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 逃沉疴(三)

现场陷入一片死寂。

辛须尝说完,再度垂下头。他都不用看,就知道其他人现在是用什么脸色对着说出这些话的自己的。

身份敏感,还非忍不住说,自己是被虐上瘾了吧。辛须尝想道,但他不后悔。

他心如死灰。

不出所料,过了几秒,他听见童苏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深一浅走到他面前。像是刽子手在找自己负责的那颗头。

自从被玉欢意的烟雾横着鞭挞了那下后,其实所有人都注意到童苏走路开始一瘸一拐。但没人开口问。

辛须尝闭眼,深呼吸,调整好心情,抬头用平静自如的表情看向童苏。

结果还没等到他说什么,就听到童苏纳闷的声音: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不知道啊?”

辛须尝一愣。

童萝摇头说道:“我看他就比我们早几秒先琢磨出来。真知道的话,他还会领着最低薪俸在外漂泊这么多年吗?”这是关清之之前跟他说的。

曲秋一嗤笑:“也是。这不就相当于被停职流放了吗?怪不得能被你那位王爷送来我们这当卧底,一开始就把你当个废棋子用吧,毕竟什么都不知道、什么忙都帮不上还自作聪明特有主意的下属,换我也得一脚踢到海里喂鱼。”

“王爷?卧底?!”金吉听得心惊肉跳。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结果下一秒,晏琢就以极快的速度与他脸对脸、面贴面地相对而立,一笑,挡住眼尾折射的玻璃光芒。

“我们之前无偿帮百姓猎妖,得罪过一位贵族,还是位封疆拥城的王爷。他叫辛须尝,原来是那位王爷封土城内的一个收税小吏,为了帮助我们逃脱追捕,一直卧底在官府那边打探情报。”

金吉的眼睛被折射的光照得一亮,像烟火一样转瞬即逝,慢慢随着晏琢缓缓道来的言语暗了下去,人也放松下身形,慢慢坐了下去。

“哦,原来是这样。”

卞采露看着此番情景,目瞪口呆,同时想到当时自己和居召芷在清坊时被那三人耍得团团转的样子,心情复杂地看向阿蝉,二人正好对视、立刻尴尬地别开视线。

阿蝉小声道:“没办法,姐姐,这招对不知情的人来说太好用了。但放心,现在对你肯定起不了作用。”

“但愿吧。”卞采露觉得怎样都好。她倒情愿从清坊遇到他们后开始的一切都还在被催眠的噩梦中,梦醒后就会发现居召芷还在自己身边。

见金吉放松后,童苏立刻扭脸对曲秋一恶狠狠道:“你能不能注意点?以为还是跟那群鱼说话呢,什么都往外倒。”

“你少跟我龇牙……”

这时,童苏看到曲秋一忽然闭嘴。她的整张脸在一瞬间从大咧咧的反击状态变成高度警备的脸色,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肩后的某处。

童苏立刻转身,就听到牢房周围的黑暗处传出一声呵斥“吵吵什么呢!”,与之同时浮现的是一位穿着官服、腰带上系着块碧玉身份令牌的男子。

看到碧玉令牌的那刻,在场所有参加过猎妖大会的人都脸色剧变。

这块令牌的样子,和当初猎妖大会的式样十分相似。

就是不知道在其上还有没有蓝玉和黑玉令牌。要是真有……一股现在才发现,己方阵营早就被敌方势力无声无息渗透至最深处的毛骨悚然感,从众人的脚心向上爬满全身。

参家已经是明牌的叛徒。但这块令牌,当初却不是由参家设计的。

童苏和童萝互看一眼。

虽然他们二人和曲秋一都是第一届猎妖大会的参赛者,但曲秋一真不一定对备赛内幕知之甚详。而童苏和童萝却是主办大会的猎妖世家出身,恐怕在场也只有他们两个最清楚这块令牌式样的由来。

是当时的司家家主,司游设计的。

晏琢没参加过猎妖大会,看到忽然冒出个朝廷的人,下意识就是想继续动用催眠术——不然怎么解释这个牢房里多出这么些人。但无奈距离过远、光线又很差,只能咬牙暂时按兵不动。

比起僵在原地的其他人,饥一顿饱一顿的金吉倒是动作最快的。

他立刻站起来单手抓住栅栏,挤着大小眼看栅栏外,摆出备战嘲讽脸:“哟,新来的啊,之前没见过你。报下名字,我记一下。”

“?”

来人语塞片刻,随即破口大骂:“你是什么东西?被关屎坑边上还这个态度!”

宣泄完后,他又自觉失态,愤怒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自恃身份的尴尬。

金吉立刻哈哈大笑:“嫩瓜秧子,我看你今天连点名都没点全吧。有没有五个、不,哪怕三个人应你喊的号呢?”

驯妖人不理他的挑衅,只冷冷翻着自己手上的簿册,道:“你是贰贰叁号金吉,妖宠是一只挂彩牛妖,一直跟你住在巳丁号葫芦籽牢房。前阵时间为了自己的妖宠,跟同牢房关押的其他囚犯打架,你是先动手的那个,对面没还手,所以被罚关禁闭五天。现在日子到了,出来。”

“你说出来我就出来啊。”金吉虽然此刻说话依旧是扬鼻子翘嘴的样儿,但他身后的其他人都看出来,他的腿已经急不可耐、脚后跟不断蹭着地往牢门靠。

驯妖人翻起眼皮看他这样,脸上总算露出一丝满意的皮笑肉不笑。

但笑着笑着,随着他手里的簿册翻到底,笑不出来了,抬头看向金吉身后:“你们又是哪来的?簿册上怎么没登记?”

依旧是金吉,好心的金吉,热情的金吉,率先替童苏等人作出了回答:“新来的就是不行,都不做好功课,事务不精通还来这吆五喝六的!他们可比我强多了,是在报名驯妖人时看不惯你们这群人的嘴脸,当场斗殴被扭送进来的!”

……话确实都是他们刚刚瞎编的原话,一字不错。就是怎么听起来这么怪呢?

而栅栏外的驯妖人,立刻联想到最近频发的猎妖人报名被拒、恼羞成怒的恶**件,越发上嘴脸了:

“哦,我说呢。哪有一进来都没记名造册就关禁闭的,原来是报名没成功的废物。知道这是什么地吗?是王都殷洚!不是你们之前混的穷山僻壤,没主的土狗进城了就是会乱叫乱咬。”

曲秋一拍拍手:“说得特别对。这就是为什么你站在外面我们站在里面,有主的狗。”

童苏觉得自己刚刚跟曲秋一说的话都白说了。他赶紧低头捂脸,遮下自己控制不住的嘴角。

金吉则替大家笑出了声,笑出了眼泪:“哈哈哈哈哈……”

今日工作一直不顺的驯妖人正愁找不到地方泻火,来到紧闭牢房还被顶级刺头犯人一顿排揎,看到金吉大笑的样子,想到了什么,忽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举起手中的簿册,道:

“你确实该好好笑一场。这些人跟你一样嘴臭,等下禁闭结束回牢房关在一起正好臭味相投。”

金吉笑音渐收:“哈?所以我说新来的真是搞不清状况,我那个牢房小得都多躺不下半个人了,里面除去我可是足足有……”

“八个。”

驯妖人的嘴角越发上扬,被笑容带起的面部肌肉在黑暗里隆出条条块块的阴影。“你的八个同室狱友和他们的八只妖宠,全死了。”

金吉的笑纹渐渐收拢,鼻尖上原本被拉宽扯长的蓝色刺青缩回原样,圆状外形上多刺的边缘恢复成一个个又小又尖的点。

“什么?”

看着他如堕深渊的表情,驯妖人不免觉得好笑:“这不正合你心意?簿册记载,你本来就是因为牢狱内饭菜不足,同室人难熬饥饿、想要吃掉自己的妖宠时被你阻止殴打才被关禁闭的。你被隔离关起来后的当晚,他们就动手捏碎念珠了。”

“结果呢?哈哈,竟然因为无法排解消化自己妖肉里的毒素,全死掉了。不过他们这些蠢货,不被毒死也得被处刑而死。朝廷虽然为了维持那些忠心耿耿的妖宠的状态,将你们和它们关押在一起,但妖只能是妖,人也终究是人。穷途末路之际,主宠情深这种平日吃饱喝足的戏码,还是早点下台吧。”

牢房外人的一席话,听得牢房内人无言张目。

尤其是童苏。他想到了远在千里之外,被他从大海带到深山里的海鳗。

他悄悄将手伸进内兜,反复确认海鳗的念珠还是温热的,渗汗的指尖一遍又一遍感受念珠内流淌交错的一人一妖的血滴与灵力。

妖作了人的妖宠,人便对妖有了绝对的控制力,灵血结合之后,其任何波动都能被立刻感知到。所以童苏才放心将爹娘留给海鳗照看。

当然,世事无常,不管是自己的生死还是家中的安危都难以预测。若他此行真回不去了,他也会在最后一刻捏碎海鳗的念珠,绝不会让爹娘独自面对一只山中的无主妖。

还有一方面,那就是如果局势危急,他家也被朝廷找到围困的话,死掉的海鳗也可以作为储备粮……

童苏是游猎各方见多识广的人,自己不但见过人吃妖更吃过不少妖。虽然李现道也警告过他,但他福大命大,再加上只吃处理过的妖,这么多年下来竟然真没出过一次事。

可眼前所见所闻,无疑是给他当头一棒——是啊,不出事当然没事,可出事了就是百分百无可挽回的概率。

自己怎么能这么蠢?!

他只能安慰自己,自己家的山多,有许多野草野果可食——虽然让自己的老母亲攀岩爬树显然不太现实;以及过去三年,娘对海鳗的态度明显比对自己好多了,就算海鳗真死了,她应该也不会在黯然神伤后直接架柴生火把它做成烤鳗鱼……会吗?!

童苏后槽牙都快咬进牙床了。归根结底,此刻最令他窒息的并不是以上种种对未来的不安,而是对自己的失望。

为什么这么多事发生后,自己还是这么想当然?!

“大哥……”童萝担忧的小声呼唤将童苏拉回双脚后跟钝痛的现实。

“怎么了小萝?”

“我觉得关清之真的快不行了……如果再不救治,他可能真要死了。”

童萝的声音像被拧到极限的抹布,干巴巴的表象下,褶皱缝隙里全是潮湿。

与此同时,栅栏外驯妖人的话并没有因为金吉的崩溃而停下,他开始点起了数。

“一、二、三……七,八?喂,坐着的那个,为什么用手遮住躺着的那人脸?这人死了?”

童萝一直将手挡在关清之露出的半边侧脸前面,面对问话无动于衷:“饿晕了。”

童萝怕关清之的脸被人看到,童苏更害怕童萝的异瞳双眼被驯妖人察觉。

自己刚刚只顾着藏起过分惹眼的以邪刀,却忘记了清坊事变后、按照朝廷对猎妖人的围住堵杀,猎妖世家之人的外形特征恐怕早已化为无数张漫天雪花般的通缉令画像。

尤其是童家的异瞳双胞胎。

又是这样……为什么自己不能够再多想一点……只会走一步看一步呢?!

一滴冷汗从童苏的耳后滑过。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栅栏外驯妖人的一举一动,像一只半边身子已经黏在蛛网上的苍蝇用复眼看着不远处趴伏着的蜘蛛。

驯妖人似乎被童萝敷衍的态度和刻意挡在前面的手吸引了注意力,不满地发出一声介于“啧”和“嗯”之间的语气,往栅栏处更靠近了一些。

童苏的瞳孔随着他步伐的靠近越发收缩。

是要看清昏暗里童萝的瞳色吗?

还是说他已经发现了,只是在寻找更适合出手的角度?

不,应该不会在这里动手。等下会装作若无其事回去禀告上级吗?

这里是地下,更是王都,是一个人生地不熟只能任由朝廷中人带领他们穿越粪坑来到牢房被困的危险地方。

辛须尝的脱困承诺到现在还没有兑现。恐怕之后也很难兑现了。

童苏下了决断。

自己现在的位置,离以邪刀仅两步之遥。召唤出鞘只需数秒。

但是……童苏咬牙。哪怕只是几秒,这几秒会不会来不及?

自己实在是承担不起了。

苍蝇挣脱了一条腿。蜘蛛已经开始慢慢地爬行。腿上绒毛与网丝摩擦的声音像刮着人的心尖,一颤一颤。

整个牢房都陷入了安静,再没有一丝多余的灵力波动。

“啊!!!”

突如其来的暴怒大喝声不仅差点把童苏和以邪刀一起送走,把周围其他人的身位全改变了,更把凑近的驯妖人原本因闻了太久屎味而有些麻木的鼻子吓得一暖。

血花美丽地溅在漆黑的栅栏上。嵌在雪白门牙之间的鼻头肉往外滋着余血,像块在潮汐起落间受压排水的海绵,将尖叫不断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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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妖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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