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关心裴敛

姜泠刚走上白玉阶就被朱言拦在了外头,朱言伸着右手虚拦着她,而后竖起一指立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心头疑惑,她刚想出口相问,就听天极殿内传来一声急过一声的咳嗽。

不用看,一听便知裴敛的咳疾又犯了。

自从那场莫名大病后,裴敛就时不时地咳嗽,岳真精心伺候用药却也不见好转,为此朱言也是操碎了心。

他拉着姜泠往殿旁走了几步,神色担忧道:“岳太医在里头,咱们且在此处等等。”

裴敛不愿示弱,姜泠自然也不愿往上凑,应了声“好”,便规矩站到了一旁,不再多话。

她不说,朱言却好似憋不住话似地,摇摇头感慨道:“王爷这病许久了,怎得还不见好,整夜整夜咳,身子再健壮也扛不住呀。”

周遭无人,此话说得小声,显然是说给姜冷听的。说罢,朱言还不着痕迹地扫过姜冷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

姜泠眨眨眼,犹疑一瞬终是问道:“白日里王爷似是还好,虽说也咳却并不严重,夜里王爷咳得很厉害吗?”

朱言闻言连连点头,忍不住叹气:“王爷夜里咳得厉害,近些时日只能靠宁神香入睡,可即便是药也有三分毒,那香又岂能夜夜去用?”

他的焦虑担忧溢于言表,姜冷眼底狐疑却愈发浓重。

今日朱言的话,似有些多了。

朱言向来言简意赅,三两句话便能将事情说明白,今日却拐弯抹角与她说了许多也没说出个重点,实在奇怪。

何况对裴敛的病症,因着还有人虎视眈眈,他向来都是三缄其口的。

姜泠心生疑窦,却也不得不附和道:“那确实该让岳太医好生照看着,以免落下病根。”

虽如此,可朱言却并未在她眼中瞧见多少真情实意。

朱言心觉无奈,不住摇头,最后实在忍不住才竹筒倒豆子般说道:“姜侍中向来聪明,怎得就不明白老奴的意思。老奴是想让你关心关心王爷,王爷向来说一不二,谁的话都不听,偏对你的话还有几分在意。你替老奴劝劝王爷,别太劳累了,再这样下去身子恐受不住啊。”

“关心他?”姜泠讶异,可还未来得及深想,就见朱言的视线陡然从她脸上掠过,往她身后望去。

岳真挎着药箱出来了,朱言笑吟吟地迎上前去。

不远处二人寒暄送别,姜泠拧着眉,半晌才回过神来,低声自语道:“关心裴敛?”

再想起朱言那句“偏对你的话有几分在意”,她愈发觉得别扭。

裴敛何曾在意过她的话,又何须在意她的话?她和他,不过是最纯粹的盟友罢了。

目送着朱言同岳真离开,又在外头站了会儿,她才整理好心思,进了大殿。

裴敛瞧见来人,饮了口茶压下不适,这才出声道:“病好了?还有力气研磨斟茶吗?”

见他眼中漾着兴味,姜泠就知他是在打趣她装病一事。

她抿了抿唇,并不反驳,老老实实站到他斜后方,避开他意味深长的眼神。

到底昨日受了裴敛的好意,没拆穿她装病,还让她与昙娘待了一日,于情于理她也该表现好些。

身前之人似也惊讶她今日的乖顺,侧过头看她,眼中带着些许探究。

可那目光却让姜泠不太自在,像团火似的,燎得她耳梢都有些发烫,便开口问道:“方才臣在外头碰见了岳太医,王爷身子不舒坦?”

裴敛一听便知她是在转移话题,却也认真答了:“没什么大碍,内热体燥有些咳嗽罢了。”

“噢。”姜泠听罢,也没什么别的话要说,点了点头,利索轻挽袖子,拿起墨块研磨起来。

“噢?”裴敛挑眉,似是对她这反应有些不满,指尖在案上轻叩,声音沉缓下来,“就没别的话说?”

既然都问到他是否有恙了,却连句慰问都舍不得多说,看着眼前人浑不在意的模样,裴敛心底有些堵。

“别的话?什么话?”姜泠手上不停,依旧认真研着墨,仿佛当真不懂他的意思。

其实本来她也不该懂的,偏生方才朱言与她说了那番话,她不想懂也不行。

可即便懂了,她也没法按照朱言的意思去关心他。

虽说如今她与裴敛的关系有所缓和,但她和裴敛并非同路人,若非走投无路,她又怎会与他结盟?

裴敛见姜泠面色变幻,却一直紧抿着唇不吭声。

半晌,他终究是摇头轻叹,自嘲一笑,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过两日便是端午宫宴了。”

“听说了,王爷放心,臣明白。”姜泠看着手里的砚台,不大在意地回应道。

裴敛与她说此事,无非是想让她如春宴一般做戏罢了。

见她会错了意而兴致缺缺的样子,裴敛又道:“不,端午宫宴你不必来。”

姜泠这才停下手中动作,神色认真了几分。

这场宫宴,满宫上下已筹备了近半月,朱言近来大半的精力都用在上头,连银山前几日也被叫去帮了些忙。

原以为是个寻常宫宴,但瞧裴敛这样子,似是要发生些不寻常的事。

难道是场鸿门宴?

姜泠心头陡然一跳,手上没把住力,一指长的墨块被拦腰折断,碎成两截。

葱白指尖也染上浓墨,她却没管,转头对上那道耐人寻味的视线:“王爷这是要借端午宫宴斩草除根?”

能让裴敛设下鸿门宴的,思来想去,也就这一桩事了。

自之兰阁事发至今已有月余,这段时日裴敛按兵不动,她知道他是在等待一击即中的时机。

那倘若端午宫宴当真能顺理成章拔掉袁翼这根利刺,裴敛登基便指日可待,那她……

也能开口向裴敛求她想要的东西了。

思及此,她笑了起来,与方才还冷冰冰的她判若两人。清风袭来,吹起她鬓边细发,好似也在为她欢腾。

裴敛低头看着那抹沾上墨色的白皙,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自然从容地覆上她的指尖。

“沾上墨了。”他道。

隔着白帕与氤氲墨痕,他察觉到了她指尖上转瞬即逝的颤栗。她怔然看着指上白帕,他则笑看着她。

却不过刹那,姜泠便猛地抽回手,耳垂洇上清浅的红。

她垂下眼,轻声道:“既如此,那就等王爷的好消息了。”

*

端午宫宴如期而至,可一连晴好几日的天,却倏尔阴沉下来。

乌云翻涌,风中泛起涔涔雨意,殿宇间仿佛笼了轻纱,压抑着暗流躁动。

皇城岑寂一片,往日廊檐上啼鸣不休的雀鸟今日也收了声,低低盘桓在游廊之间。

姜泠沉默凝视着落在脚边的灰雀,心头无端生出股不安来。

她没问裴敛的打算,她想,当初能将她父皇母后的死处理得滴水不漏,他也定能将袁翼一事安排得周密细致。

可不知怎得,许是今日天色不佳,心绪竟也有些不安。

她闭目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试图驱散心底躁乱,却听宫墙外传来沉重脚步。

掀眼望去,就见寒鸦已站在了之兰阁外。

“寒大人?”姜泠显然有些讶异。

寒鸦面色沉寂,虚虚点了点下颌,说道:“我来替王爷传话,让姜侍中记得今日前去赴宴,不可误时。”

“王爷让我去赴宴?”

“是,有何问题?”寒鸦忍下不耐,抱着刀问。

姜泠沉默片刻,眉头微蹙:“可前几日王爷与我说今日我不必赴宴,为何临时又改了主意?”

在刀鞘轻叩的手指顿住,拉出道刺耳磨人的刮擦声,寒鸦冷着脸,一时没说话。

四目相对,姜泠刚开口想问什么,又听寒鸦说道:“我只是奉王爷之命传话,至于王爷为何改了主意,不如姜侍中去席上亲自问问王爷。”

他放下抱在胸前的双手,不悦溢于言表:“假传王爷旨意骗你入席,宫宴后我难逃罪责,姜侍中当我是傻,还是蠢?”

语毕,不等姜泠反应,他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银山在廊下侯了许久,见寒鸦离去,这才走上前来问道:“女郎可要去参宴?”

姜泠摇摇头,有些迷惘:“此事有些奇怪。”

“如何奇怪?”银山不解,“正如寒大人所言,他没必要假传旨意,否则宴后他难逃罪责。”

天色阴沉,姜泠面色亦不大好,看向空无一人的幽长宫道,良久没做声。

银山见状又道:“倘若女郎不放心,不如我去天极殿问问?”

现在时辰尚早,他往天极殿跑一趟也误不了多少功夫。

思及此,姜泠也应了下来:“也好,你跑一趟问问清楚。”

银山称是,快步消失于蒙蒙雾色中。

银山动作麻利,一刻钟不到就回了之兰阁,压低声音禀报道:“王爷不在,朱常侍也去了席上忙碌,我便只能向天极殿外值守的常侍打听。他们说寒大人今日天还没亮时确实在天极殿内与王爷说话,直至王爷离开,但具体说了什么却无人得知了。”

“你没见着王爷?”姜泠追问。

“不曾……我去天极殿没寻着王爷,便又去了玉堂宫,可王爷也不在。正准备离开时又碰巧遇上了昙娘,昙娘今早有些糊涂,只说王爷似是离宫了,我再问,昙娘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虽说得知寒鸦确实从天极殿来,可姜泠心中不安预感却愈发强烈。

此事有些怪异,宫宴在即,裴敛出宫做什么?可倘若裴敛寻她去宫宴,当真是有要事呢?

对付袁翼一事绝不能败,不能最后因她自己的缘故,与离开这座宫城的机会失之交臂。

思索间,秋杏也走了出来,见她与银山面色凝重,问道:“这是怎么了?”

姜泠回过神来,又朝银山说道:“今日这宴我得去,但还得劳你帮我做件事,办妥后来席上寻我。”

她微微贴近银山耳侧,吩咐一阵。

银山郑重点头,随即退后拱手说道:“女郎放心。”

而后便出了之兰阁的宫门。

秋杏不明所以,只听姜泠说要去宫宴,顿时雀跃道:“今日有些凉,恐要下雨,咱们还是拿把伞稳妥些。”

说罢,提着裙摆去了偏殿取伞。

姜泠沉默着,双手交叠在身前,目光惘然地望着远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秋杏走了回来,她才转了视线接过油伞,说道:“你且歇着吧,不必与我一同前去。银山在席上帮衬,有事我找他就是。”

秋杏没料到她不许自己跟去,愣愣地任她从自己手中将伞拿了去。

自从她中毒后就一直在之兰阁中将养,这段时日都没出去过,原想着今日能跟着去宫宴看看,却不想姜泠不允。

只当姜泠是忧心她的身子,便急声解释道:“我如今身子已大好了,你瞧,我好着呢,就让我跟着去吧。”

说着,她还摊开手转了两圈,而后拉着姜泠撒起娇来。

姜泠无奈笑笑,却没改变主意,将手从秋杏怀中抽了回来,拍着她的肩膀安抚道:“听话,今日不是寻常宫宴,恐……”

到底怕吓着秋杏,她思量须臾后还是将余下的话咽了回去,只柔声嘱咐了句:“好好在之兰阁呆着等我,莫要随意外出。”

说罢,转身而去。

近来天清气朗,太使观星测象时似也没瞧出不妥来,因而此番宫宴被安置在了云亭榭上。

云亭榭三面环水,栈桥延申数米直至岸边,水面青荷曳曳,带起阵阵风鸣。

姜泠到的早,席上还不见朝臣,见朱言正忙着搭幔支伞,时不时皱眉仰头看天,唯恐下一瞬就要落雨的模样。

幔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掩盖了姜泠近前的脚步声,朱言正焦头烂额之际,冷不丁听身后传来道清亮含笑的声音:“朱常侍可需要帮忙?”

朱言闻声顿了一瞬,才转回身笑着朝她行礼:“姜侍中来啦?都是些琐碎杂事,哪里轮得到让您操心。”

宫奴们各个都紧着步子忙碌,在二人身前来来往往,动作利落而紧凑地将幔帐支起以供避雨。

姜冷看了会儿,轻声问道:“今日天色不佳,势必会落雨,为何王爷不下令将宴席挪到百宴宫去?若是雨势大了,这些幔帐可遮不住。”

纱帐布幔能避微雨,可夏日的疾风暴雨如何抵挡得住?

朱言闻言叹了一声,无奈摇头:“百宴宫许久没用过了,若要好生归整一番必定要耗费些时辰。可宫宴时辰已定,王爷不愿误了吉时,让百官等候。”

姜泠心生怪异,裴敛何曾是这般板正不知变通之人了?

于是她说道:“情有可原,便是候上一阵,百官当也不会有何怨言的。”

“道理如此,老奴也劝过,但王爷执意也只能作罢。王爷不愿兴师动众去拾掇百宴宫,也不愿朝臣干等着,说来也是疼惜咱们。”

朱言处事圆滑,见远处缓缓走来二人,不动声色将这话说得甚为好听。

察觉朱言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转而看向她身后,便也跟着看去。原以为是有朝臣前来,却不想竟是苏觅云与寒鸦。

苏觅云今日难得没穿素来钟爱的艳色衣裙,反倒穿着一身蕊黄,衬着那张小意莹润的脸蛋格外无辜。

杏眸流转,直接而猖狂地将姜泠上下打量一番,唇边挂着牵强敷衍的笑。

上回与苏觅云在玉堂宫闹得不欢而散,今日姜泠原是不想与她打照面的,总归席上宾客众多,大家能相安无事地参宴便好。

可以往总是姗姗来迟的苏觅云,今日却来得格外早。不与其见礼,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刹那思绪之间,苏觅云已带着寒鸦走到了她身前。

寒鸦身为中领军,肩负看守宫城安危确保今日大宴安然顺利的职责,他依旧穿着那身银灰铁甲,身前抱着黑鞘蛇纹长刀,想来从之兰阁离开后,他就去接苏觅云了。

姜泠默不作声将他打量一番,却见他神色轻松,动作从容。

人已走到跟前,她顿了一息,当着众人面全了礼数,微微屈膝朝着寒鸦见礼:“寒大人。”

而后直起身,又朝着苏觅云唤了声:“苏女郎。”

苏觅云将手端在身前,神色冷淡地瞧着她却并未还礼,唇边携着讥诮笑意,说了句:“来啦。”

短短二字,姜泠却恍惚觉得她有些期待自己的到来。

苏觅云嚣张跋扈,按说那日玉堂宫中发生之事足以让苏觅云怀恨在心,当想尽办法羞辱于她才对。

可偏偏今日苏觅云风轻云淡,眼中分明有恨,却能忍着不吭声。

有些奇怪。

说罢,苏觅云也不等姜泠回答,径直去往水榭落座。

“姜侍中。”寒鸦到底是高位大将,便是再不喜姜泠,却也端得住体面,朝她还了一礼。

虽说随意懒散,但姜泠本也不在乎,只点点头,侧身给寒鸦让了条道。

而寒鸦与她擦身而过时,却多看了她一眼。

眼见远处陆续走来三两朝臣,不容姜泠多想,朱言便已拉着她在上首右侧入了座,虚按着她的肩,百般叮嘱道:“姜侍中既然来了,就安心等着开席就好。”

姜泠只得理好衣裙,顺从坐下。

苏觅云盯着姜泠瞧了会儿,似也觉着有些无趣,把玩着腰间绦带,转而看向正对面的寒鸦。

察觉对面投来的探寻目光,寒鸦迟疑刹那,而后不着痕迹地朝着目光来处微微颔首,唇瓣启合无声地送了句:“放心。”

见状,苏觅云唇边的笑愈发深刻,托着茶盏悠悠抿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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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水谣
连载中八月寒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