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贰叁号!贰贰叁号!!”
被派来挑拣“可用人才”的豢妖部一列人马此刻守在葫芦头地牢和葫芦肚地牢的通道交界处,满脸不乐意地执行着上级突发其来的命令。
见没人搭理,负责喊号的人怒从心中起,一把火腾地从心口窜起烧到喉咙,几乎要把舌头喊出来:
“贰贰叁!!!装听不见是不是?!”
旁边的同僚们都在摸鱼闲聊,似乎都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只剩自己对着这群刁钻的东西上火。
眼前的地牢洞分散内嵌在岩层内,黑漆漆的,连栅栏的反光都透不出,只剩下黑暗深处传来的零星几声懒散的嘲应:
“金鸡前两天刚被你们扔到屎坑牢那儿关禁闭了。”
“找他干嘛?不会是想闻点上头的吧。”
“舍近求远。我这有更新鲜的。”
喊号的人直接把点名簿册塞到旁边人怀里:“你来点。这活我真干不了。真不知道上头留着这群人是图啥。”
黑暗里的嘲讽马上更起劲了:
“是啊,图啥呢?”
“别介,接着喊啊。你可不像我们,不干活都能有东西吃。”
“猎犬叼不回东西还闹上脾气了,当心你们的主儿到时候心情不好踹你们哟。”
这些话真是听得人脸红脖子粗。但很快,原先喊话的人就发现只有他一人听进心里去哦,其他人都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整得他心里有些羞愧到生闷气,生自己初来乍到不稳重的气。
被他丢名册的同僚十分淡定地卷页翻到上一面,也没责问他,开嗓道:“贰贰贰号!带着你的针出来。”
结果这次也是别人替贰贰贰号回应:
“报告~贰贰贰号这几天没饭吃,饿晕了,已经快不行咯。”
---
“我怎么觉得他这次是真要不行了?”
“是啊,我看这次比从清坊刚出来时还严重。”
“都是你!正道不走偏要带我们走屎路。”
“……说真的,我们还有正道可以走吗?”
昏迷过去的金吉在断断续续的激烈对话中懵然睁开眼。
一睁眼,他就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视野中央,是一张和周围环境产生极强割裂感的脸。他甚至因此忽略了周围还有乌泱泱一群人头。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我死掉了?”全然不觉周围的嘈杂声戛然而止。
闭眼好几秒后,他做好心理准备,再十分用力又迫不及待地睁开眼。
这次受到的冲击也是巨大的——一张巨大的普通男人脸取代了刚刚看到的绝色,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
“你醒了?我们是新来的,有事要问你。”
这次没等他嚎叫出声,阿蝉早已不知何时、身形轻巧一闪,往他嘴里塞了坨地上随手捡的湿泥巴。
“呕——”
晏琢满意地直起身,手心里藏着的玻璃锥还来不及显露光芒就隐入黑暗和呕吐声中,再也不被察觉。
“这招好。”曲秋一对阿蝉竖起大拇指,“虽然动静也不小,但总比他扯着嗓子鬼叫引人来好。”
金吉吐出嘴里的泥巴后,干呕了几下,发现好几天没好好吃什么正经东西的自己连口水都快吐不出来了,只能擦了擦干燥开裂的嘴皮,虚弱地从地上半撑起身子,问道:
“你们就是新关进来的人?怎么这么多?”
“我们是团伙作案嘛。”阿蝉立刻流畅接口。
“团伙作案……哦!”金吉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你们不会就是前几天传闻中煽动海蛇妖叛乱的那群人吧!”
所有人心中俱是大惊。每个人都尽最大力量绷住了面皮。
“可是不应该啊,”金吉又开始自言自语,“不是说那群人基本都葬身海底了吗?而且就算最后逃出来,能煽动指示朝廷豢养这么多年的妖叛乱,这种实力不该会被关起来啊,感觉只会当场拼个你死我活。”
所有人又悄悄松了一口气。
辛须尝赶紧说道:“你是不是被这里的粪坑熏糊涂了?我们都是进来王都后犯错被关到这里的。虽然说那群人的嘴脸是很烦,但也不至于为了他们搭上自己的命啊,有这鱼死网破的本事还会进来这?”
辛须尝救场的这句话提醒了所有人:现在他们的身份是难搞的猎妖人,但根本前提是已经被抓起来的犯人。
既然能被抓捕关押,还每天供着牢饭养起来,那说明压根没有当场不成功便成仁的壮士断腕的决心。简单来说,就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既不反抗、也不坦白,还偏偏捏着点让人无法下决心直接处死的独家本领。
童苏将以邪刀塞进童萝和关清之挨着的身子中间,率先走向金吉,凭借自己一路走来看到的猎妖人惨状的记忆,开口编道:“我们本来是来王都报名驯妖人的。但是实在受不了那群人的嘴脸,当场口角扭打,就被关进来了呗。都是干同一行的,猎妖人好像就天然低他们一等,甚至有些人本来也是猎妖人出身的。我们出来混的,讲的就是仁义,最烦这种狗舔油锅翻脸不认人的货!”
金吉十分激动:“说得对!我们猎妖人,本来就是靠妖吃饭的,他们那群人不止对妖、对其他人的态度,真是……唉!只能说他们不把妖当妖,更不把人当人!”
辛须尝听了这话,敏锐捕捉到一些不寻常的味道。但他刚想开口深究,就被一见如故的童苏和金吉你一言我一语激动的对话打断。
“就是这个理!兄弟你叫啥?”
“我叫金吉,熟人都叫我金鸡。你们是刚来的吧?”
“哦?莫非你的妖宠是鸡妖?”
“那不是。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在这待了快五年,这葫芦头地牢也快成我家了,有什么不知道的都可以问我。”
童苏一时语塞。主要是不知道这位吉兄被关禁闭多久,说长了怕露馅,说短了又怕后面圆不上,这……
此时卞采露从容接上:“我们跟驯妖人在刚开始就吵起来了,是被打晕后直接扔到这里来的,大概也就比你早醒一会儿。对了,你在这儿有没有看过一个全身都是藤蔓纹身的男的?”
金吉恍然大悟,同时后脑勺隐隐作痛,昏迷之前的记忆开始隐隐召唤着他:“浑身纹身的男的?嘶……好像真有这么一个,但我没见过他,别的牢房的弟兄传嘴闲聊时倒是听过一嘴……啊!你要干嘛!”
卞采露激动得眼眶都红了,骨镯也受到其情绪高涨的感召“咔咔”作响。金吉马上注意到这件上好的灵器,肃然起敬道:
“我懂了。他是不是你们的同伴?也被抓进来了是不是?嗨呀,不是我说,现在这个局面,能一起走的就别分头行动,现在可不是以前的好时候了……”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卞采露叫出口才发现自己声音都尖得有点变形,攥拳用长指甲狠狠掐入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抱歉……我是说,你确定他还关在这里吗?他人还好吗?”
“关肯定还是关在这里。毕竟我们这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能碰面,但每个编号的囚犯如果死了、下一个新关进来的囚犯就要顶上其号码。我不是说了我在这待了五年嘛,只要是在我之前的编号,不管现在是谁我都门清儿!他顶的是我一个熟人的号码——虽然我和那位兄弟都没见过面——但是既然号码目前没再次更新,他就一定还活着。”
听到这话,卞采露感觉连日来一直像被冻住的血液才开始破冰融化,慢慢地流淌过她几无血色的脸孔和四肢。到最后,血气上涌到了头部,化为热液从眼里一颗又一颗地滴在牢房黑臭的地上。
金吉不知所措、又有些动容,想出言安慰几句,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嗫嚅了几下,最后选择闭嘴。
全部注意力都在卞采露身上的他,自然没发现其他人比起卞采露、更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并十分默契地、接力一般地互相交换眼神。
真是不错。假中有真就是化假为真。卞采露的真情流露算是把他们的作秀推向了更天衣无缝的境地。
辛须尝看着金吉鼻尖上惹眼的靛蓝色刺青,视线又不由自主地转向了一半身子全摊在泥地上的关清之的腰部。细得盈盈可握,虚得起伏不定。
在他腰部斜后方,不光有童苏的以邪刀,还有尽力趴伏在粪坑和泥地交界处的水蛭妖们。它们上面罩着许多层颜色各异的灵力护罩防止其气息外泄,每层都极薄,叠加在一起,与这无烛无灯的牢房背景融为一体,肉眼几乎完全看不出来。
但他不是闲着没事眼珠子乱转。而是因为由金吉鼻上刺青联想到了之前在海里时,他和关清之约定好的事情。
“嫩鱼籽”外套人皮的来源固然已经真相大白,但是他没忘记刺青是奴隶专属的标志,而且其主人往往权势较大,否则哪里会专门定制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图纹烙铁挨个给奴隶们烫上方便管理?
一个在王都葫芦头地牢里关了五年的奴隶。他的主人知道他在这里吗?亦或是就是他主人亲自送他进来的?
不是说这不能发生,而是根据辛须尝对这群贵族的了解,他实在觉得他们不可能对一个奴隶有这么大的耐心,哪怕是拥有灵力的奴隶——清坊的管理模式给全国贵族都提供了上佳的借鉴经验。
而且这奴隶说的话也很有意思。这些话,如果由辛须尝身边这群人说,那是一点都不奇怪。但由这个被关了五年、还会被沽涌的屎给吓到的奴隶说,就显得有些太……活泼,自由,和不屈了。
“不把妖当妖,更不把人当人!”这句掷地有声的话到现在还在辛须尝脑子里回荡。
他这边还在荡着脑浆,周围一片已经聊开了,俨然一副你问我答、答完再反问的其乐融融氛围。
“诶,金鸡是吧,”曲秋一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把看管的牢头打了?”
金吉冷笑:“我倒是想,哪来的机会逮到他们?他们这几天非但把送饭次数削减到一天一次,还把饭量也给减了。送来的量,最多只能让我们所有人的三中之一吃饱,我来之前已经有好几个饿得大声说话都没力气了。这只不过是他们折磨我们的手段之一,我这几年见多了,等再过几天,他们又真怕饿出好歹,自然会恢复供应食量的。不过就是到时候又要换别的手段折腾我们了。”
“为什么啊?一般来说对于囚犯不是死了更好、还能省粮食吗?毕竟现在想要应诏归安的猎妖人这么多,不缺一个地牢的人吧。”
“为什么?因为能被关进葫芦头的所有人,要么是身怀绝技,被某些大人看上、想要他们用这些技能悦娱自己;要么是自己的妖宠被看上了,妖宠认主不认人,想让我们驱使自己的妖宠为他们干活呗。”
“干活?你是说猎妖?你们的妖宠这么强?连那群大人物都想留下?这不对吧,他们什么资源没有,那么多猎妖人,总有愿意拿自己妖宠交换名利钱财的吧,就缺你们这些人手里的?”
“不不,他们想要的不是那种拼杀战斗能力强的——虽然这确实是他们‘玩法’的一种。但自从新王登基后,贵族圈子里不知怎的换了个风气,不再只干斗妖赌金狎妖泄-欲这些事了,反而是想拿妖去做些……别的事。”
说到最后时,金吉原本侃侃而谈的样子变得迟疑,明显是不知道该如何一言以蔽之那些“别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啊?”童萝好奇道,“能有清坊里对妖做的事花吗?”
“看不出来啊,小兄弟都去过清坊了,还接触到里面的妖活了。”金吉肃然起敬,话是对童萝说的,眼神却一直往旁边的关清之身上瞟,“不过确实,清坊自古不缺美人,但美人再多哪有美妖有意思啊,很多妖原身是雌雄同体,化成人后怎么被折腾都玩不坏……”
童萝明显是注意到金吉的眼神,用手将关清之的头往自己肩膀内侧扣转过来半边,道:“扯远了。所以贵族们到底要拿妖去干什么?”
阿蝉像是想到了什么,面无表情地附和道:“确实很难想象。我觉得很难能超越清坊对妖挖掘的程度。他们都能想到让一群人供着妖、好让妖稳定产丝下蛋,却不管人的死活……”
阿蝉还没说完,金吉就击掌,激动道:“就是这个!朝廷组建设立的‘豢妖部’‘驯妖人’等称谓就已经说明,现在要的根本不是能猎妖的人,而是能驯妖、再让妖驯人的人?”
“啊??”
这话有点绕,大家一时没反应过来。而辛须尝作为某位内部人士,听到这,立刻低头,一下子把所有事都串起来了。
竟然真的是这样。
金吉生气地继续说道:
“他们觉得妖驯好了,生产能力比普通人高多了,别说翻地吐丝,哪怕劈山开路、引水建工,只要驯得好,压根不在话下。他们之前杀猎妖人,不是单纯看我们不爽,而是为了杀鸡儆猴敲打震慑,因为他们觉得妖能带来的价值比人类高多了,与其死一只有机会化为己用的妖,让千八百个普通人作为妖的诱饵或饲料又算什么?用得着我们多管闲事猎妖?他们甚至觉得私人靠猎妖赚钱都是大逆不道,认为所有猎妖人的力量都拜天所赐,自该由‘天’统管。”
说完这一长段话,多日未饱食的金吉有些气虚略喘,停下来调整呼吸。结果辛须尝抬头、白着脸接上了他的话:
“所以,当他们认定大部分猎妖人猎妖是为了谋生换利,认为只是群为利所驱的乌合之众后,继而推行禁妖令并建立豢妖部,叛逆的斩杀示众,服从的收编管理。这样,任何一座城邑,任何一片村落,哪怕任何一条山野小路,出现再多的妖,消失再多的人,只要朝廷觉得没到时候,没有官印批复的指令,这些妖就永远不会被猎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