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乌玉坠子

姜泠不大记得方才是如何与苏觅云相携走入水榭落座的,她满心满脑都是那枚漆黑莹润的乌玉坠。

那坠子,原本应当是挂在一把木剑之上,是她离开大俞去往上景前夜,她的阿弟姜安拗着找她要的。

她虽身为大俞公主,实则却因是女儿身,并不受父皇母后宠爱。从她记事时便知,自己不过是姜安的执灯人、铺路石,因而她曾厌恶疏远过她的双生阿弟,姜安。

可姜安似是看不懂她的意思,总是跟在她身后皇姐皇姐地喊着。

姜安幼时有些胖,又生得白,总是眨着那双人畜无害的眼睛问:“皇姐为何不愿见安儿,可是安儿做错了何事惹皇姐生气了?”

每当听见这话,她便会慌忙捂住姜安的嘴,仓皇四顾,生怕让旁人听了去,传到父皇母后耳中,引来一顿责罚。

可姜安并不明白,只当自己的皇姐在亲近自己,用胖乎乎的手反握住姜泠,瓮声瓮气道:“安儿就知道,皇姐是喜欢安儿的。”

也正是在这一声一声皇姐中,姜泠才意识到,姜安何其无辜。

后来她渐渐接纳姜安,可父皇母后却极为不满,更说她误了姜安开蒙启业,不许她再见姜安。

可姜安不服,捏着自己歪歪扭扭写了足足两页纸的字,跪在天极殿前试图证明她不是误事之人,而是他爱戴的皇姐。

那一年,姜安与她不过五岁。

她父皇母后说一不二,自那之后直至去往上景前夕,她当真没再见过姜安。

当得知自己要替姜安出质,她既失望又不甘,这才大着胆子去往天极殿质问自己的父皇母后,为何偏偏要放弃她?

至于父皇母后说了什么她丝毫不愿再记起,却记得那天夜里,姜安逃过东宫满宫看守之人,敲响了她的窗牖。

她记得分明,那夜下着雨,寒凉彻骨,姜安却只身着单薄寝衣,冻得鼻尖通红,连牙关都在发颤。

养尊处优的皇太子成了可怜巴巴的落水小狗,扒着窗台,道:“上景要的是安儿,不是皇姐,皇姐今夜躲到东宫去,安儿留在此处,明日让安儿去。”

她与姜安年纪尚小,那时还不知姜安说的法子漏洞百出,她甚至还认真思索了一番。

可旁的她不明白,却知晓若父皇母后发现去的是姜安,她留在大俞也难逃责罚,而究竟是什么样的责罚,她不敢去想。

本来父皇母后就不喜她,既如此,不如让姜安留下。

所以她拒绝了姜安的提议,催着他回东宫去。

姜安磨破了嘴皮也没说服姜泠,寂寥可怜地站在窗外,良久,才再次出声道:“皇姐可还记得安儿那把木剑?”

姜泠点头,不明所以地看着**的姜安。

“安儿那把木剑缺个坠子,皇姐能否给安儿留个坠子?”他问,带着乞求意味。

满宫上下,能让她心生不舍的大概唯有姜安,而她知道,姜安也舍不得她。

但人各有命,她争不过。

所以最后她将那枚乌玉坠给了姜安,亲自打了那雀头结,与他说:“往后你我便见不着了,趁父皇母后发现之前赶紧回去吧。”

而姜安小心翼翼捧着那枚坠子,低垂的头颅流露出虔诚。

他说:“皇姐放心,从今日起安儿会好好习武,待安儿长大了,就亲自去上景将皇姐迎回来。”

说罢,他便一头扎入雨夜,再没回头。

那夜场景历历在目,她初至上景午夜梦回时,也会忆起那个有些胖有些傻的阿弟。

可深情难敌久岁,如今她已忘了姜安的音容相貌,听闻姜安失踪,也只是平淡地想,姜安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她以为,恍如隔世般的记忆已经不再是她的羁绊,却不想今日一瞧见那乌玉坠,却仿佛被人剜心刮骨,钝痛不止。

过往种种,犹如昨日。

姜泠愣愣地坐着,眼中瞧不见周遭之人,唯有那夜姜安在滂沱大雨中离去的小小身影。

见她如此,苏觅云只觉痛快舒畅,面对默默走近向她伸出手的寒鸦都险些没注意到。

宴席未开,众人交头接耳说着话,在嘈杂喧闹声中,寒鸦低声开口:“她回来了,女郎把东西还给我吧。”

苏觅云这才不情不愿地掏出乌玉坠,放到寒鸦手心,却又问道:“这坠子究竟什么来头,姜泠一见就丢了魂儿,甚是有趣。”

寒鸦抿着唇却不接话,停顿片刻后才道:“我说有法子能让她留在席上,说到做到,旁的女郎就别问了。”

心觉无趣,苏觅云掀开眼睫斜了寒鸦一眼,没再说话。

姜泠虽就坐在苏觅云身边,却并未注意到她与寒鸦的动静,只垂首沉默着。直至将尘封的久远记忆回想一番,她才缓缓闭眼,轻叹一声。

可她刚收回思绪,一抬眼就与一双陌生而狠戾的眸子撞个正着。

那双眼被苍老褶皱包裹着,如同历经风霜的鹰隼正虎视眈眈地凝睇着猎物,蓄势待发。

姜泠后背升起一阵寒栗,腔中猛跳不止。

那双眼的主人白发苍颜,老态龙钟,偏那双眼格外矍铄,眸光凌厉如刀,只肖一眼,姜泠便猜到了他的身份。

是太尉袁翼。

能安坐裴敛身侧之人,除却他,放眼满朝再寻不出第二人来。

数月前的春宴,袁翼称病并未出席,因而今日乃是姜泠回大俞后第一回见到这个传闻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太尉。

当年她还在大俞时,尚且是个不更事的幼女,对朝堂之事全然不懂,只知当年她父皇对袁贵妃宠爱有加,连带对袁翼也算重用,将部分军政大权交与袁翼手中。

但自裴敛代政后,交出去的军权也渐渐被分化,听闻如今袁翼手年中能动用的大军不过三万,根本无法与苏崇和寒鸦比肩。

没了军权,袁翼便只能倚靠言官们那一张张利嘴,汲汲营营。

若非如此,袁翼何至于慌不择路行阴私之事,要借她下手对付裴敛。

享了一生荣华,高官厚禄之人,若非别无他法,定然不会屈尊要靠女人来成大业。

可袁翼当也没想到,姜泠竟会投靠将她父皇取而代之的裴敛,把姜氏江山拱手相让。

这一巴掌是姜冷给的,他自然是憎恶她至极,更遑论她的生母是先皇后,与袁贵妃争了一辈子的人。

短短几息,姜泠就已读出袁翼眼中之意。不甘,记恨,挑衅,不屑,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疑惑。

原想能避则避,却不想袁翼竟主动与她说起了话来。

“时过境迁,不知姜侍中可还记得老朽?”袁翼双眼微眯,朝姜泠遥遥举杯。

夏雨不静,拍打着水榭幔帐,沙沙作响。

雨雾蒙蒙之中,姜泠不得已也朝他举杯邀祝,应道:“袁太尉说笑了,大俞中人谁不识得您?”

袁翼笑了笑,却不达眼底:“老朽当年也算是看着你长大,亲眼见着你去往上景的,经年日久,当年那个哭着喊着不去上景的小女郎到底是长大了,而今这样貌……”

袁翼将杯中冷酒一饮而尽,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后半句话也跟着戛然而止。

音调冗长低沉,颇有深意。

笑意僵在唇边,一股凛人盛气潜伏在潮湿雨气中,扑向姜泠。

她听得出来,除了那不明所以的后半句话,实则袁翼是在敲打她。

当年上景非要她阿弟姜安做质子,也难说袁翼没有推波助澜,毕竟姜安一走,先皇后膝下只余她一女,实无大慑。

奈何最终先皇先皇后弃军保帅,将她送走,没能让有心之人如愿。而她回到大俞之后,本该是任袁翼左右的棋码,却也没让他得逞。

之兰阁投毒一事她全身而退也有侥幸,若再有下次,她甚至没有自保的信心。

成王败寇,她既将自己的性命押给了裴敛,便只能相信裴敛今日当真能将袁翼一党斩草除根。

可朽木之根盘踞交错,根深蒂固,她心里到底有些担心,若裴敛不能拔本塞源,后患无穷。

她掩饰着心底慌乱,面上四平八稳,沉静道:“当年姜泠年幼,不识袁太尉,还请袁太尉莫怪。”

“袁太尉襟怀豁达,怎会与你一小辈计较?”

漱玉清泉般的声音传来,在一片雨声之中格外清亮,仿佛在阴霾之中撕开道裂缝,投下熠熠金阳。

姜泠与众人转头看去,就见裴敛负手大步而来,银袍玉冠,气宇出尘。

常侍撑着伞,追着他的步子急急跟在他身后,身形狼狈,便显得他格外俊朗。

众人纷纷跪地行礼,恭迎之声此起彼伏。

裴敛踏入水榭,随手掸下肩头沾染的雨露,让众人起身后便在上首落了座。

姜泠跟着众人行礼,却在抬首起身的瞬间,瞧见裴敛正意味不明地盯着自己,不禁心里咯噔一声。

阴云低低地缀在穹顶,沉重压抑。

裴敛入座后,方才的热闹喧哗也戛然而止。

他淡然扫过在座之人,悠悠开口道:“今日天公不作美,但本王想与诸位共赏夏雨,便坚持择了这云亭榭,还望诸位不要介意本王的私心才好。”

众臣闻言纷纷摆手摇头,附和道:“王爷哪里的话,能与王爷一道赏雨观荷也是臣的荣幸。”

“是啊,临湖听雨,推杯换盏,倒是别有一番风趣,焉知非福?”

今日全然是裴敛的安排,在座的都是聪明人,谁人敢置喙?

当然,独独除却袁翼。

袁翼看似面目慈善,开口却有些刻薄:“王爷日理万机,在国政上是雷霆手段,自然不会将这些无足轻重的繁琐杂事放在心上。臣等也并非不分是非之辈,怎会介怀?”

厚重苍老的声音在云亭榭中散去,众人干巴巴地笑着,却无人敢应。

这话看似奉承,实则讽刺,谁不知道近来裴敛的雷霆手段皆是冲着袁翼去的?

而裴敛自然听得出来,倒也不恼,悠然接过朱言递来的酒盏,托着微微晃动,漫不经心反问道:“所以袁太尉认为,与本王和诸位大臣共度佳节,是桩无足轻重的琐碎杂事?”

轻飘飘一句话,便将矛头转向了袁翼,将他置于与百官对立的局面。

姜泠不露声色地饮着茶,借着氤氲茶雾遮掩,看向袁翼。

袁翼似有些尴尬,紧抿着唇,两腮微微凹陷,想来口中银牙都快被咬碎了。

该说不说,裴敛逞这口舌之快,倒确实让人心情愉悦。

“王爷误会了,臣的意思是王爷无暇顾及安排席次这等小事,也是情理之中。”

到底浸淫官场多年,即便再恼,袁翼却也能极快地平息怒气,粉饰太平。

说这话时,竟让人觉得十足真挚,不知情的,只怕都觉着是裴敛在咬文嚼字,误了忠臣。

裴敛依旧笑着,却只浮于皮肉不入眼底:“袁太尉的意思本王自然知晓,玩笑话罢了。”

指腹摩挲了半晌杯壁,他侧过头,看着右侧之人,神色莫测。

姜泠察觉到他在看着自己,却并未抬眼,依旧看着自己身前的楠木食案。

席间针落可闻,众人各怀心思,不敢轻易开口。

倒是赵骞察觉到针尖对麦芒的紧张气氛,起身举杯道:“如今大俞海晏河清,时和岁稔,多亏了王爷,这一杯臣敬您。”

有赵骞在前,其他朝臣,包括姜泠,也纷纷起身举杯遥祝,将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烈风忽起,水榭四周垂挂的纱幔被吹得猎猎作响,雨珠打在上头,又顺着滑落,在水榭边缘洇开一片暗色水渍。

裴敛饮下杯中酒,侧过眼,看向姜泠身后肆意飘舞的纱幔,悠悠说了句:“雨越发大了。”

众人也跟着看向水榭之外,湖面青波荡漾,粉枝摇曳,纷纷感慨此情此景诗意十足。

可姜泠却瞧见,袁翼听见这话时眉头拧出道道沟壑,眸色堪比天色,阴沉得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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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水谣
连载中八月寒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