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众朝臣便踏着习习凉风朝亭云榭而来,或是凭栏赏荷,抑或并坐交谈。
无人在意今日天色如何,人声沸腾,好不热闹。
距开席还有近半个时辰,但提前来此恭迎淮王,是君臣之礼亦是诚服之心。
姜泠双手叠在膝头,安静跪坐于席案之后,面色平淡,丝毫没有要起身与谁寒暄的意思,只目光时不时飘向远处。
而苏觅云也无心与谁攀附,毕竟她是苏崇之女又是淮王义妹,自觉若是与谁太过亲近反倒掉价。
况且今日宴席打得是犒赏百官的名头,按说她本不该出席,便也想着低调些为好,免得惹裴敛不悦。
百无聊赖,苏觅云只能不住打量左侧之人。见姜泠翘首以盼,便认定她是在等裴敛,心中冷嗤。
可实则姜泠在等的人并非裴敛。
又坐了一刻钟,姜泠终于见远处走来一人。
来人走至栈桥上,只匆匆抬首逡视一圈,与安坐水榭的姜泠对上视线后,又迅速埋头转身离去。
随后姜泠起身,跟上了那抹无人问津的乌色身影,因她太过坦然自若,并未惹人注意。
苏觅云也只当她是久坐乏累,起身走走,见她走远,轻声与寒鸦交代道:“可别让她跑了。”
寒鸦紧握长刀,见姜泠身影消失于栈桥尽头,漠然道:“她既来了,便不会未经允许半道离席,否则是对王爷不敬。”
“不敬?”苏觅云冷笑,“她就是不敬了,你又能拿她如何?”
苏觅云神色不愉,寒鸦只得起身走近,眉眼柔和地劝说道:“此地人多,慎言。我说了会帮你,便有法子让她乖乖留下,绝不食言,信我。”
苏觅云默然一息,随即笑弯了眼,浅笑盈盈道:“自然,对寒鸦你,我向来是信的。”
笑容明媚,让寒鸦一阵恍惚。
而姜泠离开云亭榭后,跟着人影在一处隐蔽宫墙角止了步。
银山垂顺地等她走近,见无人跟来,这才小心翼翼开口唤道:“女郎。”
“如何?”姜泠毫不拖泥带水,直切主题问道。
“查过了,但所获甚微,只知似乎近来淮王对袁太尉十分苛责,借着各种由头,将与袁太尉亲近的几名大员罚的罚,贬黜的贬黜,动作利落丝毫不留情面,闹得人尽皆知。朝中议论纷纷,都说淮王不满袁太尉掣肘,意欲拔去袁太尉这根尖刺,大权独揽。这些也是前殿伺候的宫人从前来觐见的官员那里偷听来的,不知真假。”
银山恭恭敬敬地回答着,说至关键处谨慎张望一番,这才接着又道:“有传言说,中领军近来频频操练御前军和禁军,荆州那头的十万大军也有动静,只待端午宫宴后,就将袁太尉正法,迎淮王登基。”
说罢,银山再次垂首,自知收获不多,抿着唇不再言语。时间迫切,他好不容易才打探来这些消息,却仍觉辜负姜泠。
姜泠自然也知以银山的身份能打听到这些事已是不易,见他如此,并未过多追问。
只是心头奇怪,若裴敛要收拾袁翼,为何要如此兴师动众,搞得人尽皆知,连身在禁宫的银山都能打听到?
今日这场鸿门宴,袁翼难道毫无察觉?裴敛起初不许她来,临到今早为何又让寒鸦来请她参宴?
裴敛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寒鸦身着铁甲凶神恶煞的模样浮现眼前,方才水榭之上瞧她那一眼也格外诡谲。
姜泠有些懊恼那日没多问裴敛几句,而今自己知之甚少,若宫宴有何变故,她也没机会转圜。
见她紧拧着眉,衣衫殷红,却显得那张秾丽脸庞有些苍白,银山忍不住担忧。
沉默须臾,他终是开口说道:“若是有何忧心之事,不若与奴说说,银山虽身份低微,却也甘愿为您效犬马之劳。”
姜泠收拢思绪,唇线微扬着淡然笑道:“你多虑了,只是我今日不知为何有些心悸,如今我身为女侍中与百官同席,唯恐一个不慎得罪了当朝权臣,才让你事先打探一二罢了,谁知如今朝局竟是如此。”
而后也不等银山反应,她转身就朝云亭榭去了。
可还未转过宫墙角,她又回头留下了句:“今日宫宴你小心行事,如若发生何事万不可逞能,自行找机会回之兰阁去。”
银山心头疑惑不安,可姜泠已走远,只得作罢,紧着步子混入来往布席的常侍之中。
开席吉时将近,水榭中已坐满了朝臣,正互相恭维闲聊着。
姜泠避开众人视线,与云亭榭隔湖相望。见裴敛还没来,她步子渐慢,而后停了下来。
她怕寒鸦所说为真,她却不在误了大事,可今日处处又透着怪异,云亭榭,寒鸦,就连苏觅云都举止奇怪。
良久伫立后,她尚在犹豫,却忽地瞧见赵骞正站在岸边与一大臣说话,这才想起上回拿给赵骞查的东西还未有答复。
踌躇须臾,见水榭中人无暇顾及这边,这才提步朝赵骞而去。
而赵骞早瞧见了姜泠,余光瞥见她走近,他便随口寻了个理由与那大臣分开,大大方方朝她见了个礼。
“姜侍中。”
“赵大人。”姜泠应声道,谦逊有礼。
水榭中人都忙着酬酢恭维,无暇关注他二人的动静。
因而姜泠也没遮掩,轻声直问:“前些时日托赵大人查的事,可有结果了?”
赵骞颔首,从袖中掏出那只青灰色小瓷瓶,递还给她,肃声道:“你给我的这东西实在奇怪,为搞清楚究竟是什么很花了些时日。”
“奇怪在何处?”姜泠语调催促,情不自禁往前迈了一步。
赵骞也没卖关子,捋过下颌青须,回答道:“起初我以为瓷瓶中装着的是味药,后来让人查验了才知,那不是药,而是毒。”
“什么毒?”姜泠捏紧袖子,有些心慌。
可赵骞却停顿下来,抿着唇似在思索该如何形容,片刻后才又接着说道:“这东西确实是由多种剧毒之物制成的,也算得上是毒药,但怪就怪在不知是否是以毒攻毒的道理,这毒无需解药。也就是说若有人服下这东西后,会有中毒迹象,但中毒之人却能自行痊愈。”
“那中毒迹象是什么?可会腹痛难忍?”脑中浮现秋杏疼得面容扭曲的模样,她闭了闭眼,睫毛轻颤。
没察觉她的异常,赵骞依旧对答如流:“心悸发汗,胸闷晕厥,昏迷不醒,至于腹痛嘛,倒不会。”
胸闷晕厥,昏迷不醒,却不会腹痛……
脑中那阵轰鸣消失了,耳边只余徐徐风声,姜泠心底好似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缓缓落于柔软之中。
当真不是他,是她小人之心了。
此前之兰阁被投毒,虽说种种迹象都表明并非裴敛所为,但她到底存了一丝怀疑。
昙娘懂医理,那日捏着这青灰瓷瓶满目惊骇,她很难不留个心眼。
赵骞见她不语,便又试探性问道:“怎么了?可是谁中了此毒?”
“没有,”她别过被风吹乱的耳发,笑得轻松,“这次赵大人帮了我,我定然铭记于心,往后若赵大人有何需要姜泠相助的,我定当竭尽全力。”
赵骞笑了,眼中流露些许慈爱:“你是小辈,我这老头子怎会开口要你帮忙。”
说罢,他退后一步仰头看天:“下雨了啊,姜侍中与我一道回席上吧。”
积郁许久的雨终于坠落,淅淅沥沥,洒在姜泠黑绸长发上,如盐似雪,晶莹剔透。
她亦笑着仰头看去,感受微雨落在面上的冰凉:“今日这宴我便不去了,赵大人快去吧,等雨下大了可不好。”
今日处处透着诡异,眼见就要开席裴敛却还未到,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避开这里为好。
“不去了?”
突然,一道突兀声音自二人身后传来,少女之音轻盈而刻薄:“姜侍中说笑呢吧?王爷还没来就急着要走,可是大不敬之罪。”
苏觅云举着伞,慢悠悠走到姜泠身边,极其亲昵地挽上她的手,又道:“今日好不容易得见姜侍中,我还想与你好好聊聊呢。”
馨香扑鼻,姜泠僵直背脊,看向被苏觅云紧握的手臂,满身不自在。
突如其来的示好,定有所图。
赵骞察觉古怪,正欲开口,就听姜泠面色坦然地说道:“雨大了,不若赵大人先入席吧,我与苏女郎说几句话。”
赵骞迟疑一瞬,却见姜泠神色坚定,这才先行去了水榭之中。
直至近处再无他人,她才抽回苏觅云怀中的手,理着衣袖道:“苏女郎下次要做姐妹情深的戏,不如先与我说一声,以免被人瞧出端倪来。”
说话间,她已走出苏觅云的伞下:“快开席了,苏女郎入座吧,我今日不适便不奉陪了。”
“慢着。”
她不过刚迈出步子,苏觅云就急声阻拦,绕至她身前:“方才我捡了个东西,不如你帮我瞧瞧,这是什么?”
苏觅云摊开白皙手掌,掌心赫然躺着枚乌玉坠。
仓皇失措在姜泠眼中一闪而过,她压抑下从苏觅云手中将那乌玉坠抢来的冲动,急声问:“你哪来的?”
“哪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可认得这东西?”苏觅云笑容艳艳,手指挂着那乌玉坠微微晃动。
浓墨般的乌玉坠系着明黄色的雀头结,那雀头结色彩依旧却泛着毛边,陈旧朴素,与价值斐然的乌玉坠格格不入。
姜泠清冷的瞳仁中映着乌玉坠的薄光,似是触碰到了什么久远的记忆,目光幽深如潭,泛着层层涟漪。
“你想如何?”她忍下鼻中酸涩,问道。
虽说她忍得辛苦,可苏觅云虎视眈眈,怎会瞧不出她不安而慌张的情绪?
苏觅云将乌玉坠收入袖中,朝她走近两步,将伞立在她二人头顶:“我也不如何,就是想让你留下来参宴罢了。”
“参宴?”姜泠不可置信地抬头,“你拿这坠子威胁我,就为了让我留下参宴?”
讥诮的笑意凝固,苏觅云后知后觉自己这般说,无异于将自己的阴暗心思袒露于姜泠面前。
看姜泠如此,这乌玉坠于她而言应当极其重要。
盘思一番,苏觅云眸中刻意浮上愠色,阴恻恻地在她耳边说道:“不,不仅如此,我还要你今日在席上,亲口与义兄与诸位大臣说,之前义兄重病是你下的毒。总归那毒现在就在你身上,不是吗?”
用险恶来隐藏更大的险恶,才显得这一切顺理成章。
脑中轰然一声,如惊雷巨响,姜泠死死捏着衣袖,看向苏觅云的眼眸惊骇无比。
但惊惧过后,脑中似有什么心念淌过,解了萦绕许久的惑。
浮光霭霭,风拉扯着她的衣袂,落雨砸向伞面,噼啪作响。
她微不可查地掂着袖中之物,如临大敌般看着苏觅云:“你偷听我与赵大人说话了?”
苏觅云细眉轻挑,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如何能算偷听?分明是我站在那树丛后你们自己没发现罢了。更何况那毒连带着那瓶子,都是出自昙娘之手,我如何不知?”
原来这毒是昙娘制的。
姜泠唇线平平,冷若冰霜:“你以为我会为了那乌玉坠连性命都不要?当众承认下毒,我死路一条。”
黄衣少女闻声愣了一瞬,而后掩袖嗤笑,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
她面容娇俏,话出口却肃杀狠辣:“就这么没信心,认定义兄会要了你的命?也是,毕竟你不过是义兄的登云梯,用完不扔,留着做什么?”
话虽如此,苏觅云眸色却逐渐落寞下来。
雨势滂沱,她却沉默了少顷,似是下了好大一番决心般,才缓缓提高声音重新开口,说道:“但那是以前,如今裴敛会不会杀你,你我心知肚明,何必装模作样?”
她没再腻歪地唤义兄,而是直呼了裴敛的名讳:“自小我就见惯裴敛身边的莺莺燕燕,各个都与我说对他无意,若我当真痴傻至此,信了那些话,今日也没资格站在这里与你说这些。”
苏觅云越说越深沉,姜泠灵台却越来越清晰,心底那些不曾在意不曾回味过的情绪,此时惊涛骇浪般涌来。
但她面上依旧平淡:“你究竟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苏觅云扯起唇角,满是自嘲意味。
有些话她也不想说,可今天姜泠必须留下,哪怕代价是让姜泠知道真相。
“我是说,裴敛喜欢上你了,你是看不出来,还是以退为进欲擒故纵?不过我不在乎你怎么想,我在乎的只是让你永远不能与他并肩而立。”
说话间,她朝前又迈一步,与姜泠咫尺之隔。
那双眼睛清冷疏离,不容亲近,可放在姜泠那张脸上却如青山覆雪,薄了月色,轻易间就夺了她的风头。
苏觅云嫉妒到近乎疯狂,忍不住抬手,用玉甲划过那白皙赛雪的肌肤。
若非想到待会儿云亭榭将要上演的一幕,她恨不得当场划花姜泠这张美艳惑君的脸。
忍下愤恨,她勉强笑着开口,说道:“裴敛喜欢你,所以即便你认下投毒一事,他知晓其中内情也不会杀你,但他同样无法将他服毒以换乌灵子的真相公诸于众。而他很快就要登基,就不得不在乎百官们对你的口诛笔伐,那么,你就永远无法再与他,与未来的圣上并肩而立。裴敛杀了你的父皇母后,你也恨他入骨吧。如此做伤不了你分毫,往后却能远离他,远离这里,你说,不是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