟,因为他看见了两头母狮王盘桓镇坐,舔舐满城腥风血雨。
他一个混混,能有啥真本事,今儿个来也是被父系世家怂恿,一时之间上头冲动。
“您说笑,即然合同在,咱还是有点子契约精神,就不便打扰。”
这肥公挺灵活,三两步就转着大臀上了辆黑车,头也不回地溜了。
宋时汐抓起桌上时浣给宋时沅倒的茶就喝。
喝完还评价:“浓了,喝下去晚上能睡吗?”
时浣:“……”
如今公式书更新,宋时汐也属于名正言顺的家主,双姝不是争艳,而是夺权。
甭管内斗如何,对外,没有男人说话的份。
这也是宋时汐帮宋时沅的原因。
“姐姐啊。”宋时汐扇了把风,鬓角的发遮住锋利的眼,笑容不变:“坐不稳就下来,换我上。”
宋时沅定定望她,那淡漠的瞳孔不退分毫:“你先爬上来再说。”
宋时汐并未接话,只浅笑转身,接过时浣给的香,朝灵堂闷了三个头,插上。
香炉里燃尽的烟再度四散弥漫。
宋时汐上完香就走了,临走前还执扇挑衅:“夏帆做的,好看吗?”
时浣瞅着远去的身影,担忧道:“二小姐她,这是正式宣战了啊……真奇怪,之前明明……”
“她不是屈服的人。”宋时沅端起茶盏,发觉是宋时汐之前喝过的那杯,又放下,示意时浣换掉。
“一头沉睡的狮子,醒了自会捕猎。”
今日徐桥是个开端,宋时沅没把他放在眼里,宋徽绫一死,要对付的人比徐桥难对付多了。
如果父系派不愿意和平相处,宋时沅将面临更大的风暴。
她也不会屈服。
这段时间,宋时沅忙得脚不沾地,稍稍放松时,难免想到夏帆。
刚才宋时汐提及,宋时沅此刻有些心不在焉。
宋时汐得到了释放,那她呢?
宋时沅吐出浊气,下意识想摸烟,又理智地克制住了。
这何尝不是枷锁。
宋时沅临时被改立为继承人,几番轮问,才得知宋时汐因自己被宋慕琦带走而被放弃。
宋慕琦带走她时,她还小,茫然地跟着舅舅,全程没哭闹过。
舅舅把她关在一间黑得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唯一的动静,是早上八点准时送进来的水碗。
后来不知为何,宋慕琦转移了阵地,将她丢在郊外的牛棚中。
六月的天气,她没东西吃,跟着牛吃草,跟小牛争奶喝,蚊虫叮得浑身起包过敏。
到了晚上,牛棚四面透风,呼呼的风声如同厉鬼索命,耳朵尖都吹麻木。
宋时沅在黑暗里极力抑制想哭的冲动。
她不能害怕,宋徽绫曾说过,胆小的人会被砍掉头颅,滚动到敌人脚下。
宋时沅不要被砍头,更不想死在牛棚。
可她其实……并不爱争,跟早期的宋徽绫一样,觉得宋时汐是最合适的继承者。
她不知道宋时汐因此丧失争继承权。
在牛棚的七天七夜,宋时沅努力活命,直到宋徽绫亲自找来,将她抱上车才得以放松。
临走前,宋时沅趴在外婆肩上,远远眺望那逐渐模糊的草棚,它成为改变命运的关键。
紧跟在她们后边的宋时汐神情惶恐……是啊,那时候的宋时汐,还没学会虚与委蛇那套。
宋时汐的双眼黑白分明,道不清是什么情绪。
现在想起来——或许是歉意。
只不过,宋徽绫对宋时汐的惩罚太大了。
事情发生之后,宋时沅曾经无数次想跟宋时汐解释,解释她无心争夺。
然而公式书昭告得太快。
尝尽排挤的宋时汐终于心灰意冷,在一个下雨的午夜搬走。
再没回来。
未曾说出口的话便再不能说出口。
因为宋徽绫急着将宋时沅示为候选继承人,开始命她学习商务和金融。
宋时沅被迫放弃最爱的音乐,尽管高考时偷偷改了专业,但宋徽绫依旧强行将她推上高位。
宋家无人,箭在弦,无法收回。
至此开始,宋时沅每一个沉稳得体的抉择,都是挣扎后的不情不愿。
她带着宋徽绫的期许和世家的眼光成为最优秀的演员,她伪装得太累了。
每当累得喘不过气,宋时沅就去找夏帆。
她羡慕的自由,洒脱,明媚,无忧无虑,夏帆身上都有。
所以宋时沅更加觉得,那位置就是一把沉重的锁,锁住她,锁住宋时汐,也锁住了宋徽绫。
宋家滋养她,给了旁人没有的钱财资源,宋时沅不能放弃该有的责任。
尽管押在王座的日日夜夜都令她难受。
可人生阴差阳错。
宋时汐想当王,偏偏失去了继承权。
她想当自由的风,却被拘在门内。
无法回头便只能前行。
但她总贪心。
她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
宋时汐能,她为什么不能。
时浣泡完茶回来,就见宋时沅把资料收进了抽屉,桌上纤尘不染。
“大小姐,怎么了吗……”
宋时沅支着下巴,没有感情的瞳孔徒然升出碎纹,像湖泊中偶然出现的涟漪。
“我好想她。”
时浣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宋时沅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重复:
“我,好,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