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逃沉疴(四)

“这也太原始了。”阿蝉到现在还在感慨,“谁能想到那个金鸡不动用灵力,从栅栏间都能把嘴伸出这么远!”

卞采露道:“我觉得这不是用不用灵力的事……”

“唉,大概这就是把老实人逼急了吧,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辛须尝痛心疾首地感叹道,语气意有所指。

没想到第一个听懂他隐晦自指的弦外之音的竟然是曲秋一,立刻转头看向他。

实在是太吓人了这女的。辛须尝看着曲秋一那张半隐半现于黑暗的脸就感觉胃部开始痉挛。

但曲秋一现在也有自己的烦心事,并不打算在辛须尝身上专门浪费时间。她心里全是司家和那块玉牌的关联。

“关清之,你别死……”角落里传来童萝的声音。

“哞~~~”同样蹲伏在角落里的挂彩牛妖发出同样深情并委屈的回应。

在这自说自话、各想各事的场景出现的半个时辰前。

出离愤怒的金吉突破人体极限将嘴伸出栅栏咬下巡监的猎妖人鼻尖后,惨叫声立刻吸引来其他驯妖人。

但他竟没有被当场处死。而是被带走了。

他的挂彩牛妖则在他离开之前被牵引关进了这间粪坑禁闭室。

挂彩牛妖牛如其名,与地面平行的两边大角长得能挂满数米七彩锦带,角末端也长得很贴心、微微往上翘起两寸,正好防止挂缠着的彩带从牛角末滑落。

这种牛妖刚开始被人发现时叫什么,已经没什么人知道了。它现在的名字,是王公贵族根据它的形体特点而作出的最佳命名。

它不再该是翻地犁田的牛,更不该去推磨拉车,这些都是可以随时被奴隶代替的低级活计。它现在是专为重要节庆比如之后王宫中秋宫宴前的巡游典礼准备的挂彩牛妖,这对修长光洁的牛角也是专为佩带攒花而生的。

“铜皮!你还活着!”

金吉看见自己原以为会被临死狱友顺手带走的牛妖,激动大喊,口水混着血水喷出,溅到扭送他的驯妖人手背上,立刻换来一记混着门牙飞出的耳光。

“哞————哞!”

原本应当悠长浩荡的牛叫也变得像耳光一样短促。

金吉不敢置信地从乱发中看着眼前发生的事。

他精挑细选、最后觉得名字简单好养活取的“铜皮”,此刻显然已耗尽这个名字蕴含的最后一点祝福效力,挥发殆尽。

铜皮的牛尾被一位手持鸳鸯钺的驯妖人利索地后拉抻直,白光过后,牛屁股后只剩一个往外冒黑血的大窟窿。牛嘴也被另一人利落地塞进用于止血和堵嘴的草药包。

“你和你的牛妖,不管谁再喊一声,都会立刻送去做大人们妖宠今日的消夜。”一位腰间悬挂着蓝玉令牌的驯妖人语气平和地说道,“如果不继续配合,我会请命重新安排典礼上出缺的挂彩妖空悬。毕竟这是重要的大事,离开谁都得继续下去,你说对吗?贰贰叁号。”

说完,他严厉的眼神转向那位鼻尖缺损到露出指头大小的白骨的驯妖人,接下来的话却是开口对站在身边的属下说的:

“他没通过试用。不合格的人,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是。”

随后,那道严厉的眼神变得松缓些,但给人的感觉却像铡头台上原本紧拉着刀片的绳索忽然放松后的结果。

这眼神就像放松后被溅满血迹的草绳,慢慢搔着所有人的脸,一个不落。最后定格在牢房内的八个人脸上。

“我平常管的囚区多,力不从心,很多事想得到但是顾不到,只能想起来时吩咐你们一声,希望你们能帮我打理好够不到的地方。葫芦头这块地方的确是所有囚区里最难管的,但是。”

牢房外的所有人听得脸不自觉往下倾,听到最后一个“但是”时脸上寒毛直竖。

“这块地方难管,不是因为里面的人如何,而是因为里面的妖如何。我原本以为这么简单的道理不言自明,大家作为通过层层选拔、朝廷考核合格后进来的驯妖人,结果竟然对管理松懈至此、需要我站在这里跟大家掰开了嚼碎了喂给大家这个道理。”

佩蓝玉令牌的驯妖人的语气从始至终都无甚变化,音量适中,神态从容,语气也不高高在上。

但这些话落进在场各位驯妖人的耳里后,仿佛立刻化作无数只细小的虫豸,直往耳洞深处的脑髓钻,听得人脑袋发麻额头作痒,却又找不到瘙痒痛麻的起源,只想立刻逃离这块地方、远离这位说话的人。

辛须尝始终盯着这位训话的驯妖人。

他不清楚这位的来历,不知道其之前是否为猎妖人出身,但看现在这样,以前怎样都无所谓了,毕竟现在已经完全是豢妖部那群人的嘴脸了——变故前不慌不忙,处理时从容不迫,仿佛踩过的每一步路途都是他们事先布置好的,每一个转向都在计划安排之内。

自己虽然也是官员,奉旨出宫、采闻载史,这群人也背着豢猎妖类、清风肃纪的王命,但他们果然终究不是一路人。

自己遍游天下,都是与人同行——一些真正的人,一些脚踏天生地造的土地的人,而不是自认为脚下踩的每一寸都是自己所造的星躔云路的人。

想到这,辛须尝不由得自嘲发笑。大概恰恰因为自己没有这种追月摘星的觉悟,所以才走不上可随紫薇北辰的通天之路吧,只能短视地走眼前的起伏小道,现在甚至随波逐流自甘堕落到一路往下。这不都已经走到地牢粪土里了?

想着这些,辛须尝开口叫住了正准备离场赶往下一片囚区巡视的驯妖人。

“你站住。”

一直以来走着无人问津小道的辛须尝,此刻感觉天上的日月星辰往外散发的所有光芒聚拢成一束、独照自己立足的方寸之地。

顶着四面八方的灼灼目光,辛须尝往衣领里掏出除衣物鞋袜外唯一还跟着自己的东西,从栅栏间递到外面。

“拿这本去供史殿。就说十二采史官之一,辛须尝回来了。”

他五本跟随多年、饱蘸心血的书册,如今只剩下贴身藏着的这唯一一本了。

立刻,他手里一轻,书册被许多双像海浪接力般的手、由近及远地传递到立于尽头的驯妖人手里。

他接过这本书,指甲刮过侧面书页、想顺手掀翻看看,却发现这本书册纹丝不动,就像一块表面被画成书本的石砖。

“哦?能保护还能上锁的灵力?有点意思。”

牢房外的众人自觉往两边散去,静默注视着慢慢靠近牢房的上司。

“现在王都不缺战力强大的猎妖人——当然,强到一定程度的另当别论。比起只会拼杀的身体,我们更欢迎有技巧的头脑。”

辛须尝看着迎面走来的男人带着和其腰间蓝玉令牌一样官方的笑,两片嘴唇像水蛭的吸盘一样一张一合,捏着书的那只手同时不断释放出不同形态的墨绿色灵力,翻腾跃动变幻不休,企图破开书册上的封锁术。

但直到他走到栅栏旁边、与辛须尝面对而立,他都没有解开这道灵力微薄的术式。

“你的灵力很特别。从哪学来的?”

但辛须尝想听的并不是这些对自己灵力的评价。他皱眉开口道:“你是没听清我刚说的话?我说……”

“但是。”

这位驯妖人对说“但是”的语气似乎颇有心得。每次说出这个词,周围都会像后脖颈突然被小蚊虫叮了一口般被吸引走全部注意力、无暇顾及其他。

他的墨绿色灵力凭空升起丈高,将辛须尝的唯一一本书册尽数吞没,映得辛须尝顿时瞪大的眼睛只剩下纸灰字烬。

“你不该为了出来,拿朝廷司部为自己背书。这是非常错误的行为。”他平静说完,紧接着开始吩咐身边人,“去查这个牢房里的人是怎么进来的、为什么关禁闭。两分钟后汇报。”

这下不光是辛须尝,其他所有人的心脏都被骤然攥紧了——查?查什么?!查他们这群人是怎么从王都的海岸礁石边偷偷游上来再趁乱钻入运输的海货筐的吗?!

辛须尝有点懵。他觉得按照这个驯妖人之前冷静自持又傲慢不自知的行为谈吐,不该是这个发展啊…?

“你凭什么肯定我就一定不是供史殿的人?”辛须尝不可置信的脸在渐渐开始变小的升腾灵力映照下,显得面色铁青且气急败坏,“你都不用去核查下的吗?如果我真是,你承担得起知情不报还自作主张的后果吗?”

那男子一直平静的脸色被辛须尝的一连串追问问出了细小的裂缝,开始掉落碎片,露出真实的情绪,虽然不多。

“如果你真是供史殿的采史官,那你被抓进来前一定被搜过身以防藏匿凶器。你的印符呢?腰牌呢?没被搜出来吗?这些东西,总比这本书小得多、也便于携带得多吧。”

坏了。全丢在满月镇的地上和海里了。

“你不会以为,凭借一本巧施小技锁上的书籍,和一个不知道从哪打听来、或许是真的官员名字,就可以证明自己是供史殿的官员,并值得我为此叨扰宫里的大人们?嗯?”

辛须尝的手不自觉地往衣服内兜掏了再掏,妄图想再掏出一些在湍急海流冲击过后的幸存物。

但事实证明,他当时只顾着保这本书了。

这时,他的指尖忽然碰到不一样的触感。巨大的惊喜过后,就是更磅礴的失望和绝望——是他在猎妖客栈投宿的当晚、于床底下找到的丑络子。

他其实都快忘记自己还捡了这玩意儿了。但也许这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这根络子竟然顽强地在能把人冲成切片的海流里牢牢地跟住了辛须尝。

络子上麻麻癞癞的结就像现在辛须尝脸上被痛苦神色堆积出的肉块。

对面的驯妖人看到他这样,面无表情地追问身边人:“翻查到没?翻不到直接将他们按规定处理了。再查他们关进来的当天是谁负责登记的,查不出来所有人同罚。”

辛须尝顿时感到背后一凉。

这股凉意是只有与这群人一同生活一段时间才能感受到的。微妙、隐秘而强烈的杀意,和不管不顾只向前看的决心和意志,此刻在他背后熊熊燃烧着。

自己真是不管到哪里都是两头挨打啊。

如果在这打起来……辛须尝觉得那自己也不用回供史殿述职了。还是跑到岸边跳回海里当鲛人吧。

这时,他的余光捕捉到了在不断咀嚼吞咽药草团而颤动的牛嘴。

不得不说,不管是按牛妖还是人类的审美标准看,这都是头无可挑剔的俊牛。

即使脸型因被塞得鼓胀的嘴有些变形、饱满的臀部后少了修长的尾巴,这只牛妖浑圆的大眼里蓄满了泪水和悲愤,笔直的牛角望之质地如玉,让人凭空觉得,这就该是只披锦挂彩、昂头迈腿走在游行队伍中的牛妖。

此时,那本被灵力摧毁得差不多的书籍也被驯妖人随手一扔,扬起一片纸灰,冷绿点点。他忙着呢,没空在这里陪这些人闹。

与此同时,辛须尝听到了背后同时响起的脚步摩擦地面声——亦或者这只是他心理作用产生的错觉。毕竟这群人在行动前从不会露出马脚风声,每一个动作都是奔着一击致命去的。

“……典礼。”辛须尝对离去的驯妖人背影说道。

而他没有回头。似是完全没注意到这这句气若游丝下一秒就要断掉的话。

然而辛须尝像是刹那间换了个人,忽然目光如炬似篝火、声音清亮如玉罄:

“你说的典礼,是在今年中秋宫宴前白日举办的,他国贵族拜贺朝礼、本国贵族新继册封还有官员换代任命,都在这个典礼上进行。所以需要那么多妖在典礼上按序守矩表演游行,彰显国力。毕竟这不就是禁妖令的目的吗?让猎妖人驯妖,不仅是为了管理他们、制止妖祸,更是为了让他们和它们的力量都能收归国用、壮大国力。”

驯妖人停住脚步。这个来路不明十分可疑的人能从他刚刚吩咐的只言片语里猜出豢妖部收集有主妖的用途他不奇怪,道出典礼的具体环节不足为奇,说出驯妖是为了服务上层所需更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就这么字句清晰、准确无误地概括出典礼的构成,以及在大片猎妖人表面竞相归顺和背后揣测提防的狂潮中精准狙中禁妖令更为核心的宏大目标。

一般猎妖人只知道王都举办典礼意味着锣鼓喧天彩缎漫街,背后议论为又开始烧民脂民膏造盛世气象。

他们大概知道典礼上会出现许多王公贵族,本国异域皆有,新贵老臣俱出;知道昔日散漫的猎妖同僚会洗心革面,也知道许多霸山占野的恶妖会规行矩步。

但除了这些用更强大的力量压制并改造力量的表象,他们这些对朝廷既索求又算计的人还能知道什么?

也许是偶然。也许真有过一位叫辛须尝的采史官,被这群顽劣刁滑的猎妖人们接触后、使了某些手段套出骗出甚至是逼出关于王都典礼乃至于宫内生活的细节处。甚至被他们套出一些只有从出生开始就身处权力中心圈才会拥有的观点。

驯妖人转过头,穿过一片未熄的残灰碎纸盯着辛须尝和其背后树立的黑影们,想这群人真的只需要简单处死吗?需不需要上报上级先挖他们的来历再挖来王都的目的?这群负责看管地牢的人每天又究竟在干什么?!

而辛须尝直视着他,无畏他眼中更暗沉的杀意,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觉得以我这个被逮捕关押在地牢里的卑贱猎妖人能拥有的眼界和层次而言,我不该也不可能说出这些话。那么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纷纷扬扬的纸灰中落下一块小而方正的物体、正好落到栅栏旁辛须尝探出的手心里。

外面那本打不开的“书本”是他的第一道锁,里面这本方块小册才是他的心血所在。

这本小册平平无奇,用的是糙纸淡墨,记的是街谈巷说。但唯独其上覆盖的灵力——颜色像刚冒出砂砾岩层的萌芽——看似脆弱却极难彻底摧毁,是供史殿代代相传、保护史书免于火灾、水患、雷祸、土崩、风摧等不可抗力的独门秘技。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确定不用去核查?据我所知,八月十五的典礼筹划横跨两朝,就为了能够充分显国威、彰万全的这一天。如果我真是典礼上必须出席的下任监史尉,你承担得起知情不报还自作主张的后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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